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像世界里的童年變化

【導讀】本文旨在通過考察《點石齋畫報》（1884—1898年）與《啟蒙畫報》（1902—1903年），分析兩種畫報中的兒童形象及晚清社會的兒童觀，并研究“救亡圖存”等國家意志逐步下沉至兒童群體的方式與進程。

一、畫報中的神童宣揚

“與眾不同”通常是追憶偉人幼時特征的經典范式，“神童”的天賦通常與識字能力關聯。夢寐以求的“早慧”意味著孩子在極早的時候就擁有文學能力。

據《錢大昕年譜長編》記載，呂留良幼時已天賦過人，“生而神異，穎悟絕人，讀書三遍輒不忘。八歲善屬文，造語奇偉，迥出天標表”。清代語言學家王引之，在襁褓之中“已識二十余字”，四歲時即擁有極強的學習能力，“文公（王引之父親）授讀《尚書》，百數十行，能矢口成誦，都下有神童之目”。清代乾嘉學派大師錢大昕，三歲時隨母歸寧，“外祖喜其慧了，引詣諸戚友家，見堂上匾聯皆能成誦”。

《點石齋畫報》第十期推出的《幼孩識字》一文，記載了湖北襄陽一戶張氏人家的故事。此家老來得子，愛如珍寶，“一日乳母抱至中堂，見壁間懸一聯，兒隨口朗誦若熟讀，然其父聞而異之，即指旁列條幅問之亦能一一對答，其父大喜曰此吾家千里駒也”。

家庭還常通過一些特定的儀式“檢驗”嬰孩，在他們看來，其結果可為孩子成年后的前途提供“命定性”的解釋。據《錢大昕年譜長編》記載，錢大昕“周歲能言。母沈太恭人指‘玉而’二字教之，更以他書覆試，即指認不誤。晬日，家人陳百物于盤，先生視良久，惟取一筆”。《紅樓夢》描寫寶玉抓周，“那周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愛惜”。

《點石齋畫報》也記載了一位令父堪憂的賭徒：

“貝某賭博起家而至巨富。有一天，他怪兒子不用功讀書，怒而加以鞭打。旁人勸阻說：‘此子雖不聰明，但總算不好賭。’貝某說：‘你們有所不知，此子生來嗜賭，周歲時抓周，授以書卷則拋諸地，偏抓賭具。書讀不好，賭又不精通，實在可恨！’旁人在背后議論道：看來貝家的千金之產，將要從來處去了。”

在傳統輿論習慣下，周歲孩童的一次“選擇”，似乎為其一生的志趣與際遇，乃至家族的命運提供了注定的解答。

在對神童向往的驅使下，家中的長輩常將期許轉向“神靈”，為幼子祈禱，做善事請愿，祈其“穎慧”。《點石齋畫報》還記載：某老翁渴望兒子考取功名未果，只能祈求鬼神，而“子弟無詩書氣，族中之貴盛者輒揶揄之翁，怏然不樂，急延師督課以西席某諸生邑名宿也，時天方曉，起小便，見門簾外隱隱有盛服人行拜禮，疑為鬼。后屢見西席素望科名，私喜有神鬼拜謁，必大貴，起于簾內陰伺之定，捉活鬼，及如前狀，搴簾視之，乃主人翁也，驚問其故，翁以他語遮掩。西席詳詢其仆之曰，主人盼相公讀書成名，特敬圣人與先生耳，于今已三年矣”。

窮盡現存《點石齋畫報》對“神童”的解釋與想象，畫報向民眾傳達著這樣的觀念：“神奇”乃天意所為，非人力可控。

作為晚清營利性質的新聞報紙，選擇極具腥煽效果、可以迅速吸引大眾目光的事件，更能迎合民眾心理，增加報刊銷量，自然多將神童與神靈相聯。

二、鬼神退場，尊師重教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十二月，慈禧下詔變法，實行“新政”。清政府于1902年頒布《欽定蒙學堂章程》，《啟蒙畫報》努力向其靠攏，成為配合朝廷宣傳的一大利器。畫報對于神童群體的解釋與宣揚亦發生明顯轉向，強調開蒙過程中教師、教法的重要性，認為天賦秉性極高的神童若缺失了后天的教育與引導，或許會“泯然眾人”。

