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民族互嵌社區生態文化認同存在生態環境認同、生計方式認同、生態知識認同、生態觀念認同的四重結構,以新疆尉犁縣塔里木鄉民族互嵌村落為特定空間,分析生態文化認同的價值、屬性和內涵,進一步管見生態文化認同對增強各民族的中華文化認同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促進作用。提出在新時代,“自然”的生態文化認同要經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形成“自覺”的生態文化認同,生態文化認同通過與馬克思主義文化認同觀實現結合,將成為中華文化認同的一部分,成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驅動力。
關鍵詞:生態文化認同;民族互嵌村落;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華文化認同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5)02-0011-09
一、理論回顧與研究問題
文化認同是中國各民族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交往交流交融而形成的結果,成為中華文化共同性的核心,促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中國長期以來形成的大一統國家,無論是漢族還是少數民族建立的中央王朝,不僅是政治的統一、經濟的聯結和軍事的保障,更重要的是文化的認同。而在文化認同的基礎上又進一步發展成為對“中國”的國家認同和對“中華民族”的民族認同。在這一背景下,發現和剖析文化認同中的具體內涵和組成部分,不僅為新時代增強各民族對中華文化的認同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也是開展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的民族工作的重要支持。
西方學者對文化認同(cultural identity)的理論闡述大致分為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從個體的角度來看文化認同,即“個體的文化認同”。它源于社會心理學中的社會認同理論(Social Identity Theory),認為個體對群體的認同是群體行為的基礎。因此,著名心理學家埃里克森(Erikson)將“文化認同”定義為:“文化認同是描述個體心理活動,判斷個體與群體產生聯系又和群體區別開的自我意識。”第二個層面是從族群的角度來看文化認同,即“族群的文化認同”。它基于文化人類學的文化適應理論,認為文化認同是文化適應的重要組成部分。例如,弗里德曼(Freedman)認為:“文化認同是一個種屬概念,指的是給定人群的一組有特征的屬性,我們就能說,體驗到的由個人攜帶在血液中的文化認同,可以說是眾所周知的族群性。”上述從個體和族群兩個層面對文化認同的理論闡釋,也影響了部分中國學者的理解,他們在這一基礎上進一步將其與民族認同結合起來,認為文化認同是民族認同的前提和基礎。例如,萬明鋼從“個體的文化認同”的視角出發,認為“每個民族創造了自己的文化,一個人從出生便受自身民族文化的熏陶和教育,形成對自己民族文化的認同”。鄭曉云基于“族群的文化認同”,提出“文化認同需要以民族為載體,以民族認同為基礎;而民族又以文化為聚合,文化成為民族認同的靈魂,是民族認同的基本依據”。基于上述觀點,在新時代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背景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的文化認同應該是同時建立在“個體的文化認同”和“族群的文化認同”的基礎上。
文化認同不僅具有歷史和政治屬性,還具有最基本的生態屬性,也就是生態文化認同。中華民族具有包容和諧的集體智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萬物和諧生態觀念,各民族的生態文化思想資源可以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支持。因此,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組成之一就是中華民族生態共同體。而要建立中華民族生態共同體,多民族的生態文化融通是基礎,也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途徑。 新時代,生態文化認同為多角度全方位構建展現中華文化共同性提供了生態的視角,也為進一步加強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促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奠定了文化的基礎。綜上所述,生態文化認同是中華文化認同的基礎和重要組成部分。
