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雨過天晴。由于寒流的原因,天氣驟然變冷。就在這一天,我從省會回到老家濟寧,晚上與老學友、老工友、老戰友聚會。翌日清晨,冒著清冷朝“濟州城墻”方向“快走”。“濟州城墻”是我從公交站牌上看到的,位置在環城北路和環城西路的交叉路口。“濟州城墻”這里有我眾多兒時的記憶,當時老百姓稱“西北角城墻”。20世紀60年代,我經常在這里爬上跑下,在城墻頂上吹笛子、唱歌,在城墻根不遠的池塘游泳、滑冰。那時候,老濟寧遺留的西城墻和北城墻相連,在沒有高樓大廈的歲月,這里是濟寧城區的最高處,城墻頂處雖然高低不平,長滿荊棘和野草,但仍是年輕人和孩子們休閑、玩耍的好地方。記得那年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影片公演后不久,我和初中的王曉明同學就在這段城墻最高處,學著男歌唱演員賈世駿的樣子,叉著腰、昂起頭,大聲唱《過雪山草地》那首歌。
據考察,濟寧現存的城墻遺址,是朱元璋時期,在“金城墻”的基礎上,以土為磚,修建起來的“明城墻”。在我的記憶中,60年代濟寧北城墻(從現在的環城西路至共青團路)段保護相對完好,能夠斷斷續續地連接起來;東城墻只剩下“土山”段,即現在的人民公園處;南城墻只剩下太白酒樓底座,即現在的太白樓處;西城墻只剩下從現在的紅星路至環城北路一段。走近現在的“濟州城墻”一看,就剩下幾十米的遺址,而且用外墻圍包著,以“文物”的標準予以保護,不得隨意上去。
清晨這個時候,還不到向旅客開放的時間。沒能登上城墻,我便用手機拍了幾張“濟州城墻遺址”的照片,戀戀不舍地離開,沿著環城北路向東走。環城北路即濟寧60年代以前的北護城河,與古運河相通,屬于運河支流。那時河里面長滿了蘆葦、蒲草,由于缺乏管理,河邊還積存了不少垃圾。現在變成了寬敞的環城北路,我走著看著想著……猛然間看見路南高懸的“郭家花園”四個字。
郭家花園又引起了我的另一段回憶。仔細看去,“郭家花園”是個高樓林立的住宅小區。我從手機網上查閱,郭家花園屬商品房住宅,網上帖子內容涉及的幾乎全是房源信息,有售的,有購的,好是熱鬧。從信息中了解到,原來這是上世紀90年代舊城改造時建設的小區,幾十年過去了,不少房主想借房價變動之際“更新換代”。我環顧四周看了看,斷定這里雖然是老濟寧郭家花園的地界,但“此郭家花園非彼郭家花園”。
上世紀60年代初,我上小學時,就多次去過郭家花園。那時,我一個要好的同學叫王在東,他家就住在郭家花園。那時放學后,我背著書包跟王同學順著關帝廟街往北走,到城墻邊上向西拐,再順著郭家花園胡同往里走,不遠處就是郭家花園。花園里有各種花草和低矮樹木,還有一些瓜豆棚架,種著不少西紅柿、茄子、辣椒等蔬菜。花園南、東、西邊都有一些相對豪華的磚瓦房,現在想起來雖然能夠看出花園主人衰落的跡象,但仍隱顯著當年的繁盛。王同學家住郭家花園靠西北的三間堂屋,我們經常在他家屋里屋外寫作業、看畫書等,他的家人待人熱情,不像是郭家花園主人或郭氏家族的后人,像是花園的具體管理者。這些鄉愁記憶,現在怎么找,也看不見丁點痕跡。
郭家花園的由來,沒有固定的說法,一種說法是原為明代陜西布政司右參政郭汝的“灌息園”,后稱郭家花園;另一種說法是該花園建于明代,出名無考。清代時,這里曾為縣衙所在,宣統三年(公元1911年)裁縣歸府,縣衙遂廢,隨即賣給奉軍旅長郭瀛洲,郭將此改為花園,故得名。60年代的郭家花園,實際上比我在王在東同學家看到的要大得多,那時花園已歸國有,坐落在濟寧文廟西邊,雖有假山池塘、亭臺樓閣和成蔭綠樹等,但由于常年缺乏管理,加上“破四舊”被弄得破亂不堪,漸漸地這些園林式建筑也就消失了。后來郭家花園許多房屋已分配、安置為居民所住,或工廠所用。小學畢業后,直至初中畢業,我就再也沒有去過郭家花園。
我的初中時期是在濟寧一中度過的,本應1967年畢業,因改革推遲一年,直至1968年才發給初中畢業證。那時初中畢業后有三條路可選,一是繼續讀高中,二是參軍,三是當知青,實際上還有一條“預設前提”的路,即從報名知青中推薦條件好的進工廠。我開始選擇應征入伍,因年齡小、個矮、血壓稍高等因素“落選”,我眼睜睜地看著與我條件差不多的同學穿上綠軍裝,登上去軍營的列車,心里有些不甘。參軍這條路不成,我即報名知青,統一分配到汶上縣一個叫“牛村”的地方,我帶上在初中住校時的所有行李,與王曉明等同學登上了去汶上縣的卡車。可在牛村剛安置好的第二天,就有濟寧市(即現在的任城區)負責同志通知我,你所在街道居委會反映,你母親患病,父親在外地工作,家里孩子多,你又是長子,經研究,確定安置你去濟寧模具廠當工人,你收拾一下回去吧!這消息如同天上掉餡餅,心想“農民兄弟”怎么一下子變成了“工人階級”,那個高興勁不知如何表達。我與王曉明等同學告別后,便裝上行李坐著拖拉機出村,而后乘長途汽車回濟寧了。
