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從小陳牽著我的手腕走出北京西站開始降臨,陰云像從未清洗過的發霉的舊毯子壓滿了天空,雨帶著憤懣澆下來。沒有帶傘,趕幾步公交車,我和小陳就水淋淋的了,但是很快又雨過天晴,太陽一穿透云層便毒辣起來,身體變得又熱又黏。
我就是帶著那身黏熱之氣遇見的教授。烈日下,黏熱呈現出蒸騰的氣勢,這讓我們的相遇多少帶了點朦朧和恍惚。當時小陳正在醫院門外路邊上找房子,我則塌了肩懨懨地東瞧西看。從開始談戀愛,我就像他褲兜里的香煙一樣,有著宿主般的依賴。
遇見教授時,她挽著松松的花苞頭,炭灰色長裙在小皮鞋嘎噠嘎噠的響聲里掀起一陣陣香風,吹過去又吹回來,細腰潤臀在寬松的長裙下低調地搖曳生姿。
不管如何搖曳生姿,也搖不脫需要合租這一事實。北京的租金當然不容小覷,尤其是腫瘤醫院附近,醫院外面的馬路牙子上,隔三五步就有一個人坐在馬扎上招攬房客,他們專干轉租的生意,當然,大部分人還兼職黃牛,倒賣專家號。他們手里的房源檔次有高有低,可以單租也可以合租,單租一套一天二百,合租一間一天八十。任誰站在腳下那些明碼標價的硬紙板前面,都有深深的被切割感,搖曳生姿最終還是和我切割到了一起,包括后來加入我們的胖姐。雖說腫瘤面前人人平等,但什么事情一旦加入經濟因素,就不平等了,總的來說,我們還是屬于一個階層,一個八十一間的階層。各自交一千塊錢押金,已有五年瑜伽教齡的我和搖曳生姿的財經大學教授就算確立了合租關系。一個禮拜之后,胖姐也被切割了進來。她說,就覺得跟我倆對撇子。她撒謊,她看起來跟誰都能對上撇子,我們都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如果我們三人把單租改為合租的話,每個人一天能夠省十三塊錢。
教授進屋便掀掉床單被罩和床墊,她用酒精濕巾細細地擦拭整個床,對發霉的地方使出手刃仇敵一樣的氣力。等我將行李歸置順當,她已經將戰場轉移到了床下。她指揮老媽抬開床,折腰跪下去,將手伸進床底深處。她回身從老媽手里抽酒精濕巾,一張又一張,俯下身子,腹部緊貼大腿,呈現出膜拜的虔誠,這個動作特別像瑜伽里的大拜式。她身子移動時洋溢出淡淡的酒精味。我站在過道里,特別擔心小陳這個時候抽著煙過來,那樣的話,火星瞬即會引燃空氣中的酒精分子,然后我們就會一起完成浴火重生。于是我側了一下頭,他正躺在床上扒拉手機。晚上吃飯,小陳告訴我,那女的抽煙,哪個正經女人會抽煙?他從喉嚨深處哼了一聲,眼睛瞟向教授,深刻在骨子里的東西讓他的語氣里滴答出鄙夷和嫌棄。
當晚關了門,小陳與我在陌生的床上四目相對,他的眼神除了游移和討好,還云集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盡管如此,他仍然使出渾身解數,終于還是制造出來一場狂歡,那是他一個人的狂歡。而我被這張陌生的床困住,一直猜想在我們躺上來之前是誰擁有過它,我抗拒去想一個彌留之際的癌癥患者,更抗拒這個患者是個老年男性,在諸多抗拒中我想到了教授的大拜式,也許,她是對的。屋子很空,空調很足,小陳的身體很熱,我一直盯著天花板,那里除了一條曲折的裂縫,什么都沒有,都市霓虹從窗子鉆進來,投射的光影極像一個長胡子老頭,遠處還有幾只小羊樣子的光斑。整個過程中我一直盯著它們看,而我的腦海里循環播放“蘇武留胡節不辱,雪地又冰天……”
房東兼職黃牛,有了他的幫助,我和教授第三天就一起住進了乳腺外科1407病房。最靠里的病床上已有人躺在上面,一張臉露在被子外面,看不出來性別,但我知道是個女人。白色薄被下鉆出幾根顏色迥異粗細不同的管子,床邊掛著兩個透明袋子,那個尿袋里面已經有三分之二的淡黃色液體,心電監控發出滴滴滴的規律聲響。她直挺挺的,一動不動,有一種死寂的感覺在病房里縈繞。
