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當今社會環境下,文學的譯介和傳播不可避免地受到多重社會因素的影響。從翻譯社會學視角出發,可以探究建交后韓國文學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情況。梳理整體發展脈絡,并聚焦趙南柱、金愛爛、韓江等女作家及其作品,可以更好地闡釋場域、資本、慣習等各種社會因素對相關作品譯介傳播的影響。由此,也可分析近年來“韓女文學”在中國受到關注的原因,發掘韓國文學譯介與傳播過程中的問題,剖析文化產品在翻譯生產與流通過程中的社會關系及復雜性。
關鍵詞:韓國文學中譯;韓女文學;翻譯社會學;女權主義
朝鮮半島文學最早被譯介至中國可追溯至20世紀20年代,但直至1992年中韓建交后韓國文學才得以系統地走近中國讀者。截至2024年,中國大陸地區以單行本形式譯介出版的韓國文學作品已超過1000種。尤其是“韓流”盛行的最初十年間,中國出版界還曾掀起過一股“韓流熱潮”。盡管如此,直到21世紀10年代中期,韓國文學在中國的認知度依然較低,呈現出數量與質量失衡的局面。
這一情況在21世紀10年代后期開始發生轉變。2019年,韓國現象級女性主義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被譯介至中國,短時間內引發熱烈反響并成為社會熱點。從這一時期開始,韓國文學中譯事業逐漸恢復活力,整體認知度在一定范圍內得以提升,尤其是一些貼有“韓女文學”1標簽的文學作品被迅速引進并獲得了廣泛關注。“韓女文學”的持續走熱,使得長期在中國讀者中處于邊緣地位的韓國文學逐漸實現了與中國讀者的真正對接。2024年,女作家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進一步助推了韓國文學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
這些現象自然會引發如下思考:韓國女性文學具有哪些特征?其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歷程如何展開?韓國文學中譯的突破口何以取得?筆者認為,近年來廣泛應用于文學譯介傳播研究的翻譯社會學相關概念,為回答這些問題提供了有效路徑。翻譯社會學中的“場域、資本、慣習”三個核心概念,源自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反思性社會學理論。該理論認為,翻譯活動可被視為作者、譯者、贊助者、出版商及讀者等行動者在特定場域中基于各自資本展開相互影響與互動的綜合活動。翻譯的生成與傳播,受到“場域、資本、慣習”等多重因素的共同制約。2因此,要探討翻譯活動的基本規則,應將其置于更廣闊的場域中,通過解析各子場域之間的關系與互動,揭示譯本在傳播與流通過程中的結構性規律。
基于上述論述,本文將在翻譯社會學視閾下探究建交后“韓女文學”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在梳理整體發展脈絡的同時,以趙南柱、金愛爛、韓江等女作家為中心展開具體個案分析,闡釋場域、資本、慣習等各種社會因素對相關作品譯介傳播的影響,以及近年來“韓女文學”在中國文化領域受到關注的原因。在此基礎上,提出韓國文學譯介與傳播過程中的問題,剖析文化產品在翻譯生產與流通過程中的社會關系及復雜性。
一、“韓女文學”:韓國文學中譯與傳播的“突破口”
韓國是儒家文化圈的重要組成部分,儒家思想長期在社會中占據核心地位。儒家文化在強化等級與性別秩序的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為父權暴力的蔓延提供了“借口”,因此,男尊女卑的觀念一度主導了韓國社會——這一社會性質在文學領域的影響也十分明顯。長期以來,韓國文學呈現出較為明顯的男性化傾向,作品主題普遍聚焦于戰爭、經濟開發、軍事獨裁等社會與政治層面的重大議題。盡管朝鮮半島女性文學早在20世紀20年代便已萌芽,但始終處于邊緣地位。
