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網絡文學平臺起點中文網于2017年上線的本章說功能,在段落間插入讀者評論,加深了讀者介入網絡文學創作的程度。本章說功能的誕生,代表網絡文學的網絡性得到了更完整的體現,大批讀者以前所未有的姿態參與到網絡文學的創作當中。為更有效分析讀者參與創作對網絡文學的影響及文化產業因此得到的啟發,該文以接受美學理論為研究工具,從讀者的創造性接受與接受鏈條的歷史變化兩方面出發,整理本章說功能為網絡文學帶來的創作范式變化,并探討此種變化如何幫助建立更完善的網絡文學定義與評價體系,并為網絡文學市場發展貢獻多樣化力量。
關鍵詞:本章說功能;接受美學;網絡文學;起點中文網;評價體系;讀者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文章編號:2096-4110(2025)02(a)-0041-04
Abstract: The Chapter Chat feature, launched on the online literature platform Qidian Chinese website in 2017, inserts reader comments between paragraphs, deepening readers' involvement in online literature creation. This chapter discusses the birth of functionality, which represents a more complete manifestation of the networked nature of online literature. A large number of readers have participated in the creation of online literature in an unprecedented manner. In order to more effectively analyze the impact of reader participation in creation on online literature and the inspiration gained from the cultural industry, this article uses the theory of reception aesthetics as a research tool. Starting from the historical changes of readers' creative acceptance and acceptance chain, this chapter summarizes the changes in the creative paradigm brought by the functions of online literature, and explores how these changes can help establish a more complete definition and evaluation system for online literature, and contribute diversified force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online literature market.
20世紀60年代開始,人們逐漸發現,著意于文學內部研究的俄國形式主義、布拉格結構主義等文學研究流派在回答文學社會維度及歷史接受維度的問題上已有所局限,以德國學者漢斯·羅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ss)、沃爾夫岡·伊瑟爾(Wolfgang Iser)為代表的文學研究者提出了將文學研究的重心放置在讀者上的接受美學理論,開辟了全新的文學詮釋視角,補充了以往缺失的讀者相關研究視野。1953年,美國學者M.H.艾布拉姆斯在其著作《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里,將對文學產生影響的因素歸納為作品、作者、讀者、世界。時至今日,信息技術的發展助推了這四要素的平衡,讀者的活動與作用在文學場域中變得更為直觀與明晰。