護士進來,站在病床前喚,崔雪花,崔雪花,一聲比一聲大,第三聲后,女人喉嚨里才發出模糊的悶哼,眼皮很努力地睜了睜,滿目茫然,她眉心扭曲,片刻又慢慢松開,努力松散開去。
半小時后,護士再次推門進來,小陳還在整理背包里的餐具和日用品,教授把換洗的衣服疊成雜志大小的小方塊往門口衣柜里放,她摞得十分整齊,像瑜伽磚。護士徑直走到崔雪花床前,彎腰看了一眼床邊掛著的尿袋,記下了什么。護士看著小陳說,27床沒有陪床,您幫忙照護著點。小陳有點猶疑,護士又說,她自己給自己簽字上的手術臺,也怪可憐的。護士的話令一屋子人肅然,她再次把目光落在小陳臉上。他幫崔雪花打開尿袋蓋子,脖子突然往上一挺,迅疾回頭看了我一眼。一定是尿液沾在了他的手上,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囧,畢竟這輩子他還沒有接觸過另一個人的尿液,何況還是個陌生女人。
過了會兒,護士又進來繼續呼喚崔雪花。崔雪花虛妄的回應聲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她的眼皮睜得硬生生的,黑眼球漆黑無光,因而整張臉看上去無比迷茫。護士說,欠費了,補兩萬。她說了兩遍,崔雪花聽懂了。她轉動頭,看向床頭的手機。護士立刻會意。她把手機放在她臉的正上方,手機屏幕立刻亮了。887766,崔雪花硬著舌頭說了兩遍。護士蔥白樣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翻飛。嗯,收到了,我幫您交了,待會兒給您送發票。護士放下手機,轉頭對小陳說,幫她看著液體,快完了摁一下床頭的呼叫器,尿袋倒一次記一次的量。說話間,崔雪花又陷入了昏睡。
第二天早上,崔雪花完全清醒了。她對小陳感恩戴德的方式是拼命地夸他帥,勤快,各種美好的詞匯源源不絕地從她口中流瀉而出。醫生查房說,可以扶她下床活動活動。醫生一走,崔雪花就請求小陳給她把床搖起來,她靠在床上,我們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臉,一張與雪花逆向而行的臉。她說,別叫我崔雪花,醫生和護士才連名帶姓地叫人,你們叫我胖姐。她說你們時只有小陳貌似在認真聽,教授的眼睛停留在書本上,我在床上調整即將手術帶來的恐懼。她叨叨咕咕的,話大多沒什么營養,完全不像昨天還昏睡在床上任人擺布的病人。胖姐邊說邊笑,渾身的肉呼啦呼啦跟著笑聲顛簸。我盤坐在床中央冥想,按瑜伽口令,意識應該都在呼吸上,但我的意識無法集中,在胖姐的嗓門里,滿身的管子和癟下去的右胸上。結束亂七八糟的冥想,睜開眼睛,正好看到她的腰腹水囊一樣隨著床側前后搖擺的小腿晃動,我用目光測量了一下,她的腰圍大致相當于我的四個。小腿擺動的幅度并不大,因為扯到引流管會疼(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但床仍然發出了幾乎聽不到的不堪重負的吱扭聲。胖姐坐了一小會兒,小陳扶著她在病房里佝著腰走了兩個來回,就躺到床上去了。躺下的胖姐是一大片,鋪滿整個床面。她仍舊東拉西扯,也不管我們有沒有在聽,只管說自個兒的。實際上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沒在聽,教授基本上保持手不釋卷的姿態,有時候也哼一聲,敷衍性很明顯。胖姐似乎并不在乎,她幾乎是央著我們添加微信,并且很快拉了一個三人群。在群里,她很活躍,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著,教授一句也不吭。胖姐不時轉發短視頻進來,還分享了老公的照片,是一個古銅色臉膛、棱角分明、青色絡腮胡茬、很有誘惑力的北方男人,僅一張照片,就有擋不住的荷爾蒙,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將胖姐跟這個人想象成一家人。黑夜吞沒了整個醫院,胖姐依然在小聲地自言自語,喋喋不休。
