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法經(jīng)驗與李健吾的戲劇創(chuàng)作及文學批評

摘 要：李健吾曾留學法國，一生以法國文學翻譯與研究為職業(yè)、以福樓拜研究為志業(yè)，其留法活動與法國自然主義文學閱讀經(jīng)驗給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活動帶來了深刻影響。在李健吾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常從病理學視角塑造人物、從生物學視角書寫“人”的生理欲望；在其文學批評中，常從病理學、生物學、遺傳學、文學社會學等視角闡述其理論主張。這令其文學活動整體呈現(xiàn)出濃厚的科學色彩，體現(xiàn)出對文學現(xiàn)代性的自覺追求。

關鍵詞：留法經(jīng)驗；李健吾戲劇；李健吾文學批評；自然主義；文學社會學

中圖分類號：I206.6"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674-3210（2025）02-0046-09

引 言

面對近代中國危局，國內(nèi)諸多有識之士積極反思并探索各種救國方案，形成諸如“師夷長技以制夷”等理念。在諸多致力于改變國人思想觀念的舉措中，出國留學作為一項直接高效的選擇，得到了其時眾多有志青年的認可與響應。在此背景下，自小熱衷于戲劇活動的李健吾決定赴法留學。留法期間，李健吾深受自然主義、文學社會學等文學思潮的影響，具體表現(xiàn)在其戲劇創(chuàng)作及文學批評常從生物學、病理學、遺傳學、社會學等理論出發(fā)。學界目前對此尚未有細致而系統(tǒng)的考察，而這正是本文要重點論述的內(nèi)容。

一、李健吾的留法活動及法國自然主義文學閱讀經(jīng)驗

對于作家而言，閱讀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每位作家的閱讀史幾乎都構成其創(chuàng)作前史，作家或出于自發(fā)或出于偶然而閱讀的文本不僅表現(xiàn)出作家的旨趣，令作家形成獨特的生命體驗與閱讀經(jīng)驗，而且還將或隱或顯地影響到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學者指出，“作家的審美趣味、語言風格、寫作技藝，以及風格轉(zhuǎn)換往往都與閱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通過考察李健吾所進行的閱讀活動，一方面可以追溯他對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的接受路徑，另一方面則可揭示法國自然主義詩學如何影響和塑造著李健吾的文學生產(chǎn)活動。

李健吾的法國自然主義文學接受主要在留法期間，但在留法前他已接觸過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相關閱讀經(jīng)歷奠定了他對自然主義文學的態(tài)度，影響了其留法時期的自然主義文學接受活動。1925年，李健吾經(jīng)王統(tǒng)照介紹加入“文學研究會”，作為20年代初期宣傳自然主義文學的主陣地，盡管“文學研究會”此時的相應宣傳已逐漸落幕，但內(nèi)部尚存有自然主義文學氣息，李健吾加入其中，難免受到自然主義文學的熏陶。就讀清華大學時期，李健吾在法文老師溫德教授的課堂上真正愛上了法國自然主義文學并確立了相應研究方向，他曾自述道：“《包法利夫人》原文是我讀第三年法文時讀到的，教我法文的是美國人溫德（Winter）先生……我跟他念了四年法文。后來我去法國留學，就是受了他教的這本書的影響，放棄了涉及其他法國象征派。我認識對中國有實際效益的，還是現(xiàn)實主義（引者按：此處的現(xiàn)實主義實指自然主義），而不是其他什么主義。”

1931年，李健吾赴法留學。1932年，李健吾到巴黎大學文科旁聽，在此期間，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在圖書館日夜研讀福樓拜。此外，他還搜集購買了許多關于福樓拜的書籍和資料。李健吾一度用福樓拜等自然主義作家提倡的實地考察方法研究福樓拜。他曾專程去福樓拜的故鄉(xiāng)——魯昂和克洼塞實地考察，以便了解福樓拜及其筆下人物的生長環(huán)境與人格形成之因。留法期間，李健吾還閱讀了巴爾扎克、司湯達等作家的作品，他們與福樓拜一道被左拉視為自然主義文學的先驅(qū)。經(jīng)過長期的研讀，李健吾接連發(fā)表了一系列關于福樓拜的研究文章，后于1935年出版專著《福樓拜評傳》。回國后，李健吾仍以從事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研究為業(yè)，并開始翻譯福樓拜、司湯達的作品，先后翻譯了《福樓拜短篇小說集》《包法利夫人》《圣安東的誘惑》《情感教育》《薩朗寶》《司湯達小說集》《意大利遺事》等作品。