經打聽,濟寧模具廠就在郭家花園,是個只有40多人的新成立的國營性質的工廠,被稱為“大國營,小工廠”。我從街道居委會拿了“招工通知書”去駐在郭家花園的濟寧模具廠報到。該廠在郭家花園的西側,大門朝東,進門右邊是一排十多間的平房車間,正西方是一片沒有任何遮攔的池塘,就是城墻根下我們曾經常游泳、滑冰的那個池塘,左邊是幾間平房作為工廠伙房。我心想,這不自己也成了郭家花園的“領導階級”了。我被分配到模具鉗工車間,職務是學徒工,每月18元錢。報到后,即領了藍色背帶褲工作服,預支了18元工資。當我穿上工作服,拿著18元錢交給母親時,母親既興奮又激動,還帶著點難過和心酸,哭著說:“得濟了,得到孩子得濟了。”
我在模具廠的師傅姓郭,是個不到40歲的壯年漢子,說話敞亮,干活利索。郭師傅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他教我從砸刻鋼字的鉆子入手,說這是基本功。開始練習沒準頭,也不掌握要領,往往是右手的錘子砸空,砸在左手的大拇指與食指之間,半個月后,左手便紅腫起來,我戴上手套敲打,郭師傅讓摘掉,說不吃苦中苦,哪有甜上甜。就這樣,一個多月后才掌握點要領,摸出點門道,還得到師傅表揚。我們一同進廠的學徒工20多個,除當模具鉗工的外,還有當車工、刨工的等等,我與大家相處得很好,整天嘻嘻哈哈地不知憂愁。后來廠里還組織了思想宣傳隊,演文藝節目,我也參加了邊做舞蹈動作、邊朗誦“老三篇”的詞表演。這種“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邊學習、邊工作、邊娛樂的生活過了不到兩個月,便傳達了冬季參軍入伍的通知,號召適齡青年入伍,以往都是春季征兵,突然間冬季征兵,據說與邊境戰事有關。我當即報名參軍入伍,經體檢和政審,廠里有3個符合應征條件的,其中包括我。可決策部門只給了2個入伍指標。廠里研究,3人中我年齡最小,而那兩位已接近入伍的最高年齡,讓他倆先參軍,讓我等明年再說。我開始答應了,可回去想了一夜,覺得當兵這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明年沒仗打了怎么辦?如果明年再有更強的競爭者怎么辦?我1968年就失去了當兵的機會,看著人家穿上新軍裝心“不甘”,今年不能再失去。于是,第二天我冒著雨雪提前到了廠里,找到廠革委會副主任馬師傅說,我還是想今年當兵,說著拿出一張白紙,用牙咬破右手食指,寫下“我堅決要求參軍”的血書,并“威脅”說不批準我就不去包扎傷口。馬師傅拿著我的血書,騎著車子去了人武部,不長時間就回來了,說“有門,讓我們等信”。又過了兩天,終于等到了批準我參軍入伍的通知。
我在郭家花園的濟寧模具廠自1968年11月進廠至1969年1月當兵離開,雖然只工作了3個月時間,對那份工作和那里的人也很有感情,但與當兵這事一比,我覺得還是當兵入伍重要,國家需要,匹夫有責。有人說,你已經有工資了,以后會越來越多,而當兵每月才6元錢的津貼,這個賬算算看。我說,當兵雖然沒有當工人掙錢多,但當兵是應急的事,當工人是長遠的事,我當兩年兵回來一樣掙錢,而失去當兵的機會,是一輩子的遺憾甚至是損失。廠里為我們應征入伍青年工人召開了歡送會,并集體合影留念。自參軍離開郭家花園的濟寧模具廠,就再也沒到這個廠址來過。后來聽說,濟寧模具廠改制,遷移到嘉祥縣地界了。2023年5月,我退休多年以后,才去了離開54年之久的在嘉祥縣的濟寧模具廠,現在這個廠雖是民營企業,卻生產出號稱“中國第一塊”的“尋找問題”產品,名氣大了許多,實在令人欣喜。
我在濟寧與老學友、老工友、老戰友的聚會上,有我同時進模具廠也已經退休多年的兩位工友出席。有人說,你在這個廠工作才3個月,怎么會有這么深的情結?我說,這里是我走向社會和軍旅生涯的起點,也是送我從工人到士兵的基點。我是永遠不會忘記郭家花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