我和教授先后從全麻中醒來。先聽到胖姐的笑聲,然后才看到午后的陽光鉆進沒有合攏的窗簾,一道明晃晃的白跌在散發著84消毒液味道的地板上。窗臺上并排放了三棵針織的手工向日葵,白色塑料小盆,大大的綠葉,笑臉一樣的黃花。在我們昏睡的幾個小時里,胖姐穿著病號服,提著引流袋去了醫院門外的禮品店。她除了嘴巴閑不住,腿也閑不住,完全沒有一個女人失去乳房的頹廢和自卑。引流袋里血液和組織液混合物的顏色令人惡心,想到我右側床沿也吊著同樣令人惡心的引流袋,胃里的翻騰無法控制,沒來得及彎頭,一股黃色黏稠液體涌出,順著嘴角流向脖子。小陳手忙腳亂趴下來幫我擦拭。
手術后一周我們便被要求出院,床位太緊張了,后面還有成串的女人等著被切割成殘次品。我們的胸部打了壓力繃帶回到出租房,胖姐已經退了之前的房子,住進客廳里用木板隔成的單人間,里面只有一張床靠墻放著,床以外的空間只夠胖姐臃腫身材小心翼翼地轉一個身。
咱們必須鍛煉,不鍛煉就粘連了,粘連了胳膊就抬不起來了,咱們去龍潭公園吧,那里全是咱們這類人。她說話的神情和拉著我們前臂的手很是不由分說,我們只好套上寬松的衣裙。教授習慣性地去拿書,被胖姐不由分說地從手里抽出來放到床頭柜上。胖姐穿了一身花,白T恤上印一大朵向日葵,白底粉碎花睡褲,仿若一座行走的花園,她走路聲音鏗鏘有力,杵哪兒哪兒敞亮。
路過一家婚紗店,胖姐一路走一路驚嘆,現在的婚紗照可真好看,哪像我結婚的時候,一身西服,腦門上還要戴一圈粉色的花環,真土,等我回去,和老公也補拍一套一樣的,不行,我得催老公現在就來。她撥通了電話。喂,我幫你打聽了,男娃二十八歲,有車有房,大學畢業,個人條件絕對是沒問題……她滔滔不絕,用方言一口氣從出租屋說到公園門口,足有半個小時。還好,她的方言不算難懂。很明顯,并不是打給她老公的,她的話和行為好像一直都缺乏邏輯性。終于掛掉電話,她說,我每天跑各個村子修房頂漏水,這方面信息靈通,一分錢也沒收過,啥也不圖,純個人愛好。她說這話我信。因為后來,她總是通電話,每天都是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卻從沒有提過錢物之類的話。這種日理萬機的感覺貫穿了我們整個合租的時光。
手術除了切掉一側的乳房,還對腋下淋巴進行了清掃,一條長長的蚯蚓趴在胸壁上,此后,我再也不敢去想瑜伽室里滿墻的鏡子,也再沒有把胸脯展示給小陳看。我只對醫生坦誠相見。
但是,化療才是內耗的開始。
胖姐要用國產藥,小陳考慮到我們銀行卡上的數字和正學習鋼琴的兒子,做了跟胖姐一樣的決定,他說,進口藥是根據外國人的體質研發的,根本不適合中國人,他這理論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聽起來似乎也對。胖姐拍著胸脯問醫生,就我這體格,還挺不過六次?她的體格屬于雄壯類型的,聲音粗獷而狂野,你想象中男人婆是什么樣她就是什么樣。但第一次化療,她就了。太能吐了,我和她搶占衛生間,交替抱住馬桶,身體一蜷一縮,胃里有東西吐東西,沒東西吐胃液吐膽汁,膽汁吐完就干嘔,直嘔得淚流滿面,呼出的口氣里甚至帶上了大便的味道。教授用了進口藥,反應小,只是胃口不好,經濟實力到底還是讓她保留了教授的體面。
前一周最難受,藥勁兒一過,胖姐就迫不及待要去龍潭公園,她拉著我們坐進公園涼亭。拂過向日葵花瓣的七月之風甜香清淡,輕輕飄過三個锃亮的光腦袋。化療之前,我們相約剃光了頭發,在剃頭發這件事情上,我們出奇地保持一致,那些化療幾個療程后幾根稀疏細發依然倔犟硬挺的腦袋早被我們在群里嘲弄過無數遍。胖姐進入園中,蹲下去看那些艷黃的花瓣,她雙手沾滿花粉在園子里扭來扭去。教授自帶絕緣體,她喜歡目光悠遠地獨自佇立。我猜她是想念遠在大洋彼岸的兒子,但胖姐堅定地認為是在想某一個男人。她那么好看,文化又高,工資也高,還能缺了男人?