作為福樓拜等法國自然主義作家的閱讀者和研究者，李健吾承認自己“也接受了一些福樓拜關于藝術的理論”。他吸收化用了以福樓拜為代表的法國自然主義作家所主張的實證觀察的創(chuàng)作方法、客觀中立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和重視人之生物性及地理環(huán)境影響等創(chuàng)作理念，并自覺地以其指導著自身的戲劇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

二、李健吾戲劇創(chuàng)作中的自然主義傾向

在法留學期間，李健吾的創(chuàng)作理念受到法國自然主義作家左拉、福樓拜、莫泊桑等人的影響。自然主義文學描寫人的角度影響了李健吾，使得他在塑造戲劇人物時也側(cè)重表現(xiàn)人無法擺脫的自然屬性及其帶來的影響，具體表現(xiàn)在病態(tài)心理的描寫與本能欲望的書寫等方面。

（一）病態(tài)心理的描寫

左拉早年就有寫“心理研究方面的小說”的志向，以左拉為代表的法國自然主義文學十分重視對人物心理的描寫。同時，他們又往往將人物心理變化與人的生理機能緊密結合在一起。

法國自然主義文學所倡導的解剖人物心理的觀點正源于福樓拜，法國畫家莫奈當年曾作漫畫諷刺福樓拜寫作《包法利夫人》一如外科醫(yī)生對愛瑪進行解剖，而福氏對人物作精神病學式心理分析的創(chuàng)作手法也對李健吾的研究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李健吾留法后創(chuàng)作的戲劇常致力于探究人物的精神世界，分析人物的病態(tài)心理，這在《梁允達》《這不過是春天》等劇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在戲劇《梁允達》中，李健吾展現(xiàn)了梁允達痛苦扭曲的心理。年輕時的梁允達曾因貪戀錢財聯(lián)合劉狗弒父奪財，事成后，他難以擺脫弒父的陰影。為了減輕弒父的罪惡感，梁允達廣行善舉、潔身自好，成為村里的“正派人”，但劉狗的再次出現(xiàn)直接揭露了他隱藏在“正派人”面具后的罪惡行徑。梁允達竭力維持當前的形象以隱瞞過去的罪惡，但劉狗的存在和言行卻時刻提醒著他曾經(jīng)的罪惡。這令他的心靈無時無刻不處于痛苦掙扎之中，最終再次舉刀殺人。

在《放下〈這不過是春天〉》中，李健吾承認“作者有意要寫一段北伐時代北平的故事，但是缺乏正面的材料，僅僅拿愛情作為中心，刻畫了一個歇斯底里癥的少婦”。《這不過是春天》的女主角警察廳長夫人為了成為貴婦人而放棄了愛情，但十年無愛的婚姻、枯燥的生活、孤寂的心靈造就了她的心理扭曲。廳長太太日常生活中就愛發(fā)脾氣，而當她遇見昔日愛人馮允平時，為了滿足個人的私欲，更是表現(xiàn)得歇斯底里和精神分裂：她一時怒吼“走，走你的！我不留你”；轉(zhuǎn)瞬又乞求“啊！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來，坐下說句話，直到如今我還沒有聽見你開口”。馮允平就此道出廳長夫人“得的不是胃病，是精神病”。