直至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韓國迎來“文民政府時期”,政治、經濟與文化領域經歷了劇變,文學創作也從對歷史的想象轉向個人敘事。這一轉變使得以社會和歷史為主題的“重大話題”逐漸讓位于關注個人需求和內心世界的“小故事”。這種文學場域與慣習的變化,為女性作家提供了充分的創作空間。在這一背景下,韓國女作家創作迅速崛起并取得了顯著成就。3正因為韓國女作家們在本國文壇乃至韓國文學世界化事業中取得的傲人“資本”,她們的相關作品在中國也獲得了持續關注,一直以來都是出版界譯介韓國文學時的重要對象。例如,建交后中國大陸出版的第一本韓國作家短篇小說集就是女性文學作品。4
中韓建交后,國內對韓國文化的興趣日益高漲。特別是在2000—2010年間,隨著“韓流”的發展,國人關注韓國文化的范圍從影視劇擴展到了文學領域,出版社一度爭相譯介出版韓國現代小說。這些作品既包括文學界推崇的嚴肅文學,也涵蓋了電視劇和電影改編的小說,以及在韓國取得商業成功的大眾小說等。不可否認的是,這與影像文化領域的“韓流”影響及其背后的經濟利益息息相關。而從更深層次來看,這一現象是由場域、慣習與資本三者交互作用的結果。
首先需要關注的是中韓文化場域的變化。自20世紀90年代末期開始,大部分中國出版社逐步轉向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模式,迫切需要實現經濟獨立,這為韓國文學的中譯事業提供了契機。與此同時,韓國政府為了實現“文化立國”戰略5、推動自身文化“走出去”也采取了很多積極措施。這些因素共同帶動了21世紀以后韓國文學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在這一背景下,當大量韓國影視作品衍生作品及大眾通俗暢銷書以一種“粗糙、急速、迎合的態度聒噪著進入中國的時候”6,韓國文壇的當代嚴肅文學作品也在尋求進入中國市場的渠道。從目的語國家中國的角度來看,前者屬于主動引進,而后者則基本是“被動”接收。譯介途徑的差異意味著兩者在中國的接受程度存在顯著差距??傮w而言,盡管大量韓國嚴肅文學作品自2000年以后被譯介至中國,但直到21世紀10年代中后期,這些作品并未取得顯著的傳播效果。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在2000年以后譯介到中國大陸的韓國嚴肅文學中,女性作家的作品始終占據主導地位,且所涵蓋的作家群體跨越了不同的年代。7這些女性作家的作品不僅在譯介數量上占據領先地位,在讀者接受度和認知度方面也超越了大多數男性作家的作品——以上結論可從兩個數據中獲得根據。
其一,在譯介作品數量最多的韓國作家中,除李文烈和黃晰映外,排在前幾名的幾乎都是女作家,例如孔枝泳(8部)、申京淑(7部)、韓江(7部)、樸婉緒(6部)、金愛爛(6部)、趙南柱(5部)、殷熙耕(3部)等;其二,從比較能反映普通讀者接受度的豆瓣網評分和跟帖數量來看,這些作家的作品也在譯介的所有韓國作家中名列前茅。例如申京淑的《尋找母親(請照顧我媽媽)》(8.5分,跟帖兩千條以上)、孔枝泳的《熔爐》(9.3分,跟帖一千八百條以上)、趙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8.6分,跟帖三萬八千條以上)、金愛爛的《你的夏天還好嗎?》(8.7分,跟帖兩萬五千條以上)、韓江的《素食者》(評分8.1,跟帖四萬條以上)等。8
當然,文學作品外譯及傳播的效果受諸多因素影響:優秀翻譯作品的持續產出、學術界的高質量研究活動、媒體與普通讀者的關注,以及固定粉絲群的形成等。從這些指標來看,同其他大多數韓國文學作品中譯本一樣,“韓女文學”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也經歷了一個從“隱身”到“被看見”的過程。
二、從隱身到被看見:“韓女文學”中譯個案分析
進入21世紀10年代以后,韓國文學中譯的環境發生了顯著轉變。首先,中國出版社在市場化、商業化方面趨于成熟,在引進韓國文學作品時不再單純依賴韓國機構的推薦,而是綜合考慮作品在韓國的社會話題性、市場潛力及文學價值等多個因素后進行自主選擇。此外,隨著網絡技術和新媒體產業的迅猛發展,出版商在作品的宣傳和推廣上更加積極,能夠調動豐富的資源,開拓多元化的營銷途徑,顯著提升作品的宣傳和推廣效果。換言之,韓國文學中譯的“慣習”乃至整個“場域”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為韓國文學順利進入中國市場提供了全新的契機。
