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源?夢不再遙遠——中華水塔之戀

一

我這人有個怪毛病：易夢、多夢，

沒有一個晚上是不做夢的。夢是多樣的、變化的，大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夢中常常復盤日間所思所為，有的好像當天發生了的，觸手可及；有的則年代久遠到不可知，令人追遠嘆息。這些夢似乎掩藏著什么不了情、不了事似的。

這期間，有一個夢，它非常非常奇怪——它經常地、反復地出現在我的夢海里。

夢境是這樣的：在一個廣闊的平原空間，有一座寶塔狀的雄山突兀而起，這山，山體廣大，三分之二是綠色，郁郁蔥蔥，從山的腰部兩側分別有兩條溪流，它們在山前匯合，然后又分流，有時水量非常大，大到洪流滾滾，把山前堆積扇沖成深深的溝壑，你望著溝的這一端，永遠不可能跨越對岸；有時又涓涓細流，呈江南水鄉模樣，小橋柳蔭、桃花遍野，田陌成行、雞犬相聞。這樣的景觀，自然引來游客無數，駐足觀賞。

真正奇特的，卻是夢的后半部分。

夢境里，這半山腰上，還有一個極大的

秘密。從這里仰望，山上還坐落著一座

雪峰。這雪峰，底座若蓮、山勢挺拔，

眾峰聳天、嵯峨險峻，無人能及、鳥雀

難越。這雪峰還十分神秘，從不露真容，

一年四季，它的峰頂總是云霧繚繞，水

汽氤氳。

夢里，我常常被這雪峰吸引，千里奔赴。周邊的景色自然是好的，讓人流連忘返，但我更有一種沖動，渴望探秘雪峰之上。于是，用盡了各種辦法：駕車、足登、手攀，等等。似乎，有一兩次也即將登頂，已經看到雪峰周邊的瀑布流水，但是此時，不是車壞了就是水流阻斷了懸崖絕壁。最令人扼腕的是，有時朝霞耀金頂，景色美不勝收，眾人一并歡呼雀躍，而就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我的相機或者是無人機不是忘在賓館就是沒有充電，或者因故無法起飛，總之，是把美景給丟失了，令人頓足不已。我常常拊膺嘆息，又常常徘徊于半山，永遠有一種無法滿足的焦慮和懊惱。醒來后在沉思中常常自我解夢：平原，這不是我的家鄉所在嗎？我自己的家鄉好像也有這樣的雄山吧？這大概是一種奢望。這突兀而起的寶塔狀的山和雪峰，是一種什么意象呢？它是不是一座水塔呢？這水塔在哪里呢？這個夢，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渴望呢？是一種仰望的好奇，一種登頂的需求，還是一種探秘的動力？

后來，我終于知曉我的夢境在哪里了……

二

2008年9月，當北京奧運圣火緩緩熄滅時，我有幸加入一支科考隊，對掩藏在青藏高原深處的三江源進行了一次長達40余天的系統探源科考，所知所獲遠超過出發前的預想。

我的夢境也豁然解開——噢，原來那座神秘雪峰，就在三江源。

每條江河都有自己的發源之所。

三江源，一般通指我國長江、黃河和瀾滄江的源頭。3條大河源遠流長，其源頭均深入世界之巔的青藏高原，源頭之水發端于海拔4500米以上的草原或者雪峰。4500米，在內地，難道不是仰望天空的高度嗎？那高渺的星空或白云，是我們可以伸手觸摸和摘到的嗎？唐代詩人李白名詩《蜀道難》中詠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誠如斯言，這一充滿想象力的詩句確實道出了三江源氣勢磅礴而高渺險峻的境況。

且慢，還有。很久以前，在黃河檔案館查閱資料時，我看到過一段記載：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第一支黃河探險隊在黃河源曾經尋找一座史載的神秘雪山而未遇。在我參與的探源科考中，我似乎十分接近揭開它的神秘面紗。

青藏高原是地球上十分神奇的一座高原，它面積廣大、地勢高聳、崛起迅速，雖然面積不如巴西高原，但是，其250余萬平方千米的區域，形成了成千上萬的雪山、冰川、峰林、峽谷、河流、谷地、沙漠、盆地等無比壯麗奇峻的地質景觀。在這些地質景觀中，山脈與河流，無疑是串聯起地球表里的重要脊骨和脈絡。

