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媽之前,誰是暖村的代書先生,語焉不詳。
有人說是賈占奎,他一輩子專研堪輿術,村里動土、娶親等家庭大事,無一不是由他來選定吉日良辰,而他最拿手的,是看風水,乃至名聲傳遍十里八鄉。作為暖村識字最多的人,代書先生之職予他再合適不過。但也不一定,代書先生最大的優點,肯定是對人耐心,和善,而他顯然并未擁有這樣的品質。有次我們一群小娃娃進了他家院子,他正坐在葡萄架下,蹺著二郎腿看書,見一群娃娃進了院,便直起身子,瞪起眼睛大吼,嚇得我們轉身就跑。就在前段,他拽著老婆去大隊找村干部,說要離婚。一個即將入土的老漢漢,一個一瘸一拐腐得像顆棗核的老婆婆,要離婚?這消息讓坐在五道廟前的閑人們笑得前仰后合。這樣的代書先生,估計會把人嚇跑吧。
也有人說是小學里每年都會調走的教書先生,這個很有可能,就像我媽,她就是暖村小學的教書先生之一。跟她搭班子的老師,每年一開學,就換一副新面孔。今年,教高年級的男老師依舊是外村的,雖然學校里有辦公室,但他晚來早走,從不留宿。暖村人寫信,也只能求助我媽。
聽老人們說,早年間,暖村人寫信,都會到二里地外的南村,那里有專門的代書先生,按價提供筆墨紙硯,并承攬潤筆和寄信的營生。因為每次寫信多少都得破費,所以人們總是不得已才去寫信。
祖母有個黑底紫花的妝奩盒子,里面是她一生積攢的財寶,放在柜子里的最下面,用幾個包袱壓著,深怕它長翅膀飛了。柜子鑰匙更是早晚不離身,祖母白天掛扣袢上,揣到里面的暗口袋里,晚上摘下來放枕頭底下。隔段時間,祖母會拾掇包袱,取出換季的衣服,或是走親戚,或節前,把那件疊得平平整整的魚肚白小布衫拿出來。每次隨著小小柜門被打開,一股濃郁的樟腦丸味道就會在暗淡的窯洞里氤氳,我總忍不住用力吸氣,試圖把那股氣味吸進身體里。不過,只要祖母打開妝奩盒子,我的注意力馬上轉移,目光牢牢地盯住盒子里的物件,紅線纏著的一疊錢當然不是我喜愛之物,祖母年輕時戴過的近十副銀耳環中,我最中意帶墜子的那兩對,總是忍不住拿起來仔細端詳。祖母照例會說,等你大了,扎個耳洞,就能戴了。她正在摩挲一串玉質帽花,目光之中滿是惋惜,“現今這東西也不時興了,往年我們的帽子都會定期更換帽花子,你看,圖案都不一樣,這是麒麟,這是蝙蝠,這是玉蓮花,我戴過最好的帽花,是蜜蠟的。”我探過頭,試圖辨認那只蜜蠟帽花。祖母搖搖頭,不無遺憾地說,“可惜打碎了,扔了。”
妝奩盒子的下層,黑絨布里包了兩只銀手鐲,沉甸甸的,是當年我祖父從奉天帶回來的,祖母說你看這后面還印著字呢。說著把手鐲從眼前移開,瞇起眼睛。我的眼睛雖然沒有老花,但也不識字啊,只能抱著祖母越伸越遠的手臂問,他在奉天作甚?妝奩旁邊就是我祖父的畫像,那是個年輕的男人,臉頰消瘦,雙眼空洞,假人一樣。
祖母說我祖父是專門替人搬東西的傭工,在奉天零零碎碎沒日沒夜干了整整三年,連過年都沒有回來過。三年后回來時,懷里揣著用銀元打的一對手鐲,褲腰里纏著他的積蓄。三年,也就意味著,我要穿三套新衣,好長的時間啊。我的小腦瓜里突然靈光一現,爺爺給你捎過信嗎?祖母少見地抿抿嘴,臉頰竟然泛起兩團紅暈。
夜里,躺在炕上,她到底沒有經得住我的纏磨,說爺爺捎回的信里,寫過奉天的大風,是能把樹連根拔起的。奉天的雨,一下就一個月。奉天的冬天,是能把人的鼻子凍下來的。奉天還有許多好吃的,關鍵是有專供皇宮飲用的貢酒。奉天有條路最繁華,叫大東路,那里有公館,有學校,有工廠。我爺爺差一點就進奉天機器局,機器局就是鍛造銀元的地方。
那怎么我爺爺沒有去做銀元?
