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公共服務均衡可及是增進民生福祉、提高人民生活品質的關鍵問題,數智賦能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提升城市社區公共服務供給的速度與力度,但如果偏離公共價值,必然會影響公共服務的溫度與效度,使得居民的獲得感、幸福感受損。因此,有必要從數智技術與公共價值互構的視角構建分析框架,系統分析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生成機理,不僅從理論層面回應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何以可能,也從實踐層面回答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何以可行。研究發現:在城市社區中,技術應用與價值共識會在居民參與層面耦合,從而實現社區居民需求的精準識別;技術整合與價值共創通過資源配置完成互嵌,實現社區公共服務的分類生產供給;技術演進與價值擴散通過結構調適完成共生,實現社區公共服務體系的適應性改進。數智賦能以數智技術嵌入為工具性基礎,以公共價值創造為方向性指引,在“識別-供給-改進”的良性循環中,保障了服務體系的可持續穩定運作,梯次推進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實現。
關鍵詞: 城市社區公共服務;數智賦能;均衡可及;技術價值互構
中圖分類號:D63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5)02-0065-09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著力補齊民生短板,破解民生難題,兜牢民生底線,辦好就業、教育、社保、醫療、養老、托幼、住房等民生實事,提高公共服務可及性和均等化水平。”這表明基本公共服務不僅需要解決普惠共享問題,更需要實現均衡可及。黨的二十大和二十屆三中全會都將增強基本公共服務的均衡性和可及性,作為扎實推進共同富裕的重要舉措,旨在以均衡性解決基本公共服務供需不銜接、資源配置不均衡等問題,以可及性解決基本公共服務供給對城鄉基層、偏遠地區、弱勢群體等下沉不夠,“最后一百米”沒有打通,人民群眾的獲得感不高等問題。隨著數智時代的到來,大數據、人工智能等為實現基本公共服務的均衡可及提供了技術支撐,全國各地在數智賦能社區公共服務需求精確識別與有效供給等方面開展了積極探索,“數智+公共服務”已成為城市社區治理現代化的必然趨勢。然而,在贊嘆數智賦能社區公共服務的同時,也要理性地看到社區治理中出現的過度的技術依賴、技術超載等異化現象。這些現象弱化了公平正義、人文關懷等公共價值,背離了人民至上的價值觀,因此,迫切需要從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角度推動數智技術與公共價值的雙向互動,以數智向善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的均衡可及。
一、文獻回顧與問題的提出
目前學界對數智賦能公共服務的相關討論主要聚焦在兩個視角:一是技術工具論,強調數智技術應用于城市社區公共服務的功能效益;二是價值導向論,強調社區公共服務以滿足居民美好生活為導向,著眼于居民滿意度與獲得感的提升。
在技術工具研究方面,學者們聚焦智能技術作為治理工具的應用,關注技術促進城市社區公共服務效率提升的作用機制。部分研究從數據治理出發,討論數據應用在公共服務供給中的效用問題。如黃璜認為數據作為基礎性力量驅動公共服務變革,數據范式以服務對象為核心,具有個性化、精準化、敏捷化的特征。(黃璜:《數字政府:政策、特征與概念》,《治理研究》2020年第3期。)胡稅根等發現數據技術還可以基于需求類型、居民行為等數據構建分析模型,聚焦區域間、城鄉間、群體間的差異,判斷出不同類型公共服務需求的急迫性程度,(胡稅根、齊胤植:《大數據驅動的公共服務需求精準管理:內涵特征、分析框架與實現路徑》,《理論探討》2022年第1期。)為后續的資源、場景匹配提供依據,避免傳統社區公共服務供給中各類主觀偏差所導致的服務資源錯配、漏配、誤配等問題,(李春生:《大數據驅動社區公共服務精準化:問題面向、運行機制及其技術邏輯》,《湖北社會科學》2021年第6期。)有利于推動社區服務供給從高度集中的計劃控制走向以居民需求為核心的靈活應對、精準供給模式。(張賢明:《政府治理現代化的價值支撐、雙重規范與韌性建構》,《行政論壇》2024年第4期。)部分研究從平臺型治理出發,討論基于數字服務平臺的多主體共同生產問題。如張毅、郎宸提出數字服務平臺打破了傳統的服務邊界,通過連接主體創新互動空間實現了資源流動,(張毅、郎宸:《服務感知能力嵌入:平臺化公共服務的價值共創機理與路徑優化》,《社會科學輯刊》2025年第1期。)通過整合彌散化的信息賦能生產主體,重塑社區公共服務合作生產主體結構,提升了數字公共服務能力。
