一
《黃帝內經》是中國醫學理論的淵藪,將《黃帝內經》的經典理論化作實踐,承前啟后,具不世之功的臨床經典是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在這光照萬代蒼生的醫學理論與實踐的傳承中,張仲景被尊為醫圣。
張仲景是河南南陽鄧州人,我自小就分享到他的榮光,因為我們是同鄉。及長,發現他并不是最早將《黃帝內經》運用于實踐的人。《難經》傳為扁鵲所撰,先于《傷寒雜病論》。司馬遷在《史記》里為扁鵲立傳。《三國志》《后漢書》均有《華佗傳》而無張仲景傳,其他史籍中也罕見張仲景的消息,后人對張仲景的生卒年也有多種說法。可以說,他生也悄然,死也寂靜。他去世后,生前寫在竹簡上的醫學著述就散失了。張仲景是如何成為醫圣的?很多年,我都為這個問題吸引。不止是被吸引,我在南陽鄧州從事文學工作已二三十載,未能以求索和行文對此有所補益,我深感不安,慚愧如鞭策。
然而要弄懂,要知其然和所以然,僅知張仲景的一生是不夠的,這促使我去覓讀中國醫學源流。
二
中國自古藥食同源。祖先覓食的歲月有多久,對中醫中藥的認識就有多久,其淵博與平凡,同樣偉大。
《黃帝內經》也是從先民尋求健康的實踐中總結出的理論經典。全書以黃帝詢問,岐伯作答寫成。從書中的思想看,岐伯這個人是真有的。譬如讀《道德經》,我們能懷疑老子的存在嗎!舍岐伯,誰能提出“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揭示防病重于治病,這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大智慧!岐伯還提出“不治已亂治未亂”,這是延伸到政治。
“病已成而后藥之,亂已成而后治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鑄錐,不亦晚乎。”這樣的哲思穿過千秋,至今熠熠生輝。
《黃帝內經》全書建立在人類最早的哲學思辨上,論述人是陰陽相交的統一體,闡明陰陽五運六氣說和臟腑經絡說等。與其說這是治病的醫書,莫如說更像是研究人的生命和養護生命的智慧書。它開創了中國醫學著述之先河,奠定中醫發展的初基。因岐伯之貢獻,中醫學素稱“岐黃之術”,岐伯在中國醫學史上無疑居首要地位,被尊為醫祖。
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自序》中說自己每讀扁鵲為齊桓侯診病的記載,無不感慨贊嘆。那故事講的其實就是“治未病”要防范于未然的思想。扁鵲歸納出望色、聽聲、寫影和切脈的診斷法,這方法傳到張仲景,張仲景發展為望、聞、問、切四診法。
司馬遷贊:“扁鵲言醫,為方者宗。”我想,岐伯為中華醫祖,扁鵲為中華醫宗,都是在歷史長河的洗禮中閃耀出的文明光華。
扁鵲之前還有個秦國名醫叫醫和,他為晉平公診病,毫不避諱地對他說:這病無藥可治。晉平公很吃驚,問原因。醫和說,病因是親近女色。晉平公問,女人不可親近嗎?醫和說,要有節制。疾病不僅有外因,還有人本身的內因。醫和是最早提出六淫致病的人。世人感佩他的精誠,稱之良醫。
與張仲景同時期的華佗,不只是外科醫生,他精通內、外、婦、兒、針灸各科,還精于藥學,“麻沸散”便是在此基礎上的創造。世稱神醫華佗,華佗被曹操所殺。扁鵲被秦國太醫令李醯嫉恨,李醯派人刺殺了扁鵲。可見這治病救人的職業是有風險的,沒有忘我精神,不會有蒼生大醫。
這些張仲景之前已存在的中醫學思想和中華大醫,是哺育張仲景的源泉,沒有偉大的智慧和榜樣,是不會有張仲景的。
三
張仲景生活的東漢末年,在歷史上瘟疫流行最烈。仲景兩歲時京都大疫,到他十一歲,已發生三次大疫。桓帝曾下詔自責,說政治出現偏差,災禍接連不斷。大疫使童年的張仲景深受震撼而萌生學醫愿望。此時,防治疫病已是上自皇帝下至萬民深切憂慮的事,父親同意他學醫,張仲景拜同郡醫生張伯祖為師。
建安元年張仲景四十六歲,南陽再次大疫。張仲景自述:其家族人口原有二百多,從建安紀年以來不到十年,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
曹操《蒿里行》寫道:“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這詩描述的正是建安初年戰爭、瘟疫、饑荒下的百姓遭遇。蔡文姬《悲憤詩》寫道:“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阮瑀《七哀詩》寫道:“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東漢思想家王充的《論衡》還有“溫氣疫癘,千戶滅門”之句。
不論哀痛黎民還是感傷自己,都是戰亂與瘟疫在這個時期彌漫天下的痛苦。張仲景在這個時期曾循行荊州所轄諸郡,行醫救人,具體走到哪些地方不詳。但張仲景是一個會被天下黎民的痛苦召喚的人,這毋庸置疑。
“感往昔之淪喪,傷橫夭之莫救!”這是張仲景寫在《傷寒雜病論·自序》中的十二個字。這十二字寫盡了他心中的感傷,既有對本族親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的悲痛,更有目睹天下無數生民橫死早夭得不到救治的悲愴。
可是,怎么救治?