一般來說，青藏高原的山脈自南至北大致有六七道，分別是喜馬拉雅山脈、岡底斯山脈、念青唐古拉山脈、唐古拉山脈、昆侖山脈、祁連山脈，除此之外，還有一組橫貫南北的橫斷山脈。這些山脈縱長逶迤，大都達1000千米至2000千米，主峰獨秀、高聳入云，海拔超過5000米。這里雪峰林立、冰川遍布，加之雨雪充沛，為地球孕育生產出眾多洶涌澎湃的名川大河，既號稱為“世界屋脊”，又美其名曰“中華水塔”。

噢，原來寶塔在這里！

長江、黃河、瀾滄江的源頭則位于青藏高原中部深處，大致分布于南起唐古拉山脈北麓，北至昆侖山脈南部，西迄可可西里10萬余平方千米的廣大區域。

10萬余平方千米是什么概念呢？我們可以比較一下：處于我國中東部的江蘇省的國土面積大約為10.72萬平方千米，面積大致相同的還有浙江省和福建省。就是這10余萬平方千米的區域，發端發祥了江河之源——長江、黃河，如雷貫耳，是我國第一和第二大河流；瀾滄江，水色滄滄，在橫斷山脈中綿延千里流出國門惠及東南亞6國。三大水系流量充沛、富饒兩岸，為數百萬平方千米的土地和數以億計的人民帶來生命動力、帶來豐收福祉、帶來繁榮富強。

三

探源卻是艱辛的。

古人探源的艱辛自不必說。無道路、無指南、無通信設備，僅憑雙腿和馬、牛、駱駝……在蒼茫無垠的險峻高原、急流亂湍中跋涉，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漢出師未捷身先死，凍餓病餒于途中。

自古以來，中華民族對根與源有著濃濃的情結，即便困難重重，對“源”的探索也從未間斷。這個情結，我以為，首先來自人對大自然奧妙本能的探秘，還有就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人類對“源”探知的同化。

史料記載中，古人對長江、黃河、瀾滄江的探源探險，不計其數。

這10萬余平方千米不僅地域廣袤無垠，而且山重水復、沼澤遍布，其行路之難遠超李白詩下蜀道之難，其源頭探險遠勝大海撈針之險。江河源頭，有的在雪峰冰川之下，有的在萬重丘壑之深。打開現代遙感地圖一看，每一條江河向源，都分成若干條支流，這些支流一次次分支，越來越細、越來越密，而且朝迥然不同的方向折拐。用科考隊員的話來講，三江之源，其細流如帚狀一般深藏于崇山峻嶺之中。

茫茫河源哪里尋？

蒼蒼源頭何處是？

在這個過程中，我國古代賢哲概括總結出“河源唯遠”和“河源唯長”的概念。

現代水利水文學對“源”、對干支流，有學術上的新解。世代居住于源頭的游牧民族，對江河源的理解還加上了民族傳統文化的認知。

這些思想、理念的疊加，使地圖上一目了然的“遠”和“長”產生了分歧，如果參考古人對江河源考察認知的結論，人們對于確定河源，竟然產生了一些茫然和爭議。

即便如此，尋找源頭，仍然是既定目標和必勝信念，哪怕冰霜雹雪、哪怕風雷雨電，科考隊也要勇往直前。

這一科考隊的任務是多重的，不僅要考察確立三江源頭，而且還要對三江源頭地區進行水文地質、重力測量、地理氣象、土壤凍土、植被榮枯等方面的數據收集整理。可以說，這是國際、國內首次對我國三江源進行綜合考察，有些內容甚至是填補青藏高原的空白。

讓我覺得最為幸運的是，一次考察能夠同時涉足長江、黃河和瀾滄江3條大川之源，不僅僅是我，也可能是大多數水利工作者難以企及的。

出發之前，我如饑似渴地拜讀了19世紀瑞典著名探險家斯文·赫定所著的《亞洲腹地探險八年》及其他探險家的著作，購買了新的相機和筆記本電腦，還從體力和思想上做了盡可能的準備。

四

三江源頭是一片人跡罕至的處女地，更是一片神奇瑰麗的絕美之地。

它，美在高、美在險、美在奇、美在野；它，風光旖旎、婀娜多姿；它，高不可攀、真容難現。那奇特的山巔常年云霧繚繞，那秀麗的雪峰總會有金光鑲鍍，那冰川、那水珠、那溪流成湖的一點一滴，告訴你初生胎兒或少女羞澀的模樣。

