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定河源頭小考

無定河，是黃河一級支流，發(fā)源于陜西西北部的白于山。

追尋無定河之源，繞不開白于山。

白于山橫亙于毛烏素沙漠與陜西北部黃土高原之間，成為黃河“幾”字彎內(nèi)黃沙與黃土的分水嶺。白于山北有毛烏素大漠，南有黃土高原梁峁。

白于山算不上名山，置身山中，沒有令人震撼的崇山峻嶺，有的是轉(zhuǎn)不到頭的彎彎山路，逶迤起伏，令人生出無名的愁緒。

這里所謂的山，連當(dāng)?shù)厝硕肌扒撇黄稹彼唤兴剑兴夯驅(qū)欤皆谶@里只是一個泛稱或者概念。

起初，我并不知道白于山，只知道長蟲梁。工作緣故，我走進這片山區(qū)，才把白于山與長蟲梁的關(guān)系搞清楚——原來，長蟲梁是白于山的“乳名”，白于山是長蟲梁的“官名”。

毛澤東主席在陜北寫下有名的《沁園春·雪》，其中有句“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這蛇，在陜北的土話中不叫蛇而叫長蟲，白于山的山形地貌酷似一條巨蟒，于是當(dāng)?shù)厝吮惴Q之為“長蟲梁”。

白于山雖算不上名山，但它的歷史卻很久遠，有《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為證：“西二百五十里，曰白于之山，上多松柏，下多櫟檀，其獸多牛、羬羊，其鳥多鸮。洛水出于其陽，而東流注于渭；夾水出于其陰，東流注于生水。”這洛水即現(xiàn)今的北洛河。而生水則是無定河歷史上曾經(jīng)的名稱，夾水在生水之上游，由此可以推斷為無定河源區(qū)那段河流的名稱，抑或是無定河源區(qū)一條重要支流。但，無定河在源區(qū)并不叫無定河，而叫紅柳河，亦可推斷，夾水便是紅柳河的古名。

對白于山的一知半解始于童年，我是陜北人，生于斯長于斯，青少年時期是在陜北度過的。那時候，當(dāng)?shù)乩习傩盏纳钣名}是產(chǎn)于定邊的鹽，人們經(jīng)常要組織馱隊去定邊馱鹽（買鹽），關(guān)于白于山的故事都是從那些“腳戶”口中傳出來的。

我真正以看河、尋源為目的走進白于山，是在2017年10月份。

那是陜西水利博物館組織的一次水文化探源活動，我因從事水文職業(yè)加上會寫作而有幸被邀請。是年10月12日一早，定邊縣水務(wù)局的朋友帶著我們考察團一行出發(fā)了。大家朝著無定河源頭，一路繞山峁顛簸，中午時分到達。由于是奔著源頭碑去的，中途也沒什么懸念，用時下網(wǎng)絡(luò)用語來說就是“打卡”以了心愿，但我舍不得輕易放過這次機會。我有諸多疑惑，一路上多看、多問，后來還查閱了無定河流域的相關(guān)資料，便形成探源無定河的這篇文章。

定邊縣水務(wù)局的朋友全程陪同我們，是最好的向?qū)АＮ吹皆搭^碑時，便看見遠處山坡前聳立著一個不夠規(guī)則的石碑，其在形似饅頭連綿不絕的山嶺上顯得格外突兀。

待到跟前時，水務(wù)局的朋友用手指著河源碑告訴我們：“這就是無定河源頭，所在地地名叫紅泥崾峴。”

碑文是陜西著名畫家劉文西先生的墨跡。碑石是一整塊青石，除了“無定河源頭”是劉文西體的陰文雕鑿?fù)猓瑴喩聿灰姷耔徍圹E，自然形態(tài)甚有韻味。在這個地方，這種石頭屬于稀缺的東西。

看著方圓幾十里難得一見的孤零零的石碑，讓人不由得對此石生出崇敬與憐憫之心。

這里是白于山一角，連綿起伏的梁峁溝壑構(gòu)成了這里獨特的自然景觀。

腳下不遠處的那條小泥溝就是無定河的源頭？因職業(yè)習(xí)慣，我總想質(zhì)疑。

考察團里的攝影家、作家們忙著拍照、詢問。而我不顧定邊縣水務(wù)局朋友的安全提醒，執(zhí)意走下陡坡，想看看源頭的那口泉眼，走到留有坍塌痕跡的山畔，立定俯視，只見黃土崖下裸露著潮濕的淡紅色的泥凹，遠遠看見有溪水流出。這無疑就是無定河的源頭了！

我請教了定邊縣水務(wù)局的朋友，得知紅泥崾峴屬于定邊縣郝灘鎮(zhèn)管轄，紅泥崾峴下面便是無定河源頭。無定河源頭碑的落款是定邊縣人民政府，此碑的意義在于它是對河源的官方認可。