第二個療程開始那天是教授生日。我們抓緊治療前的一小段時間,站在樓道盡頭俯瞰噴泉中心石頭基座上的青銅雕像。那個纖細冰冷的青銅女人眼光堅定而遙遠,雙肘微曲,一把寶劍橫在胸前。她是給切奶子的人遞刀子的吧,可真瘦啊,看那腰,就一拃。教授笑,那是戰斗女神。胖姐吐了下舌頭,還聳了聳肩。既是戰斗,就不該把身材雕琢得如此完美,我在胸前拴住雙肘,把注意力扯遠,天上,有一片陰云在女神頭頂飄過。
胖姐不知想到什么,憋不住吃吃地笑。教授離開笑聲,一個人站到另一扇窗戶下面去了,她眼神空空地望向窗外。
晚上,我們聊到生日愿望,教授說愿望是有一個莊園。我的愿望是一個人旅行,走遍大江南北,有點俗呵,我咳咳干笑了兩聲又說,說不定有一天就走到了你的莊園。你在莊園里種上向日葵,我們都去看,胖姐說。胖姐的愿望是老公能來看她。我很懷疑上次胖姐發在群里的照片上的男人能看上她這個男人婆。我說,還有沒有老公的照片。她說再找找,可翻了半天手機也沒找到,她訕訕地笑了笑說,他不愛照相。那他是干什么的,我問。開大車的,有一個車隊,十幾輛半掛呢。那是車老板了呀。她的眼里飄過一絲閃躲便轉移了話題。她給我們講她最近牽的那一對,男孩什么樣,女孩什么樣,我和教授都沒興趣,從生日愿望到女孩的舅舅是個局長,這個跨度也就胖姐能駕馭得了。
十天后,我們又一次走進龍潭公園,那時化療藥在我們身體里不再興風作浪。遠遠地便看到一群人在一棵一棵拔向日葵。胖姐跳進園子,拉住一個中年男人問怎么回事。那人說,公園規劃,這里要建素質拓展基地。胖姐悻悻地回來,她說,正開著花呢,她一會兒又重復一遍。我們打算回去的時候,她又活躍起來,興高采烈地跳進園子,把扔在地上的向日葵一棵棵拿起來挑選,一邊挑選一邊跟拔苗的工人聊天。這棵,這棵,還有那棵,根上帶一點土,多帶一點。她抱了滿懷的向日葵回來,褲子上全是土。
那一大捧向日葵花到底是沒活過三天。早上六點多,胖姐扔掉蔫巴了的向日葵,一整天她的情緒都很低落,晚上也不出來,一個人待在房間里,門縫一直有燈光透出來。十二點多我去上廁所,打開門,見一個肥碩的光著身子的人影一閃而過。這個胖姐,洗完澡出來又不穿衣服,我的心通通亂跳,慶幸出來上廁所的是我而不是小陳。
第二天,胖姐喊我去找教授,她諂媚地坐到教授床上。胖姐打開手機相冊給我們看。喏,他還在新疆,胖姐的手指在那個漢族男人臉上戳了戳。這個是阿訇,她很快就把手指移到了另一個男人臉上,一個戴著白色帽子的新疆男人。你們知道阿訇嗎,權力可大了,殺只牛都得阿訇開第一刀,他說從新疆回來,就來北京看我。我盯一眼照片,胖姐老公古銅色肌肉讓渾身雄性激素直往外溢,這個男人有一種壓制不住的魅力,胖姐一定有特殊功能才釣到他。教授已經答應我了,是吧教授,什么時候開始學化妝?教授說,隨時。
在她老公來之前,我們準備先給胖姐備副馬鞍。教授開始幫胖姐化妝。化了妝的胖姐變了個人,甚至有了楊貴妃的雍容華貴。我們給光頭套上發套,平時都沒人戴這玩意兒,附近這幾條街上走著的光頭女人多了去了,見怪不怪,誰也不多看誰一眼。胖姐穿上胸罩,她平時不穿,任由胸脯一邊高一邊低地走來走去。她說,我這年齡了,要那玩意兒有什么用,要是能移植,割下來送你,也不用像教授花那么多錢搞個假的。咱們連個向日葵也移栽不活,人家卻能把這個人的器官移栽給那個人,真是沒法想象。胖姐沒買義乳,胸罩左側的罩杯兜住顛兒顛兒的一只大白冬瓜,右側罩杯空空如也。她把所有的絲襪揉成團往里填塞,我和教授分別拿過來幾雙,足足塞了十幾雙長的短的絲襪。大紅花兒長袖T恤罩下去,還真的看不太出來。
