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范進中舉》是《儒林外史》中的經典篇目。本文將從費孝通《鄉土中國》中的“差序格局”“血緣與地緣”等核心觀點出發,分析主人公范進的血緣關系、鄰里關系及社會階層關系,從社會結構和人物關系的角度,探討范進中舉后發瘋的社會性成因。
《儒林外史》是清代吳敬梓創作的長篇諷刺小說,是中國古代諷刺小說的巔峰之作,主要描寫了明清時期科舉制度下儒生及官紳的活動與精神面貌。范進中舉的故事分別在小說第三回、第四回、第七回中展開。小說通過描寫范進參加鄉試中了舉人一事,運用夸張的手法塑造了為科舉喜極而瘋的士人形象,以其岳父、鄰居、鄉紳在范進中舉前后極其鮮明的行為對比,深刻揭露了封建社會中趨炎附勢、世態炎涼的社會現實。眾多研究將《范進中舉》的研究重點放在對封建禮教、科舉取士的批判上,除了八股取士的制度性因素外,導致范進中舉后發瘋的原因還包括血緣關系的牽制、鄰里關系的影響,以及社會階級關系的束縛。
一、血緣關系的牽制
(一)范進與家人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指出,中國社會具有鮮明的鄉土性,古代社會是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構建的鄉土社會。血緣關系決定了人與人之間的權利與義務,而地域上的遠近則反映了血緣的親疏。這種親疏關系在空間上進一步表現為尊卑的區分,例如左尊于右、南尊于北,這是血緣尊卑關系在空間中的投射,形成了所謂的“血緣的坐標”。在古代,房屋格局最能體現血緣與地緣的關聯。小說中描述,范進一家在中舉前住在茅草搭建的簡陋房屋中,母親居于正屋,妻子則住在偏屋(披房)。這種布局表明,母親在范進的血緣關系中處于核心與首要地位。一方面,空間的分配源于血緣的親疏關系;另一方面,這種空間安排也體現了古代禮法秩序。禮法秩序與血緣關系密切相關,儒家思想通過“三綱五?!钡纫幏洞_立了古代的道德行為準則,其中“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正是以血緣關系為基礎構建的。盡管范進家境貧寒,但依然講究體統,儒家思想中的秩序尊卑、“三綱五?!币约啊鞍偕菩橄取钡任幕^念在其住宅格局中得以體現,側面反映了范進深受禮法秩序影響,恪守孝道。后文中,張靜齋送給范進“三進三間”式的住宅也體現著血緣與地緣的關系?!叭M三間”是一種傳統的中國住宅建筑形式,通常由三個院子組成,每個院子之間有門相通,形成一種“三進”的格局。每個院子的大小、形狀、裝飾等都有所不同,但都遵循著中國傳統建筑的基本原則?!叭g”指每個院子里的房屋數量,通常為三間正房(也叫主房),左右各一間廂房(也叫耳房),形成一種“三間”的布局。從小說中可以看到范進母親還是住在正房當中,妻子胡氏住在第三進房子中,不管家境如何,其母始終居于首位。
(二)范進與胡屠戶
小說中,胡屠戶是一個具有鮮明特點和深刻象征意義的角色,他是范進的岳父,一個典型的市井小民,以殺豬賣肉為生。在封建社會里,他的社會地位并不高,但憑借著自己的手藝和勤勞,勉強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胡屠戶的形象象征著封建社會中那些趨炎附勢、虛偽自私的小人物。他的行為和態度反映了他對社會地位和財富的過分看重,缺乏道德和同情心。通過胡屠戶這一角色,讀者可以窺見當時社會的虛偽、冷漠和功利。在中舉前,胡屠戶多次對范進惡語相向,屢次羞辱,而范進始終只是回應:“岳父見教的是?!狈哆M對胡屠戶如此唯唯諾諾,除了封建八股取士制度對人性的壓抑導致范進精神麻木之外,還與傳統社會關系中的“長老統治”這一社會因素有關?!伴L老統治”是指在一個社會中,大部分成員都安于自己的地位和角色,承認并尊重上一輩或上幾輩的地位和角色,同時也按照這個秩序接受他們的指導。費孝通認為,中國傳統社會注重尊卑秩序,每個年長的人都擁有對年幼者的教化權力,因此晚輩對年長者必須恭敬服從。