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斌：從“斜杠青年”到“帝王師”的傳奇人生（上）

初春，豫東平原麥田碧綠，微風拂來，大地泛起碧波。河南省商丘市睢縣與寧陵縣交界的黃崗鎮己吾城村村南，記者跟隨導航，穿過田埂，來到一座墳丘前。

這是清朝著名清官湯斌的安眠之地。墓碑兩側，兒子和長孫的墓碑依次排開，如同眾星拱月般守護著主墓。黃土無言，卻見證了三百多年前湯斌下葬時的挽歌以及族人“晝夜輪守”的誓言。

據商丘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劉萬華介紹，湯斌于明天啟七年（1627年）生于睢州（今商丘市睢縣），順治九年（1652年）湯斌中進士，歷官陜西潼關道、江西嶺北道、江寧巡撫、太子詹事等職，卒謚文正。湯斌更是典型的“斜杠青年”，身上有清官、理學家、史學家、文學家多個標簽。他才兼多長，著述等身，曾為順治帝、康熙帝講學，可謂達到了古代士人理想的盡頭。

然而，湯斌身上幾乎具備清代漢官所有的矛盾點。官方將其樹立為“文正”典范，利用其形象籠絡漢族士人；民間則更關注其清廉事跡，如蘇州百姓罷市三日送別、為其立生祠等，形成與官方敘事并行的民間記憶。他本人則見證了“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悲苦，又不想太被正統認同，甚至早就看透了“政治綁架”將造就自己歷史“差評”的命運，于是，他走上仕途之路，半推半就地當上“帝王師”，卻隔三差五地打辭職報告，想告老還鄉。作為傳統儒士，他怕得有理，畢竟清末革命派就將其斥為“馴靜奴隸”，強調其服務于“異族”的大節之虧。

湯斌身上的矛盾性既反映了個人在時代巨變中的掙扎，又揭示了儒家士大夫在政權更迭中面臨的倫理困境。今天再次走進他的世界，對其評價需超越簡單的“清官”或“貳臣”的二元對立，將其置于具體歷史語境中多維審視，或許方能觸摸到那個有血有肉的湯斌。

睢州的“小鎮做題家”

元末，農民起義風起云涌。是年中秋，其中一支的領軍人物朱元璋與群臣聚會，定下攻克滁州戰略計劃。金陵是六朝古都，滁州則有“金陵鎖鑰、江淮保障”之稱，是拱衛都城的六朝京畿之地。滁州之戰勝利后，朱元璋聲名大噪，江淮地區的起義軍紛紛入其麾下，其中有一名滁州來安縣的人，名叫湯寬。

湯寬跟隨朱元璋起兵創業，立下不少戰功，憑戰功獲得世職，以后世代為官。到了湯庠這一代遷居睢州，他就是湯斌的七世祖。

商丘人、歷史學博士海超告訴筆者，自己和湯斌是“有緣人”。他不僅跟湯斌是老鄉，如今，他在蘇州工作，而湯斌曾在蘇州任江寧巡撫，那段時間正是湯斌仕途的高光時刻。海超認為，商丘能孕育湯斌，跟其歷史文化分不開。

商丘素有“豫東門戶”“華夏祖地”之稱。相傳，“三皇五帝”之一帝嚳曾在此建都，商丘亦成為商朝與商文化的發祥地。隨著歷史發展，儒家文化與宋明理學在這里深度交融。據《商丘縣志》記載，商丘歷代儒學大家、忠義之士的名字如繁星密布：春秋時期的宋襄公以“仁義”治國，雖敗猶榮；漢代梁孝王劉武“開門求賢”，留下“梁園雅集”的千古佳話；五代后晉時的商丘人楊愨在商丘古城南湖畔創辦私學睢陽學舍，這就是后來赫赫有名的四大書院之一的應天府書院；北宋時期，歐陽修在應天府書院講授，吸引了不少中原甚至江南的貴族、官宦子弟前來拜學，后來的大儒范仲淹便是學生之一。在豫東古城，這些文人群像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推向極致。

這種文化土壤中，“崇儒尚德”早已融入百姓血脈。湯斌所處的明清之際，睢州更成為程朱理學的重要傳播中心。據《歸德府志》記載，明代歸德府（治所位于今商丘市睢陽區）書院眾多，士子們晝夜誦讀四書五經，將“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理想化為仕途準則。