正是在場域、資本與慣習等因素的復合作用下,自21世紀10年代后期起,韓國文學在中國逐漸“被看見”,而在這一過程中,“韓女文學”發揮了重要作用。除早期的樸婉緒之外,申京淑、孔枝泳、韓江、金愛爛、趙南柱等女作家尤為引人注目。這些作家至少具有兩個共同特征:其一,作家本人及作品在韓國文壇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是韓國文學海外譯介的主要對象;其二,這些作家普遍關注父權社會下女性的生存狀態,作品中多涉及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問題,這與近年來在中國文化領域受到推崇的女性主義思潮高度契合。正是這些因素賦予了她們在中國市場上強大的“資本”,使其作品得以在中國得到廣泛傳播。當然,盡管這些作家在韓國的文學成就和市場表現有諸多相似之處,但由于所處時代及作品風格各異,她們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路徑也呈現出各自的特點。鑒于近年來,尤其是在21世紀10年代后期韓國文學中譯發生了顯著變化,本節將以趙南柱、金愛爛與韓江為個案,深入剖析“韓女文學”成為韓國文學中譯傳播的突破口背后的多重影響因素與目前存在的問題。
首先來看趙南柱。盡管作家趙南柱9在韓國主流文壇的認知度要遜于韓江和金愛爛,但卻是打破韓國文學中譯本在中國被冷落境遇的最大“功臣”。迄今為止,趙南柱共有五部作品被譯介到中國,其中影響力最為廣泛的就是其代表作《82年生的金智英》。
2017年,《82年生的金智英》在韓國出版。作品以“編年體”形式敘述了女主人公的生命歷程,憑借平鋪直敘的寫作手法客觀展現了韓國社會的現狀,真實呈現了普通女性的生活困境?!?2年生的金智英》一經出版即在韓國引發轟動,本土銷量突破百萬冊,推出了同名電影,版權銷售至二十余個國家——這一現象級的反響為該書的海外傳播奠定了堅實基礎。在此背景下,2019年,具有敏銳商業觸覺的磨鐵文化迅速引進了臺灣版譯本,稍作修改后即在大陸出版。事實證明,磨鐵文化的這一迅速反應取得了成功:簡體版《82年生的金智英》在中國市場反響熱烈,獲得了2019年“豆瓣最受關注圖書”及“年度外國文學”等多個稱號,成為當時譯介到中國的所有韓國現代小說中的佼佼者。
從翻譯社會學的視角來看,《82年生的金智英》在中國的成功“跨境”,是多種因素交織作用的結果。首先,原作在源語國所獲得的巨大“資本”不可忽視;其次,由“韓流”明星加盟的同名電影進一步提升了作品的曝光度;全球范圍內女權主義運動的聲勢也為該書的傳播提供了契機;最后,出版方的迅速反應和有效的營銷策略、譯者根據讀者閱讀習慣進行的譯文調整等,也為作品的成功傳播提供了重要支持。這些翻譯活動中的各方行為者互為補充、相互協作,共同構建了一個高效且合理的譯介與傳播網絡,最終促成了《82年生的金智英》成為韓國文學中譯史上的現象級作品。
然而,縱觀趙南柱作品在中國的傳播,我們會發現一個重要問題:絕大多數的關注集中在《82年生的金智英》單部作品上,而其他作品的傳播效果則不盡如人意。例如,趙南柱的女性主義作品《她的名字是》同樣在2019年被譯介,但豆瓣評分僅為“7.2”,讀者的跟帖數量僅有800多條,且不少讀者的反饋是“不如《82年生的金智英》”。此外,趙南柱嘗試轉型的青春成長小說《橘子的滋味》和描寫韓國社會房地產現狀及底層人住房困境的《發生在徐英洞的故事》,熱度也明顯不高。
筆者認為,作為文學作品譯介活動的主要“資本”——原作者趙南柱作品的優勢與“劣勢”都十分明顯。優勢是題材和內容緊貼社會熱點問題,具有較高的社會話題性,容易引起讀者的共情。但是,作者報告文學式的作品風格卻毀譽參半,讓讀者又愛又恨。一方面,輕技巧、重敘述、文字平白、主題明確的風格讓其作品很容易消除閱讀壁壘。在當今社會追求快節奏、高功效的情況下,部分讀者很難不受功利化、碎片化式閱讀方式的影響,這種“短平快”的閱讀慣習與趙南柱作品的主題和風格十分契合,進而加速了趙南柱作品受眾群體的擴大。但另一方面,過于平淡單一、文學性欠缺的寫作風格在一定程度上又影響了趙南柱文學的進一步傳播。當《82年生的金智英》熱度漸漸散去,讀者發現之后譯介的作品依然重復著這種單調的文字風格后,盡管依然會對具有話題性的作品主題產生某種共鳴,但也會從文學藝術角度表達自身的不滿,這種不滿在趙南柱作品中譯本的網友跟帖中均有體現。同樣,在知網上輸入“趙南柱”檢索的結果,相關論文的主題都圍繞《82年生的金智英》展開,內容則大都討論作品的女性主義思想和社會價值,從文學角度分析其作品價值的論述寥寥無幾??傊瑥哪壳熬W絡上的讀者評論和學界相關論文的情況來看,如果剝離特定標簽和話題,趙南柱作品在中國的傳播力可能并不令人樂觀。