這種權力不僅僅是知識或技能的傳授,更是一種對年輕一代行為規范和道德準則的塑造。因此,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晚輩對年長者持有一種深深的恭敬與服從態度,這不僅是對長輩個人經驗的尊重,更是對整個社會秩序的維護。胡屠戶作為范進的岳父,不僅與范進存在親屬關系,而且在人生閱歷和社會經驗上也優于范進,他在家庭中扮演了“長老”的角色,對范進及其女兒擁有教化權力。這種服從與被服從的關系,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而是經過長期的社會實踐與文化積淀,逐漸內化為人們的行為準則。在清代,這種觀念在士人儒生群體中尤為根深蒂固,他們深受儒家倫理思想的影響,在言行舉止中無不透露出對長輩的絕對尊重與服從。范進對胡屠戶的態度,正是這種社會文化背景下,個體行為選擇的一個縮影。
一方面,范進屈從于胡屠戶的教化權力;另一方面,胡屠戶也善于利用這種權力來維護自己的權威。首先,胡屠戶經常在范進面前擺出“長親”的架子,教導他做人的道理,告誡他不要與“種田挑糞的”平起平坐。胡屠戶在身份低微、經濟條件較差的人面前表現得傲慢無禮,這反映出他深受封建等級制度的影響,對普通百姓和鄉紳的區別對待暴露了他嫌貧愛富的性格特點。其次,在范進中舉后,胡屠戶僅帶了“一副大腸和一瓶酒”前來祝賀,卻將大部分酒肉自己享用,酒足飯飽后招搖過市,儼然一副市井醉漢的形象。他與鄉鄰的談話也充滿了長輩式的自我夸耀心理。范進中舉后,胡屠戶將其視為自己有頭有臉的女婿,并將其成功歸功于自己積德,是自己炫耀的資本。由此可見,胡屠戶是一個言語粗俗、狂妄自大、趨炎附勢的市儈,他的壓制加深了范進性格中軟弱無能、自卑怯弱的一面。血緣關系與“長老統治”也體現在胡屠戶與女兒的關系上。在范進中舉之后,胡屠戶洋洋得意,認為自己當年有眼光:“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一般來說,封建社會的女子在十八歲之前就會定親或結婚,胡氏三十歲還未完婚,而一直被留在家中,這是極不尋常的。胡氏為何直到三十多歲才成親?正如龔金平所言,這里除了女兒自身的外貌因素,很有可能與胡屠戶有關。從小說中的信息可知,胡屠戶的妻子或許早已亡故,那么出于自私,胡屠戶留下女兒當家,讓女兒在家里操持家務分擔壓力這一設想就有其合理性。在胡屠戶與女兒組成的小家庭中,胡屠戶憑借其長輩的身份,擁有著不容置疑的絕對話語權,女兒對胡屠戶言聽計從。這樣的家庭模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家庭的穩定與秩序,但長遠來看,極大可能由此導致女兒錯過最佳的出嫁時機,延誤其終身大事。胡屠戶與女兒的關系,不僅映射出了封建社會中女性地位的低下,更揭示了“長老統治”對個體自由與幸福的犧牲。
(三)范進與王冕的對比
在《儒林外史》中,作者對于王冕這樣的士人有著明顯的傾向性。王冕家境貧寒,白天田間勞作,晚上挑燈夜讀,對于學習孜孜不倦,刻苦努力,加上自身天資聰慧,不滿二十歲就學貫古今。但王冕性情孤傲,輕功名利祿,在知縣來請時,他拒絕赴約;朝廷征聘做官時,他連夜逃到會稽山,選擇隱居終老。在當時的社會風氣下,王冕能夠堅守自我,與周進、范進以及那些被科舉制度引入歧途的追名逐利之輩明顯不同。
是什么導致范進與王冕的人生軌跡如此不同?血緣關系在古代對個人發展的影響雖然是潛在的,但卻是不可忽視的。從個人血緣關系來看,王冕的母親雖健在,但王冕并未娶妻,家庭關系相對簡單。因此,王冕受血緣關系圈子的影響較小,這使他能夠擺脫世俗觀念的束縛,選擇避世隱居。而范進則不同,他的家庭關系更為復雜,包括母親、妻子和岳父,作為家庭的核心成員,他的成敗直接關系到整個家族的興衰榮辱。在他赴鄉試期間,一家人因貧困而饑寒交迫,卻無人問津;而在他中舉后,一家人搬進新房,生活煥然一新。
二、鄉村鄰里關系的影響