在價值導向研究方面,學者們堅持公共服務的本質在于增進民生福祉、實現美好生活、促進公平正義等價值目標,強調公共價值對數智技術變革的引導作用。主張社區公共服務的價值就是以滿足社區居民需求為導向,不斷提升城鄉社區公共服務可及性和獲得感。一些學者對公共價值的內涵進行了探討,如翟文康等認為公共價值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衡量:一是治理過程中的公共價值導向,二是作為治理結果產出的公共價值。(翟文康等:《注意力分配、制度設計與平臺型組織驅動的公共價值創造——基于北京市大興區“接訴即辦”的數據分析》,《電子政務》2021年第5期。)從治理過程來說,公共價值導向要求居民等利益相關者要通過多種渠道共同參與社區公共服務過程,公共價值則在利益相關者的互動中被創造和維系。從治理結果來說,公共價值就是居民集體偏好的表達,是對政府能力的期望,如果公共服務實現了供需匹配,則實現了公共價值。一些學者關注到技術異化導致的價值風險,如孫曉云、王歡明發現技術應用主體的差異、技術本身的價值缺陷會導致社會公共服務供需不匹配、公共利益受損、獲得感降低等價值共損局面出現。(孫曉云、王歡明:《數智治理何以觸發基層公共服務合作生產價值共損?——以S市社區新基建為例》,《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24年第6期。)技術主導的社區公共服務改革可能與服務治理追求的公平正義、人文關懷等公共價值產生張力,服務產品始終脫離于居民公共利益,公共服務的均衡性、可及性更是無從談起。研究者呼吁以“獲得感”“價值共創”為核心重塑社區公共服務評價體系,推動公共服務的注意力從績效轉移到價值。
也有學者討論了價值與技術的作用關系。一方面強調公共價值對數智技術應用的引領作用,姜曉萍、吳寶家認為技術嵌入公共服務的目標是創造公共價值;(姜曉萍、吳寶家:《人民至上: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完善基本公共服務的歷程、成就與經驗》,《管理世界》2022年第10期。)曹海軍、熊志強主張將價值共創作為數字技術賦能的實現機制,數字技術在價值共創過程中提升了服務治理效能。(曹海軍、熊志強:《價值共創:社會治理中數字賦能的實現機制》,《治理研究》2024年第1期。)另一方面也肯定數智技術對社區公共價值創造的促進作用,李風山、文宏指出數字技術為精準識別需求和高效匹配需求準備了條件,從而切實提升了服務效能和居民滿意度,價值共創則作為正向結果反饋出現;(李風山、文宏:《數字技術賦能公共服務合作生產:內在邏輯、現實挑戰與未來向度》,《電子政務》2024年第9期。)韓嘯和湯志偉發現技術同化的廣度和深度驅動公共價值創造。(韓嘯、湯志偉:《數字政府創造公共價值的驅動因素與作用機制研究》,《電子政務》2022年第2期。)
既有研究對數智賦能社區公共服務進行了多角度的探索,多基于技術與價值二分的視角,探討數智技術賦能的可行性、賦能機制、模式創新等內容。也有部分研究注意到數智治理中技術與價值共存這一命題,但在研究重心上多有偏倚:抑或在技術框架下討論價值如何實現,將價值創造視為技術賦能的結果,抑或在價值框架下討論技術如何賦能,強調公共價值對技術嵌入的根本指導,未能充分揭示技術與價值雙向促進的互構關系。實際上在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實踐中,技術與價值的關系呈現緊密互動、動態博弈、情境適應的復雜狀態,技術不僅賦能價值的實現,價值也引導技術的設計與應用,技術與價值相互構建,共同推動社區公共服務的均衡可及。本文針對上述理論研究與實踐需求脫節的難題,聚焦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場景,對數智賦能所包含的技術性要素和價值性要素進行解構,構建數智賦能過程中技術和價值的互構框架,剖析技術如何重構價值、價值又如何規制技術的現象,以揭示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生成機理,以推動數智向善,加快實現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優質共享和均衡可及。