其次來看金愛爛。金愛爛是韓國“80后”作家的重要代表,歷來以豐富的想象力和明朗而獨特的敘事風格為文壇稱道,自2002年步入文壇以來幾乎拿遍韓國文壇的重要獎項。金愛爛作品正式進入中國讀者視野是在2014年,不過在短短十年時間里卻成為中國最受矚目的韓國女作家之一。大部分重要作品都被譯介(共6種),在網絡媒體上也獲得了較高的關注度。202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了6本套裝《金愛爛作品集》,不但印量和銷量可觀,還獲得了文藝界人士的贊賞和推薦。10另外,從讀書網站上的評分和讀者評論情況也可以推斷普通讀者對金愛爛作品的認可度。例如,金愛爛所有作品的豆瓣評分均超過7.5分,短評和長篇書評數量大都超過了500條。從網絡跟帖內容來看,中國讀者對金愛爛作品風格和主題十分認可。金愛爛在中國的受歡迎程度已超過單一作品的閱讀體驗,她的名字幾乎成為當代韓國文學的代名詞,這是以前韓國文學中譯本難以企及的現象。
那么,金愛爛作品的中譯本何以取得如此顯著的成績呢?對此仍可通過翻譯社會學的視角進行具體分析。首先,原作者及其出版商所具備的文化資本十分強大;其次,新時代背景下中國對韓國文學作品的譯介慣習與場域,以及讀者的閱讀習慣均發生了變化,這些因素共同推動了金愛爛作品成功“登陸”中國。
前文已提及,金愛爛作品在韓國文壇的影響力毋庸贅述。除此之外,其作品的主題和寫作風格也是引發中國讀者共鳴的重要“資本”。與韓國中堅作家更傾向于沉重的時代背景和宏大敘事相比,金愛爛的顯著特點在于其始終關注身邊普通人的生活。通過輕松幽默的筆調以及對微觀世界與個人心理的細膩刻畫,她的作品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獲得溫暖與治愈的感受。換言之,除了在韓國文壇的地位外,金愛爛憑借獨特的敘事藝術和富有張力的文字將焦點對準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從而讓讀者產生強烈的代入感與共鳴,這也正是其作品能夠在中國得到持續譯介與歡迎的根本原因。
當然,文學的譯介與傳播是一個由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相互促進的過程。除了原作者及其作品所具備的“資本”外,其他因素同樣在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例如,恰當的譯介時機和成熟的譯介模式為金愛爛作品成功“跨境”進入中國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支持。金愛爛的作品自2014年開始譯介,巧妙避開了21世紀第一個十年中韓國文學譯介的“泛濫期與混亂期”。值得特別關注的是,引進金愛爛作品的出版方主要由在出版界及廣大讀者中具有一定權威性的人民文學出版社主導。總而言之,金愛爛作品能夠在中國取得成功,得益于21世紀10年代以后中國出版業的發展,以及新一代讀者閱讀習慣逐步形成的有利背景,再加上人民文學出版社這一強大“資本”的助力,取得優異的傳播成績可謂水到渠成。
最后談談韓江的譯介。與金愛爛明朗治愈的文風不同,韓江的作品并非傳統的現實主義,故事性相對較弱,常通過大量隱喻、夢境、獨白以及意象組合等手法塑造出散文般的詩意風格。具體而言,韓江的文字敘述往往在小說語言與詩歌語言之間自由穿梭,甚至在同一段落中也可能出現突如其來的文風變化,這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時常感到緊張甚至困惑。因此,韓江在韓國本土讀者中也被視為“難懂作家”之一。正因如此,韓江作品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過程,既與金愛爛有所相似,又存在一定差異。