在范進中舉前,鄉村鄰里對范進一家的態度非常冷漠,即使范進一家貧困潦倒,一天甚至吃不上一頓飯,也不會管他們,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在這種風氣下,鄉村逐漸形成了“差序格局”。所謂“差序格局”,指的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由親屬關系和地緣關系所決定的、具有等級差異的關系。就像一塊石頭丟入水中激起的層層波紋,每個人都是自己社會圈子的中心。有實力的人家能夠將關系網絡擴展到整個村莊,而窮苦人家的關系則僅限于鄰近的兩三戶人家。
在這種“差序格局”下形成的社會關系網絡具有以下特點:在結構上,關系網絡可以依據中心勢力的強弱而伸縮變化;在人際關系上,人們對不同關系的人付出的情感有所差別,講究親疏有別;在處事方式上,人們更傾向于攀關系、講交情,而非依賴法理,道德踐行程度也會因私人關系的遠近而靈活變化。這也解釋了何為“人情社會”,因為這種富于伸縮性的社會圈子會隨著中心勢力的變化而調整其范圍,注重交情與關系的維系。
以范進的關系網來看,他的關系以婚姻家庭為基礎,這是最初的小家庭結構。中舉后他名聲大噪,張靜齋來訪,鄉鄰爭先與范進攀附關系,這時范進的關系網隨著中舉后自身權勢擴大而逐漸向外延展,當初被周圍人無視的現象已不復存在。以鄰居的關系網來看,范進只是鄰居,處于血緣關系網絡的外圍。但范進一朝中舉,其社會地位、經濟地位的迅速攀升,出于利己原則,鄉鄰就會主動攀附范進,使得自己的關系網絡能夠與范進有進一步的交集。這樣的“差序格局”是隨著中心勢力的增減而伸縮變換的,而在范進中舉的故事當中,是否有官職成為影響人際關系最重要的因素。在大多數人目不識丁的古代鄉村,人們對知識的敬畏轉變為對官職以及社會地位的敬畏。
范進中舉之后,他的生活軌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最為顯著的便是鄰里關系變得愈發緊密。昔日冷眼相待的鄰里,如今紛紛前來道賀,攀談間無不透露出對范進未來仕途的期許與巴結。范進的關系網因此迅速擴張,他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各種人情往來、利益糾葛也隨之紛至沓來。然而,這看似光鮮的關系網,實則是束縛范進的沉重枷鎖。每增加一層關系,就意味著多了一份責任與義務,范進不得不疲于應對各種人情世故,難以抽身。這份龐大的關系網為他帶來榮譽的同時,也讓他無法自拔。關系網越大,越擺脫不了關系對自身的束縛,以至于越陷越深。在封建制度和人情社會的雙重壓抑下,范進的處境注定舉步維艱。
三、社會階層關系的束縛
鄉紳張靜齋在小說中是官僚階級的代表人物,張靜齋為什么能夠迅速和范進交好?首先,在言語上,他說:“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倍吮緹o血緣關系,在此前的生活中也并沒有交集,但范進中舉后他馬上來拜訪,并說他與范進是“親切的世兄弟”,由此更進一步提到“至親骨肉”一般的血緣關系。從“差序格局”的角度看,一旦在血緣關系上有所交集,相互幫助就變得理所應當。所以張靜齋才會想方設法套近乎,與范進攀上所謂“世兄弟”“至親骨肉”的血緣關系,為利用范進做長遠鋪墊。其次,在行動上,張靜齋送了范進五十兩錢、“三進三間”式的房屋。這里我們可以深入體會一下張靜齋送房屋的妙處。在《紅樓夢》中,秦可卿托夢告誡王熙鳳要趁著賈府富貴時,在周邊多置辦田莊、房舍、地畝,以防備家族衰敗之后子孫流散。古人為何重視房屋田產?這源于安土重遷的鄉土觀念。中國自古以來便是農業社會,世代定居是常態,這與游牧文明逐水草而居、工業文明擇地而居有很大不同。這就導致了人們重視田地、房屋,有田有屋才心安,所謂“家在哪里,根就在哪里”的觀念由此而生。彼時范進剛中舉,一家人還住在簡陋的房屋里,這時張靜齋送來一套大房屋,使得范進沒有理由拒絕。張靜齋此舉可謂是順水推舟,看似幾間房屋,實則別有用意。就此,張靜齋通過語言以及行動上的拉攏,成功拉近了與范進的關系。
