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其有幸遇見你

如果要看荷，就去白云湖吧！

七月盛暑，如同荷的盛情，點燃起我灼熱的期待和執念。今天，我匆匆而又執著的腳步只為荷而來！只為那陽光遍布的天宇下，萬頃因風而舞的裊娜與舒展。那田田的荷葉，裊裊婷婷的芙蕖，終將鋪展成萬頃碧綠的波濤，層層疊疊而來，跌跌宕宕而來。那萬千的荷，歡呼著跳躍著向我奔來，一萬縷馨香充盈起我張開的胸懷，我用熾熱得近乎愛戀的目光千萬次地撫摸著萬千的碧葉、搖曳生香的粉面。我愿撐一支輕篙出沒在你的波濤之上，我愿化身為一只停停飛飛的白鷺，氣度優雅地飛翔在你的云影天光里；我愿化作一列列高低錯落的音符，婉轉在悠揚輕緩而又抒情的曲調里淺斟低唱；我愿化作滿天的云霞錦緞，與你的衣香鬢影耳鬢廝磨；而此時我更愿化作一支荷，長成季節里最美的模樣。

我肯定白云湖里的那些荷是穿越古典的清新與純美而來的，是擷了《詩經》的風雅淳樸而來：“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見嗎？我已來多時，我已看遍那漫山的扶蘇花盛放欲燃，也曾對這濕地水澤之畔的荷花含羞綻吐萬千的心事，如此美景良辰卻沒見到那個翩翩的少年俊朗的身影如約而至。舉目天空高遠，低頭云水凌凌，翦瞳無睹，眉峰驟聚，哪怕那個身影只如照水驚鴻般從湖面一掠而過，也可稍稍慰藉一下那渴盼的目光。是奴面不如花面好？還是這就是花繁柳密季節里的一次無奈地失約？心驀然就亂了，天光無色，菡萏香銷，三千年之后不知誰在藕花深處撕心裂肺地唱：“不如見一面，哪怕是一眼！”“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痹谒?，河之畔的水塘里，長著蒲草與荷花。一個風姿綽約的美人婷婷站在那里，她到底有什么傷心的呢？想睡也睡不著，淚水就像大雨一樣飄落。喜歡周人的率性直白與灑脫，將愛與思都付諸這荷的形象，燃亮了三千年前古人的情思，更啟迪了今人的幽懷。

我窺見那些荷是采集了魏晉的韻致而來，腳步款款衣袂飛揚：“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故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也許持荷而立的伊人悵望江天，情思纏繞，手中荷花盛放，而衣袂飄動間襲上心頭的卻是一份落寞與孤獨，是誰說相見不如懷念？也許相見了就沒有了詩，卻會生出一枝“式相好矣，毋相憂矣”的并蒂蓮。“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边@是一份荷的愜意，是一份魚的悠閑，更是觀魚人的一份灑脫與恬然。無欲無求，心中只懷一泓清水，一瓣粉蓮，一尾可東可西游魚的自由率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海闊天空，無盡歲月，任爾西東。“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闭f的也是一份相思嗎？蓮子愈清，蓮花愈香，而思念愈濃。南塘里她駕一葉輕舟，手摘著蓮子，蓮花長得高過了人頭。低下頭撥弄著水中的蓮子，蓮子就像湖水一樣清。把蓮子藏在袖子里，那蓮心紅得通透。思念綿遠而悠長，而等待的人卻還沒來，她抬頭望向天空，心也許早已飛去了遠方?！氨逃裥〖遗?，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愿襲芙蓉裳。”而這時的荷是帶了無限少女的嬌羞的，把一份纏綿悱惻的情絲縈繞于心上，婉轉于眉間的是那份甜甜的赧然。就要見到那人了，心終于有了歸屬之所了，今天，紅燭爆蕊，喜樂輕回，我愿為他穿起那件喜慶的芙蓉裳，我愿許下與他結縭百年的深情諾言。

我知道，那些荷是蹚過了唐詩宋詞的馨香而來的。王昌齡說：“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狈勖鎿u曳著天真與嬌羞，花香氤氳馥郁著詩人瀟灑倜儻的心情。大漠邊關，樓蘭古月在此時也化作了一池荷的香、一朵蓮的艷，讓人心生無限繾綣。也許青蓮居士是最愛蓮的，他將一生的追求，一生的愿望都賦予了蓮花，他就是盛唐的一朵照水的蓮花，他醒，清標高潔，萬人共仰，他醉，依舊心吐清香，搖曳生姿。就算他的離開塵世都是那樣的特別，他醉落江心，沉眠江底，其實我更堅信他的落水就是為化作一朵蓮花，夜夜踏著采石磯旁的月色，把盞，舉杯，吟誦著一首首蓮花一般芬芳的詩行。李青蓮說：“若耶溪傍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日照新妝水底明，風飄香袂空中舉。岸上誰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紫騮嘶入落花去，見此踟躕空斷腸?！薄墩酆捎匈洝分兴f：“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佳人彩云里，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蹦呛?，那蓮，那芙蕖不正是那青蓮居士的一生灑脫與不羈嗎？香山先生也是愛荷的，他在《采蓮曲》中風情萬種地將荷塘中的一段情事信手拈來，寫得活色生香，寫得搖曳多姿：“菱葉縈波荷飐風，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钡恢c郎相逢的是不是香山先生一生鐘愛著的櫻桃樊素口，還是楊柳小蠻腰？如果說白香山的詩中表達著無限陽光與繾綣，那么一生情愁百結、憂思纏繞的玉溪生，則在荷中寄托了幾許的悲苦與憤懣《暮秋獨游曲江》：“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薄逗苫ā吩娭姓f：“都無色可并，不奈此香何?，幭藳鲈O，金羈落晚過?；佤罒粽站_，渡襪水沾羅。預想前秋別，離居夢棹歌?！币苍S無限惆悵的玉溪生也想明白了，多少愁腸事都賦予酒筵歌席的一樽清酒之中。溫八叉的花間詩詞本就香艷可人，而他的這首《蓮花》詩更是讓人浮想聯翩：“綠塘搖滟接星津，軋軋蘭橈入白蘋。應為洛神波上襪，至今蓮蕊有香塵?！甭迳皴靛戎璨ㄎ⒉?，萬頃荷塘之上走過，仙袂披風，羅襪生香，玉顏含笑，而她腳步踩過的荷也因沾了洛神羅襪的香氣，而清香益遠。清新婉約，活色生香真就是溫庭筠無盡的奇思妙想。