韓江的作品首次被譯介到中國的時間為2013年,即重慶出版社出版的《素食主義者》。隨后,長篇小說《玄鹿》和短篇小說集《植物妻子》也相繼被譯介,但這些作品最初并未引起廣泛關注——這種“有譯介、少關注”的現象實際上是當時中國圖書市場上大多數韓國文學作品中譯本的普遍情況。然而,自2019年起,《素食主義者》在豆瓣網上的短評數量開始增加。2021年,磨鐵文化推出了新版《素食者》,該版本帶動了這部作品在普通讀者中的廣泛傳播。值得關注的是,對于韓江及其作品,國內各類網絡媒體盡管自2016年其獲得布克國際獎后有過一定討論,但真正的關注度和討論熱度是自2020年以后才逐漸增加,并在此后持續刷新紀錄。這表明,韓江作品在中國的傳播背后也同樣有著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筆者認為,國際大獎無疑是其成功的重要推手,但2019年之后中國出版界出現的“韓女文學”熱潮,以及磨鐵文化在這一時期對相關作品的關注和推廣,也是韓江作品得以廣泛傳播的關鍵因素之一——這一點從豆瓣網上讀者的評論中可見一斑。首先,在針對中譯本《素食者》留言的讀者中,除極少部分對韓國文學有一些基礎性認知外,大部分完全不熟悉韓語和韓國文學。在提及閱讀韓江作品原因時,不少人強調自己是在文學公眾號或其他網絡媒體上看到了相關介紹,被出版社打出的各種宣傳口號吸引,抱著對“韓女文學”的好奇心最終決定閱讀的。的確,2021年由磨鐵文化策劃了新版本《素食者》,韓江在國內的熱度進一步迅速攀升,這與出版商的營銷策略密不可分。因為不管是書籍扉頁上的宣傳性文字,還是出版商通過各種營銷號發布的消息,通過各類媒體舉辦的活動,基本都在突出作品的兩個亮點:布克國際獎獲獎作品和女性主義——而這兩點也是這一階段部分中國讀者最為關注的部分,與他們閱讀韓國文學的主要“慣習”完全契合。
與金愛爛作品的關注點相對比較全面相比,在諾獎消息公布前,中國讀者對韓江作品的關注焦點多集中于《素食者》上,且作品中的女性主義元素是討論的核心。相比之下,韓江其他作品的跟帖數量和話題度與《素食者》具有一定差距,11這一現象無疑與韓江作品本身故事性弱、文風怪誕難懂等因素密切相關,但我們亦應考慮到其他因素的影響——例如出版社的過度營銷和推廣,可能使部分讀者在“過高期待”下產生審美疲勞,進而形成批評聲音。12前文提及,《素食者》真正獲得中國讀者廣泛關注發生在2021年磨鐵圖書重新包裝并大力宣傳推廣之后,而網絡上大量四星和五星的好評也幾乎都是在此后出現的,因此很難斷言這一現象與出版社的營銷策略無關。在當今文化藝術領域,資本運作和營銷手段層出不窮,實力雄厚的出版商通過自身資本,能夠構建起高效的圖書推介網絡,大眾的判斷力往往難以避免受到其影響。在這樣的背景下,部分讀者的不同聲音反而為我們提供了從多角度解讀《素食者》文本的寶貴視角,值得我們深思。
事實上,部分豆瓣讀者對《素食者》的批評意見也并非無中生有。原作本身由三篇獨立的中短篇小說拼接而成,盡管這三篇作品在人物和情節上有一定的聯系,但均具有獨立的視角和故事。將這些作品拼接成單行本長篇后,難免給人銜接不暢的感覺。此外,原作2004年在韓國出版時影響有限,直至2016年布克國際獎公布,這部問世已十余年的作品才開始在韓國本土引起關注。換言之,無論是在源語國(韓國)還是目的語國(中國),《素食者》都經歷了從“隱身”到“被看見”,再到廣泛傳播的過程。這一現象促使我們對當下文學作品的傳播路徑以及其接受過程中的多重因素進行更深層次的反思。
三、偶然與必然:韓國文學譯介傳播的社會學分析
21世紀10年代中后期,韓國文學在中國的譯介與傳播迎來了新的發展,尤其在近五年間呈現出愈加火熱的趨勢。通過上文對韓國文學的中譯歷史及具體個案分析,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韓國文學在中國的成功“跨境”傳播離不開多種社會學因素的共同作用,這一過程既具有偶然性,又充滿必然性。然而,偶然性只是表面現象,背后蘊藏的必然性才是其中的關鍵。
前文提及,中韓建交后,韓國文學中譯事業在韓國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正式開啟,但在最初的三十年間效果一般,直到2019年《82年生的金智英》被譯介后,情況才有了轉機。以這部作品為契機,“韓女文學”甚至成為韓國文學的一個重要標簽,而在這一過程中,“女權主義”是必不可少的助力因素。這就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女權主義運動并非當今社會的新生事物,而且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韓國女性作家幾乎撐起了大半個韓國文壇,“韓女文學”也一直都是韓國文學中譯事業的重點對象,建交后涌現了諸多優秀的譯介作品,13為何一直以來在中國不溫不火,反倒是《82年生的金智英》這部以話題性和社會性為主的作品卻能成為“突破口”呢?