本文基于新疆尉犁縣塔里木鄉的田野調查,以當地民族互嵌村落為特定空間,探討生態文化認同在生態環境認同、生計方式認同、生態知識認同、生態觀念認同上的四重結構,分析生態文化認同的價值、屬性和內涵,進一步管見生態文化認同對增強各民族的中華文化認同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促進作用。本文進一步提出在新時代,“自然”的生態文化認同要經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形成“自覺”的生態文化認同,生態文化認同通過與馬克思主義文化認同觀實現結合,將成為中華文化認同的一部分,成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驅動力。
尉犁縣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中部,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腹地,塔里木盆地東北緣。尉犁縣是一個多民族地區,境內有漢、維吾爾、回、蒙古等民族。筆者在尉犁縣塔里木鄉的民族互嵌村落開展田野調查,具體包括塔里木村、園藝村、南海子村、博斯坦村、英努爾村、拜海提村6個村落。塔里木鄉地處尉犁縣東南部,基于歷史上不同時期各民族的遷徙與交往的很多村落都自然形成了民族互嵌狀態,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較為明顯。因此,尉犁縣是闡釋歷史上和現實中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代表性區域。筆者調研的這6個村落主要是維吾爾族與漢族互嵌共居。基于當地民族互嵌村落的生態文化認同來增強各民族的中華文化認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案例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二、民族互嵌村落生態文化認同的四重結構
在不同歷史時期進入尉犁的各個民族,他們的文化與當地的生態環境互動,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生態文化。隨著各民族互嵌融合的歷史發展,生態文化也從多樣性逐漸發展出了共同性,并產生了生態文化認同。首先,共同的生態系統是生態文化認同的物質基礎。各民族在進入尉犁之前,所生活的生態系統是不一樣的。定居尉犁之后的各民族,要面對相同的自然環境,要生活在共同的生態系統之中,并要利用同樣的自然資源來發展生產。相同的自然環境、共同的生態系統、同樣的自然資源為各民族形成生態文化認同墊定了物質基礎。其次,相同的文化價值是生態文化認同的精神核心。進入尉犁之前的各民族同樣有著各自獨特的生態文化,體現出了生態文化的多樣性。來到尉犁生活,在共同的生態系統中,隨著生產生活方式的交融和互惠,各民族的生態文化在多樣性的基礎上逐漸產生了共同性,并孕育出了相同的文化價值觀,成為生態文化認同的精神核心。
因此,在民族互嵌村落可以基于作為物質基礎的共同生態系統和作為精神核心的相同文化價值來理解生態文化認同。共同的生態系統形成了各民族的生態環境與生計方式,相同的文化價值包含著各民族的生態知識和生態觀念,所以生態文化認同形成了四重結構。
(一)生態環境認同
生活在共同的生態系統中,各民族的生活依賴于周圍的自然資源,并進而產生了對生態環境的認同。在塔里木村和園藝村,維吾爾族和漢族生活在塔里木河和孔雀河流域內,在共同的流域生態環境中,他們對河流、森林、綠洲、草地和沙漠等形成了同一種生態環境認同,并在生態環境認同的基礎上共同開展了維護生態環境的行動,共同制定了保護生態環境的村規民約。