長江之源圍繞一片雪山群而誕生。

關于長江源之爭，圍繞“河源唯長”展開，在青藏公路唐古拉鎮東側的囊極巴隴雪山之東一支，那里是長江東源，名曰當曲，測得數據為長江源最長一支。

在囊極巴隴西側是沱沱河，沱沱河向西行再呈90度折彎向南，則遠眺到一組雪山群，這一雪山群方圓達670平方千米，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21座，其主峰名為各拉丹冬。“各拉丹冬”，藏語意為“高高尖尖的山峰”，其海拔達6621米。在一眾雪山簇擁下，這一尖峰，終年積雪、劍指蒼天，那銀刃出鞘的氣勢，恰似“刺破青天鍔未殘”的剛硬，又有“天欲墮、賴以柱其間”的氣概，令人肅然起敬，令人神魂向往。

如果有機會深入其腹地，那里深藏著舉世聞名的兩大冰川，名為“姜古迪如”和“尕恰迪如”。這里的冰川更是美妙絕倫。

和幾位考察隊員一道，我有幸貼近姜古迪如的身邊，用我的眼睛和雙手觸摸到冰川的脈搏和生命靈動。

姜古迪如冰川從各拉丹冬雪峰兩側山谷分別向西南方向傾斜而下，在山腳下似合未合，有如螃蟹的兩只巨螯合抱著山脊前梁。兩冰川的長度均在10千米之上，從海拔6000余米的高山坡上如冰瀑般鋪展下來，在海拔5400余米的山腳呈扇形展開，寬度達千米以上。

在陽光風雨的侵蝕下，冰川被雕琢得好似萬花筒，變幻無窮。

冰川灘上居然聳立著棱角分明的有兩層樓高的巨大石塊——這應該是冰川巨大推力作用下形成的。我繞過巨石，悄然走近冰塔林一側。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冰塔林在這闃然無聲的天空下展現出無數奇幻的模樣，讓人仿佛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它們有的如變形的恐龍探水，有的如憨態小象出浴，還有一座冰雕好似悉尼歌劇院的穹頂，雪白的蚌殼一層層展開，陽光下的水滴聲好似豎琴輕撥的叮叮咚咚，在萬籟俱寂的高原格外清脆。一滴一滴的冰水，就在我的眼前化作了一股小溪，彎彎曲曲，好像豎琴側柔軟的彎弧。我知曉，不久，它將牽手其他小溪，走出大山，匯成泱泱大河的雄麗壯闊。

沒錯，有唐古拉山脈撐起天地，有高高尖尖的山峰擎起帥旗，這片數百平方千米的雪山群，祖國第一大川的發源之所就在這里，它聳立的雪峰和從高空滴淌的水珠，以及無窮的水源，特別符合國人的審美觀。“各拉丹冬”，長江之源，當之無愧！

對于黃河源的探索，古人的腳步似乎更加響亮些，因為黃河在北方，我國各朝代的中央政權也大都坐落于北方。對于華夏文明的搖籃，人們似乎更想探曉它的來龍去脈。從《史記》記載開始，經西漢、隋唐宋、元明清各代，人們對于黃河源的探尋和描述越來越清晰和細致。清乾隆皇帝甚至還親自主持編撰《河源紀略》一書并親撰詩文。

黃河源頭區域有一座山峰，一度成為探險者尋覓的焦點。清乾隆侍衛阿彌達在考察河源的奏章中描述道：星宿海西面有一條河名為“阿勒坦郭勒”，此為蒙古語，他認定是黃河上源。這條河的西面有一巨石，名為“阿勒坦葛達素齊老”，亦為蒙古語，意為黃金北極星石。其實就是一座小石山，他描述道，壁上有天池，池中“流泉噴涌，為百道，皆為金色，同入于阿勒坦郭勒”。這似乎是最為接近黃河源第一滴水的描述。

1952年，新中國那支河源考察隊來到這一區域后，也許是好奇，也許是細致，他們從過了鄂陵湖就開始尋找這座名山，并在其考察筆記里寫道：“黃河南岸各支流的山，并沒有一座山叫‘葛達素齊老’的。在星宿海以南有一座左謨山，中有一峰，極雄壯的被群山環繞著，像很多大荷葉扣在上面一樣好看，山頂常年有積雪。按地圖上的位置，好像是‘葛達素齊老’山所占的位置，藏民叫它‘喀喇阿尕拉左馬’，意思是‘白臉女神’山……我們見到的大山，哪一座是‘葛達素齊老’山，截至現在還是無人知道。”