后來人家不招工了。
我爺爺怎么不接你去奉天?
你爺爺是出去掙錢,又不是享福,一家人都在等他掙錢回家,買房置地呢。
爺爺他媽是不是也去找代書先生寫信捎給他?
你太祖母信我,加上我娘家就是南村的,所以給你爺爺捎信的時候,都是我回南村,找那個留著山羊胡子的代書先生,他的屋子里彌漫著筆墨的氣味,清涼的,像進了廟。他就坐在桌子后面,研好墨,潤好筆,眼鏡架在鼻梁上,等人來。
年輕的祖母坐在代書先生對面,她穿著鋼藍色小布衫,耳垂上戴著那對銀光閃閃的耳墜,一縷陽光從窗口打在她的身上,讓她拘謹而不知所措。這不是她第一次來,但她也不敢造次,只能等待,等待對面先生的提問。有時,她也會揣著爺爺的信,羞澀地交給代書先生,他會輕咳一聲,再讀一遍信,雖然信的內容我祖母早已牢記在心。
她跟祖父一年只通一次信,也就是說,她一年只有一次見到代書先生的機會。而南村的代書先生,以替人寫信為業,多數情況下,祖母前面還有等待的人。她有時只能站在院子里,如果天氣不好,就去旁邊的小屋子里等。每一個寫完信的人,臉上都掛著舒展的神情,仿佛,代書先生的那間屋子彌漫的墨香,將他(她)帶入一個潔凈而明亮的圣境。一封信的完成,也卸下了人們心里的重擔,關于想念,關于牽掛,關于憂心,關于困厄,關于未來和幸福。代書先生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小瓦缸,比面缸小,比碗大,在外面等著的人,只要聽到銅錢或鎳幣嘩啦啦敲擊瓦缸的聲音,就知道,該輪到自己進去了。
傍晚時分,有人披著天上最后一絲亮光走進我家大門。
無一例外,來人是上年紀的人,微微縮著肩,臉上掛滿恍惚而討好的笑意,仿佛斟酌過無數次,才鼓足勇氣走進來。
我祖母正扶著窗臺站在低矮的廚房門前,她瞇縫著眼睛眺望遠方的天際,通過日頭高低和光線明暗來判斷時間,并確定著哪一刻將灶火捅開,把鍋坐上去。雖然她耳背,但她應該早就聽到門外噔噔的拐杖聲,但她還是裝出一副驚詫而歡喜的表情,招呼著來人。來人手里那根拐杖,曲里拐彎,像他(她)一樣毫無底氣,謙卑低聲道:媳婦子在不在家呀,還得麻煩她寫封信。
有時我祖母并不在廚房門口,她盤坐在炕沿邊上吱吱地吃煙,那根長煙袋,手臂般支撐著她前傾的上身,只有當煙鍋里的火星熄滅,她才會直起身子。從街門口走進來的那個人,不等著謙讓,就自動坐在長凳子上,我祖母會問,寫信呀?對方點點頭,媳婦子在家不?在得知我媽的去向后,便安心開啟他(她)的等待時間。
我媽的第一職業是老師,其次才是代書先生,當然她還是我祖母的兒媳婦、我的母親,此刻她多半在擔水的路上,那兩只傷痕累累的筲桶,早已被鐵皮和木頭裹了好幾遍,它自身的重量加上水的重量,壓在我媽年輕的肩膀上,讓她氣喘吁吁,滿臉通紅。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歇息一次,似乎她早已預料到有人已經等在家里了,那個人,成全著她代書先生的身份。