首先是對河流的生態環境認同和維護行動。對水源不足的塔里木村和園藝村而言,塔里木河和孔雀河在歷史上一直都是當地維吾爾族和漢族村民飲用水的主要來源,村民對兩條河流都產生了“母親河”的認同。在共同“母親河”的哺育下,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共飲一江水、共同在當地可持續地生活。20世紀70—80年代,由于環境的惡化和社會的發展,塔里木河和孔雀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并遭受了嚴重的污染。塔里木河的水量越來越少,經常發生斷流,甚至還嚴重到斷流幾年;孔雀河則是水質受到嚴重污染,河水散發著難聞的氣味。為了救護共同的“母親河”,在當地政府的領導下,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共同開始了河流生態環境的保護行動,重新向塔里木河引水,并對孔雀河進行生態修復。經過十多年的共同努力,兩條“母親河”流域環境得到了恢復,流量得到了保障,河水水質也得到了提高,兩條“母親河”變得干凈和清澈,重現生機。在共同維護“母親河”生態環境行動的基礎上,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又共同制定了保護塔里木河和孔雀河的村規民約,禁止污染河流環境和浪費水資源的行為。
其次是對森林的生態環境認同和維護。在歷史上,森林為塔里木村和園藝村提供了薪柴資源和建房材料,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對森林有著很深的感恩之情,在當地傳誦著大量歌唱森林的民歌。例如歌唱胡楊,有“荒漠中的生命花朵”“只有胡楊人類才能夠生存下來,所以人類離不開胡楊”等等。但是,隨著薪柴的無度砍伐和耕地開墾的擴張,一度造成了兩個村落周圍的森林日趨減少,沙漠和荒地不斷擴張,導致生態環境惡化。風沙越來越大,嚴重的時候會發生沙塵暴,對當地村民的生產生活造成了嚴重的影響。為了治理沙塵和改善環境,在當地政府的號召下,共同生活在這里的維漢兩個民族村民一同開始植樹造林,用共同行動維護森林的生態環境。在長期堅持和共同努力下,村子周圍豎起了一片片人工林的森林之墻,沙塵災害逐漸減少。為保護家園,鞏固防沙成果,他們共同制定了森林保護的村規民約,不僅禁止亂砍濫伐森林,還依照國家對胡楊林保護的法律法規,特別對胡楊林保護作出規定,建立了胡楊林保護站。
塔里木村和園藝村的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對于綠洲、草地和沙漠這些生態環境認知是一致的。他們都認為沙漠像水一樣干凈,沙漠也是大自然的寶貴財富,沙漠可以治療疾病等等。而對共同“母親河”的河流生態環境認同與對胡楊林是“荒漠中的生命花朵”的森林生態環境認同,則成為了整個生態環境認同的核心。
(二)生計方式的認同
基于共同的生態系統和同樣的自然資源,各民族逐漸形成傳統的生計方式。這些生計方式通過不斷的交流和互惠,在各民族之間逐步產生了生計方式的認同。南海子村和博斯坦村是維吾爾族和漢族共同居住的村莊。在長期的生活中,村民們從事著同樣的農業生計方式,具體包括農作物種植、園藝、畜牧和經濟作物種植等,并在相互交流、互惠和共享的基礎上促進了當地的生計發展,從而最終形成了他們對農業生計方式的認同。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是生計方式的交流。在南海子村和博斯坦村,維漢兩個民族村民都從事農業生產,但由于歷史形成的傳統和習慣,兩個民族在具體的生產活動上卻有所不同。一般來說,維吾爾族村民比較擅長園藝,漢族村民則在蔬菜種植方面更有經驗。在長期的生活中,漢族村民會向維吾爾族村民學習園藝技術,維吾爾族村民則向漢族村民學習蔬菜種植技術,他們還一起交流田間管理經驗,農忙時也共同開展播種和收割等農事活動。其次是生計產品的互惠。畜牧業是南海子村和博斯坦村維吾爾族村民的傳統生計方式,并一直延續至今。這里的漢族村民則主要從事以蔬菜種植為主的種植業。在村子內部形成了兩個民族農產品的互惠交易:維吾爾族村民向善于種植的漢族村民購買蔬菜,而漢族村民則向擅長養殖的維吾爾族村民購買牛羊肉,這種生計方式上的互惠,使得兩個族的村民在生計上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第三是生計資源的共享。南海子村和博斯坦村水資源較少,作為農業生計的重要資源,農忙時這里會經常出現水資源短缺的現象。地方政府會根據農戶實際耕種的田地畝數來分配生產灌溉用水,當地維漢兩個民族村民也制定了公平利用水資源的村規民約,以達到在生產生活中共享水資源的目的。
在歷史上的不同時期,由于各個民族的遷入和長期居住,當地曾經出現過綠洲農業、軍墾屯田、游牧業等生計。隨著歷史的發展,維漢兩族村民在“園藝-種植”的生計方式交流下,在“蔬菜-牛羊肉”的生計產品互惠中,在“水資源”的生計資源共享里,產生了對生計方式的認同,交融形成了今天以農業為主的生計方式,并形成了這種生計方式認同的基礎。
(三)生態知識認同