（二）本能欲望的書寫

欲望是人的重要生物屬性之一，是人無法擺脫的一部分。在自然主義作家筆下，我們常可看到對人之欲望的類似于生理學家和動物學家的解剖式描寫。自然主義作家常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從科學的角度描寫、展呈“人”的生理欲望和求生的欲望等。這些本能欲望既揭示了活生生的生命個體在平淡、庸常、凡俗的日常生活底下隱秘、強烈、復雜、真實的生命沖動，又為人物和日常生活增添了一份激情，令作品具有強烈的情感沖擊力和藝術感染力。李健吾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從生物學的角度考察、描寫人物的欲望，其中生理欲望描寫尤為側(cè)重，《這不過是春天》《以身作則》和《新學究》這三部作品是其典型代表。

《這不過是春天》上演了一出“昔日情人再相見”的戲碼。警察廳長的太太以百無聊賴、心灰意懶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她膩煩了當下的日子；昔日情人馮允平的出現(xiàn)喚起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情欲，她感覺“丁香芽子褪出巷皮，簡直要綠起來。春天到了！”她妄圖與馮允平舊情復燃，為著她的私欲，她“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但是，馮允平注定不會滿足她的欲念。他心懷革命大業(yè)，對廳長太太，他只能回報以義正詞嚴的勸告。這令歇斯底里的廳長夫人冷靜，她反感地說：“我不喜歡你這寡言——寡味——連動作也寡的英雄！”寂寞的廳長太太要的是熱、是力、是欲的滿足。李健吾特意將廳長太太的年齡設置為三十歲左右，從生理學的角度看，該年齡段的女性雌激素上升且相對穩(wěn)定，生理欲望會持續(xù)在頂峰。《這不過是春天》的主線看似是革命者馮允平傳送情報，但“實際這里的人物，只有廳長太太一個人而已”，作者真正關注的是廳長夫人內(nèi)心熾熱的情欲。

在《這不過是春天》中，李健吾對廳長夫人的情欲描寫還是較節(jié)制而含蓄的。而在《以身作則》《新學究》這兩出戲劇中，李健吾對人物的生理欲望描寫則更為大膽、露骨。《以身作則》中的徐守清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縉紳，表面上，他注重禮義廉恥，儼然封建道學；實際上，他虛偽而淫亂。他看似厭棄女人、清心寡欲，在仆人建議其續(xù)弦時，他怒斥：“你把我比做登徒之人，還不混賬？還有人比我讀透了圣賢書，能夠清心寡欲的？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我是敗類的人？像我這樣的年紀？”在雇用女仆時，他再三叮囑：“來在我這樣的書香人家，你就得記著，不茍言，不茍笑，不能隨便跟男下人談笑，禮有之，男女不雜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不親授。”然而，背地里，徐守清撕去道貌岸然的外衣，是個赤裸裸的好色之徒，他不僅和女傭張媽調(diào)情，甚至還對她動手動腳。

針對徐守清這個人物，李健吾在《后記》中稱：“人性需要相當?shù)南拗疲欢@相當?shù)南拗疲瑓s不應擴展成為帝王式的規(guī)律。道德是人性向上的坦白的流露，一種無在無不在的精神飽滿作用，卻不就是道學。”在他看來，“以身作則證明人性不可遏抑的潛伏的力量。有一種人把虛偽的存在當做力量，忘記他尚有一個真我，不知不覺，漸漸出賣自己”。李健吾認為，人性中既有社會屬性也有自然屬性，個體的生理欲望等屬于自然屬性中不可回避的部分，往往還正是能體現(xiàn)一個人真實狀況的部分，如表面上道貌岸然的偽善的徐守清，實質(zhì)上是陶醉于生理欲望的好色之徒。《以身作則》中的其他人物也多為生理欲望所支配，譬如方義生為了娶到徐玉貞而大費周章，鬧出種種笑話。

與《以身作則》中虛偽的封建衛(wèi)道士徐守清不同，《新學究》中的康如水是一位受到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雙重影響的現(xiàn)代新學究。康如水癡戀女人，向女學生朱潤英表達曖昧，對謝淑義進行猛烈追求，對孟太太發(fā)起狂熱表白。但康如水追求的只是風流，他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他投射文學幻夢的載體。康如水根據(jù)閱讀過的文學作品瘋狂地想象、實驗著他的“愛情”：他屢次自喻為賈寶玉、雪萊、但丁……，并將所表白的女子視作西施、飛燕、昭君、貝婭特麗奇、勞拉、夏洛特……。因此，謝淑義說他：“你那些信寫得實在動人！可是，不瞞你說，我覺得那些信都不像是給我寫的。它們是寫給那些比我高貴的女人的。例如，那位十三世紀的小姐，Beatrice。”

