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視域下“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釋解

【導讀】詩，蘊含人之性情，興起人們好善惡惡之情；“禮”有節文節情之用，是外在的行為規范；“樂”從和，是使人格理想完滿的重要一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是由個體真情到社會情感的過程。“興于詩”為“立于禮”與“成于樂”奠定基礎，“立于禮”是“興于詩”到“成于樂”的規范性條件，“成于樂”將“興于詩”與“禮于禮”統一起來，以最終實現主體內心對自我價值的認識。

關于《論語·泰伯》中“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之間的關系，學者眾說紛紜。孔子將這句話中的詩、禮、樂并立，并認為其是一個人成為仁人君子必不可少的條件。朱熹將詩、禮、樂三者分別對應為“學者之初”“學者之中”“學者之終”，將之劃分了時間先后順序。本文以“三年之喪”為出發點，探討三者之間的關系，以理解其融通之處。

一、興于詩——感發志意

關于“興于詩”，朱熹注曰：“興，起也。詩本性情，有邪有正，其為言既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復，其感人又易入。故學者之初，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對于“興”，孔安國注為“引譬連類”，即個體領悟其中蘊含的普遍道理。這種普遍道理能夠觸動人們的社會性情感，激發人們內心的善。朱熹的“感發志意”也有類似的作用，但他更加強調詩歌對情感的正面引導和感染作用。朱熹認為，詩歌中表達善的內容可以激發內心的善，而表達惡的內容則能夠警示和糾正人的不正之念。正如朱熹所言：“凡《詩》之言，……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每一首詩都是詩人真情的凝聚，當讀者吟誦時，會在某種程度上受到感動，引發情感的共鳴。因此，詩歌是連接讀者與詩人的橋梁，也是詩人情感寄托的載體。

詩如何引起人們的情感共鳴呢？孔子曰：“詩，可以群。”在孔子看來，人的社會關系是以血緣親情為基礎的社會倫理關系，這種親情的核心是“仁”，而“仁”的核心則是愛。愛是人們內心本真的“善”的體現。通過讀詩，人們內心的善與仁愛之情會被激發，每個個體再將這種情感推己及人，從家庭擴展到社會。這樣的“親親”之情便超越了個人和家庭，具有了普遍的社會意義。“仁”在孝道中表現得最為顯著。孟子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禽獸之也。”贍養父母必須發自內心的敬愛之情，這才是真正的孝；否則，就和養犬馬沒有區別。服喪是人們對父母離世表達悲痛的方式。關于服喪期限，宰我認為一年就夠了，而孔子則認為需要三年，因為父母花費三年時間教會子女說話和行走，子女也應以三年的服喪來表達對父母的愛。這種由真摯的愛所產生的孝，是社會普遍認可的。因此，愛之真情產生孝，孝是仁的根本，而“三年之喪”正是人們真情的流露。詩歌能夠激起人們的情感，引發共鳴，血緣親情便具有社會的普遍性意義。

詩歌以人的性情為基礎，能夠感發人的道德情感，激發人的志向。詩歌能夠喚醒人內心最本真的善，喚起心中的愛，而這種愛源于以血緣為基礎的親情。親情最直觀的表現就是“孝”，孝親之道是社會普遍認可的價值。正是以人的性情為基礎，詩歌才具有了普遍的社會意義，從個體延伸到群體，從個別上升到一般。通過個人的情感體驗，社會的普遍價值得以建立和傳遞。

二、立于禮——禮以節文節情

“興于詩”是學習的初始階段，“立于禮”是學習的中間階段。學者在學習過程中，必然經歷從初始到中間、從“興于詩”到“立于禮”逐步深入的過程。

從“興于詩”到“立于禮”有必然性。從字源看，禮樂皆與祭祀活動相關。子曰：“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在古代，羊被用于祭祀活動，而祭祀禮儀與人的敬畏、尊敬等情感密切相關，因此禮與人的性情在某種程度上產生了聯系。詩歌能夠感發人的情感，但由于人與人之間存在差異，每個人對情感的體驗程度不同，這可能導致在相同情感下產生不同的行為。因此，需要禮來對這些行為進行規范和約束。詩歌與禮之間存在著相互作用的關系：詩激發情感，而禮則規約行為，二者共同維系著社會秩序與道德規范。

正如朱熹所說：“《詩》以理情性，《書》以道政事，禮以謹節文，皆切于日用之時，故常言之。禮獨言執者，以人所執守而言，非徒誦說而已也。”詩歌能夠感發人的真情，而禮則對日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進行規范和約束。詩歌的獨特之處在于它能夠觸動人心，引發情感共鳴；禮的獨特之處則在于它對人的行為進行規范和引導。當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有了明確的行為準則，便能夠將詩歌所激發的情感落實到實際行動中，而不僅僅停留在誦讀吟詠的層面。因此，詩興是禮立的前提，人的性情是禮得以建立的根基。詩歌與禮相輔相成，共同塑造了人的內在情感與外在行為。

禮如何確立？“仁”作為儒家思想的核心，深深植根于每個個體之中。以“三年之喪”為例，宰我認為三年時間過長，而孔子則認為三年才能真正表達對父母的孝敬之心。這是因為孔子將“仁”的意義賦予了“三年之喪”這一禮儀，使“仁”貫穿于禮的實踐之中。對于父母親人的離世，每個人都會產生哀慟之情，但由于人的差異性，這種情感在行為表現上可能有所不足或過度。如果只有詩歌感發性情，而沒有禮來調節和規范情感，那么關于喪禮期限的問題就會引發爭議。因此，“三年之喪”這一禮儀制度起到了重要作用：對于情感不足的人，禮儀通過規約日常行為（如吃齋戒葷、禁止飲酒和娛樂活動等）來激發內心的情感；對于情感過于豐富的人，“三年之喪”則起到了節制情感的作用，避免因過度悲痛（如長時間不吃不喝）而損害身心健康。禮通過調節情感與行為，使社會秩序與個人修養得以和諧統一。

