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陽臺的植物架上,一層又一層的吊蘭、蘆薈、仙人球等在茁壯成長,唯一的一盆長壽花雖說花期已過,也依然頑強地綻放。整個植物架層層疊疊,猶如一座充滿生機的微型青山。
10年前,我剛搬進新家的時候,朋友送來兩個大盆栽,一盆青竹一盆綠杉。另有朋友送來魚缸和幾子(木制家具,猶如茶幾——編者注),魚缸擱在幾子上,立于陽臺一側,十幾尾金魚在水中搖頭擺尾,擺出了滿陽臺的靈動。我置身其中,感覺擁有了整個大自然。
閑來無事,我都愿意陪著老伴在陽臺上打發時間。可日子稍長,我隱隱的總還是覺得少了點什么。一天,老伴興致勃勃地從外面抱回一個盆栽。時值三月底,盆栽的花骨朵在探頭伸臂,呈玫瑰紅。老伴一臉興奮地告訴我:“這是長壽花耶!”才幾天工夫,長壽花便開得恣意張揚。
其實,老伴買回長壽花的時候,生命留給他的時日已經不多了。每天,他佇立在植物架前,望著滿架子的蔥綠陷入沉思。尤其是那盆長壽花,他擺擺弄弄的,愛不釋手,滿眼都是鐘情和寵溺。至今回憶起來,我仍能想見他手執一支煙放在鼻子下聞聞(幾十年的“老煙槍”直到得了重病才無奈戒掉,卻為時已晚),然后夾在耳后,眼睛則盯著長壽花的專注神情。
年輕時,我們不懂愛情,這日子過著過著,就把原本該有的浪漫過成了一地雞毛。我們苦過累過,吵過哭過,甚至有過一拍兩散的沖動……然而“苦過的才是生活,熬過的才叫日子”。歷經半輩子的磨合,日子也便熬出了茶的滋味:初嘗苦澀,細品甘醇。
我多么想把晚年生活過成二泡的碧螺春茶呀,無奈天不從人愿,一個令人談之色變的肺癌,生生把退休不到4年的老伴擊倒。
見過長壽花第二年的花開花謝之后,我陪他走到了天堂口。生命的最后時刻,深度昏迷了幾天的老伴突然坐起,緊緊抓住我的手晃了晃,然后戀戀不舍地松開……
老伴走了,他留給我最清晰的遺言是“我又不想沾別人的壽,我只想活我自己名下的,活一個中國人的平均年齡(老伴走時才66歲)都不行?”
很長的一段時日,我對陽臺上的植物花草懶得打理,金魚缸也成了擺設。所幸女婿接過了老伴的灑水壺,植物架依然蔥綠。那盆長壽花總會在三月下旬執拗地刷存在感,那種綻放,那一抹怒放的生命的玫瑰紅,直叫人離不開眼睛。
這樣的綻放周而復始。2023年底,女婿買回一盆月季,植物架二層以下的高度不夠,便把原本放在高層的長壽花換下。我想,此花已存活了10年,讓它自生自滅吧。意想不到的是,三月下旬一到,待在二層伸展不開的長壽花,竟倔犟地從植物架的縫隙里把“頭”“臂”伸出,迎著窗外的陽光悄然綻放!如今已是初夏,那一簇簇亮麗的玫瑰紅,傲然挺立。
最近,由于身體不適,我對生命又有了新的定義和敬畏。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我意識漸漸恍惚。夢境中,我和老伴隔著一條河,他在河那邊跟我打招呼,嘴里還叼著一支煙。我急得大喊:你還抽煙,不要命了!他中氣十足地回答:別擔心,我這邊沒有肺癌!他還說:現在日子這么好過,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不僅要活出國人的平均壽命,還要把我沒活夠的那些年補回來……
我睜開眼睛,太陽正當午,長壽花開得紅紅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