天降大任于斯人!
是歷史上慘烈的大瘟疫呼喚并造就了張仲景。
從西漢末到東漢末,一次次大疫,持續的大疫,多圍繞南陽,蔓延荊州諸郡,擴展到全國各地。張仲景痛感自己身單力薄,無論怎么勤奮,也救治不了彌漫天下的染疫病人。“治未病”在這個時期閃耀出火炬般的光芒。“未病先防,既病防變”,在張仲景的醫療實踐中被充分運用。這不僅僅是預防措施,更體現在他對人之生命的整體關照和辨證施治中。
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自序》中歷數“上古有神農、黃帝、岐伯、伯高、雷公、少俞、少師、仲文,中世有長桑、扁鵲,漢有公乘陽慶及倉公”,這都是他崇敬的前輩名醫。然后說自己“勤求古訓,博采眾方”。勤求古訓是勤勉地求索學習前輩醫學典籍,如汲取了《黃帝內經》《難經》《陰陽大論》《胎臚藥錄》等典籍。博采眾方四字里,則埋伏著無限跋涉。
中國人藥食同源,非止遠古時期的故事。旱災、蝗災、瘟疫輪番地肆虐張仲景的家鄉。人民遍食野菜草根樹皮,勢必發現有些草木于某種病癥有療效。民間用各種辦法抗疫治病救命,也會記下有效的偏方。那是鄉野間萬民用生命與疫病疾病作斗爭的經驗積累。南陽地區在瘟疫與戰火的雙重肆虐下,民間與疫病疾病作斗爭是如此普遍,張仲景在行醫中去跋涉多少山水多少街巷,才寫下這四個字:博采眾方。
無論從書本學來還是從民間采來,張仲景都需要在實踐中去謹慎運用,才能驗證其可靠性,并在實踐中進行組合與再驗證,才可能寫進他的著作。《傷寒雜病論》的“傷寒”,是包括傳染病在內一切外感疾病的總稱,加上其他疾患稱“雜病”,幾乎就覆蓋了當時所知的所有疾病。換句話說,張仲景這部醫學經典是在中國歷史上遭遇最嚴重大疫,最需要“防治并用”且“防重于治”的年代寫成的,充分地體現了《黃帝內經》重視“治未病”的中國醫學精神。
由于歷史上最為嚴重的瘟疫持續在張仲景生長的南陽地區肆虐,由于張仲景是一位會被天下黎民的疾苦召喚的醫生,由于張仲景“博采眾方”里有他家鄉成千成萬民眾與疾病做斗爭的經驗積累,我甚至堅信:中國歷史上的這部醫學圣書《傷寒雜病論》,只能產生于東漢末年的南陽張仲景。
想到這里,我心中不禁升起一種溫暖和無限崇敬。
四
建安年間,張仲景任過長沙太守。此時大疫仍然嚴重,視野所及,人命關天最大的事就是不斷死于疫病的人,病案遠遠多于審刑斷獄的案件。他便擇時大開衙門,不問政事,端坐公堂為民治病,此舉千古傳頌,被視為日后中醫“坐堂看病”之發端。
他約在建安十三年,58歲時辭官而去。他沒有回故鄉,去哪里呢?有人說他隱于深山專心著書。我以為仲景之心,始終都心系人民健康。棄官而去的張仲景,功名利祿在他心中均無寸地。但他不是沒有天地,行醫就是他的天下。古人說,大隱隱于市,張仲景則是大隱隱于民。此時建安大疫仍在席卷無數生命,張仲景就在民眾中行醫。在行醫中,他日益強烈地感到憑一己之力治病救人實在有限,無數的生命在催促他快快寫下醫書留給后世。
一個偉大的工程在公元三世紀開始了。
他寫下著作的目的有他的《自序》可證,他說自己寫出了十六卷,雖不能治愈所有的病,或許能據此見病知源。他接著寫下“若能尋余所集”……我久久凝視那個“尋”字,感覺他是說“如果能尋得我撰集在此的學識”,也能基本掌握要領了。
遙隔千秋,我感覺張仲景意識到這部書可能在亂世中散失。建安大疫確實慘烈。曹植寫下《說疫氣》:“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東漢覆滅。
張仲景逝世于東漢覆滅的前一年,公元219年,享年69歲。
這場瘟疫還要持續到224年。東漢蔡倫造的紙在亂世中沒有條件推廣,印刷術還沒有發明,《傷寒雜病論》是手寫在竹簡上的。關于張仲景著作撰成的時間有多種說法,我以為他在撰成初稿后仍無一日不對此書進行增補修訂,直至最后臥床不起才擱筆。