對于張靜齋的贈禮,范進先是“再三推辭”,后“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欣然接受這份人情,但接受贈禮意味著同意對方進入自己的關系網。小說第四回中寫道:“知縣湯奉接了帖子,一個寫‘世侄張師陸’,一個寫‘門生范進’,自心里沉吟道:‘張世兄屢次來打秋風,甚是可厭;但這回同我新中的門生來見,不好回他。’吩咐快請。”可知張靜齋利用范進的關系網,想方設法攀附湯知縣,此行帶上范進,湯知縣礙于范進的這層關系,只得一起接待張靜齋。由此,張靜齋便達成了接近湯知縣的目的。這還只是范進在中舉后第一次被利用,往后這樣的情況會更多。隨著不斷卷入官場,范進受到階級關系的影響就會越大。在未中舉之前,他僅是一位久經風霜、懷才不遇的文人;一旦金榜題名,他便受到官僚階級的左右。這些官員雖享朝廷俸祿卻未盡忠君之責,受其影響,范進也不得不與這些官員同流合污,從而難以保持清正廉潔的操守,也難以成為一位好官。
在階級關系的影響上,我們還應該談到一位人物,那就是范進的恩師——周進。周進的人生境遇與范進有些相似,所以他在看到范進年過半百、衣衫襤褸仍參加科舉時,心中不免產生憐惜之情。此處,周進與范進的關系猶如鏡像,周進映照著范進的未來,而范進則折射出周進的過往。當周進審閱范進的卷子時,那場景宛如昔日考官審視周進的作品。如今,一人身處輝煌,另一人卻陷于破敗,這一鮮明對比無情地諷刺了封建科舉制度所鑄就的階級鴻溝。對范進而言,周進不僅是提拔他的恩師,更是他階級躍遷的關鍵推手。這份由提拔而生的師生情誼,在官僚體制的浸染下逐漸變質,失去了最初的純粹。
小說第七回寫道范進成為山東學道,竟不識東坡,一心為周進辦事,想要找到荀玫的試卷加以提拔,并發愁道:“蘇軾既文章不好,查不著也罷了,這荀玫是老師要提拔的人,查不著,不好意思的。”從這一現象中,我們可以窺見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方面當時的讀書人一心鉆研八股文,學問空疏,知識體系僅限于科舉考試所需的書籍,知識變得越來越工具化、空心化;另一方面,這一過程也揭示了復雜的人情世故:周進提拔范進,范進出于人情盡力幫助荀玫。這種基于人際關系的舉薦和幫助,使得科舉制度的公平性大打折扣,通過科舉選拔的所謂“人才”,往往只是上位者關系網中的一員。這深刻反映了舊社會的特點——辦事依賴人情關系,而非真正的才能與公平競爭。周進與范進這對師徒,將個人的全部夢想與追求都毫無保留地傾注在了那場能決定命運的科舉考試之中。他們深知,只有通過科舉考試,才能跨越階級的鴻溝,實現身份與地位的躍升。然而,正是這份對科舉的癡迷與執著,讓他們深受階級關系的重重束縛,逐漸迷失了自我。在日復一日的備考與應試中,周進與范進的思想日益僵化,獨立思考的能力被一點點侵蝕。他們盲目遵循封建禮教的陳規陋習,將科舉視為唯一的出路,忽視了生活中的其他可能。最終,這對師徒被封建時代的名利場徹底吞噬,成為這一制度的犧牲品。他們的一生,仿佛是為了科舉而生,又因科舉而亡。在等級森嚴、制度壓抑的時代背景下,周進與范進的命運,不僅是個人的不幸,更是整個封建社會體制弊端的深刻反映。他們的故事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封建制度下人性的扭曲與淪喪,令人扼腕嘆息。
《儒林外史》以其冷峻而精準的白描手法,以及充滿智慧與幽默諷刺的語言,細膩入微地刻畫了清末時期儒生群體的百態人生。這些儒生的命運更深受社會結構和個人關系網絡的制約。范進,作為這一群體的典型代表,其人生軌跡深刻地反映了這一現實。在血緣關系、鄉村鄰里關系以及社會等級關系的多重影響下,范進的人生不能由自己掌控。他中舉后喜極而瘋的狀態,或是命運無常,或是社會壓力下的必然結果,讓人在唏噓不已的同時,也深刻反思個人與社會、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復雜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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