《新學究》中的另一主角馮顯利是一位生物學家。他憑借其生物學知識，正確地認識了女人、生理欲望和愛情，最終贏得了謝淑義的愛情。康如水視女人為詩學材料，馮顯利則視女人為生物體。他對康如水說：“我不像你這樣熱狂，把女子看得那樣神秘。當著女人的身體，跟當著男子的身體一樣。我覺得一切只是生理上正常的組織”，“就是出了實驗室，我也只把女人看作人類自自然然的另一半，跟我們這一半沒有什么絕對的差別”。馮顯利認為愛情是出于男女正常的生理欲望，因此馮韜利在追求朱潤英時向他訴苦：“哥哥，我一直在盼你回來。家里人只有你明白男女解放的意義，青年心理跟生理的要求，只有你同情我……”同時，馮顯利在追求謝淑義時，也正是以“原來我是生物”來自我鼓舞。戲劇中的其他人物也根據(jù)相應的生物學知識來認識自身，譬如謝淑義就認識到“只有性的要求把男子降到他猴子的地位”。戲劇的末尾，孟序功說：“我的好老康，我正想起兩句話送你。你缺乏的東西雖說多，頂重要的怕還是一點兒生物學。”李健吾別出心裁地設置了康如水和馮顯利這兩個相互對應的人物，并讓馮顯利俘獲芳心。這表明李健吾支持馮顯利的生物式愛情觀，這也是他在戲劇中探討生理學/生物學知識的努力嘗試。

三、李健吾文學批評中的自然主義與文學社會學視角

李健吾既是一位作家，更是一位著名的文學批評家，香港的司馬長風曾譽其為京派文學批評之首。身為批評家，他對各種文學思潮有自己的判斷和認識。因早年留學法國，后又以法國文學翻譯和研究為職業(yè)、以福樓拜研究為志業(yè)，李健吾的文學批評著述中有明顯的自然主義和社會學傾向，體現(xiàn)在常以病理學、生理學、遺傳學和文學社會學等視角進行分析和論述。

（一）病理學視角

“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文學是人學，疾病作為個人無法避免的生命體驗必將成為歷久彌新的文學主題。在自然主義以前的文學中，疾病通常是一種文化隱喻，肩負著警示人心、批判社會的責任。直到自然主義文學興起，作家們受到科學的啟示，逐漸從病理學的角度觀察、分析疾病，疾病終于以其本來的面目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李健吾在進行文學批評活動時，經(jīng)常從病理學的角度考察作家與其筆下的人物，分析其創(chuàng)作特質(zhì)的形成。

在評論茅盾唯一的一部話劇《清明前后》時，李健吾認為相異的身體狀況造就了茅盾和夏衍大相徑庭的創(chuàng)作傾向。茅盾患有目疾，而夏衍身體康健，“茅盾先生身體壞，容易受刺激，看著地，頭上也許有天，只說著地。夏衍先生看見地，也看見地上映出來的光和影。看見光，所以他比茅盾先生愉快。質(zhì)樸是他的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的美德”。所以，茅盾從社會中攝取世相，將罪惡本色、質(zhì)直地揭露出來，這種創(chuàng)作精神讓他“在思想上成為社會改革者，在精神上成為成熟讀者的伴侶，在政治上成為當局的忌畏”。而夏衍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是“國防文學以迄于抗戰(zhàn)文學的英勇的‘神話’”，具有公式化、概念化的弊端。