當然,有時她也很清閑地呆在她的窯洞里看書,她的書,比賈占奎手里的書輕,但厚,紙也白。那時就需要我去叫我媽,說有人請她寫信。
我媽拿著信紙和鋼筆進來時,來人一臉慚色,嘴里還說打攪之類的話。如果來人是個老漢漢,多半是要寫信給姊妹,他會直接說,媳婦子,你跟他們說,今年雨水足,莊稼收成好。年初養的那頭小豬,現在長到七八十斤了,估摸著,到十月里,能長到百十來斤。前段你小侄兒也說了媳婦,去南村找人,看下了完婚的天氣,就是十月初八。你也知道,你侄兒年紀大,人長得不出溜,也不會花馬吊嘴,好不容易說下個媳婦子,彩禮也要的多。你老哥哥的大事,這也是最后一件了,年齡大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動不動就胸口疼,咳起來沒完了,姊妹還是要幫襯一下哥哥,東西也罷,錢財也罷,無論什么,捎點回來,你侄子都會感激不盡。完婚時,你們也一定得回來,指望著外甥子娶親呢。
祖母的煙袋鍋,磕在炕沿邊上,叭叭直響。我好奇地盯著他,滿面紅光,哪有一點病容呢。
如果來的是老婆婆就不一樣了,我媽的出現,仿佛按下一個看不見的開關,她的話匣子擰開,話語突然就多了,密了,繁了,雜了,東家長西家短,惹得我祖母忍不住參與,兩個老婆婆忘乎所以,千年根萬年音地拉呱。我媽只有在這時候,樣子才做得最足,她無比安靜沉著,這跟她平日下大相徑庭,要知道,她教的學生都是頑皮小子,她的語速得足夠快,語調得足夠高,語氣得足夠嚴厲,才能壓住他們的氣焰。而現在,她看似悠閑地坐在那里等待,其實是在尋找最合適的時機插話進去。等到河流被堵截,水流順勢拐了彎,老婆婆恍然大悟,方想起來此的目的,她要捎信給千里之外的兒子。
我大部分小伙伴的父親都在遙遠的省份工作,張家口、吉林、長春、內蒙古,多是六○年前后離家的,那時他們十七八歲,為了糊口,不得不遠走他鄉。而現在,十多年過去了,他們遵循家里的安排,娶了本地的妻子,并將妻兒留在暖村,替他照顧父母。
老婆婆要代書先生在信里寫,媳婦太懶,針線總也做不好,下地干活又笨,你要多說勸她,讓她勤快些。你媳婦隔三差五就回娘家,把你留在家里的衣服送給她弟弟穿了。這樣的內容顯然引起我祖母強烈的共鳴,她竟然替老婆婆說,要寫上,好好說勸你媳婦,過光景是往里忽摟,不是往外忽摟,要跟婆婆齊心,不能生外心。老婆婆點頭肯定。當然,有時候老婆婆絮絮叨叨,車轱轆話轉過來轉過去,啰嗦半天也不得要義,我媽總是很耐心地等待對方停下,將她所說的內容復述一遍,得到認同后,才下筆。那一刻,老婆婆、祖母和我,都屏住呼吸,深怕自己的一個響動,驚擾了代書先生的走筆如飛。
窯洞里暗下來,祖母總是點亮油燈的那個人,助代書先生完成最后一個流程,將寫好的信件念給主家聽。
似乎每封信的開頭都差不多,比如梅蘭吾妹,見信如晤。懷德吾兒,見信如晤。
見信如晤是啥?另一個人嗎?
