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中葉前西人論中國歷史著作

【摘要】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圖書館員約翰·魯司特（John Lust）編纂的《1850年前出版的關于中國的西方書籍》（Western Books On China Published Up To 1850）是英國漢學乃至西方漢學史上的重要書目（常被稱為魯司特書目），其中專門設“中國歷史”主題對相關著作進行搜錄，是為研究中國歷史知識西方傳播的重要參考，本文將對該書目進行簡述并具體關注“中國歷史”部分，對其中的編纂特點進行歸納總結。

【關鍵詞】魯司特書目；中國歷史；西方漢學；知識流動

目錄學作為治中國傳統之學的基本方法，可以幫助學者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而西方漢學目錄也為研究海外漢學、中國典籍外譯搭建了基本路徑，呈現出中國文化海外傳播的基本面貌，同時見證了中西文化對話過程中的誤解與融通。其收錄的中國歷史相關著作不僅勾勒出中國歷史西傳的脈絡，還描繪出中國歷史知識與歐洲思想史、文化史的具體互動。本文以倫敦大學亞非學院魯司特書目為研究對象，探析該目錄中的“中國歷史”部分的編排特征，為西方漢學史及中國歷史的“全球化”提供個案參考和文獻實證。

一、魯司特書目基本情況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University of London，簡稱SOAS）于1916年正式成立，主要研究范圍包括南亞、東南亞、東非與西非、中國與日本等地區和國家的語言，并逐漸發展為英國東方學及漢學的主要陣地。不僅培養了一大批優秀的漢學家，如葛瑞漢（Augus Charles Graham）、魯惟一（Michael Loewe）等，還積極搜集、購買和收藏漢學類書籍，最先收錄了倫敦大學學院和國王學院的藏書，隨后馬禮遜（Robert Morrison）、莊士敦（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莫理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亨利·麥克維爾（Henry McAleavy）、老舍等人進行了捐贈，使得該學院的漢學藏書數量大增，甚至可以說，亞非學院的中國藏書就是倫敦大學整體的中國藏書，而西方出版的有關中國的書籍，則主要是威廉·馬爾斯登（William Marsden）和威廉·洛克哈特（William Lockhart）的藏書。前者是英國著名的東方學家、語言學家和歷史學家，曾就職于英國東印度公司和皇家亞洲學會，其藏書主要是早期游記相關的著作和手稿，后者中文名為雒魏林，是倫敦傳教會成員，曾在澳門、廣州、上海等地進行醫療傳教，并致力于搜集西方語言書寫的中國著作，而這些藏書也作為倫敦傳教會的收藏一起捐給了亞非學院。

約翰·魯司特出生在一個傳統猶太家庭，后進入倫敦大學學院研讀法語，1949年被任為亞非學院圖書館遠東部的助理館員。不同于專業漢學家，魯司特非科班出身，但他為了研究這批圖書館藏，自學中文知識，并率先對其館藏書籍進行了編目，先后于1964年出版了《漢學索引》（Index Sinicus：A catalogue of articles relating to China in periodicals and other collective publications 1920–1955），1987年出版了《1850年前出版的關于中國的西方書籍》。前者收錄了1920年至1955年間刊登于800多種西方語言期刊和150本合集中的近2萬篇與中國相關的文章，不僅填補了法國漢學家亨利·考狄（Henri Cordier）的《西人論中國書目》（Bibliotheca Sinica， Dictionnaire Bibliographique des Ouvrages Relatifs à l’Empire Chinois，以下稱《考狄書目》）的內容空白，還與袁同禮的《西文漢學書目》（China in Western Literature）互為補充。后者則梳理了亞非學院所藏的于1550年至1850年內以西方語言撰寫的關于中國的著作及手稿，按照22個主題共計收錄了1282部著作，大約為《考狄書目》的三分之一，其中1800-1850年間出版的著作最多，比例約為40%以上，16世紀的著作不到10%，17-18世紀的文獻約25%，這不僅反映出中國內容的出版物在歐洲出版發行的動態情況，還是了解中英交往歷史的“重要參考”，為西方讀者了解全面的中國提供了詳實的背景知識。