張仲景最后的時光里,他撰寫的一堆簡冊同他在一起,能否傳播開來拯救蒼生未可知。一代醫圣就這樣逝去了,他的逝去悄無聲息。他去世后,所著簡冊果真喪失。這部醫學經典的失而復得,同樣深深吸引著我。
五
歲月走到晉朝,太醫令王叔和見到了民間傳抄《傷寒雜病論》的斷簡殘章,極為驚嘆!王叔和識得眼前殘章如碑如炬的價值,一如聽見仲景的呼號,決心去尋找搜集復其原貌。
當時他正在撰寫《脈經》,竟放下自己的著述,全力去搜集《傷寒雜病論》的各種抄本。終于找全了論述傷寒的部分,細心整理出來,即后世所見的《傷寒論》。清代名醫徐大椿曾說:“茍無叔和,焉有此書。”
到北宋,王洙在翰林院所藏蠹簡中發現與《傷寒論》相同的內容,還有論述雜病的內容,斷定是張仲景遺作,經北宋校正醫書局將雜病部分整理出來,即傳到后世的《金匱要略》。
不知王叔和用了多少年尋找收集整理張仲景的散失著作,一個杰出的醫學家放下自己研究的課題,去幫助另一位已故醫學家整理散失的醫學斷簡殘片,才使中國醫學史上這部兼具奠基與高峰的實踐性經典得以流傳下來。一部經典,兩代風流。這是中國醫學史上感人肺腑的事!
今讀張仲景著作,可見那樣的精心結撰是如何伴青燈點燃他的心智。他確立了中國醫學辨證論治的基本法則,奠定理、法、方、藥的理論基礎。辨證論治,那不是針對某一病癥施治,是考察癥候群辨證論治。他歸納為“八綱辨證”和“六經論治”。
八綱即陰、陽、表、里、寒、熱、虛、實。字字句句莫不是建立在哲思的基礎上。他的八綱辨證,甚至不是針對病,而是關注人,審辨癥候,考慮如何去除妨害身體的因素補益所需,祛邪扶正。一句話,全神貫注地關懷的是人而不是病。
當今否定中醫者說中醫不是科學,中醫確實非科學所能概括,它分明是建立在中國哲學基礎上的超科學的生命大智慧。
張仲景“論治”的大貢獻,首推他留下了集前人經驗和經他實踐而精心配伍的諸多良方。舉凡麻黃湯、桂枝湯、柴胡湯、白虎湯、青龍湯、麻杏石甘湯、六味地黃丸等,經千秋檢驗至今依然療效可靠。種類之多有湯劑、丸劑、散劑、膏劑、酒劑、洗劑、浴劑、熏劑、滴耳劑、吹鼻劑、灌腸劑、陰道栓劑、肛門栓劑等。我不揣羅列,不惟有助于理解后世贊之“眾方之宗,群方之祖”,更感佩于張仲景沒有什么秘方不可告人,而是如此毫無保留地告訴世人。
行醫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救人!在張仲景的一生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中醫自古受“治未病”思想哺育,這“圣”不在技術在醫德,努力方向是最好讓人不生病。這樣的醫者因有一顆深切關懷平凡生命的偉大心靈,才會全力以赴地去鉆研醫術治病救人,我相信這樣的人便有神圣在心智。
扁鵲、華佗、王叔和、孫思邈、李時珍……哪一個不令人緬懷!我相信,中國醫生自古廣受尊敬,不是只有這些蒼生大醫,而是有廣大醫生群體繼承著以治病救人為己任的偉大傳統,才有我們民族世世代代普遍尊敬醫生的群體意識。當今世界,那些制造患者,賣藥牟利,撕裂紅十字精神,撕裂醫患關系的悲傷狀況,正拷問著人類的良知。我相信醫圣張仲景是中國自古以來眾多良醫的代表。學其神圣的良知,是醫治當今世界之病迫切的需要!這也是我不揣能力卑微,奮力書寫張仲景的原因。
張仲景生長的年代并沒有鮮花盛開的坦途。瘟疫肆虐,戰火燭天,血可漂櫓,即便在最黑暗、最無望的日子,他的心中也舉著光明去救人。尊張仲景為醫圣,是中國人歷千秋源自心靈的崇敬。我還想,何謂不朽?今天,當我們看到張仲景留下的那么多方劑還在保障眾多人的健康,怎能相信張仲景已經不在了呢!
責任編輯/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