2024年,《第二十一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報告》顯示,2023年我國成年國民的數字化閱讀方式(網絡在線閱讀、手機閱讀、電子閱讀器閱讀、Pad閱讀等)的接觸率為80.3%。從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的第54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中得知,截至2024年6月,我國網民規模達10.99億人,網絡文學用戶規模達到5.16億人,占總體網民的46.9%。從數據中可以看出,我國網絡文學的閱讀群體十分龐大,作為現代文化產業建設的一部分,網絡文學在民生娛樂消費中的地位亦舉足輕重。縱觀其發展歷程,起點中文網、晉江文學城等代表性平臺業已摸索出一套成熟的消費體系,這套體系的基礎就在于作者與讀者群體的有機聯系:網文作者相較傳統文學創作者,會更廣泛地聽取讀者意見并修改作品以迎合市場要求。其中,位于讀者閱讀接受過程里最為直觀的反饋就是在每一段落末尾的超鏈接“本章說”。起點中文網于2017年2月上線了“本章說”功能,它是一種在小說的任一段落末尾留下自己的評論,同時也能夠點贊與回復他人評論的互動形式。可以說,本章說打破了原本沉浸式的文學閱讀模式,每讀完一段文字,讀者們都可以暫停閱讀文本打開本章說,或回復其他網友的高論與嬉笑,或對情節發表自己的看法,參與互動。
本章說提供的是電子媒介時代文學接受現場的第一手資料,讀者評論的文本與作者文本前所未有地共存于同一場域,作者與讀者的協同創作成為網文的新形態,這一接受范式的創新,補充了讀者群體的、直覺的接受。因此,下文從接受美學的研究視角進入本章說這一功能的內部,探討其反映了網絡文學讀者維度的哪些改變及對此我們能得到的啟發。
1 期待視野:創造性接受拓寬網文邊界
接受美學強調文本的意義得以實現有賴于讀者的創造性接受,這一認知突破了既往文藝理論的視野局限,但這并不意味著兩者毫無聯系。俄國形式主義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與布拉格結構主義理論家穆卡洛夫斯基的“審美客體”概念都暗含了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辯證關系,而英伽登的現象學理論和伽達默爾的解釋學理解則提供了接受美學的哲學基礎,姚斯從這些理論中提取出一個重要視點,即“期待視野”。期待視野是指在文學閱讀之先及閱讀過程中,作為接受主體的讀者,基于個人與社會的復雜原因,心理上往往會有既成的思維指向、審美趣味與觀念結構,會有對文學接受客體的預先估計與期盼。讀者這種據以閱讀文本的既定心理圖式,便叫作閱讀經驗期待視野,簡稱“期待視野”[1]。不難發現,期待視野作為研究起點同樣適用于研究大眾文學里作者—讀者關系的問題,其中就包括了網絡文學。
網絡文學的一大特點就是其作者往往亦是深度網絡用戶,出于自身喜好與商業考量,作者們往往是某個亞文化圈子的深度參與者,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這一群體的內部話語,以期形成同好讀者在文化上的“認親”,引動訂閱消費,這類大量使用內部“梗”的作品被稱為“梗文”。梗文以2013年的《從前有座靈劍山》為起始,2017年開始連載的《大王饒命》(后文簡稱《大王》)開始引發轟動效應,梗文正式成為網絡文學的創作范式之一[2]。《大王》借主人公整蠱他人來“升級”的設定,將網友們耳熟能詳的網絡段子以嵌入故事的方式重述,雖說不免因過于重視插入笑點而在情節與人物設計上有所缺失,但在娛樂性上罕有的大幅傾斜,也讓《大王》在網絡文學界一鳴驚人。其在2018年拿下的榮譽有:起點千萬部作品平均訂閱第一、全網讀者書評數量第一、2018年全站連載作品總粉絲值第一[3]等。有學者認為,正是由于乘上了本章說的春風,其故事結構的薄弱才被粉絲群體的狂熱所掩蓋,“使它脫穎而出并在網文歷史上留名的,是其空前的人氣”[4]。