魯司特在編制該目錄時，按照時間順序將館藏文獻分為西方與中國接觸的三個階段，并介紹了每個階段的文獻特征，他認為第一階段主要是游記時期，無論是使團還是海員、商人，其故事中都充滿了幻想，而馬可·波羅的敘述則“給了晚期中世紀的中國一種實質感”；第二階段則是傳教士進入遠東的活動，其背景是大航海探索與殖民主義活動的擴張。此階段中出現了一種互動性，一方面是傳教士希冀用西方的科學和技術在華發展天主教事業，一方面又致力于向西方展示中國的文明，即是許理和（Erik Zürcher）所言的“中國和文藝復興之后的歐洲高層知識界的第一次接觸和對話。”同時魯司特據文獻指出，該階段是個轉折期，即中世紀故事講述式的特征雖然已逐漸褪去，代之以知識性和哲思性的敘事模式，但西方思想界在調和中西文化時又不可避免得對遠古中國的文化和語言進行想象和推測。這一過程既是歐洲在運用異質文化進行自我構建，亦是中國知識在進入他者語境內的自我調試。第三階段則是中國被卷入到世界體系，不僅出現了大量法令和行政手冊的翻譯，商業和軍事類的著述也成為關注的重點，而在此時期英國倫敦也逐漸超越巴黎成為歐洲中國知識讀物的主要出版地。可以看出，魯司特的“三個階段論”與西方漢學發展的歷史分期（游記漢學、傳教士漢學、專業漢學）基本保持了一致。

具體到書目編寫，魯司特自我定義為“詞典型目錄”（dictionary catalogue），包括了主題分類、作者索引和書名索引，便于讀者擇取信息，并在類別下每一條目中都列上作者的基本信息（姓名+生卒年），標題頁信息（書名+出版地+時間），和文獻學信息（尺寸+編號），魯司特很注意書目的承繼和互見問題，所以在編號時，也會附上這部著作在其他漢學書目中的編號，主要有《考狄書目》、《美國全國聯合目錄》（The National Union Catalogue of pre-1956 imprints）、《莫理循亞洲文庫（現日本東京東洋文庫的一部分）目錄》（Catalogue of the Asiatic Library of Dr.G.E.Morrison，now a Part of Oriental Library， Tokyo， Japan）、費賴之（Louis Pfister）的《在華耶穌會士列傳及書目》（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 sur les Jésuites de l'ancienne mission de China， 1552－1773）、斯卡奇科夫（P.E. Skachkov）《俄國論中國書目》（Bibliografiya Kitaya.Moskva）、戴維森（Martha Davidson）《中國文學作品的英、法、德譯文目錄》（A List of Published Translations from Chinese into English， French， and German）、《北堂目錄》（Catalogue of the Pei-t’ang Library）等，另外，魯司特也對著作進行了考辨，并添加了相關評注，由此豐富書目信息。

二、書目中的“中國歷史”部分

魯司特書目含有22個主題，分別為“百科全書類”“集體匯編類”“雜記或記事類”“書目類”“中國研究及論辯類”“地理類”“游記類”“歷史、通史及史學類”“國際關系類”“經濟事務類”“國際貿易類”“中國社會類”“儒家經典及哲學類”“教育類”“中國宗教類”“語言類”“文學類”“藝術及建筑類”“科學類”“手工業類”“香港相關”“受中國啟發的作品及仿作類”。其中，1850年前西方出版的關于中國歷史的著作主要是放在“歷史、通史及史學類”，共計92個條目，包括若干著作再版的不同版本。魯司特并未按著作的出版時間對這些書籍進行編排，依舊是據主題分列，其中“歷史、通史及史學類”可視為對中國歷史的整體關照，共計35部，隨后三個部分為“韃靼史相關”（12部）、“晚明史及明清鼎革相關”（21部）及“清史相關”（24部）。在對作者、作品和主題進行分析后，可歸納為以下三個特點：