在《莫里哀的喜劇》一文中，李健吾認為，莫里哀在塑造阿爾塞斯特（《憤世嫉俗》中的人物，筆者注）時，曾根據(jù)十七世紀的流行醫(yī)學知識，對其性格的形成進行了病理的解釋。阿爾塞斯特是“肝火旺的人”（充滿熱而黑的肝液的人），他的天生的“肝火旺”令其容易動怒、憂郁。根據(jù)現(xiàn)代病理學知識，李健吾在承認阿爾塞斯特是個成功的“喜劇人物討厭鬼”的同時，指出莫里哀使用的病理解釋是多余、落后的。基于此，李健吾曾在多篇評論文章中贊揚莫里哀的后期戲劇《沒病找病》，認為在這部戲劇中，莫里哀批判了落后迷信的古典醫(yī)學并宣揚現(xiàn)代病理學：他諷刺巴黎的醫(yī)生抱殘守缺，“反對血液循環(huán)論，對于身體的了解一直還是古希臘的遺訓，因為伊包克辣特（Hippo crate）曾經(jīng)在紀元前指示人身疾病，由于身體里面四種因素組成：血、粘液、黃膽汁和黑膽汁，他們便一直拿這四種因素解釋所有的病情”。而且，李健吾認為其時難以治愈的肺病所引起的身心痛苦是莫里哀創(chuàng)作這部戲劇的心理動因，“醫(yī)學沒有能夠救他，一種巧妙的心理作用讓他拿攻擊醫(yī)學做報復”。

此外，李健吾在對《雷雨》《吝嗇鬼》等劇作的評論中剖析了人物的精神病。李健吾認為，在曹禺的《雷雨》中，繁漪的“我有精神病”這句話蘊含著絕大的力量，繁漪的熱情、陰鷙、瘋狂和無所顧忌皆由其病態(tài)精神所驅(qū)使。在評論莫里哀的《吝嗇鬼》時，李健吾比較了《看錢奴買冤家債主》《瓦罐》《群妖》《吝嗇鬼》這四部戲劇，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戲劇的“對象是綺麗的人生的色相，不是推動色相的潛伏的心理的反應。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常有可喜的幻想——一種近乎現(xiàn)實的文人的構思，然而缺乏深刻，偉大，一種更真切的情感的根據(jù)”。而在另外三出西方戲劇中，作者都刻畫了“吝嗇鬼”在丟失錢財后所暴露出的極端癲狂的變態(tài)心理。李健吾認為，對病態(tài)心理的發(fā)掘和展現(xiàn)令這幾部戲劇獲得了深厚的人性，因此更加真實可信。

（二）生理學視角

在人的各種欲望中，生理欲望尤其為自然主義作家所重點描寫。“人的生理變化與春情、性覺醒與性冷淡、性生活的和諧與不協(xié)調(diào)、亢奮的滿足與色之饑餓、同性戀與亂倫乃至懷孕與生育，所有這些都無一不在自然主義作家觀察與表現(xiàn)的范圍之內(nèi)。”在文學批評中，李健吾也常分析、描寫作家與作品中人物的生理欲望。

在評論《情感教育》時，李健吾認為福樓拜在小說中融入了自身的戀愛和性欲體驗。“這不滿十五歲的少年，充滿了一種神秘的生理的情緒，靜靜尾隨著這諱莫如深的少婦”，直到二十歲時，“從最高的精神的戀愛，他墮向最低的肉欲的享受”。在評論《包法利夫人》時，李健吾認為包法利夫婦都是被肉欲本能支配的人物。對于包法利來說，“他的快樂只有從肉欲里出來的是真實的、切心的；所以一次滿足以后，他永遠滿足；他把他的全生命、全心靈（假使有的話）、整個他自己，都集中在他的愛妻身上；他相信她，因為她滿足他的欲望、他的愛情”；而對于愛瑪來說，“她不能實現(xiàn)她的理想，她滿足她的肉感，這是一條下山的斜坡，一跑就跑向物欲的深淵。和一匹脫韁的野馬一樣，一下子在高原上放松，便再也兜不回來。不知不覺，她從情婦滑上淫婦的道路”。在評論巴金的《愛情三部曲》時，李健吾也考察了吳仁民的生理欲望主導下的行為，并贊譽他為“一個人情之中的富有可能性者”。