由于長期生活在相同的生態環境中,在生計方式上不斷地互相影響,各民族也因此逐漸產生了利用生態系統和自然資源的知識、技術和方法。這種生態知識的不斷交換和交流,最終形成了各民族的生態知識認同。在博斯坦村、英努爾村和拜海提村的調研時,發現生活在這里的維吾爾族和漢族村民對當地的生態環境十分熟悉,掌握著豐富的生態知識。這種生態知識包括對當地沙漠、綠洲、河流和森林等生態系統的知識,也包括對當地植物和動物等物種資源的知識。基于生態系統知識的共享和物種資源知識的共用,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形成了生態知識的認同。
首先是生態系統知識的共享。3個村落周圍分布著大面積的沙漠,形成了當地獨特的沙漠生態系統。沙漠看似荒涼,但對當地維漢兩個民族村民而言,沙漠并不是生命的禁區,也不是一無是處。相反,在世世代代對沙漠生態系統的治理和利用過程中,維漢兩族村民形成了對沙漠生態系統的獨特認識和豐富的生態知識。在認識方面,維漢兩個民族村民都認為沙漠是大地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沙漠也有對生態環境的調節作用,沙漠中同樣有著生命的存在;同時認為沙漠也是和水一樣干凈,沙漠同樣是大自然給人類的寶貴財富。基于對沙漠生態系統的認識,維吾爾族村民進一步形成了利用沙漠的生態知識和技術,并將這些生態知識與漢族村民共享,其中最為有特色的就是沙浴。維吾爾族在與沙漠打交道的過程中,認識到沙浴不僅有舒緩身心、強身健體的理療作用,還對偏頭痛、神經性疾患、高血壓、風濕性關節炎、婦科疾病等有一定的治療作用。每年7月至8月,當地維漢兩族村民會選擇一處沙丘的陽面挖一個坑,把需要理療或治療者的身體部位埋入沙坑中,持續20至30分鐘,堅持一段時間,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病痛。這是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共享了對沙漠生態系統認識和利用的生態知識。
其次是物種資源知識的共用。3個村落附近有著森林和草地生態系統,這里的村民共同利用著這兩個生態系統中的植物資源。特別是藥用植物資源,形成了共享的利用藥用植物資源的生態知識。通過對3個村落中掌握藥用植物資源的維漢兩族鄉土專家的調查,了解到他們共同掌握的16種藥用植物的知識,如表1所示。
生態知識認同包含著知識的共享和共有兩個層面。生態知識的共享反映出了當地維漢兩族村民在利用生態系統過程中的交往和交流。例如“沙漠生態知識”,當地定居較早的維吾爾族村民較早形成了有關沙漠的認知和諸如沙浴等利用沙漠的知識,并把這一生態知識體系傳播給了后來居住在這里的漢族村民,形成了維漢兩族村民之間最為樸實的交往和交流;生態知識的共有則體現了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在利用植物資源中的交融。例如對16種藥用植物資源利用的生態知識,今天已經很難界定這些知識的族屬問題。由于在日常生活中的普遍運用,藥用植物資源生態知識已經為維漢兩族村民所共有,成為了生活中和事實上的交融。
(四)生態觀念認同
生態觀念的認同是各民族在認識、利用和維護生態環境與自然資源的實踐中所形成的各種生態觀念的相互交融,最終成為了共有的價值觀。在塔里木村、園藝村、南海子村、博斯坦村、英努爾村、拜海提村,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在處理人與自然間關系的過程中逐步形成了共同的生態觀念,這一生態觀念的認同蘊含著兩個民族村民共同的災害風險預防觀念和生態環境保護觀念。
首先是共同的災害風險預防觀念。對于6個村落而言,當地最大的災害是以沙塵暴為代表的風沙災害。正如村民們所說,一旦刮狂風或者沙塵暴,沙土飛揚得使人睜不開眼睛,沙塵暴嚴重的時候甚至太陽也看不見,白天就像黑夜一樣。風沙災害和沙塵暴給當地維漢兩族村民的正常生產生活帶來了嚴重的威脅和挑戰,在這一背景下,兩族村民不分彼此,共同采取保護已有森林和植樹造林的措施來減少風沙災害和沙塵暴等災害的發生,也因此產生了共同的災害風險預防觀念。這一觀念的核心是通過維護森林生態系統來降低風沙和沙塵暴等災害發生的風險。因此,在當地維漢兩族村民中都流傳著諸如“有森林的地方就沒有災害”“森林是最大的守護者”“森林是大地的保護”等諺語。
