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票被一些人視為新型投資手段,在小紅書,這個拼手氣的“運氣游戲”滋生出一個全新的博主賽道——彩票博主。
視頻里的彩票博主,有的沉浸式地用硬幣、刮刀瘋狂揭開刮刮樂的圖層,一刮就是幾十上百張;有的自稱中了彩票,分享自己中大獎后的松弛生活;還有的自稱掌握了彩票的規律,分享中獎的秘密……
相關視頻底下,充滿了相似的評論:“我是金錢的吸鐵石,錢會源源不斷地到來”“八方來財了,巨款到賬,永久有效”“鹿童大人(電影《哪吒2》的一位仙人)你是男人中的男人,保佑信女發財暴富,無副作用……”
彩票博主與他們的粉絲,共同促成了持續不斷的追逐財富的狂歡。問題是,追好運追多了以后,理性似乎不奏效了。不少沉迷于買彩票的粉絲們感到,最終他們的錢,或多或少都因為彩票夢而虧損了。
買(刮)彩票讓他們進入了一個逃離現實的迷境。很多人的經歷都在說明同一點:只要順利進入迷境,人就可以隔絕煩惱,忘記現實中的不快與疙瘩。腦中不時分泌多巴胺讓他們一度以為,自己最終將通往逆轉人生的自由之路——就像那些彩票博主宣稱的那樣。
“錢呢?錢去哪兒了……我心跳出來了,應該是個30(元)吧。”說話的人停頓了一會兒,說,“怎么連30都不給我?”
彩票翻頁,這人接著說:“這個可能是個大獎。大獎大獎!”刷——刷,刮開以后,又是遺憾的語氣,這人說:“怎么就不讓我中一個大的?”
“90后”張樂樂發在社交媒體的幾百條視頻,總是伴隨著這樣的起伏與遺憾。視頻的主角與視角都是相似的,他拿著硬幣或刮刀,對著五顏六色、堆疊成山的刮刮樂迅速地朝上下左右刮,速度有時比翻書還快,就為了找到期待的數字與圖案。
不同的刮刮樂彩票,游戲規則與中獎金額也不同。售價30元一張的“喜相逢”最高獎金100萬元,大紅色票面的涂層底下是各類元寶、紅包等圖案,但只有刮到“喜”字才算中獎;綠色票面的“葡萄熟了”,分成中獎數字區和“我的號碼區”,只有在“我的號碼”處刮到了對應的中獎數字,才可贏得獎金。
總之,做彩票博主的大半年,張樂樂幾乎把刮刮樂、頂呱呱等即開型彩票玩遍了。看客刷他的視頻也常常找到緊張感,“中還是不中”的懸念,很容易就把人的心也揪住,刺激感拉滿。用張樂樂的話來說,“觀眾就是喜歡這個刮的過程,過癮”。
他是2024年開始刮彩票的,起因是一次他無意中在彩票店刮中了200元。此后他便一發不可收拾,養成了每天買彩票的習慣。“刮中了就走,不中我就死磕。”
最夸張的一次,因為一直沒中令他滿意的獎,他在彩票店刮了9個小時,一直到凌晨3點,連彩票店老板都困得受不了。
至于為什么選擇成為彩票博主,張樂樂說,一是為了記錄他的彩票生活——他自稱技術派,相信彩票會有一定規律;二則,也是為了提醒其他人,不要像他一樣因為彩票上頭。
“我每次都是輸,沒有比我運氣還黑的,(粉絲)看到了就不買了。”
許多彩票博主的存在起到一種類似在玄學中的錦鯉的作用。看到誰中了大獎,眾人都樂意蜂擁而上,排隊“沾沾喜氣”。
2023年,在北京的彩票博主林洽也因為刮刮樂中了500元,開始持續買彩票。買刮刮樂的同時,他研究起了足球和數字類等各種類型的彩票。
“(中500元后)就是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了,買彩票應該就會中。”林洽說。
他記得自己“上頭”是在2024年下半年——一天買幾張彩票已經無法滿足他,他越買越多,每天一兩包地買,直到中了滿意的金額。
在他以買彩票為主題的社交賬號里,林洽通常會在視頻左上角標出本錢和回本的數額。視頻開始時,他會介紹彩票的規則,比如,紅韻中國,“票是刮出鼓的圖案就中獎,是比較好看的(圖案)”。接著,他再分享每次刮彩票的心路歷程。
過程同樣跌宕起伏。
“來了來了,是個20元的。”
“繼續繼續,據說這類票很容易出200(元)的——但這張——啥也沒有……”
“寄希望在最后一張了——啥也不是。”
“好坑的票。”他得出結論。評論區里,很多人都在與林洽互動。有人與他一起罵某款彩票,更多人則曬出了自己中獎的圖片,分享喜氣。