（三）遺傳學視角

自然主義文學注重挖掘人的遺傳性因素。在《實驗小說論》中，左拉認為人這架機器如何運轉(zhuǎn)、如何思想、如何熱愛，怎樣從理智發(fā)展到激情和瘋狂，是由遺傳決定的生理條件和內(nèi)部環(huán)境控制的。因此他明確表示：“即使我不冒險去形成法則，也能估計到，遺傳問題對人類的智力與情感的現(xiàn)象具有很大的影響。”自然主義文學的先驅(qū)——丹納和福樓拜等人皆注重遺傳對人的影響。丹納提出了種族、環(huán)境、時代的文學三要素說，并著重指出種族要素中遺傳的重要作用；福樓拜在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時也注意考察遺傳對人物的影響。在福樓拜等法國自然主義作家的影響下，李健吾在進行文學批評活動時也常從遺傳的角度去考察人物的行為。

《福樓拜評傳》是李健吾根據(jù)遺傳學知識考察作家及人物的代表作品。李健吾發(fā)現(xiàn)福樓拜傾向于從種族遺傳的角度來解讀自身氣質(zhì)，“然而福氏自己，生長于諾曼底，更歡喜隨著母親，說是諾曼底人”，“他所最為心向的，卻是傳說的后半，自己承有野蠻民族的血液”。李健吾還引用了福樓拜的自述和福氏外甥女的話進行佐證，如福氏說“我是一個蠻子，我有他筋骨的顢頇、有力的慵懶、綠眼睛、高身量；然而我也有他的激越、執(zhí)拗脾氣。諾曼底人也罷，我們血里全有點兒蘋果酒；這是一種發(fā)了酵的酸酒，有時一攻，就把塞子頂出來”；其外甥女認為“父親是香檳人，母親是諾曼底人，居斯達夫·福樓拜呈有這兩種民族的個別的征記，特別在他的性情上，一時非常之有說有笑，一時困于北方人的廣泛的憂郁”。最后，李健吾得出結論：“從這樣父母的結合，我們可以體會福氏性格的根源。”在分析福樓拜、莫里哀、曹禺等作家筆下的人物時，李健吾也常從遺傳律出發(fā)。如他認為：《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shù)耐⑸蜔o利不圖的個性源于其遺傳本能，“她的佃農(nóng)的血，使她無利不圖。如果不受外來的影響，愛瑪做一輩子的無識農(nóng)婦，她的行為也許更加沖動，更加獷野，但是精神上她卻少去若干痛苦”；《偽君子》中的“柏奈爾夫人祖孫三代的性格有一個共同的基礎——暴躁”，這是柏奈爾家族的遺傳特質(zhì)；《雷雨》中的周萍深受周樸園的影響，正所謂“有什么樣的爹，有什么樣的兒子，有什么樣的周樸園，有什么樣的周萍”。

（四）文學社會學視角

史達爾夫人的《從文學與社會制度的關系論文學》（后被人們簡稱為《論文學》）通常被視為文學社會學的“開山之作”，她認為評論一部文學作品，必須關注作家所處的自然、社會、政治、哲學、宗教等環(huán)境因素，她尤其強調(diào)南方、北方不同的地理和氣候環(huán)境對文學風格的決定作用。受史達爾夫人影響，法國文壇十分重視地理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自然主義作家認為：“人不再像17世紀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智慧的抽象，他是能思想的動物，是大自然的組成部分，處于他所生長和生活的土壤的種種影響之下，這就是何以某種氣候，某個國家，某個環(huán)境，某種生活條件，往往都會具有決定性的重要作用。所以小說家不再把人物和它在活動時所處的氣氛相割裂。”自然主義文學的先驅(qū)福樓拜和巴爾扎克在創(chuàng)作時已在著重強調(diào)自然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包法利夫人》時，一向以文筆簡練著稱的福氏詳細描繪了愛瑪少時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巴爾扎克則耗費大量筆墨描寫人物的居所，他認為居所決定了人的精神氣質(zhì)。留學法國并深受法國文學影響的李健吾，在其文學批評活動中也突出強調(diào)了地理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對人的決定性影響。