首先，作者身份的延續與多樣。“中學西傳”由16世紀的肇始到19世紀的進一步發展，作者身份的延續性與多樣性構成了中國知識西方傳播的核心動力。早期以來華傳教士作為主要的推動者，不僅譯介儒家思想，亦研究中國歷史。經統計，書目中收錄的耶穌會士共計12名，另有1名中國神父高類思，其中撰述最多的有錢德明（Joseph-Marie Amiot）、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宋君榮（Antoine Gaubil）、馮秉正（Joseph-Francois–Marie-Anne de Moyriac de Mailla）、衛匡國（Martino Martini）、白晉（Joachim Bouvet）等人。隨后，歐洲本土知識分子加入進來，成為知識網絡構建的多個節點，如東方學家德祖泰萊（Michel-Ange-André Le Roux Deshauterayes）、德經（Joseph de Guignes）、克拉普洛特（Heinrich Julius Klaproth）等人，他們對中國歷史的撰述和闡釋，進一步推動了中國歷史知識的再造與流通。而19世紀來華的新教士，如馬禮遜、叔未士（John Lewis Shuck）則在延續宗教任務的同時，繼承了歷史著作撰寫者的身份，從而豐富了歐洲對中國歷史的認知。在整個過程中，不同身份的作者保持著互動與對話，不僅有東西不同空間內的知識流動，還有古今時間維度內的知識借鑒，如此推動了不同時期歐洲中國歷史觀的層累和變遷。另外，西方出版的中國歷史知識按照其來源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稱之為“書本性”知識，主要是指基于書籍本身進行的撰述，包括了傳教士們對中國原始歷史典籍的翻譯和研究，如對《通鑒綱目》等的介紹，還包括歐洲知識分子對二手文獻的處理和再創作，如門采爾（Christian Mentzel）在《中國古今帝王世系年表》（Kurze Chinesische Chronologia）中對耶穌會士知識的搜集和利用。另一類稱為“親歷性”知識，是在華西人基于其實地經歷和觀察，記錄下彼時發生的事件，補充了即時性和實證性的歷史細節，如衛匡國對明清鼎革時期的戰爭記述。但這兩者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交織、互為補充。像馮秉正在編譯《中國通史》（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時，既參考了《資治通鑒》等經典文獻，也結合了耶穌會士在華的實際觀察。同時，還應注意到，彼時作者的國籍除了英國、法國、德國、美國外，還有中亞地區的Ebülgazi Bahad?r Han，他是17世紀希瓦汗國（Khiva Khanate）的可汗，也是一位著名的歷史學者，他對突厥民族史的研究被翻譯成英文出版，就此突破了中國歷史西傳過程中長久以來的“西方中心論”的視野限囿。

其次，著作的出版與再版。在該目錄中可以看到有部著作被多次再版，即衛匡國的《韃靼戰紀》。衛匡國，意大利耶穌會士，于1654年入華傳教，足跡遍布中國的7個省份，經歷了明清鼎革，1651年曾返歐為耶穌會進行禮儀之爭的辯護，1654年于安特衛普出版了他的《韃靼戰紀》，不同于以往的通史類或者概述性著作，衛匡國通過自身經歷、其他傳教士的見聞和通信報告，為西方讀者呈現出明清朝代更迭的復雜過程和歷史細節，不僅能補充中國史料之缺，亦被“歐洲學者譽為當時第一部中國現代史和歐洲第一部中國政治史”。該書一經出版影響巨大，魯司特稱在1654年到1706年間約有25個版本在7個國家先后出版，并在其書目中收錄了8個，包括3部拉丁語版本，2部法語版本，1部英譯本和1部西班牙語本。

著作的出版和再版作為知識演變和重構的關鍵環節，對其展開研究可以梳理知識傳播的路徑和影響范圍。康士林曾通過《韃靼戰紀》的英譯過程來呈現出17世紀英國社會的書籍出版、宗教發展和讀者群體概況，而且通過副文本等文本細讀來把握英譯本與拉丁語源本之間的區別和關聯。但鑒于《韃靼戰紀》作為彼時廣受歡迎的一部著作，對其不同譯本的整體梳理和分析則可以進一步把握彼時歐洲對中國歷史知識的傳播、接受和演變，而魯司特書目則可提供一些線索。