二、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分析框架
(一)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內涵
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本質要求是全體人民利益的基本實現,是從居民主體價值層面出發,對社區公共服務水平及效能進行判斷的重要尺度,要求精準化、精細化滿足居民差異化、層次化需求,達成供需適配。均衡性要求實現基本公共服務目標人群的全覆蓋,將城鄉間、區域間、群體間的服務差異控制在一定范圍內,(李寶榮:《完善和推進立足于均衡可及的基本公共服務制度體系建設》,《中國行政管理》2024年第8期。)這種均衡性不僅體現為供給端的資源分配均衡,還強調居民在獲取公共服務時的機會均等和結果公平。(錢振明:《新時代基本公共服務體系的現代化發展:基于均衡性和可及性的考察》,《中國行政管理》2023年第10期。)衡量均衡性的重要標準是居民的均衡性感知,受到技術嵌入程度、居民參與程度、服務事項覆蓋度及技術包容性的影響。(王欣亮、邢譽丹:《數字治理與基本公共服務均衡性感知:機制分析與實證檢驗》,《西北大學學報》2025年第1期。)可及性是用來描述公共服務體系和服務對象之間“適合度”的一個評價性概念。(王前、吳理財:《公共文化服務可及性評價研究:經驗借鑒與框架建構》,《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服務供給和居民個體需求間的差異帶來了可及性問題,均衡配置是全體居民服務可及的前提,服務可及要求服務資源須與社會需求相匹配,惠及全體居民,走完“最后一公里”。(蘇曦凌:《公共服務的空間敘事:可及性、可及化與可及度》,《社會科學》2022年第9期。)公共服務均衡可及是供給側與需求側雙向聯動的結果,既涉及從供給側優化服務流程,提升服務效率,通過技術手段實現服務資源的有效配置,也強調從需求側出發,加強居民意愿的收集與服務感知的監測,通過公共價值創造保障服務的精準性,從而建立起供需兩側的互動與反饋機制,確保公共服務能夠真正惠及居民,滿足不同群體的多樣化需求。
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指向居民需求精準識別、產品分類生產供給、服務體系適應改進三重漸進性服務目標。對居民需求的精準識別是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邏輯起點,只有識別出需求,公共服務生產才有據可依,明確要生產哪些產品、生產多少數量,繼而優化供給端的資源配置,保證供需的匹配性。同時,居民需求具有動態性,會隨著社會環境、生活環境、個人狀況等的變化發生改變,一套生產方案不能適應所有情境下的需求,這就要求服務體系必須具有彈性和適應性,在完成一輪服務供給后,可以根據變化趨勢即時調整系統運作,從而投入新一輪服務生產供給中。反之,如果公共服務體系不能做出及時反應,不能適應居民的需求變化,則公共服務運行終止,不能開啟新一輪的需求精準識別、服務精準供給環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更是無從談起。因此,三重服務目標實現的關鍵在于調動居民參與、優化資源配置、調適服務結構。
(二)技術-價值: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要素解構
數智賦能融合了技術理性與價值理性,數智時代下的治理變革存在一個與所處治理場域適洽的包容性、漸進趨向,(王海明:《數智時代的正義:復雜性及其當代旨歸》,《浙江社會科學》2022年第1期。)數智賦能必然要回應中國式現代化的人民中心價值遵循。因此,數智賦能的第一要義是數智技術在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場域的深度應用,治理旨歸是公共價值實現,即滿足居民需求,提升公共服務的均衡性、可及性。具體而言,數智賦能提倡構建一種以人為中心的人機協同模式,確保技術服務于居民需求,將技術手段與價值訴求相結合,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物聯網、區塊鏈等新興技術輔助決策,以期最大限度地發揮智能技術的工具效用,追求公平、正義、包容等公共價值,實現社會共治。(樊博、王妍:《數字治理的發展邏輯解析》,《吉首大學學報》2021年第4期。)在此意義上,數智賦能不僅通過技術手段提升了公共服務的效率與精準性,更通過價值導向確保了服務的公平性和包容性,從而直接促進了社區公共服務的均衡可及。