《大王》這一現象級網文的走紅,其生產與消費模式的創新式結合功不可沒。情節設計上,步于笑點鋪排的梗文很難脫離破碎的敘事和模糊的人物,本章說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就是在讀者閱讀行為內部增加了社交這一維度:人們既期待梗文中豐富的笑點文本,亦期待著在每一處笑點旁都有幽默的升級與情緒的共鳴,這才是《大王》較其他網文一舉成名之關鍵。如姚斯所言:“在審美經驗的主要視野中,接受一篇文本的心理過程,絕不僅是一種只憑主觀印象的任意羅列,而是在感知定向過程中特殊指令的實現。感知定向可以根據其構成動機和觸發信號得以理解,也能通過文本的語言學加以描述。”[5]本章說內蘊的虛擬共時性與社交互動性,拓建了圍繞文本的開放語義空間,使作者對讀者的反應有了更完整的期待,讀者對創作活動的介入在作品被閱讀以前便已加深,于是網文文本的段落被期待視野理解為一段文字附加待填充的空白,成為讀者表演與狂歡的空間。
本章說在每一處精彩劇情旁因討論熱度而標紅的“99+”都吸引著讀者進行點擊,即使其中大多內容不具有過多的意義,但其優勢是利于閱讀體驗,讀者們不易被這類內容打斷閱讀感受,每一次點開本章說都是一次對自己情感的確認與加強,這種不斷收到反饋的刺激使得情感持續處于峰值。段落后代表著發言數量的阿拉伯數字會產生暗示的期待意義,甚至讀者不必點開本章說,就可融入群體狂歡之中。除此之外,長期連載、篇幅冗繁的網絡文學作品常讓讀者遺忘缺漏信息,這時就常有資深讀者在本章說內答疑解惑、搬運資料。亦有學者指出,個別接近先鋒創作的作品,正是因為其中有能夠領會其曲筆深意的老牌讀者在本章說里點出其精妙之處、拓寬讀者覆蓋面,才解放了追求突破網絡文學類型化寫作框架的作者,他們得以盡情揮灑,去追求更高的目標[6]。
從期待視野理論角度出發,本章說正是以提供書寫空間的方式吸引并聚合了大眾圍繞網文文本的自主創作與表達,從迎合大眾的高度類型化小白文寫作,到作者有意傳遞社會思考的作品,本章說都能夠在文學現場為讀者提供一個突破無意識接受的窗口,通過瀏覽其他讀者的不同意見跳出作者預設的視野,收獲更自由的審美體驗,亦附帶有新的經濟價值。閱文集團總裁侯曉楠在2021閱文年度發布會上的演講報告中指出:2020年閱文本章說數量近億……本章說對用戶人均閱讀時長的提升,貢獻超過32%,對用戶付費率的提升貢獻超過了10%[7]。本章說在各種層面上推動了網絡文學的發展,這一由媒介技術賦予網絡文學的功能使我們對期待視野理論有了更為直觀的理解,這或許意味著該功能在反映社會文化消費驅動因素與普羅大眾的社會價值觀等方面尚有未發掘出的潛力。
2 召喚空白:讀者接受之鏈充實網文史觀
網絡文學自誕生以來,一直存在定義尷尬的問題,單純地視其為文學或是娛樂消費品都不夠準確。一方面,網絡文學依托互聯網存在,作為媒介特征的網絡性不斷沖擊著印刷時代審美中封閉永恒的文本觀;另一方面,網絡文學與資本深度捆綁,過強的讀者導向寫作使其遠離了文學的嚴肅性。學界爭議的緣由從這兩個現象出發,可以總結為網絡文學的文本難用學術界普遍認可的有效的方法加以研究并產出成果,網文普遍的大體量與低質量現象讓傳統的文學批評在具有代表意義的前提下實現。學者邵燕君從媒介革命角度闡發了在這種矛盾里網絡文學之于文學的歷史地位:文章借麥克盧漢的“媒介即信息”理論,重新審視了網絡文學與“紙質文學”“口頭文學”之間的發展軌跡,提出了建立標準列舉出代表性類型作品,即列舉網絡文學經典作品的方法,循著粉絲與類型文學的消費機制以及審美關系,將網絡文學視為觀察當代網民生存狀態及精神欲求的“全民療傷機制”[8];而從經典作品與社會意義這兩個角度出發,能夠暫且避開“網絡文學能否稱之為文學”這一悖論式問題,先行建立基礎的網絡文學史觀,使后續的研究更具有可行空間。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延續上文思路,即使身為“學者粉絲”的研究者們也往往需要從網文閱讀廣度更勝一籌的資深讀者處獲取大量信息,這意味著讀者在網絡文學史的書寫上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有必要將讀者心理接受上的變化納入視野。接受美學認為,文學作品與讀者相互影響,讀者接受的代際變化不斷反哺,賦予仍能回應時代問題的作品以生命力。優秀的文學作品呈現時代、社會問題的復雜性,叩問人心;相應地,面向市場寫作的網絡文學本身就代表著各種現實因素作用下大眾篩選出的烏托邦式釋放撫慰與異托邦式反抗思考[9]。忽略網絡詩歌及實驗文學等創作,狹義的網絡文學在二十余年的發展中,各平臺已然有了自身的風格定位,其作品大都基于對該平臺其他作品的參考而形成差異化,最終形成了一種集體智慧式的創作,這意味著從時間角度視之,網絡文學內部確實存在著通過對既有作品的繼承與否定之迭代串聯起來的創作發展軌跡。作者與讀者在間性關系中對話,不斷構建、完善屬于網絡文學的審美體系。