我媽笑笑說了:見信如晤的意思是說,看見到信,就像見了寫信人本人一樣,真實,可信。
那收信人不是就看見媽媽你了?
我媽笑得更厲害了。
我媽替代了那些曾經的代書先生,在星期六晚上,或者星期天下午,坐在炕沿邊上,把自己購買的信紙鋪在柜子上,開始奮筆書寫。那個柜子是我爹親手打造的,散發著香味的東北松,一圈一圈的年輪構成的紋路,經過清油的滋潤,光滑而美麗。
也有人會在手絹里揣個熱騰騰的玉米面窩窩,作為付給我媽的潤筆費,但我媽會在她告別的時候,用其他東西來回饋,比如一小碗黑豆,或者其他對等的物品,彼此推讓一番,又安心接受。我祖母對我媽的舉動極為惱怒,說,你替人寫信,他們給點報酬天經地義,以前代書先生,那都是真金白銀要錢的。
一夜大雪,喊來了漫長的冬天。這個季節,上年紀的老人總是熬不過,我祖母蒸了好幾次白面饅頭,擺在剛剛去世的老人靈前。找我媽寫信的人越來越少,不止那些走脫人間的老人再不需要給遠方之人去信,還因為,村里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守家在地,那些早年遠走他鄉求生存的人們,也通過對調或者其他門路,回到了距離暖村更近的一些工廠。關鍵是,村里識字的人越來越多,如果不講究格式和語氣,隨便讓家里上學的娃娃,就能寫成一封信。
我爹在吉林的某個林場當調度,當時正在聯系單位,準備調回來。我媽下課回來,總是捧著一本書要讀到半夜,我祖母對此甚為反感,說我媽浪費洋油,不是精打細算好好過日子的女人。她總在問詢我媽,什么時候給我爹去信,因為她有話說。那段時間,我媽不得不成為我祖母的代書先生。
祖母卸下看客的身份,不再坐到炕沿邊上吃煙,而是像那些老婆婆一樣,跟我媽面對面坐在長凳子上,但她沒有老婆婆們慣用的表情,比如討好、突陷歡喜或悲傷,她更像我媽的老師,滿臉威嚴,甚至比平日下更是嚴肅干脆,無須任何前戲,我媽在她的那聲“寫”中,似乎哆嗦了一下,然后鋼筆開始在信紙上跌跌絆絆向前。
在信里,祖母不止要控訴我媽的種種惡習,比如做飯費油費鹽費醋,看書還費洋油,比如不聽她的話,總是要反駁,比如小姨來住了好幾天,把我摔到磨道里受了傷這些,也會叮囑我爹注意身體之類的,還會提到出嫁的我姑姑,吃穿不愁,人家不賴之類的好話。五歲的我有點同情我媽,覺得她怎么就不能聽祖母的話呢?如果跟我一樣聽話,我千里之外的父親就不用替她擔憂了。我媽的筆稍微頓了一下,我祖母瞪大眼睛,怎么不寫了?