再次，議題的聚焦與分散。所錄條目中還隱含著相關知識信息，比如在中國歷史西傳過程中，有兩個議題最為西方人所關注，著述亦最多，分別是中國上古史和韃靼史。聚焦上古史是因為關涉到中國歷史的源頭以及如何納入新知識進行反思甚至重構西方傳統歷史觀的問題，所以可以看到衛匡國《中國上古史》（Sinicae historiae decas prima）、柏應理《中國帝王年表》（Tabula chronologiae Monarchiae Sinicae）、錢德明《中華帝國簡明年表》（Abregé chronologique de l'histoire universelle de l'Empire Chinois）、宋君榮《中國紀年方法》（Traité de la chronologie chinoise）都列出了中國古代歷史編年表，并通過語言學、文字學、圖像學、天文學等方面進行不同程度的“索隱”，以求調和《舊約》。同時在啟蒙運動的影響下，歐洲內部對中國上古史也展開了討論，如德弗爾蒂亞·杜爾班侯爵（M.de Fortia d'Urban）、門采爾、德經等人的撰述，或支持伏羲與諾亞為同一人，將中國歷史置于《圣經》敘事框架下，或對中國起源產生懷疑但又無法承認中國歷史的獨特性進而將其附會到古埃及文化上，最終荷蘭學者德堡（Cornelius de Pauw）在《關于中國和埃及的哲學研究》（Recherches Philosophiques sur les égyptiens et les Chinois）中延續其對美洲的看法，并認為中國的美好形象是源于傳教士的傳播熱情。而該著作的出現和再版也意味著對中國歷史及文化的貶斥傾向也逐漸有了讀者市場。另外，韃靼史的著作除了有主題單列，還貫穿到“明清鼎革”部分，區別在于前者在論及“韃靼”話語時，不僅單指滿清女真族，亦涉及到蒙古史、匈奴史、突厥史等。王國維曾稱“韃靼之名，始見于唐之季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韃靼都被歐洲人用來指稱亞洲北方的民族，尤其是蒙古族，直到曾德昭的《大中國志》中才將韃靼進行了區分，并稱滿族為“東韃靼人”。歐洲人對“韃靼”的興趣不僅是因為匈奴人、突厥人和蒙古人“西征”留下的歷史記憶，還有明清易代后，對滿族入主中原的好奇。葛兆光認為這種轉變起源于劉應（Claudede Visdelou）對書寫中國歷史的認識，即“書寫東方歷史不能僅僅圍繞漢族中國和中央王朝，而要注意塞外和周邊其他民族的歷史”，由此對中國四裔的研究成為了歐洲東方學的重要內容。沈衛榮通過考察西方漢學的“民族語文學”起源，結合清朝彼時對邊陲史地知識的關注和研究，認為此乃“虜學”，并構成早期歐洲中國學研究的主要特征。而魯司特將德經的《匈奴、突厥、蒙古及其他西部韃靼人的通史》（Histoire générale des Huns， des Turcs， des Mogols et des autres Tartares occidentaux）、比丘林的《成吉思家族四位汗王的歷史》（Istorīi?a pervykh chetyrekh khanov iz Doma Chingisova）等這部分收錄至中國歷史部分，反映出他對“中國歷史”的理解，同時顯示了歐洲漢學中‘四裔’研究傳統的延續。

三、結語

書目不僅是文獻的羅列，更是一張橫亙東西古今的知識地圖，魯司特書目中的中國歷史相關書籍不僅是英國漢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描述出中國歷史在西方文化語境內的流播與重塑過程。本文僅提供個案式的初步觀察，即可窺見西方漢學書目在文獻學意義之外，具有的書籍史和知識史意義，而其中呈現的中國歷史知識在16-19世紀的全球化處境和多重面向，則有助于進一步把握西方漢學研究和世界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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