以“供養人”的被服務者身份自恃,網文讀者傾向于認為作品劇情走向、人物設定及寫作手法等都含括在自己的議價權內,期望作者的創作能夠符合自己的審美期待,如此一來,批評聲音集合起來對話協商的結果正是時代背景下人民大眾未能滿足之心理訴求的切片,亦是研究者借以貼近史實的一手材料。對此吳優這樣描述:“如果說傳統批評是要在文學作品中從那些具有生活指涉的符碼中辨識并抽取出其中具有普遍性的意義和價值,那么網友的批評則是要從虛構的故事中找到其與現實生活的特殊的相關性。因為只有具備了這種能夠消解距離的日常關聯性,批評的主體才能夠借由這些要素實現文本的參與和體驗,并在帶入的過程中通過快感的體驗而實現娛樂這一功利的批評目標。”[10]這即是說,網絡文學讀者具有基本的批評精神,關于經典作品的比較討論在新作品的本章說內頁各處可見,雖在規范性與學理性上十分粗糙,無法向學院批評看齊,但這種純粹自發的、立場鮮明的評論顯然能在歷時維度為研究者提供來自大眾的聲音。
接受美學的另一位創始人伊瑟爾亦注意到了讀者閱讀活動的實踐勞動屬性。他將文學文本視為一種“召喚結構”,需要讀者主動參與填補作品懸置的“空白”,最終完成文本的閱讀活動。有價值的文本通過“否定”已經內化于讀者群體的社會規范,來制造出引導讀者重新評價這一對象的空白區域,進而使讀者發展出更具批判性的自我洞察意識,同時發掘出文本更深層次的藝術價值。從形式上來看,本章說與空白類似,其作用就在于激勵網文讀者在作品之外開辟第二文本,重視讀者角色主體性的彰顯,它存在精選出兩個點贊數目最多的優質評論置頂并標紅為“熱門”的篩選機制,有意為深度思考的讀者在一片無實質內容的娛樂洪流里設置集體討論的議程,使其擁有被看見的權利。而對于能夠引發自己共鳴的評論網友們總不吝留下一個贊,反之哪怕原本沒有留言想法的,也常會忍不住下場辯論,捍衛自己的觀點,而后來的沒有發言意愿的讀者則會在各種意見之中用點贊來支持某一方。理想狀態下,在本章說中便可從最終的數據分布結果觀察到來自社會各層面讀者的民意反饋。
至此可以說,以本章說為代表的網絡文學在線評論,作為附加文本與作品結合的產物,具有史料的意義。這類在閱讀過程中不假思索的表達與分享,往往就是珍貴的有感而發、直抒胸臆的真實意見,是作品接受的第一手資料。開放的結構增加了本章說的流動性,針對文本能夠集成歷時的接受變化。從接受美學的角度,這是證實網絡文學文本價值、構建網絡文學史不可或缺的一環;未來對網絡文學經典文本的研究,如果缺失這一部分視野也將大大降低說服力。
3 結束語
以接受美學的理論為跳板,筆者發現本章說在當前媒介條件下做到了與文本深度的融合,相當程度上影響讀者的閱讀接受,并且在史料層面能為網絡文學研究作出一定貢獻。但近些年來網絡文學讀者逐漸粉絲化,可能會影響到研究者對這兩方面的準確判斷,這是此次研究所欠缺討論的。而從技術視角來看,本章說數據資料的留存與篩選也是一個無法忽略的難題,關于這一點,或許未來發展成熟的大數據、區塊鏈及人工智能等技術能夠為解決這類問題提供助力。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只能面對寶山空嗟嘆,目前從本章說入手研究網絡文學文本,仍可以從細微處著眼,本章說的分布跟隨寫作精彩程度起伏,讀者對于某段劇情的評價也會儀式般地大量集中于其塵埃落定的末尾,對個別的研究對象仍有較大的借鑒意義。
對本章說的研究也給予了我們一種思路:歷經二十余年的發展,網絡文學或許因為包括媒介技術在內的種種限制,仍未達到完備的形態,有朝一日或許它能夠以與傳統文學截然不同的方式,共同參與、踐行文學的社會功能,以大眾更能夠接受的方式承擔起部分審美教育與道德教化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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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山(1998-),男,廣東汕頭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與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