寫完信,我媽照例會念一遍給祖母聽,我想這是她作為代筆先生的職業素養。
通過我媽之口讀出來的信,顯然跟口頭敘述有不同,全然沒有之前那種毫不掩飾的指責,命令式的語氣,變得中肯而言簡意賅。長大后我才知道,當時那種書面語言,文白相間,簡練、雅致,既有主家的意思,還有代書先生極為精準的遣詞造句,也理解了后來即便識字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還是想找代書先生寫信的意圖。
一般主家,很少對我媽代書的內容提出質疑,在他們眼里,我媽的文筆和語氣無疑是妥帖的,但在我祖母聽來,有許多不足之處,比如,當我媽念到“吾妹夫家姑婆,待她還好,婆媳和睦,生活裕如”時,我祖母說這地方寫得太敷衍,你要告訴他,你妹妹因為賢惠,會做飯,針線又好,知道呼大喚小,婆家很是滿意。言下之意,我姑姑的優點多的數不清,這樣一來,我媽不得不進行涂抹修改,并將信重抄一遍。
最關鍵的一道工序是封信,祖母要親自用漿糊,把那個小小的牛皮紙口糊牢,壓實,之后略帶猶疑地交給我媽。
有段時間,我媽突然就收不到我爹的信了,更奇怪的是,我祖母也不再問詢我媽什么時候要捎信給我爹,更沒有催攆著讓我媽趕快寫信,仿佛她滿腔的傾訴欲突然就消失了,而對我媽的指責和鄙夷也隨之消失了。
收不到信的我媽,是自己的代書先生。她對我祖母的松手如釋重負,精神明顯松懈下來,甚至做飯的時候,輕聲哼著歌。我親眼看見她在夜里鋪開信紙,問她是不是給爹寫信,她嗯了一聲,笑著摸摸我的臉。我那時跟祖母睡在另一眼窯洞里,炕火燒得旺,地下靠門的地方,砌了一個灶臺,祖母喜歡端著茶碗喝茶,茶葉是我爹從北京給她買的,開水一泡,滿屋子的香氣,每次我都要悄悄揭開碗蓋,去偷窺浮在水面的茉莉花。灶火邊成天放著茶壺,開水的熱氣將壺蓋吹得噠噠作響,那聲音聽起來,又暖和又瞌睡。比起來,我媽屋子里太冷了。我抽了抽鼻涕問我媽,要不要告爹一聲我買了新衣?前日我媽去南村學校開會,給我帶回一件粉色的細燈芯絨上衣,說那是我過年的新衣,我試穿的時候,高興得蹦跳著,盼望著年快點到來。她說,讓你爹給你買個粉色的帽子回來?我興奮地點點頭。
我和我媽等了好久,地里的莊稼收割完了,第一場雪落下,我爹都沒有來信。
直到后來,我媽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了什么。我祖母悄悄讓旁人捎信給我爹,我爹聽話地將家里需要的花布、我的帽子、以及他的工資都寄到了我姑姑的村里。
就快過年的時候,我爹終于從吉林回來了,他扛著一個柳條箱子進門,那肯定就是傳說中的百寶箱,里面塞滿了物品,有給我買的小毛巾,紅圍巾,各色點心,還有兩只小水桶。他抬起頭,笑瞇瞇地問我媽,給你扯的花布做衣服了沒有,孩子的粉帽子戴著合適不?
他沒有看到我祖母不停擠眉弄眼的暗示。
祖母開除了我媽的代書先生之職,而暖村人所需的代書先生,更早地被他們舍棄。我媽也不用夾著信紙和鋼筆穿梭窯洞之間。我爹從吉林調回來,雖然離家三十里地,但每個月他都會在家里住幾天,所以,我們家也不需要代書先生了。
暖村最后一個找我媽寫信的人叫賈寶玉。當然,不是榮國府里那個懷金悼玉的寶玉,而是一個胡子拉碴、愛哭愛笑還愛唱小調的中年人,他有比所有暖村人加起來都多都長的經歷。他上過戰場,當過公社干部,而現在,他是暖村磨房里的磨面員。他也是我爹干媽的兒子,所以我喊他寶玉大爺。暖村所有人都知道,寶玉大爺沒有在外省的親戚,對于他來找我媽寫信這事,我跟祖母都充滿狐疑。
莊稼剛剛歸倉,天還不是很冷,寶玉大爺就穿上了那件軍大衣,但沒有人笑話他,一來他長久以來保持著軍人的習慣,比如早起跑步,做操,走路昂首挺胸。二來,人們習慣了他的不合時宜。那時,暖村人很少擁有大衣,即便有,也是一件藍色的猴衣,所以那件軍大衣在暖村人眼里,也是一件極其時髦,乃至渴望擁有的衣服。軍大衣肩的背部已經泛白,前襟還破了,他坐下來的時候,敞開的大衣里,露著泛青的棉花。
他頭發和胡子都已泛白,茂盛地支棱著,如果不是笑的時候露出牙齒,沒有人會覺得那是一張臉。但那樣子,讓我們小娃娃都有點怕他。不磨面的時候,他坐在磨面房外面的石頭上唱憂傷的小曲,聽人說,每次唱曲兒他都會落淚。如果有人來磨面,他抹臉一變,馬上哈哈大笑著接過對方的紙浸甕,仿佛他的身體里,有兩個他,我們小娃娃懷疑他有七十二變的技藝,背地里喊他孫悟空。
代書先生問他,寶玉哥,要寫給誰?