數智賦能的技術性要素仍然要從作為工具的功能性來剖析。智能技術通過在服務場景中的廣泛應用、對多類型資源的深度整合、對服務結構的調適優化高效完成了公共服務需求識別、公共服務供給。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基礎設施是開展社區公共服務的前提和主要媒介,通過相關設備的智能升級,在社區中構建多類型的智慧服務場景,構建起包含居民選擇偏好、行為方式等的數據庫,析出居民服務需求信息,推動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從“畫像式”走向“解析式”,告別抽象化的群體預設,專注基于個人行為數據的精準服務。(孫志建:《技術賦能與認知轉向:理解公共管理方法數字化轉型的核心機理》,《電子政務》2021年第8期。)以城市社區為中心構建的智能信息平臺,可以在更大的地域、空間、行業領域中進行資源整合和配置,以服務生產為目的,向居民提供差異化的、高質量的、便捷的、低成本的公共服務。同時,智能技術集中調動各類主體圍繞服務生產開展合作行動,在智能平臺上進行立體式對接,促進主體間關系結構的清晰化,推動松散的主體轉向“扁平的聯結式網絡結構”,塑造社區公共服務共同體。(湯資嵐:《鄉村公共服務平臺化供給的實踐邏輯與推進策略——基于浙江省“整體智治”的經驗考察》,《農林經濟管理學報》2023年第6期。)智能技術的科學設定是,通過機器學習已有數據進行分析推理,逐步自我改進,提升數據挖掘以及決策、預測的能力。這就意味著智能技術可以對社區公共服務過程進行全記錄、全跟蹤,對服務方案數據和服務結果數據采取綜合對比和評估,進而及時調整各項服務產品供給方案,實現服務供給的優化升級。
數智賦能的價值性要素可從價值創造的三重維度——價值共識、價值共創、價值擴散來進行考量,通過居民參與、服務交換、資源整合,提升服務的精準性、可及性和獲得感,構成一個完整的價值創造鏈條。數智時代的價值模式是以多元社會主體邏輯為核心的全流程價值創造過程,注重多主體的過程性參與,即合作生產,價值理念的認同和共同參與的共創構成了價值實現的基礎性要素,而深層次的、穩定的、持久的價值認同源于自主性的、能動性的“生成-建構”,而不是強制性的“給定-接受”。(何繼新、趙丹青:《數智化賦能基層治理共同體發展:“價值認同-價值共創”的新視角》,《天津行政學院學報》2022年第5期。)楊寶、李萬亮指出公共服務是包含合作生產、公共價值創造等要素的復雜服務過程,遠非單一的產品生產與遞送所能概括。(楊寶、李萬亮:《社區養老服務的可及性差異:基于“制度-網絡-文化”整合性框架的實證分析》,《中國行政管理》2024年第2期。)Osborne(奧斯本)沿著服務主導邏輯提出了公共服務的價值共創模式,公共服務供給的過程就是公共價值創造的過程。(S.P.Osborne,“From Public Service-dominant Logic to Public Service Logic:Are Public Service Organizations Capable of Co-production and Value Co-creation?,”Public Management Review,vol.20,no.2 (2018),pp.225-231.)公共服務價值共創是在公共服務情境中,多元化主體合作生產,對資源、能力和流程等生產要素進行整合配置,共同創造價值,提升總體福祉的過程。(朱春奎、王彥冰:《公共服務價值共創:系統述評、內容框架與研究展望》,《公共管理與政策評論》2023年第6期。)價值共創的公共服務邏輯突出多元主體間的互動關系,特別是服務生產者和服務使用者之間的互動,價值在互動過程中被創造并感知。(公婷:《公共治理中的“價值共創”:以香港的廉潔建設為例》,《公共管理與政策評論》2023年第1期。)張毅和賀欣萌將“數字化+價值共創”引入公共服務合作供給領域,從價值共識、共創、擴散三個環節考察了公共服務合作供給價值共創生態系統的形成過程。(張毅、賀欣萌:《數字賦能可以紓解公共服務均等化差距嗎?——資源視角的社區公共服務價值共創案例》,《中國行政管理》2021年第11期。)價值共識是公共服務價值共創的起點,指的是各個行動者達成對公共服務一致的價值認知,如公平性、效率性、包容性、可持續性等。價值共創指的是通過多方合作和技術賦能,將價值共識轉化為具體的公共服務成果,強調利用數智技術整合資源,提升服務效率,實現相應價值目標。價值擴散指的是合作中創造出的超過公共服務本身價值的附加值部分,通過經驗總結、模式推廣和制度完善,拓展共創價值成果的應用場景,并形成可持續的價值創造機制,確保公共服務的長期優化和普及。