這段描述里關于“左謨山”、關于“喀喇阿尕拉左馬”等諸如此類的詞語，其實是考察者耳聽當地居民口語后記錄的文字而已。在后來我的經歷中，我似乎搞明白了其中的迷茫。

從1999年至2020年的10余年間，我曾5次抵達黃河源及周邊地區，還結識了當地一位藏族干部，名達瓦。達瓦精通漢藏語言，作為干部和學者，他一直致力于藏傳文化的研究、傳播和溝通。在河源考察時我與他同車前行，在談到“左謨”“左馬”和“葛達素齊老”等山的疑惑時，他笑了，并告訴我，我們車右邊正好能看到的山，就是“喀喇恩尕拉卓瑪”山，所謂左謨、左馬，只是記錄的文字不同罷了。譯成漢語，大意為“白色可敬女神”的意思。這座雪山，是黃河源最高雪山阿尼瑪卿的一個妃子呢。

當我們抬頭仰望這座山時，卓瑪山正被一層濃云籠罩，無法一睹它的顏容。達瓦的指點，讓我恍然大悟，那座“葛達素齊老”山，他也無從知道。這也許是黃河源眾多神秘中的一個有趣而浪漫的謎吧。

相對于長江與黃河，瀾滄江的探源難度更大，對于它的探源，史料記載不多。據載，1866年，有6名法國人從越南出發，沿著這條東南亞地區稱為湄公河的河流逆流而上，當他們察看到我國西部這片湖泊草地遍布的高原、面對大范圍沼澤阻隔的雪山時，他們只能無功而返。

事實上，瀾滄江在東流至藏東昌都城之前，當地稱其為扎曲（或者雜曲），在青海省玉樹州雜多縣以上（“多”，藏語“河流”的上游、源頭之意，在青藏高原，以“多”命名的地方很多），扎曲分為扎那曲和扎阿曲，呈“Y”形，分別向西北和西南伸展。就是這一對蝸牛似的觸角，似乎掩藏在茫茫群山之中，令人難以涉足。在我們對兩條支流進行考察和測量時，遠處雪山連綿，呈“M”形展開，從三江源考察地圖上可以看出，在這個“M”形雪山之西，就是長江源頭的幾個區域——可以說，瀾滄江源是在長江之源的環抱之中。即便如此，探查扎曲源頭的腳步仍然十分艱難。比如對北支扎阿曲的考察，由于道路不通，汽車無法通行，而考察隊員個個爭先，都希望自己能夠抵達源頭完成自己分管的任務。最后，考察隊隊長不得不采取了一項特別的淘汰方法：比試誰會騎馬。不會騎馬的，自然淘汰。

遺憾！我確實不會騎馬，我當然心有不甘，還要強地登上馬背去試了試。在高原上，馬背上的那種感覺，似乎一下子懸在了山崖上似的。為此，我只好認輸，放棄了登頂北支扎阿曲源頭雪山的愿望。

扎阿曲和扎那曲匯合的地方，當地藏族居民稱其為尕納松多。“松多”，即河流匯合的地方。河邊有一座山，它的側面有如一面巨大的手掌面，那色彩呈淡黃銹色為主的斑斕，給我留下極深印象。扎曲上游，其山多屬喀斯特地貌，所以，眾山的模樣更加多姿多彩。許多地名為“松多”，足見瀾滄江上游的分支是多么的豐富復雜。

退休后，我曾沿瀾滄江下游自西雙版納溯流而上，瀾滄江在兩岸陡峭、落差達千米以上的高山峽谷中奔涌，時而咆哮不已，時而靜若處子，兩岸熱帶風光的芭蕉、椰子、芒果等高大喬木，加之遠處山峰的積雪，形成了與源頭嚴寒冰雪迥然的風光，讓我陶醉，也令我時時夢回扎曲那跋山涉水的時光。

五

探源是充滿挑戰的，探源又是一次次天堂之旅。無論是古代的艱苦卓絕還是現代的迅捷交通工具，高原的雪山總是在向有勇氣的人招手致意。當你克服重重困難圓夢，回到溫暖舒適的家鄉，你會感覺出，那原來十分遙遠的夢想，其實是千真萬確的，只是此后你對她的迷戀，變成了永恒的回憶。

我想起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探險書中詩一樣的記述，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段話總是反復浮現在我眼前：“歲月一天天逝去，擺脫掉對這萬花筒般的龐雜紛繁的追憶，考察團里那令人愉快的時光愈發清楚明晰地進入了我的腦海。但見一群勇士兀立在遼遠宏大，無邊無際，與天地長存，似日月不朽的荒涼空寂的亞洲沙海上。寂寥無聲的沙漠之夜，閃爍的星光下，從遙遠的天邊仿佛還隱隱傳來一陣漸漸遁去的駝鈴聲。”

這駝鈴聲，似乎就是一種象征、一種魔笛，誘惑你不斷有夢，不斷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