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思故人

秋夜。常熟。

桂花香浸泡著整個小區。月下，花影星點，虛實相映。

他坐在書房窗前的小書桌旁，雙手在電腦前的鍵盤上飛舞，靈感如飛瀑，傾瀉而下，化成專業的術語及分析，落到他的學術論文上。妻在明亮的客廳里整理東西，哼著輕快的小曲，推開門，笑著：“明天我的朋友要來。”他停了下來，頓時思緒從文章中抽離，只覺空氣如釀，明月半墻，桂影斑駁，珊珊可愛。

淡淡的月光灑落枝頭，鉛色的樹影扶疏。風一拂，便是一陣兒撲鼻芳香。他使勁嗅了一下，好香。忽然，妻似乎是翻到了什么。“快來看。”妻子喊道。他走近，看見那盞煤油燈。混濁的玻璃罩，斑駁的底座，好像人的昏花老眼與長滿斑的皮膚，暗示著“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那一刻，他似乎墜入了他的少年時代。

那是1972年，家里人忙，他去叔叔家過假期。叔叔是父親的弟弟，排行第六，他稱作“六叔叔”。叔叔曾是一名海軍軍官，嬸娘是隨軍家屬。叔叔退伍后在常熟橡膠廠工作，嬸娘則進了常熟城郊中學，成為一名中學老師。叔叔豪爽好客，樂于助人，在家族中有著很高的威信。家族中誰家吵架了，誰的兒子要找工作，都會去找叔叔，叔叔因此成了家族的主心骨。

他還記得在去叔叔家的路上，一輛老式自行車在太陽下反射出點點的白光，叔叔騎著車，他帶著滿心歡喜，坐在車后。

叔叔因為膝下只有兩個女兒，就把兄弟姐妹九人中四哥的兒子，唯一的范家孫子——他，當作親兒子般疼愛，常說一句：“三房共一子。”他看著眼前晃過的秋日景色，對在叔叔家的生活充滿期待。

一路的陽光，一路的歡欣，終于到了叔叔家。那是一個大院，里面住了十幾戶人家。他興奮地瞧見那棵桂樹，蓊郁的樹上小黃花簡單質樸。整個院落，簡潔而溫馨。進門，客廳里只有幾件普通的家具——一張方桌，幾把椅子。他看見窗臺上有一盞煤油燈，那煤油燈是壺形的，擦得锃亮。他正疑惑為什么要在窗臺上放一盞燈呢，叔叔就喊他去吃午飯，他便笑著跑開了。

吃的什么，記憶已很模糊。只記得一轉眼就到了晚上，他與叔叔并排躺著，天還不是很黑，安靜中只有蟲鳴。“睡吧，孩子。明天還要起個早去吃早點呢。”桂香也淡了些，與他一樣沉沉睡去。

翌日，叔叔帶他去新雅飯店吃早點。新雅飯店坐落在縣南街，是當地最好的飯店。飯店有兩層樓，第一層是吃早點心的，第二層是吃正餐的。一層店內墻上掛著木制的點心牌及價目表。四周都是八仙桌，桌旁圍著幾條長凳。店內笑語喧闐，人聲鼎沸。

在物質條件并不富裕的20世紀70年代，吃一次早點是很難得的。在他記憶里，叔叔指著墻上的牌子，問他吃什么。他答 “都可以”，畢竟對他而言，能吃到墻上的任何一樣點心都是很開心的。叔叔卻說：“吃最好的，小籠包。來兩籠。”隨即付了錢和糧票。

他到現在還記得，當時一籠小籠包的價格是八角，叔叔的收入也不高，每月29元左右，平時也是省吃儉用，早晨吃些粥和醬菜。但對他，總是很慷慨的。

他凝視著這小籠包：薄薄的白色皮子上帶著一個個精心捏制的褶子。叔叔笑著對他說：“吃小籠包要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后喝湯。”他用筷子夾著小籠包頂端，感覺到里面汁水的暗流涌動。夾著的時候，小籠包懸在空中，他的心兒也懸著，直到將一整個放入口中，心才落了地，轉而滿足地微笑起來。在小籠包旁還有一碗紫菜蛋皮湯。蛋皮很多，切成了一條條的，也讓他記憶深刻。

在他的印象里，叔叔給予他的，不僅是慈愛的關懷。

一次睡覺醒來時天已是墨色，眼前蒙眬著遠處的昏暗燈光。他發現叔叔不在身旁，踉蹌著走向燈光，近了，是那盞煤油燈。“又停電了，我在給走過院旁的人點燈呢。”叔叔道，望著他困惑的雙眼，“這院子里許多人上夜班，也有很晚才回家的人。” “有了這燈，他們就不容易摔著。”

透明的玻璃罩里散發出橘黃色的暖光，燈里的棉線已被煤油浸潤，飄著油香。兩人的黑色影子重疊在一起，也似乎帶了些暖意。他的心，被那光照亮，照暖了心田。

又過十幾個春秋，心底的燈光依舊。他進入了醫生的崗位，在救死扶傷之余撰寫了大量的醫學論文。眼前時常晃動著的，是那片燈光。有些昏暗，但又無比明亮。白色大褂里是一顆充滿愛的心，為大愛而勞碌，為笑容而奔忙。

2007年的一天，叔叔過世了。他去看望嬸娘，發現那盞煤油燈正靜靜地擺放在書櫥里。他從嬸娘那要了那盞燈，珍藏在他的書房里。他知道，那片燈光，早已透過時間與空間的疊嶂，塑造了他精神的根骨。