“大家都喜歡中獎的視頻,不喜歡不中的,”林洽發現,“但偏偏,幾乎每次我拍視頻都沒中。”
許多彩票博主的存在起到一種類似在玄學中的錦鯉的作用。看到誰中了大獎,眾人都樂意蜂擁而上,排隊“沾沾喜氣”。
“上班做牛馬賺100萬的概率和中100萬的概率哪個更高呢?”林洽說。如果回答是后者,那也難怪那么多人對著彩票博主祈求好運了。
2020年起,數據顯示,彩票店在全國城市越開越多,中大獎的夢不知不覺闖入很多人的腦海里。相關數字還在上漲,財政部的統計顯示,今年2月,全國共銷售彩票418.55億元,同比增長15.3%。
追捧彩票博主的人,也在這些增長的數據之中。作為熱愛刮彩票的一員,林洽人到中年,是家里的獨生子。他所在的設計行業變卷,但是“上有老、下有小”,每月還有5000多元的房貸要還,很長時間里,他都處于壓力大的壓抑狀態。
2023年起迷上彩票后,他終于感到生活“會有期待在里面”。年少時不服輸的感覺回來了,刮彩票的過程讓他重獲自信,他形容道,這是一種“我就不信了”的心情。一次,他發小紅書說:“你們是不是都對刮刮樂有種不服輸的精神?大獎中不了,小獎不稀罕。賠得再多也相信下一張會爆。”
很多在彩票博主底下祈求好運的人,也有著相似的心態。南風窗找到8位這樣祈求好運,而且沉迷于彩票的受訪對象,他們都表示,讓他們想要買彩票的時刻,都是自己內心空虛時,覺得生活失去了希望和目標感,他們想找刺激的事情,或者一個全新的目標。
中彩票就是這樣一個容易上手,又隨時隨地都能讓人實踐的美夢。創業失敗的中年人田春雷告訴南風窗,這兩年的每一天,他都去彩票站買刮刮樂,“少則花幾十元,多則花一兩千元”。
停滯的生意讓他心煩意亂,為了填補內心空虛,他到彩票店尋找新錨點。他數了數,這兩年自己在彩票上花了30萬,尤其是去年最上頭時,“基本每個月花兩萬左右”。按照面值20元的刮刮樂計算,相當于他每個月要刮1000張彩票。
“不甘心啊,”他說,“因為總覺得下一張會中。”每次彩票刮中500、1000元的小獎,他都相信自己離夢想近了一步。
“我知道(中大獎)概率特別低,但是希望自己就是那一個。”
這種隱藏在人性里,希望自己是天選之人的心態,如今正被一些“彩票博主”們利用。在小紅書里,很多人聲稱自己中了大獎,并寫下帖子:“中800萬后,我可以躺平了”,“彩票中獎,我離職了啦”等等。
2025年2月,在黑龍江的大四學生劉佳麗就是被上述中獎文案吸引,點開了更多帖子。很快,她收到了“彩票博主”的私信,問她是否對買彩票有興趣,自己可以給她推薦容易中獎的彩票編號。
在半信半疑之間,她下載了一個關于彩票的APP,加入了博主薦號的群聊,還收到了對方發來的許多關于通過大數據預測彩票的資料。
噩夢開始了。
薦號群聊里,很多人看似非常活躍,紛紛問群主索要容易中獎的彩票號碼。群聊里偶爾還有紅包雨等福利。客服告訴她,可以跟著他們買推薦的號碼,“不中的話我可以報銷”。
劉佳麗照做了。
2月24日,她跟著客服的號買了幾張彩票,沒能中獎,對方于是按照約定給她轉賬。第二天,該名客服告訴她,還有一個精準彩票預測群,但是,要想進群,她必須完成PK任務。
客服告訴她,可以跟著他們買推薦的號碼,“不中的話我可以報銷”。劉佳麗照做了。
她被拉進一個全新的4人群聊里,被要求幫所謂的博主充錢,打贏直播PK賽。她先是投入一兩千元,很快,幾千元也不夠了。
群聊里,有人率先投了幾萬元。在這樣的氛圍下,她也想極力幫助“博主”打贏PK賽,從而獲得精準預測彩票之群聊的“門票”。她于是借了網貸,一次性投入了38800元。
直到因為額度不夠,她再也無法從網貸平臺貸款后,劉佳麗才開始有些醒悟。她報了警,警方最終以涉嫌被電詐為由立了案。
被騙后,她到小紅書去查看,才發現很多人也遭遇了類似的彩票騙局。她感到痛心疾首。多地警方在官方公眾號以及微博都曾提示:“彩票是一種概率游戲,每次開獎都是獨立的隨機事件,開獎號碼均隨機產生,沒有任何規律而言。”
被騙了一個月后,如今回顧起那晚的經歷,劉佳麗仍感到夢魘般痛苦。她變得比從前更內向了,“更自卑了”,時常忍不住自責。
她也沒想通:作為受過教育的大學生,怎么就一下子被中彩票迷了心竅,在一兩天內把共計4萬多元都給了“彩票博主”?