從翻譯社會學的角度來看,《82年生的金智英》區別于以往譯介的“韓女文學”,具有獨特的“符號資本”,而這一資本的形成,得益于自2015年起在韓國興起的“女權主義重啟”(Feminism Reboot)潮流,這一潮流最顯著的特征便是“女權主義的大眾化”。14所謂“重啟”,指的是全球女權運動自20世紀90年代末期因自信心的下降而陷入低迷15后,在21世紀10年代中后期“Metoo”運動的推動下再次啟動的現象;而所謂“大眾化”則意味著過去偏重于學術研究的女權主義運動逐步與大眾接軌。女權、男女平等話題不再僅僅局限于理論研究或中產階級、知識女性圈層,而是開始向大眾市場擴展。雖然女權主義的大眾化不可避免地帶來了情緒化與激進化的傾向,但不可否認的是,它通過更直觀、直接的方式喚起了女性的獨立意識,鼓勵了廣大普通女性的自我覺醒,在普及和傳播方面具有獨特優勢。
因此,這一源自韓國的女權主義大眾化潮流,很快在中國和日本等社會歷史背景相似的東亞國家產生了強烈共鳴。以中國為例,近年來影視作品中“大女主敘事”的盛行,以及以互聯網為平臺興起的女權主義極端化現象16等均在不同程度上受其影響。而出版于2016年的《82年生的金智英》則恰好趕上了這一風潮。與傳統女性文學作品中含蓄內斂、欲言又止的表達方式不同,《82年生的金智英》采取了簡潔直白、毫不掩飾的敘述風格,這種方式更符合普通讀者的審美需求。換言之,女權主義的“重啟”和“大眾化”不僅帶來了東亞地區社會和文化場域的變遷,同時也賦予了《82年生的金智英》獨特的“符號資本”,使其成功突破國界,成為當下東亞地區女性主義文學的代表作。而以此為契機,“韓女文學”借勢成為中國出版界的寵兒,進一步推動了韓國文學在中國的整體譯介與傳播。
值得注意的是,當下中國出版市場中圖書工業主義傾向的凸顯與現代讀者“部落化”現象的形成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因素。17前文提及,近年來,大型民營出版集團磨鐵圖書成為韓國文學中譯出版的主力。磨鐵圖書以策劃營銷暢銷書見長,在圖書選題與市場營銷策劃等方面有著突出而獨到的經驗,自2019年成功推出《82年生的金智英》起就一直積極譯介韓國文學作品。而隨著女權主義大眾化在中國的擴散,“韓女文學”逐漸流行,磨鐵也成了促進“女權主義”與“韓女文學”聯姻的主導力量。2021重新包裝《素食者》,2023年隆重推出青年作家崔恩榮的《明亮的夜晚》等,其實都是看中了這些作品中鮮明的女性主義傾向。在營銷過程中,除了強調原作在本國的成功以外,磨鐵尤其強調作品中的女性意識,積極引發中國女性的共情。18另外,女權主義大眾化在無形中也促成了女性主義“部落化”的發展。不言而喻,“部落化”具有對外的排他性和對內的連帶感這樣一種雙重性,既給“部落民”帶來了孤獨感的消解,也導致了“部落”內部的從眾心理,或曰群體認同?!芭畽嘀髁x”是“女性主義部落”群體彼此認同的標志和相互維系的紐帶,也在無形中成為“韓女文學”流行的又一助力點。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一直以來在中國默默無聞的韓國文學跨越了嚴肅或經典的翻譯文學所居于的文化生產場域中的有限生產場域,走向了適用于通俗文學的大眾生產場域,并借助女權主義的流行而演變為裹挾眾多中國讀者的文化、社會現象。
以上過程表面上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歸根結底卻是必然的結果。還要強調的是,作為譯出國的韓國政府是促成“偶然走向必然”的強大“資本”。布迪厄指出,文化生產場域結構中存在“大規模生產子場域”與“有限制生產子場域”的對立,其中后者的發展主要基于符號資本的積累。行為者在該場域獲得的符號資本“只有在特定情況下、經過很長時間才能保障經濟利潤”,而有限制生產子場域參與者積累符號資本的唯一合法途徑是“揚名立萬”,獲得一種認可資本。19前文提及,韓國政府很早就已經開始積極支持本國文學向西方主流國家的譯介,因為深知自身生產規模和市場需求的局限性,他們在制定相關政策時的目的十分明確:通過持續有力的支持,在海外大規模文化生產場域中構成一個有限制翻譯生產子場域。早期的目的不是盈利,而是積累符號資本,爭奪“認可資本和權力”。例如在過去26年間,韓國政府光是針對韓江一人的外譯出版支持經費就超過了10億韓元。20
從翻譯社會學角度來看,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時代背景、意識形態(慣習),這些外在因素形成了翻譯活動的場域,它們直接或間接地影響甚至制約著譯介活動。而原作者、出版社、譯者、“贊助人”、讀者等行動者作為翻譯活動的主體,在受到以上外在因素影響和制約的同時,又帶著各自的資本和慣習參與到翻譯活動中。建交后韓國文學中譯事業在中國經歷了不同時期的起伏,經過長時間的沉寂后在2019年以后突然發力,其背景就是上述路徑的明顯體現。
余論
隨著韓江斬獲諾獎,韓國文學在國內的熱度愈見增長。但是,目前韓國文學中譯和傳播方面存在著一定的問題:部分網絡媒體或商業機構的過度解讀和盲目營銷,使得大眾的關注高度集中于“韓女文學”中的“女性主義”層面,反倒忽略了韓國文學的多樣性和變化軌跡,導致對其理解流于表面,而對相關作品的局限性更是鮮有提及。其中最值得深思的問題就是:在中國以《82年生的金智英》和《素食者》為代表的“韓女文學”是否能夠體現韓國女性文學的全貌?