在考察福樓拜時，李健吾認為居住環(huán)境造就了福樓拜的憂郁氣質(zhì)：“福氏的憂郁，或者說得更深切些，福氏的悲觀，好比表里相成，是遺傳與環(huán)境共同的產(chǎn)物，而環(huán)境格外明顯，容易令人一目了然，同時大地仿佛哲學的根據(jù)，房子便在上面打基。遺傳如果是鐵筋，環(huán)境攫有其他的一切。”福樓拜喜怒無常的性格也與不同地理環(huán)境中香檳人和諾曼底人的民族性情相關：“一時非常有說有笑，一時困于北方人的廣泛的憂郁。”此外，福樓拜的父親曾是魯昂市立醫(yī)院的院長，福樓拜在醫(yī)院里出生、成長，從小窺視過父親解剖尸體，也親眼看見太多病人的痛苦。醫(yī)院的環(huán)境讓福樓拜習慣于沉思默想，常充滿無名的悲哀，又促使福樓拜發(fā)展出一種解剖的欲望。這使得福樓拜在創(chuàng)作中就像在對人物進行解剖，從而呈現(xiàn)出科學精神，因此，李健吾“奉贈福氏一個醫(yī)生的人格”。在探訪福樓拜的故居后，李健吾寫有《福樓拜的故鄉(xiāng)》，文中分析了故鄉(xiāng)的地理景觀和故居的室內(nèi)布置如何影響著福樓拜的性情與創(chuàng)作。立在福樓拜曾遠眺過的窗前，李健吾想象著福氏眼中的風景：草原、山巒、牛羊和牧羊人，感嘆偉大的自然環(huán)境撫慰了福氏的心靈，造就了偉大的藝術。李健吾根據(jù)福樓拜故居中的烏木寫字臺、鸚鵡標本和高背軟椅等物品想象出福樓拜寫作時的沉迷與掙扎。另外，在評論《包法利夫人》時，李健吾也認為愛瑪?shù)男愿袷窃谔搨蔚纳鐣幕h(huán)境和其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的共同影響下產(chǎn)生的。

在評論其他作家、作品時，李健吾同樣關注到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作用。他認為意大利戲劇家哥爾多尼的作品中洋溢著威尼斯的歡愉情調(diào)。威尼斯是水上之都，“一條街是一條河。出門就得坐船。不坐船，就得順著窄窄的人行道，走過形形色色的大橋、小橋……日常歡愉，過年過節(jié)更加歡愉”。在《序華鈴詩》中，李健吾分析了詩人華鈴的體貌特征，他“像大多數(shù)華南仕女，個子不高，但是筋骨壯健，皮膚泛棕，沒有舊式文弱書生的氣象”，“他的臉，有線條，有輪廓，粗眉大眼，儼然如畫”。李健吾進而指出，華鈴由華南地理環(huán)境造就的面貌特征正契合其詩作的特質(zhì)，那是“一種非人工的音籟；字句不求過分的錘煉，意義不求過分的深切，然而一種抒情的幻想流灌在里面，輕輕襲收我們的同情”。在評論《邊城》時，李健吾認為沈從文所描繪的茶峒小城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著當?shù)氐娜宋餁赓|(zhì)；邊城因其身處湘西邊陲，所以自然輕盈、舒適美麗、風俗淳樸，此地的人物皆可愛渾厚。所以李健吾說：“《邊城》便是這樣一部idyllic杰作。這里一切是諧和，光與影的適度配置，什么樣人生活在什么樣空氣里。”