她當時的境遇與普通大學生沒有很大差別。大四,她忙著畢業,也在準備找工作。她的家庭不算富裕,于是她像很多年輕人一樣,想給父母減輕負擔。她想著,自己中彩票后,就可以不問父母拿錢了。
人有許多欲望、執念、情緒,一旦人的注意力掉進去,就會像陷入無底洞一樣,很難立刻逃脫——田春雷如此形容自己。
起初只是因為生意失敗,而彩票給了他改變命運的“虛假希望”。 田春雷說:“直白地說,掙錢變難了后,(我)就想要不勞而獲。”
刮刮樂的機制也給了他玩下去的動力。刮刮樂上手簡單,而且可以直接快速地得知結果。況且,根據他的經驗,“一整包50張的彩票,一般都有二三十張中獎的”。
“有的中40,有的中20,有的會中幾百,都會激起我的欲望。”他回憶,“就這樣一點點地上癮了。”
但慢慢地,去年下半年“上頭”以后,他也意識到沉迷于彩票會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買得越多,虧得越多,哪有掙回來的道理?”
他不止一次想要控制自己買彩票的頻率,但堅持一兩天后,第三天再路經彩票店,他又忍不住走進去。“這就已經是個不良習慣了,就像抽煙一樣,知道它不好,但一旦習慣了刺激,就會忍不住抽。”
上癮是什么感覺?田春雷說:“它好像把腦子的一部分掏出了一塊,不去(刮)的話腦子那塊就是空的。走到哪里都想著它。”
彩票博主張樂樂也有這樣的感受。在采訪中,他反復對南風窗強調:“買彩票穩虧,越買越虧。”他更愿意把刮刮樂稱為“刮刮哭”,“一刮我就哭了”。
從2024年沉迷彩票至今,他自稱,前后虧了約80萬元。
即使清醒地認識刮彩票的本質,碩士學歷、月薪3000元的張樂樂,仍然下班就去彩票店。他出手比許多人都大方,一次,他在視頻里分享,自己的一個快遞紙箱子裝滿了顏色各異的刮刮樂彩票。
“這些都是我一天的戰績。”他介紹道,僅僅一天時間,他就刮了4萬多元,手都刮累了。
他只能控制自己,每天去彩票店買幾張刮刮樂,用最低的成本,給自己維持生活的“虛假希望”。
但虧錢的現狀沒能阻止他的上癮態勢。他的賬號主頁里,每天仍在更新刮一沓沓彩票的視頻。“今天又是徹底瘋狂的一天,本來賺了60元,不刮了,過一會兒又去店里,結果,虧了2000多……”
連評論區都有人勸他:“兄弟悠著點”“少刮點,戒了吧”。
張樂樂很少直面這些勸解。他告訴南風窗,在他認識的沉迷于買彩票的人里,很多人都是“不輸完所有的錢是不會停止的”。他是這樣,很多中獎的人也是這樣。
對彩票上過癮的田春雷也有同感。他形容,刮彩票那種刺激的感覺,就像讓他進入了另一個時空。每次在那里的1個小時,他忘卻了煩惱,全情投入,也不愿從失敗的泥濘中清醒。況且,彩票店里人聲鼎沸,大家都在刮彩票,“刮起來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花了多少錢”。
癮就這么漸漸成了。如同美國人類學家娜塔莎·道·舒爾在《運氣的誘餌》一書中寫的:“賭博的要點在于進入迷境后持續地游戲。玩家真正想要的,是在游戲中忘記和迷失自己。他們想要通過永無止境的游戲,實現渴望已久的麻木狀態。”
社交網絡上的彩票博主越來越多,但彩票的成癮性卻鮮少被提起了。
意識到是癮后,又該如何從彩票癮中尋求改變,張樂樂相信的方法是“順其自然”。按照他以前的習慣,等到他把一件事玩膩了,有一天自然會興趣驟減。只要手中還有能運轉的錢,他就要繼續這場關于運氣的豪賭。
2025年,田春雷已經停手。
把存款30多萬用完后,他終于從持續的游戲中醒來,直面現實的落差。他總結,上癮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過去工作太忙,他沒有自己的興趣愛好。2023年,創業讓他虧了100多萬,他一下子閑了下來。失去事業后,他一不小心就迷上了門檻最低的“財富游戲”——彩票。
現在的他還在硬撐著公司,“今年到現在(3月)只掙了幾千塊錢”。
現實依然殘酷。他只能控制自己,每天去彩票店買幾張刮刮樂,用最低的成本,給自己維持生活的“虛假希望”。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樂樂、林洽、劉佳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