實際上,在經歷了20世紀80年代的一段盲目過激的女性解放文學高潮后,韓國女性文學于90年代中期正式開啟了女性私人化寫作,而到90年代后期則開始呈現出視野上的擴展。具體來說,女作家的關注點從早期過分強調男權壓迫和男女對立層次中解脫出來,試圖通過超越性別局限、對兩性給予共同的理解,從而上升到不單單對女性,而是對普遍“個人”命運探索的層次上。例如樸婉緒、殷熙耕等女作家的作品,雖然核心也是批判男權中心主義的弊病,但同時也沒有忽略對資本社會中同樣處于弱勢地位的部分男性命運的關照甚至同情。換言之,當時的韓國女性文學無論是從題材還是視野上,都具有一定的寬容性和開放性,并非單純宣揚男女對立的產物。
然而到了21世紀以后,在女權主義大眾化的漩渦中,男女對立被部分“韓女文學”自行放大,之前隱喻式的二元對立直接上升為直觀明顯的二元對立。在這種情況下,男性的“惡”被進一步凸顯,男女性別的對立則被刻意渲染。因此,部分“韓女文學”在喚醒廣大女性獨立意識、引發廣泛共鳴的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刺激了“厭女”“嫌男”之類極端情緒的產生。從這一角度來看,通俗化、大眾化或許是女權主義的進步,但是否也能代表“韓女文學”的進步呢?
筆者認為,相比于過去,在中國圖書市場尤其受到關注的部分“韓女文學”作品,雖然從社會性和關注度方面的確有所突破,但從視角、包容性,甚至文學性層面來看卻未必意味著進步。在當今社會環境下,文學譯介和傳播早已超出了文學本身,不可避免地受到多重社會因素的影響。盡管如此,文學畢竟是文化領域中一個獨立的存在。韓國文學中譯事業若想獲得整體性、建設性的發展,不但要挖掘過去的譯介史,厘清發展的連續性,同時更應該展開相關批評研究,將文本拉回到文學本身的研究體系中,盡可能地避免其淪為資本濫用的工具。
1 “韓女文學”是“韓國女性文學”在中國圖書市場中的簡稱。本文涉及的“韓國女性文學”指韓國女作家創作的作品。通常來說,女作家們的創作中既有側重于探討兩性關系和女性本體性質和權益的“性別文本”,也有更偏向于關注政治歷史環境和政治發展的“社會政治文本”,這兩者并非獨立存在,只是在具體文本中各有側重。本文在梳理和敘述相關內容時,將以韓國女作家創作的“性別文本”為主,同時也兼顧其他類型的作品。
2 王悅晨:《從社會學角度看翻譯現象:布迪厄社會學理論關鍵詞解讀》,《中國翻譯》2011年第1期。
3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韓國文壇10個重要文學獎項共44屆評獎的獲獎人中,共有26位女作家。最著名的李箱文學獎、東仁文學獎、現代文學獎多次被女作家收入囊中,甚至出現過女作家包攬重要文學獎項全部候選人的情況(如2017年、2020年的東仁文學獎有4名女作家入圍,2023年則由5名女作家占據全部入圍名單)。女作家們獲得的世界性榮譽也十分突出,例如,申京淑于2011年獲英仕曼亞洲文學獎,韓江于2016年獲布克國際文學獎、202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等。不僅如此,很多韓國女作家已經擁有了固定的讀者群,作品多次躋身暢銷書排行榜前列。
4 沈儀琳、畢淑敏編:《韓國女作家作品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
5 韓國政府推動文化創意產業的力度之大在世界范圍內都很罕見。最早可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后期:1997年亞洲發生金融危機,韓國受到重創。1998年,時任韓國總統金大中提出21世紀韓國的立國之本是高新技術和文化產業,韓國“文化立國”的國家方略就此確立,而1998年也被人們當成“韓流”的起點。李敦求:《莫讓“韓流”變“寒流”》,《中國青年報》2016年8月27日。
6 于麗麗:《靜靜的“韓流”——韓國文學這些年》,《新京報》2012年9月1日。
7 20世紀50—80年代活躍的老一輩女作家包括樸景利、吳貞熙、韓末淑、梁貴子、樸婉緒,20世紀90年代女性文學全面興起時的代表作家包括申京淑、殷熙耕、孔枝泳、金仁淑、全鏡璘,21世紀00年代中后期以來活躍的新一代女作家包括金愛爛、韓江、殷熙耕、趙南柱、崔恩榮等。