我們挽著胳膊進入商場,陣仗像一個閨蜜團。但教授走路目不斜視,讓人感覺差那么點意思。我們共同看上了質感優良的香云紗——乳牙白和黑色拼接長裙,白占主體,黑色由腋下到小腹再往下拼接——她贅肉橫生的腰腹被強制分割出腰身來,裙擺及至腳踝,剛好遮掩住兩條大象腿,整體看起來又有質感又有線條。胖姐直接剪了標,將舊的碎花長褲和大紅花長袖T恤胡亂抓成一團,塞進了商場外的垃圾箱。胖姐像過了楚河漢界的小卒,突然有了橫沖直撞的霸氣和自信。
胖姐終究沒有繼續跟教授學化妝。她拿眼線筆的手比腳還蹩,硬生生把眼線液給戳進了眼睛里。那身新衣服沒派上用場就過季了,她疊好收了起來。老公還沒來,新年卻要來了。醫院放假,我們也打算各自回家過年。
我還是無法說服自己跟小陳坦誠相見。他對我很好,什么活也不讓干,所有人把贊揚送給他,尤其是女人,她們恨不得把他制成“好男人標本”掛在墻上。只是我們能說的話越來越少,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在極力克制如灌木一樣葳蕤生長的欲望,這讓我極度不適應,我搞不清他的克制是憐憫還是嫌棄,這讓我很自卑,也很有恥辱感,或者是害怕,畢竟那條橫貫半個胸脯的暗紅色凸起的瘢痕看上去面目可憎。我心里清楚,但凡克制就會有爆發的時刻,于是每個夜里,我抱緊自己一遍遍撫摸瘢痕的同時也在等,當時我并不知道那是等的感覺,直到那個深夜來臨。那天他醉意深濃,一進門就打開燈,燈光刺痛眼皮,瞬間充盈整個臥室。我皺著眉把燈關掉,他立刻打開,我再關掉,他又打開。神經病,我罵他。他突然爬上床,掀開被子要扯掉我身上的睡衣,那一刻我知道,爆發終于來了。終于等到了,那一刻我發現,我早已想好了對策。他的身子喘息著,我死命摟緊雙臂說,別碰我。他說,你是我老婆,不碰你碰誰?我說愛碰誰碰誰。屁話,你有這個義務。放過彼此吧,你提什么條件我都答應。離婚?想都別想。他重重地壓了上來,我抱住雙肩,守護最后一寸陣地。燈光還亮著,我似乎看到屋頂上的裂縫越來越深邃,還有那老頭和一群羊,蘇武牧羊又開始循環播放。
一年后我去醫院復查,那天也是雨天,也是幾分鐘傾覆之后,太陽立刻不可一世。每次從家里出發,行李箱里都備一把傘,北京的雨再沒有淋到過我。但身上的潮膩之氣足以讓我想起教授,于是我相信了,一首歌可以讓你想起一個人,一場雨也可以。
掛過號之后,我在大街上恍惚出神,遠遠地卻看到了胖姐,她還是一身花,站在大街上異常亮眼,新長出來的頭發在腦袋后面梳成一個小鬏鬏,落在她龐大的肩膀上,很是可愛。她還是一個人,她沒提老公的事,我也沒問。
我已經查完了,啥事沒有,下午開上藥就準備回了,胖姐正說著,有飛機從頭頂嗡嗡飛過。胖姐立刻忘了剛剛聊的開藥的事,她仰起頭臉沖著天空問,教授在里面嗎?我說,你有她的消息沒?呃,沒有,大半年都不回我微信和電話了。教授應該去找兒子了。肯定是。她在澳大利亞肯定能有一個莊園,我說。胖姐問,飛澳大利亞的飛機會過北京嗎?我說會,肯定會。
龍潭公園的素質拓展基地已經建成,圍了長長的迷彩墻。我一個人圍著墻逛蕩,突然驚奇地發現,在小徑長椅后面,有幾棵黃不拉唧的小苗鉆出土壤,打開掃一掃識別,顯示是向日葵幼苗。我蹲下去拍個視頻發群里,胖姐立刻炸了出來,她發了一個位置在群里,興奮地說要給我們驚喜。一定要來啊,我不修房頂漏水了,你們來了就知道了,特大驚喜。教授一直沒有回應,千呼萬喚也不出來。那晚的夢里,夜靜得令人費解,月亮在云層中鉆入又鉆出,月光皎潔,我的腳步踏過的地方,向日葵簇簇綻放,我一直走,向日葵一直綻放,直到滿世界都是盛開的向日葵。我不記得夢里有沒有小陳,似乎有,也似乎沒有。