“努力向學”“用功讀書”等概念成為畫報中的高頻詞，甚至大有“打破迷信”的勢頭。“最無道理，是陰陽忌諱，樣樣講究吉兇，為何總不能有吉無兇，頂可笑的小兒上學也要揀一個好日子”。《啟蒙畫報》刊載《孟母不欺》一文：孟子少時，聽見街坊家宰豬，請問孟母，街坊為什么宰豬，孟母哄他說，想是要請你吃肉。話既說出口來，孟母后悔道：“古人講究胎教，還恐怕生子不賢，今子知識初聞，豈可當面欺哄，教他說謊？”孟母趕緊去買了肉給孟子吃。畫師稱：“不懂得教法的，最喜欺哄孩子，難怪生子不賢了。”這里反映出中國家庭對于教育的重視。

《啟蒙畫報》追求博物多聞，側重于開通民智，因此在教育的解釋上自然不同于《點石齋畫報》。

在科考壓力下，插科打諢，終不是正途。當孩童無法生性好讀，像“性沉默，不好嬉戲”的馬新貽那般“有達官過塾，同學爭往觀之，公獨危坐自若”，父母長輩便希望其沉靜好學，這無疑是對兒童天性的一種扭曲。《啟蒙畫報》試圖修正傳統教育中的弊端，譏諷那些“困溺詩書的人，課子最嚴”乃“不解教育”。文中寫道：“昨日走到一位朋友家。這位朋友的鄰居，據我看來，恐未解教育的道理。那樣晚的時候，還聽見他在那里課子。讀書的聲音，仿佛罪囚呼冤。夕陽落山，字跡早已看不清楚。從早至晚，學生的精神困頓，更不必問了，不久將病。”畫報通過這一描述，強調了“教師引導、教法合宜、母教榜樣”等因素對發揮孩童心智、解放天性的重要性。文中還說：“現在的學問，是講實學，不是講詩賦。中國小兒，聰明的很多，總要從一位明白先生，便能增長學問了。”作為宣傳革新的刊物，《啟蒙畫報》敏銳地捕捉到了民眾對神童的強烈期盼，通過擇師、教法等觀念的潛移默化，悄然浸潤著這片“向往神童”的土地，撫慰著無數家庭焦灼的內心。

母教在清末被提升至關乎國之存亡的高度。梁啟超高呼：“故治天下之大本二，曰正人心，光人才，而二者之本，必自蒙養始，蒙養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母削始，故婦學實天下存亡強弱之大原也。”興辦女學、重視母教等維新思想在彼時是激進的，《啟蒙畫報》的態度則頗具意味。

《啟蒙畫報》第十期講述了歐陽修之母守節撫孤的故事，將“女學”與“蒙學”相聯，處理方式巧妙。歐陽修幼時，母親獨自養育，然而“家漸貧，無資購紙幣”，無奈之下“以荻畫地，教之學書”，歐陽修成進士，盡出于母教。文末畫師點明：“或以為修之顯達，皆司理陰德所積，以之勸善則可，但講因果則不可，家庭有教育必出好子弟，女學之關系大矣。”歐陽修之母對于兒子的養育故事，在維新運動過后，被賦予了新的內涵，成為晚清兒童養育的典范。《啟蒙畫報》在遵守朝廷章程，與秉持“穩健開通民智”的初衷之間，雖無法完全自由表達，卻因其務實的立場，獲得了相對廣闊的空間。它在精英與大眾之間架起了一座溝通的橋梁。