他停頓半晌,聲調怪異地答,寫給上級。
我媽瞬時臉色煞白,驚恐地注視著他。
你寫就是,不怕,我連累不了誰。
那個下午,斑鳩和麻雀飛下來飛上去,嘰嘰喳喳,仿佛也在看熱鬧。而我,坐在炕沿邊上,聽到一個從未聽過的故事。在寶玉大爺的敘述里,我看見了炮火連天血肉橫飛的戰爭,他像電影里那些戰士一樣,沖鋒陷陣,視死如歸,在某次戰役中,他光榮負傷,頭上綁著繃帶,腿上打著石膏,榮立三等功,他胸前別著黃澄澄的軍功獎章,戴著大紅花光榮退伍,分配到了公社武裝部。不久,就是三年困難時期,他主動請纓,回到暖村當支部書記。他和全村人經歷了嚴重自然災害,糧食歉收,饑餓難耐等等困難。他停頓了片刻,語氣徒然悲傷,“幾年后,村里的情況逐漸好轉,我終于卸下肩頭的重擔,也實現了我當初讓暖村變好的承諾,我歡天喜地去公社,想恢復我的身份,沒想到,我的檔案找不到了,也就說,我變得一文不值,像活在世上的一縷游魂。”我看到我媽的筆停下了。
多年后,我才明白,寶玉大爺過去的時間,被大風刮走了,雨水沖走了,塵土淹沒了,他試圖通過代書先生的筆墨,尋找一些可以證明他存在過的證據,這證據或許是一頁紙片,一句話,也可以是一枚子彈,也可以是一件衣服,一個人,甚至是一場戰役,一段記錄。顯然他已經找了許多許多年了,而那個深秋的下午,我媽作為代書先生,是否為他找到了過去時間的一些蛛絲馬跡?肯定的是,他是心滿意足離開的,因為他拿著信,說明天就去公社寄走。我媽、我祖母和我沉默地看著那個筆直的背影,頂著一團花白的蓬發,消失在門口的小道上。
過了兩年,有個住在南頭的人在晚飯后來到我家,這種稀有的造訪行為讓人詫異。就在昨天,我們放學后,還聚集在他家門口,親眼看到他卸下那個又長又重的鐵門栓,毫不猶豫地打在他老婆身上。那時,他媽坐在炕沿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指責著他媳婦。而現在,他竟然來找我媽,說要寫離婚狀子。在我媽躊躇當兒,我祖母一下子就橫在我媽和那人中間,老人有話,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娃回吧,媳婦寫不了這個。那人著急忙慌地說,不是,嬸子,你聽我說,我那老婆不守婦道,我要休她。但公社里還要個情況說明,我請嫂子替我潤潤。“潤潤”這倆字從屋內移到了門外,他被我祖母推出去,乃至一直推到大門口,并插上了門栓。
由代書先生參與的通信,早已超越兩個人通過文字互動的本意,變成失卻了私密性和自由性的一種交流,一種被文字潤色后,變得龐大而虛幻的交流。而由代書先生鋪排下的每個字,每個標點,每句的尾聲中,所包含的暗喻,光華,虔誠,隨喜,無人察覺。后來我媽承認,自己曾經很享受代書先生這個身份,勝過老師身份。當然,在漫長的時間中,這兩個身份,最終都被她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