1957年，李健吾在《科學對法蘭西十九世紀現(xiàn)實主義小說藝術的影響》一文中，全面、詳細地論述了19世紀以來的科學思潮對法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造成的影響，并且指出在動物學研究的啟發(fā)下，法國現(xiàn)實主義作家逐漸形成了對自然環(huán)境的重視。從此，“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這個觀念，散落在學術界各個角落”，古散、巴爾扎克和福樓拜等作家的作品都說明著“地點對靈魂的氣質(zhì)所起的秘密影響”。在該文發(fā)表不久后，陳燊撰文指出：“李先生心目中的‘現(xiàn)實主義’實際上主要是自然主義”，“在‘現(xiàn)實主義’的標簽下偷運反動的自然主義的理論”，并指出李健吾“以為居住環(huán)境會影響人的行動，這實際是把生物學觀點運用于社會現(xiàn)象，因為居住環(huán)境在某方面來說，是近似自然環(huán)境的。這正是自然主義的理論”。

實際上，李健吾在強調(diào)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重要性之時，并未忽略社會環(huán)境產(chǎn)生的影響。譬如，李健吾指出《雷雨》中“作者真正用力寫出的，卻是環(huán)境與人影響之大”，“周萍頤養(yǎng)在富貴人家，便成了一位‘飽暖思淫欲’式的少爺，魯大海流落在貧苦社會，便成了一位罷工的領袖”。這正如左拉所說，“人不是孤立的，他生活在社會中，即在社會環(huán)境中，這樣，對我們小說家來說，這社會環(huán)境就不斷地改變著現(xiàn)象。甚至我們最重大的課題就在于研究社會對個人、個人對社會的相互作用”，“生活在他自己所產(chǎn)生的社會環(huán)境中的人，怎樣每天改變著社會環(huán)境，又怎樣自己反過來在環(huán)境中經(jīng)受著不斷的改變”。

結 語

為尋求強國之路，近代中國知識界提出“睜眼看世界”的口號，主張全面向西方學習，而法國因其深厚的民主傳統(tǒng)和科學底蘊受到時人格外的推崇。思想界吸收了法國啟蒙思想中的科學精神，希望“應用‘科學’作為有效的思想武器，批判傳統(tǒng)倫理道德和信仰，來建立合理的人生原則、社會秩序，從而改造中國政治文化，更新民族道德精神”。“科學”觀念被提升到思想正確的高度，并滲透到文學等各個方面。在文學領域，陳獨秀、茅盾等學者引進了法國自然主義文學（誕生于迷信“科學萬能”的19世紀，受到實證主義哲學和進化論、生物學、遺傳學等自然科學影響，呈現(xiàn)出科學理性的現(xiàn)代精神）作為變更文學觀念、更新“人”的認識、促進近代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的一劑良藥。李健吾在其戲劇創(chuàng)作及文學批評中皆體現(xiàn)出對科學理性的崇拜，自覺肩負起文學中對現(xiàn)代“人”的探索重任，為現(xiàn)代文學和批評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責任編校 王詠梅］

The Experience of Studying in France and Li Jianwu’s Playwriting and Literary Criticism： An Examin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Naturalism and Literary Sociology

FAN Shuiping， ZHANG Yuqin

（School of Literature， 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 Nanchang Jiangxi 330022， China）

Abstract： Li Jianwu， who once studied in France， pursued the translation and research of French literature as a career and took the study of Flaubert as a life-long commitment. His experience of studying in France and his exposure to French naturalist literature exerted a" profound influence both on his literary creation and critical activities. In Li Jianwu’s playwriting， he often shapes characters from a pathological perspective and writes about human physiological desires from a biological standpoint. In his literary criticism， he frequently employs perspectives from pathology， biology， genetics， literary sociology， and other disciplines to articulate his theoretical views. This approach gives his literary activities a strong scientific character and reflects a conscious pursuit of literary modernity.

Key words： the experience of studying in France; Li Jianwu’s plays; Li Jianwu’s literary criticism; naturalism; literary sociology

收稿日期：2024-10-1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規(guī)劃一般項目“自然主義詩學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研究”（19BZW029）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范水平（1979— ），女，江西鄱陽人，文學博士，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校聘教授、碩士生導師，江西師范大學當代形態(tài)文藝學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文藝理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批評；張雨琴（2000— ），女，江西樂平人，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