三、國家立場，神童想象

《啟蒙畫報》誕生于庚子事變后的晚清時期，正值國家多事之秋。在當時社會精英的政治構想中，改造國民的目的是為了救亡圖存。在這種邏輯下，國民被視為國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為了凸顯國家，畫報對“國民義務”進行了討論：“西儒言國民的義務，有二種，一種憂君的心，一種愛君的心。現在中國人，自任國民的，不知有否。”畫報提及東方朔長壽，并解釋道：“東方朔，字曼倩，活了一千五百歲，顏如童子。正史活一千五百歲的話，實在靠不住。不過人的壽數，是隨著國家政教上漲落，政教文明，人壽必長。”畫報還發出呼號：“處在今日，貧弱已極，惟有鼓舞學生的勇氣，乃是救國第一良方。”

亡國危機下，兒童從家庭走向“國家”，承擔起振興中華的使命。作為第一位畢業于美國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容閎在耶魯大學就讀時已初步形成了派遣中國學生出國留學的設想，“予意以為，予之一身，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則當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然而在水陸交通不便的晚清社會，十歲左右的小兒離家遠赴美國求學，一般父母是不愿意的。《啟蒙畫報》抓住時機鼓舞民眾：

“有一姓李的幼童，原是云南昆明人，隨父母生長香港，今年才十一歲，中國文理已通，能作千余字的論和五七言論，并能通英法兩國語言文字。有美國教士，愛他髭性聰明，又肯勤學，將來必成大器，情愿賠點川資，帶他到美國，進華盛頓大學堂肄業。他父母也很明白，毫不姑息。要是我們內地的孩子，十一歲還沒有出過大門呢，哪里肯交給外國人帶到外洋去，所以這姑息兩個字，不知耽誤了多少子弟，埋沒了多少人才。”

在危如累卵的時局下，畫師們將對美國神童的向往與想象，作為釋放亡國焦慮的一種宣泄。

四、畫師立意與兒童接受

在談論《啟蒙畫報》為何最先被舍棄時，陳平原教授認為，除精力不濟外，更重要的是編者更愿意跟“大人”而不是“小孩“對話。從《啟蒙畫報》的編輯思路可以看出，編者似乎對“何為兒童”這一問題缺乏清晰把握，未能充分理解讀者的年齡特點，導致畫報的內容逐漸偏離兒童讀者的需求，越來越趨向于成人雜志的風格。郭沫若回憶幼時喜愛“二十四開印有紅底白梅”的《啟蒙畫報》，原因在于這畫報“文字異常淺顯，每句之下空一字，絕對沒有念不斷句讀的憂慮”，每個小故事下都配有插圖，“我用紙摹著它畫了許多下來，貼在我睡的床頭墻壁上，有時候涂以各種顏色”。而對于戰功赫赫的軍事天才拿破侖和俾斯麥，郭沫若僅稱“小時候崇拜他們兩個人真是可以說到了極點”，但并未明確說明崇拜原因。《啟蒙畫報》也是薩空了七八歲時最喜歡的讀物，在日記中他寫道：“彭仲翼在我很小的時候，便留有強烈印象的一個新聞界前輩，為了辦報指摘當道，曾充軍新疆。可是赦還之后，依然在報紙上再接再厲的言所欲言，在文體上講，用通俗文字，在報紙上述說大道理，他也是開山大師。”梁漱溟同樣側重于畫報的淺顯知識與精彩故事，在談論畫報的意義時，梁漱溟只是略微提及：“它行文之間，往往在人的精神志趣上能有所啟發鼓舞，我覺得好像它一直影響我到后來。”

“小英雄，慧且聰，風姿豪邁天骨沖。英雄本原有二事，為子當孝臣當忠。”畫師試圖通過塑造“小英雄”的形象來感召晚清兒童，教導他們樹立遠大志向，以挽救國家危亡。但畫師筆下的“小英雄”更像是救亡保種危機下成人的美好夙愿，在期待的目光中娓娓落幕。中國自古以來對神童的希冀，以及對符合時代需求的理想兒童的期盼，在畫師筆下化作了署名為“兒童”的華麗篇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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