思緒如網，被輕輕收回。他望著手里的煤油燈，呆了片刻，又來到了陽臺。樓下的院里，傳來了自行車的鈴聲，隨之一起的，是手電筒的亮光。他順手打開了陽臺上的燈。一時間，一份感動與溫暖漫上心頭。一盞燈，一片光，一段往事，好像被這黑暗里的燈光敘述著。

一夜安眠。

次日，兒時小籠包的美味讓他尋根似的來到“錫籠記”。在手機上勾選了招牌點心。

“來嘍。”過了一會兒服務員率先端上了一籠熱氣騰騰的小籠包。他放下了手機，右手拿筷，小心地將小籠包夾到左手持的勺子中。

正如人只能記住特殊的時間節點，他已不知這是第幾次吃小籠包了。只是新雅飯店如今已不存在了，離他這老常熟人去了，一如他逝去的童年。

他輕輕地咬了一小口，熟練地吸盡包內的湯汁。湯汁滑入口中，異常鮮美。現居家鄉，便沒那莼鱸之思，只是簡簡單單地享受桑梓的饋贈，他這樣想著。一抬頭，看見窗外的行人和車輛。熙熙攘攘中他似乎迷了眼，好像那輛老式自行車載著叔叔和幼時的他，在時空的另一頭緩緩而來。

時光倒轉到五十三年前的那個秋天。父親二姐家的女兒結婚，在自己家大院中辦了十幾桌宴席。宴席大多設在空場上搭的棚內，也有幾桌設在室內，現在想來相當于大廳和包廂。其中接待最重要客人的一桌放在朝南的客廳內。那桌上有新郎新娘的父親、舅舅、伯伯等家中權威性的男性長輩，叔叔是主角，自然也坐在那一桌。當時的宴席座位很有講究，他正疑惑著自己該坐哪一桌時，叔叔牽過他的小手，把他帶到了主桌上。疑惑寫滿了他的臉，他感覺周圍的親戚也投來詫異的目光。不等他們開口，叔叔率先介紹道：“這是我四哥的孩子。四哥在江西九江工作，沒辦法參加侄女的婚禮，他就代表四哥一家，坐在這桌吧。”于是他幸甚至哉，坐到了連嬸娘都輪不到坐的那一桌。

酒席臺上，大人們聊了些新人的兒時趣事，也聊了天南海北的見聞。叔叔一邊和大家交談，一邊給他夾菜，也和他聊。小小的他坐在一群大人中間，一開始略顯得突兀，在那里悶著頭吃。過了一會兒，氛圍被叔叔活躍后，竟也有長輩和他搭話了。

“從常熟到九江怎么走呀？”

“從常熟坐汽車到上海十六鋪碼頭，再乘長江大輪兩天兩夜才能到達江西九江。”他略帶拘謹地回答。

“你爸爸是常熟人，怎么會到九江工作？”

“讀了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了九江。”他放松了些。

……

在一問一答中，他融入了這一桌人，他感覺自己似乎長大了。那一日，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作為家族一員的分量。

“第二籠來了。”服務員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打包了這份小籠包，付了錢，走出店去。塑料袋在風中吱吱呀呀的，他鉆入了車，到嬸娘家中去。

進了門。那張方桌仍靜靜地被放在十五平方米的客廳內，木制的圓臺豎在墻邊。叔叔在世的時候，每次春節，他都將圓臺搬到方桌上，寓意著“團團圓圓”。叔叔除夕開好菜單，備菜、掌勺，嬸娘洗碗洗菜。每次都叫上他一家到家中吃年飯。他還依稀記得每次都有八個冷盤、八個熱炒、全雞、全鴨。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全雞、全鴨相當于現在的澳龍和象拔蚌了。倒油，爆炒，加調料，起鍋，戴著帽子、穿著圍兜的叔叔在廚房里忙碌著，說“菜：甜要甜像，咸要咸像。”大家總叫叔叔來吃，但叔叔執意燒完最后一道菜才脫下圍兜坐下和大家一起吃飯。最后一道菜是一個大砂鍋燉的“全家福”。剛端上來時，揭開鍋，冒著騰騰的熱氣，鍋內有爆魚、走油肉、蛋餃、肉圓、白菜、油面筋和粉絲。鍋內的湯還沸騰著，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對他而言，這無疑是一年內少有的大餐，也是稚子心中久久盼望的團圓。后來，他讀到一句詩“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但回想，無論是否是“豐年”，叔叔都會喊上他一家去奔赴那場團圓宴。這也許就是家族傳統在叔叔靈魂深處的扎根吧。他將小籠包送給嬸娘時說：“這家的小籠包頗有些童年時新雅飯店小籠包的滋味。”

于是昔日的回憶在這小客廳內滾滾……

他回到家，客人剛走。他將去嬸娘家的事告訴妻，妻笑了：“應該的。你叔叔和我姨婆還是我們的介紹人呢。記得我和你見面前，你叔叔先來單位里‘考察’我。那天，我們單位的一位女同事喊我去她辦公室，我發現有兩個陌生人坐在辦公室對我莫名地微笑。女同事和我一邊說話一邊轉圈，原來是讓我正面朝向你的叔叔和嬸娘。”

他也笑道：“現在想來有趣，叔叔是我們家的總設計師！”

窗外的桂香陣陣，他想起姜夔筆下的桂花：“空山尋桂樹，折香思故人。”望向窗外的黑色天空，他想著叔叔也許化作了天上的一顆星，通過星光，照亮行人的路。

桂花更香了。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