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實質上是數智技術驅動下的價值創造過程,外顯為智能技術在城市社區治理中的創新應用,內核則是價值理念的變革。即,數智賦能公共服務不僅涉及技術層面的創新,更觸及價值層面的重構,通過運用技術手段對公共服務基礎設施進行智能升級,完成服務流程優化、決策效率與精準度提升,同時強調以居民需求為根本導向,立足服務對象及其需求的復雜性、不確定性、模糊性這一現實,促進服務便捷化與優質化,推動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繼而實現社會公平、增進民生福祉。這一過程中,公共價值保障了社區公共服務供給的內生性、持續性,激發了居民參與服務生產的內生意愿和行動,使得居民兼具供給主體和客體雙重身份,居民參與又進一步保證了供給體系的可持續運作。
(三)技術價值互構: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分析框架
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指向了一個技術與價值深度融合的互構過程,一方面強調不斷深化數智技術在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場景中的應用,充分發揮技術在供給效率層面的工具性作用,另一方面強調人民的主體地位,技術應用要服務于人的需求并適應其需求變化。數智賦能的技術性要素和價值性要素均包含對居民參與、資源配置、結構調適的關注,因此數智技術嵌入和公共價值創造以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為最終目標,共同作用于居民參與、資源配置和結構調適。在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場景中互構,技術的應用受到價值的引導和規范,價值的生成和持續則以技術為支撐。按照環境-過程-結果的發展邏輯,可以構建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技術價值互構框架(如圖1所示),對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生成機理進行深度剖析。
數智技術的迭代和治理應用深化以及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遵循共同構建起當前城市社區公共服務發展的動力環境,因此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是以數智技術嵌入、公共價值創造為抓手。首先,技術應用與價值共識在激活居民參與上耦合。數智技術在社區公共服務場景中的應用作為驅動起點出現,數智技術對需求的精準識別有賴于居民需求的精準表達,居民對各自利益進行協調、尋求共同偏好的過程就是凝聚價值共識的過程,這些價值共識就是需求的精準表達。其次,技術整合與價值共創在服務資源配置上完成互嵌。數智技術具有跨時空的聚合性,可以依據服務生產需求集中調配分散化的資源,調整服務主體的關系。多元服務主體攜帶各類服務資源按照技術配置方案投入不同種類服務的生產中,能夠重新構建服務主體合作關系網絡,形成多元主體在服務信息的循環流動中確認共同價值的局面,進而在生產互動中實現價值共創,完成產品分類生產供給。最后,技術演進與價值擴散在服務結構調試中完成共生,服務結構包含了對供給主體關系、供給內容、供給模式等的調整。數智技術具有自我學習、自我演進的功能,學習演進的基礎是相關主體的服務反饋,數智技術依據反饋給出服務優化方案,投入新一輪服務生產中,居民也在“服務反饋-供給優化”的良性循環中提升了滿意度、激活了主體性、產生社區認同感和歸屬感,進而實現價值擴散及整個公共服務體系的適應改進,有助于保障城市社區公共服務的持續供給和穩定運作。這一連續過程提升了社區公共服務水平和社區治理水平,實現了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目標的梯次推進;同時其源于技術應用,受到價值引導的特性,一旦生成就具有自我生長的內生動力。(孟天廣:《數字治理生態:數字政府的理論迭代與模型演化》,《政治學研究》2022年第5期。)
三、技術應用與價值共識耦合,實現居民需求精準識別