湯斌的勤奮好學不僅體現在書本知識上，還體現在他對社會現實的關注上。他常常與父親湯契祖討論時政，表現出超越年齡的成熟。湯契祖曾任陜西漢陰知縣，是一名廉潔奉公、勤政愛民的清官，他也非常重視對湯斌的教育，從小培養他讀書明理。但湯家的政治資源到了湯契祖這一代，幾近衰竭。烽煙四起，湯契祖識時務，早早辭官回到故里，全身心投入對后代的教育中。湯斌跟著父親在睢州城外努力攻讀，是名副其實的“小鎮做題家”。雖然家族有所衰落，畢竟是明代舊族，祖先榮光的激勵和嚴格家教讓湯斌從小立下追繼先賢的愿望：“自念世為閥閱舊族，恐貽弓冶羞，遂篤志圣賢之學?！?/p>

明末清初，天下大亂，戰火還是燒到了睢州。湯斌14歲那年，他隨父親在睢州城北讀書研習之時，李自成部下的流寇闖進湯家。湯斌的母親趙氏因不愿受辱，殉節而死。她的壯烈事跡被載入《明史·列女傳》，成為后世傳頌的典范。母親的離世對年幼的湯斌來說，無疑是沉重的打擊。

湯斌的成長伴隨著明朝的衰亡。他目睹了李自成大順政權的崛起，也見證了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明朝滅亡的歷史巨變。國破家亡的悲痛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讓他從小就懂得了百姓的疾苦與無奈。

為躲避戰亂，湯契祖帶著湯斌來到浙江衢州，于順治二年（1645年）才又回到家鄉睢州。順治九年（1652年），25歲的湯斌迎來了人生的轉折點，他考中進士，正式踏入仕途，被授予從七品國史院檢討的職位。湯斌的才華很快得到朝廷認可，他不僅陪同順治帝讀書，還擔任了三阿哥玄燁（即后來的康熙帝）的老師。在康熙帝的記憶中，湯斌的學問一直是極好的，他的言傳身教對年幼的康熙帝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湯斌去世后，康熙帝評價其“素行謹慎，潔己率屬，實心任事”。

湯斌的仕途晉升速度令人驚嘆。據《清史稿》記載，他在中進士后的第三年，便被提拔為正四品的陜西潼關道員。順治帝對他的評價是“品行清端，才猷瞻?！保阋姕蟮牟湃A與品德出眾。

據《清史稿·湯斌傳》記載：“湯斌少從顧炎武游，講明正心誠意之學?！边@說明，湯斌曾師從顧炎武。明遺民屈大均所著《廣東新語》中提到：“昆山顧亭林先生門人湯潛庵，以理學名于時”，亭林、潛庵分別為顧炎武與湯斌之號，這進一步印證了二者的師生關系。

湯斌后來在著作中多有引用顧炎武的經世思想，以論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在治理潼關時推行的“以工代賑”政策，明顯受到顧炎武《日知錄·田賦》中“民生本務”思想的啟發。不過，現存顧炎武文集中未見與湯斌的直接往來信件，有學者認為，這主要源于康熙朝的文字獄環境。據《顧炎武年譜》記載，顧炎武晚年將大量手稿付之一炬，很可能包含與湯斌的交流記錄。

湯斌與顧炎武的抉擇，構建了大時代中兩個生命個體選擇不同實踐的道路。顧炎武始終不承認清朝政權，晚年以遺民身份著述；湯斌則選擇入仕清朝，但堅持“清官”操守，將顧炎武的經世致用精神融入為政生涯。他的仕清選擇為明遺民群體提供了現實出路，即通過保持個人操守參與新政。這種“以文化道”的策略，使得程朱理學在清朝得以延續發展，而非徹底斷裂。

“煮不出官味”的四品道員

順治十二年（1655年）深秋，潼關城頭陰云密布。此時的關隘籠罩在詭異的寂靜中，自李自成余部盤踞商洛山以來，往來商賈早已絕跡，原本車水馬龍的官道只剩枯枝敗葉在狂風中嗚咽。當兩名衣衫襤褸的行人牽著三頭騾子緩緩走來時，守城士兵甚至不敢出聲喝止。他們聽聞過四品大員湯斌將來赴任，但眼前的景象卻有點寒酸，一時拿不準這究竟是不是湯大人的隊伍。

堂堂四品官，又是朝廷天子身邊人，走馬上任，下面自然巴結逢迎等眾多。然而，湯斌為了不擾民，一路輕車簡從，謝絕拜會，只是用官俸買了三頭騾子，一頭馱著兩床破舊被褥和一個書箱，主仆二人各騎一頭，像窮書生趕考似的去上任。

湯斌向守關的把總亮明身份，把總見他一主一仆，人畜俱瘦，行李又少，搖搖頭說：“就是把你放到鍋里煮，也煮不出個官味來！”就是這名“煮不出官味”的湯斌，到了潼關后，對當地的政治生態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大整頓。