胖姐的特大驚喜勾起了我的興趣,于是我決定接受她的邀請。我坐上南下的動車,身旁都是陌生面孔,那對情侶沒有座,他們靠在我椅背的側邊看手機。列車員過來查票并提醒他們,還有兩站就到終點。我抬頭,正好碰到女孩的目光,她說,姐姐也到終點站嗎?我說,是。你也是我們那里的人?不,我去找個朋友,我把導航上的地址給她看。哦,天哪,我們就是這個地方的,我可以做你的向導啊。女孩拉住男孩的肘彎猛烈搖晃。男孩在她頭上摸了又摸,女孩被寵的樣子讓我有點惱怒,他們不經意的眉目傳情在車廂里氤氳出愛情的味道。我有點難過,但人在旅途有個伴兒總歸不是壞事情。
我們相跟著進入一個景區,行走的人很多,很熱鬧。男孩不時撫一把女生的頭發,他眼里有清澈的光。他們還像在火車上一樣牽著對方的手。姐姐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說不定我們認識。崔雪花。哦,不認識。我打開胖姐的照片,那女生只輕輕看了一眼,就像被螃蟹夾住大腿根似的叫起來,她呀,喏,那邊,順著這條道兒,一直往北,到盡頭的相親亭就看到她了。原來胖姨叫崔雪花,女生咬著男友的耳朵嗤嗤地笑,她看向他,彎月似的眼中滿是柔情。我們就是在這里認識的,胖姨給牽的線,男生說。大概十五分鐘,拐過彎一個大紅紗帳搭就的舞臺依崖而建,遠遠的,從身體體積就能判斷出,舞臺中央C位的那個正渾身大幅度起伏顛簸著的就是胖姐,她正跟六個年輕姑娘跳熱場舞。胖姐隨音樂扭動著的肥碩屁股,讓人時刻擔憂其他舞伴會被擠到舞臺下面去。胖姐一身宋時媒婆打扮,深綠長袍,大紅罩衣,發側別一朵大紅花,臉上化了花紅柳綠的濃妝。舞臺下面年輕人擠擠挨挨,人頭攢動,還有人大聲喊,胖姨!胖姨!胖姨!
胖姨崔雪花火了,或者說是胖姐火了,妥妥的網紅,妥妥的流量,她再也不用一個房頂一個房頂清淤鋪瀝青鋪卷材,再也不用像個男人一樣上高下低了,她顛簸的肉身惹得我眼花繚亂,眼皮發酸。落在后面的小情侶牽著手向我靠過來。姐姐認識胖姨好久了呀,她現在可火呢,女孩湊上來說話。對,我們認識好久了。過一會兒她又說,我們這兒還有另外一個大網紅,你看,她把手機遞到我眼前,就是他,旅游探店主播,姐姐喜歡旅游,可以關注一下,她很熱情地點開主頁給我看。主播是一個臉部輪廓棱角分明,不算帥,青色絡腮胡茬,渾身雄性激素直往外溢的男人。我盯著那張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撲面而來,倏兒,我脫口而出——胖姐老公!欸?不會吧?他跟老婆一起出車,一起做探店主播呀,全球都知道呀。男孩扯了扯女孩腰間的衣擺。女孩子的身子倔犟地掙開看向我,你不知道吧,胖姨的老公進去好幾年了,販賣文物,判了十年呢。
我將目光從主播臉上延伸出去。胖姐的舞已經跳完,她喘著粗氣接過話筒正式進入角色,進入一個媒婆現場牽線的節目,這是她的主場,陽光灑下來,胖姐大大咧咧地綻放著大臉盤子上金黃色的光芒。她開心得像一只金色大鳥。
太陽暖暖的,不強也不弱,我轉過身,舉起手機,對著鏡頭露出微笑。遠處是胖姐和她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