技術決策并不單純只依靠數據,更要確保理性決策的自主性與正當性,使決策結果外顯為公共價值,(郁俊莉、姚清晨:《從數據到證據:大數據時代政府循證決策機制構建研究》,《中國行政管理》2020年第4期。)進而保證技術決策結果和居民真實需求具有一致性。因此,做好社區公共服務,必須問需于民,需求精準識別的基礎就是居民意愿的精準表達,沒有居民的需求表達和確認,就談不上識別的精準性,也會回歸到以往的供需錯配情形。數智技術使用的便捷性、準入的開放性、表達的相對隱蔽性,極大激發了居民主動表達需求的意愿,提升了居民參與能力。居民真實表達、配合社區進行公共服務需求確認的過程就是社區價值共識凝聚的過程,居民需求是價值共識的顯性表達。在此基礎上,公共服務決策模式從少數精英參與式決策,轉向海量數據支持、多元主體參與的循證決策,使得技術實現了對需求的精準識別。
在數智賦能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過程中,首要任務就是深化數智技術在社區公共服務領域的創新應用,構建起居民的基本信息和日常行為數據庫。數據庫所存儲的數據,一是源于社區對居民基本信息的集中收集,二是居民在智慧平臺上的直接表達所產生的數據,三是智慧場景對居民日常行為軌跡等的記錄數據。數智技術以數據庫為基礎,經過數據清洗和計算,可以對多樣化、層次化、復雜化的居民需求進行抽絲剝繭式的捕捉,分析出居民需求信息。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需求信息是依據固定的算法模型得出,不具備應對不同區域、不同群體以及城鄉間的普適性,在需求受眾、需求達成優先級等方面與實際需求存在一定偏差,因此,為了保證需求識別及后續服務供給的有效性,數智技術給出的需求信息要交由社區向居民進行確認。具體地說,居民的個人表達不能代表全體居民的公共利益,技術分析結果可能包含教育、文娛、環境等各方面,需要社區和居民進一步溝通,判斷個體訴求和公共需求,以及不同需求的急迫性程度。居民在社區公共服務中具有積極主體地位,不僅可以表達自身的價值偏好,還可以互相進行價值磋商,重新塑造價值偏好,尋找利益互補的契合點,在差異化個體利益中尋求共性,進而在創造何種價值、如何創造價值上達成共識,并找到支撐社區發展的公共價值,商定公共服務的“價值清單”,繼而反饋給技術平臺完成需求確認,使得社區有可能始終在可行條件下為居民提供最“好”的服務選擇。
杭州市瓜瀝七彩社區作為浙江省首批未來社區試點,以“瀝家園”掌上云平臺為支撐,將數字化嵌入社區治理中。一方面,社區工作人員可以將前期搜集的居民基礎信息上傳到運維平臺,通過系統自動分析居民的可能性需求。另一方面,居民可通過“瀝家園”直接表達自己的日常生活需求。運維平臺經過數據清洗、分析得出服務需求信息,如就近辦理政務服務、解決停車難問題、消除消防安全隱患、環境改造等公共需求,以及家政上門、嬰幼兒托育、日間照料等個人需求。在此基礎上,由社區召開居民大會或是逐戶走訪,進一步征詢居民意見,共同商定公共服務供給項目,最終將公共服務關注點優先落在政務服務、消防安全隱患上,打造“瀝未來公共服務中心”辦理政務服務項目,同時對停車位、門禁、監控等設施設備安裝電子芯片和感應器,進行實時管控。七彩社區以技術應用為基礎,居民或被動或主動參與社區公共服務過程,找到價值共識,最終以社區的整體價值偏好形塑公共服務的價值取向,保證了需求識別的精準性。
四、技術整合與價值共創互嵌,實現服務分類生產供給
均衡可及不僅強調基本公共服務的兜底保障,還注重擴大普惠性非基本公共服務供給,豐富多層次、多樣化生活服務供給,鼓勵按照市場邏輯與社會邏輯吸納各類主體參與社區公共服務供給工作。其中,對個性化需求的滿足是公共價值傳遞的邏輯起點、效能終點和服務重點,和提升公共服務均衡性、可及性、價值飽和度具有顯著的正相關關系,更是保障居民高品質生活的關鍵。數智技術可突破時空限制,在更大的地域、空間、行業領域中進行資源配置,通過鏈接相關服務主體,對社區內外的多類型資源進行深度整合,倒逼公共服務相關主體變革協同方式,進行合作生產。同時,數字治理平臺為多元服務主體提供了“共同在場”的媒介,居民、社區、企業、社會組織等在資源調整、服務生產和配置過程中密切聯系,在智能技術的虛擬化彌合再造下,形成以服務事項為中心的網絡結構,將價值共識轉化為具體的服務成果,完成價值共創,實現標準化服務和個性化服務的分類生產供給。
需求識別階段所達成的價值共識主導數智技術開啟進一步的服務生產供給環節,服務生產以大量資源為支撐,包括資金、主體、生產資料等。以城市社區為中心構建的智慧平臺和智慧場景,具有跨部門、跨邊界的特征,拓寬了市場、社會等主體的進入渠道,提供了不同主體進行溝通和資源交換的界面,形成了開放性的公共服務系統,實現了對社區內外各類碎片化資源的整合。不同主體占有的服務資源有所差別,數智技術配置資源進行服務生產的過程亦是服務主體關系網絡重構的過程。針對具體的服務事項,基于對服務生產效能的考量,智能技術給出相應的服務主體合作生產方案,保證每一項服務都是由最合適的主體進行合作生產,一方面以行政資源為主導生產標準化、規?;?,如將政務服務審批受理權限下放至社區,增加社區政務服務事項的線上受理與辦理的種類和數量,居民可以登錄智慧平臺鏈接的小程序,在居民端政務服務板塊在線辦理公共服務事項及提交資料。