8 以上豆瓣網相關數據的檢索時間為2025年1月17日。
9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趙南柱(1978—)并不算“科班”出身的作家,步入文壇的時間也并不長。正式步入文壇前,她一直在電視臺等媒體部門工作,曾擔任各類時事類節目編劇十余年。如此的學術和工作背景讓她對社會問題十分敏感,作品主題緊扣當代普通人的日常經歷和情感困惑,同時也形成一種簡單平易、極具寫實性的報告文學式創作風格。
10 張海香:《從“一版死”到全系列印量過10萬,3000冊起步的書如何逆襲?》,《出版商務周報》2024年1月2日。
11 韓江獲得諾獎消息公布之前,其在中國大陸共有7部作品譯介出版,除《素食者》外,還有《玄鹿》《植物妻子》《白》《失語者》《不作告別》和詩集《把黃昏放進抽屜》(中譯名為《把晚餐放進抽屜》,筆者認為有待商榷)。這些作品的豆瓣評分、讀者跟帖數量與關注度等都遠遠低于《素食者》。
12 具體參見豆瓣網上有關《素食者》的讀者跟帖,因篇幅關系,在此不一一列舉。
13 2010年前,雖然中國出版界也曾有過對樸婉緒、申京淑、孔枝泳等作家的持續譯介行為,但彼時的譯介存在著譯者和出版社分散、譯文水平參差不齊、出版后營銷和宣傳活動不足等問題,導致很多在韓國文學界鼎鼎大名的女作家作品譯入中國后卻鮮有反響。
14 韓國的“女性主義重啟”這一概念由韓國評論家孫希定首次在著作中詳細解析。參見孫希定:《女性主義重啟:穿透“嫌惡”時代的聲音》,首爾:木鉛筆出版社,2017年。概念提出的主要背景如下:2015年,韓國爆發中東呼吸癥疫情,當時網絡上有人借此對女性提出攻擊,進一步激化了韓國女性對一直以來蔓延在社會中的“厭女”情緒的不滿,她們成立了著名的女權主義論壇Megalia,在網絡上與男權主義針鋒相對。由于網絡傳播具有開放性、互動性、迅速性等特點,很快就在韓國社會掀起了一股新的女權主義熱潮。2015年以前的婦女組織多為官方背書的溫和派,2015年之后,由于互聯網可以迅速集結大量民間女性力量,因此,韓國的女權主義在迅速發展的同時,也出現了過激的現象。
15 李銀河:《女性主義》,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年版,第63頁。
16 近些年來,中國網絡上出現了一些假借女權主義挑動性別對立、販賣仇恨流量并借以為自身謀求經濟利益的偽女權主義,被網友稱為“女拳主義”或“田園女權”,是極端化的女權主義滲透到我國后的變種。參見張亮、江珮:《女權主義的歷史、畸變與中國應對》,《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6期。
17 圖書工業主義指在圖書出版和經營的各環節全面貫徹工業主義價值觀和方法論,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圖書生產的功利化、物質化和資本化。而現代讀者“部落化”是圖書工業主義化的必然后果,其常見類型有五種:知識部落、信息部落、利益部落、身份部落、思想部落。參見何華征:《論圖書工業主義與讀者部落化問題》,《出版科學》2024年第5期。
18 例如《明亮的夜晚》宣傳語:“一部女性版的《活著》,四代女性的友誼、抗爭、淚水與歡笑”“女人們不再是僅供同情、憐憫的角色,也不再是裝飾男人壯麗生活的配角。她們是自己,生如草芥,彼此攙扶,盡全身之力對抗荒誕的時代”;《82年生的金智英》宣傳語:“一個女孩要經歷多少看不見的坎坷,才能跌跌撞撞地長大成人”“閱讀這本書的女藝人會被人身攻擊”;《素食者》宣傳語:“為了逃避來自丈夫、家庭、社會和人群的暴力,她決定變成一棵樹”“她不是不想活下去,只是不想像我們一樣活下去”;等等。
19 汪寶榮:《中國文學譯介傳播模式社會學分析》,《上海翻譯》2019年第2期。
20 金敏廷:《政府:韓國文學走向世界——翻譯出版預算增加35%》,《朝鮮日報》2024年10月24日。
[本文系2024年度吉林省社科基金項目(編號:2024B140)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