作為一名水文工作者，遇上河流的源頭，那是一種幸運，我當(dāng)時有些激動，在山畔上朝著溝底吼了一聲：“無定河源頭！我來了……”我的聲音在山峁溝壑間久久回響。

這地方叫紅泥崾峴，真是名副其實。紅泥，是這里的特定標志。俯視溝底，山下坍塌裸露出的泥溝，有那么一片或一層淡紅色的泥土，當(dāng)?shù)赝猎捊小凹t膠泥”，也許這里稱紅泥崾峴就是這個原因。崾峴，則是黃土高原慣用的名詞，應(yīng)該與埡口、山岙、山灣、山凹等有同等詞義。“崾峴”似乎只有在陜北黃土高原的山峁地帶使用最貼切。無定河就從這紅泥崾峴之下被山洪下切的溝底流出。

看無定河的出身，就理解它是一條不按套路出牌的河流，配得上“無定”之名。

無定河有生水、朔水、奢延水諸名稱，其名稱隨著人類活動的歷史變化而變化。當(dāng)然，這不能怪河流本身，河流是早于人類存在的，其名字卻是人們后來給起的。有資料說，自唐五代以來，因流域內(nèi)植被被破壞嚴重，水的流量不定，深淺不定，清濁無常，故有恍惚都河、黃糊涂河和無定河之名。

我對“恍惚都”一說不以為然，它就是黃糊涂的意思，我雖不是古語言學(xué)者或古地名專家，但我有背景優(yōu)勢。我出生在陜北黃土高原的山溝里，陜北話是我的母語，稱“恍惚都”者，一定是外地來的學(xué)者聽其音而自以為是“恍惚都”，“黃糊涂”才是正解。

糊涂一詞在陜北方言中，除了“腦子不清楚”意思外，還有“說不清楚某一物質(zhì)成分”的意思，黃糊涂就是黃泥漿子的意思。無定河每次發(fā)大水時，就是一河黃泥漿子在流動。

從考察無定河源頭歸來，我又對白于山做了一番考證，原來黃河的三條重要支流皆出自白于山。除無定河之外，還有北洛河與延河也發(fā)源于白于山系。對延河源頭無緣親近，而北洛河源頭在我探尋無定河源頭之行的第二年，也有幸接近，另有文字記錄。

也許此生與河有緣。就在無定河源頭考察之際，我站在紅泥崾峴，望見西邊山峁上有幾戶人家，偶爾還聽到幾聲雞鳴狗叫，此情景激起我的思鄉(xiāng)之情。我對定邊縣水務(wù)局的朋友說：“這情景真像我吳起縣老家的秋景。”定邊縣水務(wù)局的朋友告訴我，那西邊就是吳起縣的村子。

我感到驚訝又親切。

定邊縣水務(wù)局的朋友進而解釋說：“我們的腳下是定邊縣，這紅泥崾峴不僅是無定河的發(fā)源地，還是定邊與吳起兩縣的交界地，因而也是榆林市與延安市的邊界地。”

在東邊定邊縣境的山腳下，有一片綠油油的燕麥待收割。燕麥我見過，但沒見過個頭這么高的燕麥。朋友告訴我，這是專門種的新品種飼草，這種草能滯水保土，收割后又可以養(yǎng)羊養(yǎng)牛，一舉多得。

對于河源來說，“你來與不來，它就在這里”，它永遠與這里的村民相伴。那泉眼里流出來的水，被村民們簡單地一堵形成水泉，便是他們祖祖輩輩的飲水源泉，他們并不關(guān)心這泉水是不是無定河之源。

紅泥崾峴是兩座山峁相連接的豁口地帶，其相對的兩面有面積不等的掌地，掌地邊沿受雨水不斷侵蝕、坍塌，形成泥溝，滲出的水滴積少成多，形成溪流，沿途匯入其他溪流，終成大河。

紅泥崾峴歸定邊縣郝灘鎮(zhèn)管轄，紅泥崾峴下面的溪流匯入了無定河，而紅泥崾峴背面朝西南方向的溝汊溪流則流入了北洛河，算得上是河流奇觀之一。

在這里，水土侵蝕有一個專業(yè)術(shù)語叫“澗掌溯源”，澗與掌都有所指。澗，是夾在兩座山峁之間的小河溝；掌，是兩座山峁與崾峴三者之間形成的一片相對開闊的土地，大概是因為面積不大，形似手掌，才選用了這個“掌”字。

澗掌溯源，顧名思義，便是小河溝因為不斷侵蝕坍塌，“掌”在不斷退縮，“源”便不斷延伸。

我們到這里時，正是深秋季節(jié)，眼前的這掌、這源、這梁峁，黃中泛綠的景色出人意料。雖然看不到綠樹成蔭，卻是蒿草遍野。隨處可見的蒿草隨風(fēng)搖曳，給黃土地披上了一層綠色的外衣。溝溝畔畔盛開的野菊花，有黃色、有白色，一簇一簇的，增加了山峁原野的意境。

河源泛綠了，先是蒿草恢復(fù)，接著便是植樹造林相配套，地表涵水能力增強，澗掌溯源現(xiàn)象就會減緩或逐步消失。

河流是有生命的。一條河流從源頭到河口，其奔向大海的歷程，就是它的生命軌跡。有波瀾壯闊，也有風(fēng)平浪靜；有委曲求全，也有酣暢淋漓。

考察無定河源頭時，我們欣慰地看到，無定河源頭地區(qū)的植被在恢復(fù)、在向好，我們?yōu)楣爬系臒o定河源頭地區(qū)重?zé)ㄉ鷻C而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