有風拂來，誰在沈香亭中撫琴？琴曲如飛鴻翩然，弦音于宮商角徵羽轉換間，彈響的卻是東坡先生的《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甭犨^了太多的淺斟低唱，見過太多的衣香鬢影，嗅過了太多的綺羅奇香，忽然之間，就有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手牽住了你的臂膀帶你闊步前行，舉頭四望原來天空是那樣高遠，陽光是那樣明媚，穿塘而過的風那樣的罡勁有力，一掃你眉間心上的陰郁，胸膽舒張，意氣風發。原來才知這詩詞也是有雄雌的。他的另一首《浣溪沙》：“四面垂楊十里荷，問云何處花最多，畫樓南畔夕陽和。天氣乍涼人寂寞，光陰須得酒消磨。且來花里聽笙歌?！币渤錆M了明快向上的色調。周美成的《蘇幕遮》：“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边@是一份游子濃濃的思鄉之情，他只用近乎白描的句子，得天然，去雕飾，詞意卻綿長，寫來風情萬種，荷葉清圓、江南五月、漁郎輕舟、故鄉與現實的變幻交錯，將鄉關之情，莼鱸之思表達得淋漓盡致。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一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令，一次攜酒微醺的冶游，一葉小舟的輕搖誤入，讓藕花喧闐，讓鷗鷺驚飛，醉了，是為了酒醉，醉了，更是為了這藕花而醉，醉了，還有這一派天然的野趣，田園的風光。當真佩服千年前這位名叫李易安的章丘的老鄉，她將一些平平無奇的字詞連綴起來，讀來竟有了口噙梅香的感覺，尺幅雖短意蘊綿長。

高觀國的《祝英臺近·荷花》將那荷喻作紅妝美人，蘭舟采香，歌入云間：“擁紅妝，翻翠蓋，花影暗南浦。波面澄霞，蘭艇采香去。有人水濺紅裙，相招晚醉，正月上、涼生風露。兩凝佇。別后歌斷云間，嬌姿黯無語。魂夢西風，端的此心苦。遙想芳臉輕顰，凌波微步，鎮輸與、沙邊鷗鷺。”月上晴空之時，涼露初生微波輕漾，鷗鷺欲眠，一派寧靜祥和的氣象，纏綿悱惻，不禁讓人想起舒伯特的《小夜曲》，舒緩的琴弦上有著泠泠的風吟，有著皎潔的月光，還有一份無限展吐著的心事。

及至明代，致仕還鄉的大才子李開先遍歷章丘山水，把章丘大地上的風景名勝盡皆寫入詩章之中，猶喜白云湖的景致，曾為白云湖寫過許多不朽的詩篇，其中一首《白云湖夜泛》：“夾岸人家水四圍，蘇堤景物亦依稀。中流擊楫黿鼇出，樹底鳴榔鳥雀飛。漁火錯疑明月上，風帆相伴白云歸。芳湖歷盡歡無盡，況可乘船望翠微?！币陨鷦又P將白云湖的煙樹、人家、白云、帆影寫得如此親切，可見對家鄉的山水付與了滿腔的熱愛之情。

清人牛天宿，章丘相公莊牛推官莊人。清順治六年進士，曾有《白云湖》一詩：“碧波蕩漾古城西，日暮蹁躚帆影齊。漁父鳴榔云里渡，騷人載筆醉中題。風來水面荷香遠，煙帶湖光樹色迷。回首孤村無限思，歸鴉點點過前溪?！睙熕淀担棒骠妫瑵O歌朗朗，煙樹迷離，悠悠白云也是醉了。更有荷香陣陣，清芬益遠，任誰都會醉臥長堤之上，一任清風徐來，荷香繚繞，鳥聲鏑鳴，心緒緲遠。

當我悄然佇立在白云湖的荷田之上，那些從古流傳至今的歌詩，那些采蓮摘荷的人，一時間向我奔走而來，他們將一枝枝欲放的紅荷交到我的手上，而我將那一枝枝的荷高高擎起，舉成火炬的模樣。

如果要看荷，就來白云湖吧。那依依的垂柳，凌凌的云水，接天的蓮葉，映日的荷花，仿佛一幀驚艷千年的丹青水墨，在你面前徐徐展開的卷軸上，洇染出的那份詩情畫意，她會帶給你《詩經》的純樸，樂府的清新，盛唐的氣象，宋人的婉約，更有今人尋尋覓覓的瀟灑與超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