另一方面讓社會資源牽頭生產低償的定制化、個性化服務。各主體基于公共價值考量,按照生產要求進行動態匹配,落實生產方案,在標準化層級進行立體式對接,確認各自在服務生產中的具體功能,各司其職,進而構建新型合作關系網絡。借助數智技術,以政府為單一核心的服務供給模式被顛覆,多元主體被納入社區公共服務供給過程,通過全面整合重組,在交互中構建起權責均衡的具有高度協作性、互補性、協商性的合作形態,使得融入智慧平臺的不再是顧客與企業、居民與社區之間的雙向關系,而是多方相關利益者的共享價值創造。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烏魯木齊市喀什西路社區日間照料中心通過“無償+低償+有償”的差異化經營模式,精準滿足社區“一老一小”群體的多元化需求。該中心由政府主導建設,引入第三方專業機構運營,無償提供基礎公共設施服務,如多功能活動室、健康監測設備(智能手環、跌倒報警器等)和文娛活動空間等,供老年人日常休閑、健康數據監測使用。針對經濟條件有限的老人,推出低償服務,包含午休、健康護理等基礎照料,同時通過智能設備實時預警健康風險,降低突發疾病成本。對于個性化深度需求,則提供有償定制服務,如中醫理療、康復訓練、心理疏導及“幼兒園式”日間托管(早送晚接)等。此外,中心還整合社區資源,為家庭提供“喘息服務”,緩解照護壓力,形成普惠性與市場化結合的可持續運營體系。可見,基于居民價值導向的公共服務合作生產解決了以往服務規模大、效能低的公共資源浪費問題,多類型資源的進入極大提升了服務產品的質量,差異化經營模式也為數智技術系統可持續運作提供了資金支持。
五、技術演進與價值擴散共生,實現服務體系適應改進
數智賦能帶來的不僅是城市社區公共服務供給模式的創新,更是服務體系的適應性調整與變革。數智技術具有數據追蹤、自我學習、自我演進的功能,面對服務對象及其需求的不確定性、環境復雜度大幅提升的挑戰,通過其敏捷性、靈活性等特征影響社區公共服務體系的彈性和韌性,應對外部壓力和變化。數智技術要實現在社區的持續深度嵌入,必須根據環境要求,特別是由價值構建的制度環境要求,不斷進行自我更新和調整升級。(張緒娥等:《由合作生產到價值共創的社區更新何以可行?——以北京“勁松模式”為例》,《公共管理學報》2023年第1期。)服務主體間的互補和合作生產削弱了信息差,在社區公共服務完成服務供給后,居民及其他服務主體就對供給內容、供給流程、供給使用等進行討論評價,反饋給智慧平臺,要求其在比對服務數據后做出改進決策,同時基于不同情境居民需求的變動,對服務供給的資源、主體、形式、程序等進行結構性調整,持續優化公共服務供給方案,進而投入新一輪服務供給。居民在“服務反饋-服務優化”的良性循環中獲得了更優質的服務體驗,實現了社區公共服務的全過程參與,對社區公共服務供給的滿意度、對社區治理能力的認同感得以不斷提升,這就極大程度增加了社區公共服務價值共創的附加值,推動了公共價值的擴散,實現了服務體系的適應改進,保障了整個社區公共服務系統的可持續運作。
服務改進的依據是相關服務主體,特別是作為服務使用者的居民對于供給過程、供給結果的評價和反饋。一方面,技術平臺的開放性、進入機會的平等性,以及技術不斷迭代降低使用門檻、消弭技術鴻溝,提升了居民參與意愿和參與能力,為主體間的信息傳播、有效問答、及時反饋提供了有益實踐。另一方面,智慧平臺會自動記錄整個服務生產、供給過程,在居民使用服務后,將居民所反饋的體驗數據和系統內存儲數據進行比對分析,判斷供給效率和滿意度。在公共價值導向下,技術演進以居民更好地服務獲得和體驗為目標,是對居民需求變動的有效回應,居民需求因時因勢而變,技術框架自然要隨之變動。居民需求內容拓寬,智慧供給內容隨之拓寬;居民參與意愿加強,治理參與渠道隨之增加,技術應用難度隨之降低。因此,數智技術在得到服務反饋后,通過算法優化服務流程、通過數據分析提升決策效率與精準度,進一步調整服務內容、主體配置,重新設計嵌入的場景、深度,進行跨組織、跨領域的流程再造,創設更加高效、透明的服務結構,進而建立起更為高效、人性化的社區公共服務運作模式,提升整體服務能力。居民價值反饋對數智技術演進的引導是數智技術可持續嵌入的關鍵和根本保障,確保了供需雙方在社區公共服務供給全程的互聯互通,同時也是技術與居民良性循環互動的結果,保障了居民的體驗感和獲得感。在此階段,創造的公共價值既不在生產的公共服務中,也不在多元服務主體中,而在主體間積極互動、共同生產、優化供給所延伸出的供需行為體驗以及價值共創氛圍中。