從翰林院調任陜西潼關道員，相當于從內廷的秘書調到地方擔任一地的監察官。湯斌這次調任后面，是清廷高層博弈的結果。

湯斌考中進士后，被選作庶吉士，相當于皇帝身邊的秘書，后來又被任命為國史院檢討。當時翰林院開了個會，討論編修《明史》。根據皇帝的詔書，湯斌在會上發言說：《宋史》在元朝至正年間修撰，卻不避諱文天祥、謝枋得的忠誠；《元史》在明朝洪武年間修撰，而同樣記載丁好禮、巴顏布哈的節義。順治初年，以前明朝的臣子中有為保全志節而寧死不屈、臨危獻身的人，不能一概以叛逆來記載。

順治帝將此議下到明史館，大學士馮銓等人卻認為湯斌這新官有獎勵叛逆之嫌，代皇上起草圣旨嚴厲訓斥他。順治帝聽聞此事，特意召湯斌到南苑安慰他。當時，漢族士大夫對清朝的統治尚有芥蒂，很多府道缺少官員。順治帝認為當前急于用人，應當選拔學問、品行兼優的人，以經世濟民管理國家的標準去治理地方，遂決定在翰林院選拔十名優秀官員到地方鍛煉，其中大都是漢官，湯斌便在這次中央下派名單中。

道員（道臺）是省（巡撫、總督）與府（知府）之間的地方長官，主要是主管一省之行政和財賦的布政使的副手，協助布政使分管某一領域的工作，如糧儲道、巡鹽道、河工道、屯田道等等，其具體工作更像省級政權派往各地的監察官。

潼關地處交通孔道，為兵家必爭之地，自明末戰亂以來，社會凋敝。當時正值清朝用兵緊急之時，這里“征發四至”，民不堪擾，逃匿者十之二三。面對殘敗的現實，湯斌到任之后，首先下令凡大軍經過一律遣人迎之境外，約束其不得入城。他見兵丁過處有強入人室、索酒索肉、索討娼妓、調戲婦女、搶毀財物等行為，就告誡士兵：“軍隊是用來保護百姓的，百姓則供養著軍隊。軍營中的每一分銀錢、每一粒糧食，哪一樣不是百姓辛勤勞作、流血流汗換來的？軍營中的士兵，哪一個不是從田間地頭走出來的農家子弟？”

另外一方面，對于“軍士貧不能娶，喪不能葬者”，湯斌制定出兜底政策，在經濟上給予幫扶。次年，潼關一帶遭遇罕見春旱，大地干裂，小麥顆粒無收。按照清軍規制，駐軍兵餉須以小麥支付，但此時潼關周邊僅存陳年倉儲小麥十萬石，遠不能滿足三萬將士的半年用量。

若強征民麥，必將激起民變。湯斌在軍議會上力排眾議，頂著抗旨風險，毅然決定以官倉粟米替代小麥充餉。然而，軍中將領卻以“恐引發兵變”為由拒絕，督撫也因懼怕兵變而加緊向民間征麥。

面對此情此景，湯斌毅然反駁：“百姓已瀕臨餓死，難道他們就不會生變嗎？若兵變發生，我一人承擔！”他果斷下令以倉谷充作兵餉，并向將士承諾：“今年暫以谷代麥，明年必補發小麥，并以谷價折算補償。”這一舉措不僅平息了將士的不滿，更令關西數千里之地免于麥稅之苦，兵民皆得以喘息。

這一決策出臺前，湯斌事先經過了精密的制度設計。他在《潼關鹽政疏》中詳細記載：每石粟米折算小麥二石，同時承諾次年以市價雙倍補償。為防止克扣，他命人將糧倉改造成透明結構，每日開倉查驗，并在賬本留下騎縫印鑒。

在潼關道任上三年，湯斌以高效務實著稱，處理弊案，獄訟案件無一積壓。他在潼關各州縣嚴厲整治土豪劣紳、地痞流氓，招徠流民回鄉屯田開荒，三年免征租課；嚴令兵將不得擾民，同時推行保甲聯防，緝拿盜賊；倡導鄉約、設立義倉、興辦社學，教民以德。湯斌多措并舉以安定地方，從而穩定社會，使民情有所訴，民意有所達，冤情有所伸。短短三年間，數千戶流民重返故土，潼關一帶重現生機。

湯斌一心為民，深得百姓愛戴，當地都稱他“湯青天”。一次，他因勘荒遇雨，避于一棵大樹之下。事后，百姓為感念其恩德，特意用朱欄圍護此樹，時人將其比作周代召公“甘棠遺愛”的佳話。甘棠遺愛最早出自《詩經·召南·甘棠》，周代召公行德政，人民感戴，對召公憩息過的甘棠樹亦愛護有加，后用以表示對賢官廉吏的愛戴或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