正如“禮之設所以治天下之情，或裁其過，或勉其不及，俾知天地之中而已矣”，禮的作用在于調節人的情感與行為，使其既不過度，也不欠缺，從而達到中庸的狀態。這是禮的重要特點之一。例如，對于林放問禮一事，朱熹認為，檢戚（質樸）是禮的本質，奢易（文飾）是禮的外在形式，質樸先于文飾，質樸才是禮的根本。換句話說，禮以詩所激發的情感為本質，沒有詩情，禮便無從建立。又如，對孔子與子夏討論禮之本，朱熹注曰：“繪事后素”，將繪畫與素底的關系上升到“文”與“質”的高度，指出“禮必以忠信為質，猶繪事必以粉素為先”。忠信是禮的根本，即由詩所感發的人的本性（如仁義忠信）才是禮的本質所在。禮以詩所激發的人之真情為基礎而建立，同時又對情感具有節制作用，從而使社會更加有序。因此，詩與禮是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的關系，二者共同維系著社會秩序與道德規范。

綜上所述，禮的規范源于人的真情，詩歌能夠感發人的性情。然而，由于外在物欲的干擾以及個體氣稟的差異，人的性情可能偏離本真，因此需要外在的禮對行為進行規范和約束。行為上的修行，可以逐漸消除內心的欲望，喚醒個體心中本就具有的本真的善，從而進一步完善理想人格，使之成為個人內心自覺的道德規范。人們可以據此自覺實踐道德規范，促進社會的和諧與穩定發展。

三、成于樂——樂從和

詩歌能夠感發人的志意，正人性情，而禮則通過規范和調節情感與行為，使人的情感表達合乎節度。二者相輔相成，相互聯系，共同作用于人的內在修養與外在行為。禮確立之后，如何從個人認同擴展到社會整體的認同？這是一個從“興于詩”到“立于禮”，再到“成于樂”的過程。

關于樂，《禮記》記載：“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荀子也說：“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無樂。”這些都表明，樂以人的性情為基礎，正是因為人心原本存在著這樣的性情，樂才能夠感發出來。情以性為內在根據，性以情為外在表現。無論是未發之性還是已發之情，皆是由人心來統領，而人心的情感又通過樂感發。由此可見，樂與詩有著極為相似之處，即它們都以人的真情為基礎。

樂與禮密不可分。狹義的“樂”是一種樂器，而“樂”的文字起源早于“禮”。古代巫師在進行祭祀活動時，常伴有奏樂和舞蹈。人們聽到祭祀音樂，看到巫師跳起的舞蹈，就會感受到祭祀儀式的莊重氛圍，并在內心產生敬畏之情。祭祀禮儀與音樂融為一體，共同作用于人的感官與心靈，從而強化人們對神靈的敬畏與虔誠。

樂與詩也有著密切的聯系。“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器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為偽。”樂與詩一樣，都可以感發人的真情。而樂的獨特性在于其“和”的本質。關于樂的本質，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這表明“仁”是禮與樂的核心，為禮與樂提供了內在依據。反過來，樂通過塑造人的真情而成就“仁”。

樂之“和”在于它是社會情感的一種表現。在婚喪嫁娶等場合，所奏之樂應與事件的情感基調相一致：在婚嫁喜事中表達喜悅，在喪祭之事中表達哀思。樂所蘊含的情感與人的七情六欲相通，體現了人們共同認同的法則。例如，“聞宮音使人溫舒而廣大，聞商音使人方正而好義，聞角音使人惻隱而愛人，聞徵音使人好善而樂施，聞羽音使人整齊而好禮”。通過樂，詩所興發的情感與禮的規范得以調和，達到和諧的狀態。樂作為中介，將個體情感的特殊性轉化為社會群體情感的普遍性，調和了詩與禮之間的關系，使三者之間達到和諧統一，這也是自古以來我們所追求的“和”的境界。

綜上所述，樂以人的情感為基礎，其本身具有“和”的特點，使得它能夠將詩所抒發的情感與“禮”統一起來，從而達到和諧的境界。通過樂的調和作用，人們能夠覺察到內心本真的善，并將其感發出來，使之轉化為一種發自內心的道德倫理規范。

四、結語

詩，蘊含人之性情，能夠興起人們好善惡惡之情；“禮”有節文節情之用，是外在的行為規范，“樂”從和，是使人格理想完滿的重要一環。三者皆以人之真情為基礎，同時又都能感發人內心最本真的“善”。人之真情具有普遍性，從而使個體修養轉化為群體治理，這一點對教化育人具有啟示意義。

參考文獻

[1] 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12.

[2] 李澤厚，劉綱紀. 中國美學史：第一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3] 方玉潤. 詩經原始[M]. 北京：中華書局，1986.

[4] 徐嘉. 禮樂的倫理精神[J]. 江蘇社會科學，2023（2）.

[5] 戴震. 孟子字義疏證：卷下[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6] 孫希旦. 禮記集解：下[M]. 北京：中華書局，1989.

[7] 王先謙. 荀子集解[M]. 北京：中華書局，2012.

[8] 段玉裁. 說文解字注[M]. 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

[9] 司馬遷. 史記：卷二十四[M]. 北京：中華書局，2014.

[10] 陳來. 朱子哲學研究[M].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