成都市新鴻社區從2017年開始探索推進技術賦能公共服務,打造“鄰里守望·智慧新鴻”智慧社區項目,從1.0版本到2.0版本,再到如今的3.0版本,其內容不斷增加、應用不斷深化、使用不斷簡化,呈現“居民體驗-技術響應-服務升級”的建設進路。如新鴻社區針對居民反映的線下治理活動參與時間不統一、老年人不擅長使用手機打字功能等問題,增加了居民線上投票、線上語音議事等功能,極大便利了居民對技術的使用;針對居民反映的“一老一小”問題,將個性化服務生產拓展到全人群、全生命周期,開發社區養老、社區托育、社區食堂、鴻義倉創智空間線上管理服務平臺,同時搭建線上全齡服務互動平臺,提供精細化服務。這些均是數智技術基于價值反饋做出的演進行為,實現了服務體系適應改進,保證了社區公共服務的均衡性、可及性。
六、結 語
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是建設幸福美好社區的關鍵問題,數智賦能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改變公共服務供給的速度與力度,但如果偏離公共價值導向,必然會影響社區公共服務的溫度與效度。本文從數智技術與公共價值互構的視角構建分析框架,系統分析了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生成機理,旨在從理論層面回應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何以可能,從實踐層面回答數智賦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均衡何以可行。
就理論貢獻而言,本文跳出了社區公共服務研究技術工具論與價值導向論的二元對立,將技術理性與價值理性納入同一解釋框架,為數智賦能研究提供了新的數智技術與公共價值互構視角,深化了對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生成機理的系統性認知。技術與價值的討論是公共服務的經典命題,技術的唯效率論可能衍生價值的沖突,似乎技術與價值始終背道而馳,難以產生交集。而數智時代的到來,使得技術與價值的融合互構有了可能。城市社區公共服務邁向均衡可及要求構建具有彈性化的供需匹配系統,居民的價值取向必須反映在技術中,技術嵌入以居民需求為依據,既避免了技術主導下的價值異化,也克服了價值懸浮下的技術失靈,數智技術與公共價值的交匯在城市社區公共服務場域找到了可能性和切實的落腳點,二者的互構表達為產生交集、發生關系、融合共生的漸進邏輯。同時,對于技術的效率是否一定犧牲價值這一問題,在社區公共服務情境中也得到了回答,技術的效率評價標準是合目的性,正是基于對公共價值的回應,數智技術才是有效率的。
就實踐啟示而言,通過數智賦能實現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要從技術和價值兩方面著手。一是推動技術包容性設計,彌合數字鴻溝,夯實均衡可及的底層支撐。技術包容性是社區公共服務均衡可及的前提,通過工具適配實現所有居民可用。首先在技術開發階段植入“無障礙”理念,通過界面簡化、語音交互等降低技術使用門檻,保障老年人、殘障群體等弱勢居民的數字權利;其次加強社區數字素養培育,打破技術能力差異構建的居民參與壁壘;最后保留必要的線下服務通道,通過人工與智能互補的模式,避免技術依賴對弱勢群體的排斥。二是強化以居民為核心的多元主體參與,形成互動式民主治理網絡,構建均衡可及的運行機制。公共服務供給的有效性取決于居民對服務內容使用價值的感知和評價,(吳寶家、唐銀彬:《合作生產賦能農村環境公共服務有效供給的機制探討——基于四川省D鎮巷道環境整治的案例研究》,《湖南農業大學學報》2023年第5期。)利用技術賦能居民參與,將居民參與從象征性介入轉變為實質性決策,避免技術理性對主體性的消解。同時,明確各主體在社區公共服務中的角色分工,如社區負責統籌資源分配與制度設計,社會組織提供專業化服務及彌補技術盲區,企業負責技術迭代與數據安全維護等,多元主體的功能互補可化解技術單邊主導的局限性,推動社區公共服務從被動供給轉向主動適配。
(責任編輯:吳 茜)
作者簡介:姜曉萍,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楊舒雯,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成都 610064)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高質量’導向下城鄉社區治理和服務體系建設的有效性研究”(21ZDA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