其次是共同的生態環境保護觀念。6個村落地處干旱地區,周圍分布著大片的沙漠和荒地,年均降雨少,干旱是當地主要的氣候特征。旱災是當地面臨的一個主要的災害,持久的干旱嚴重影響著當地維漢兩個民族村民的生產生活。在這一背景下,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共同開展對水資源和河流生態系統的保護,形成了共同認知的保護措施。在歷史上,他們特別注重對澇壩區域生態環境的保護,共同修建澇壩來管理和保護河流中的水資源。因為當地的生活用水和牲畜飲水都來自澇壩,環境優美的澇壩區域,也成為兩個民族村民平時聚會、休閑和交流的地方。一直以來,維漢兩個民族村民一起維護河流生態環境并在日常生活中節約用水,形成了共同的生態環境保護觀念,這一觀念的核心就是對水的珍愛和保護。在當地兩族村民中都廣泛流傳著“水是大地的營養”“沒有水就沒有生存”“男人通過勞動成長、大地通過水變綠”“水是大地的食物,有水的地方就有財富”“世界上最干凈的東西就是水,河流流水在七次翻滾后就干凈了”等等觀念。
長期以來,維漢兩個民族村民以“森林預防沙塵暴”“水預防干旱”為核心形成了災害風險預防的觀念,這一共同的觀念不僅針對沙塵暴和干旱,也包括其他災害風險。在災害風險預防的共同觀念影響下,進一步強化了對水與河流、森林、草地、濕地、湖泊等立體生態環境的保護認知,生態環境保護成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維吾爾族與漢族村民的共同理念。
三、生態文化認同的價值、屬性和內涵
綜上所述,生態文化認同成為了尉犁縣塔里木鄉民族互嵌村落維吾爾族與漢族村民認識生態環境、發展生計方式、運用生態知識以及形成生態觀念的價值遵循、思想指導和行為準則。生態文化認同在生態環境認同、生計方式認同、生態知識認同、生態觀念認同的四重結構上,進一步形成了生態文化認同的價值、屬性和內涵。
(一)生態文化認同的價值
生態文化認同是各民族對中華文化認同的重要基礎,其所包含的各民族在生態和文化領域的交流交往交融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最為樸素的元素,具體包括兩個層面的價值。
首先,生態文化認同的動態發展過程對增強各民族的中華文化認同有著重要的價值。中華文化的認同不僅是一個宏觀的認同概念,而更應該是各民族可以切身體會到的、有形有感的具體認同。生態文化認同為各民族感受和形成中華文化的認同奠定了基礎。6個村落的維吾爾族和漢族村民基于生態環境的共生共護、生計方式的互惠互幫、生態知識的兼容并包、生態觀念的互養相成而凝聚的生態文化認同,促進了當地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兩個民族之間的和諧共生,以生態文化認同增強了中華文化認同。生態文化認同一直是一個不斷發展的動態過程。在新時代,隨著社會的發展正在實現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可以從生態的視角促進各民族形成對中華文化的認同,而充分挖掘生態文化認同的作用與價值,為中華文化認同提供歷史和現實依據。
其次,生態文化認同的四重結構體系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著重要的價值。基于生態環境、生計方式、生態知識和生態觀念的認同,生態文化認同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四重結構體系,可以成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堅實基礎和具體路徑。在調查的6個村落中,維吾爾族和漢族對生態環境的共同維護、生計方式的互惠互補、生態知識和生態觀念的交流共享等具體行動,在日常生活中促進了兩個民族的交流交往交融。這些具體的行動進一步促進了生態文化認同的形成和發展,在實踐中促進了兩個民族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體關系。可見,生態文化認同的四重結構體系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基礎,而生態文化認同在四重結構體系下的具體實踐,則可以成為推動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途徑。
(二)生態文化認同的屬性
基于不同的生態環境和文化背景,各民族孕育出了豐富多彩的生態文化,因此生態文化具有多樣性的特點。但是,隨著各民族逐漸共同生活在一起,利用相同的自然資源,產生相似的生計方式,并在文化上逐漸交流,也會產生相似或者接近的生態文化,生態文化也因此具有共同性的特點,當共同性大于多樣性時,生態文化認同也就隨著產生。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6個村落的維吾爾族和漢族村民相互交往交流,形成了互嵌式的生活和生產方式,也因此在各自生態文化的基礎上,產生了基于河流、森林、湖泊、濕地、農田和草地等生態系統的共同文化心態,從而構建出共同的生態文化,最終成為了兩個民族村民的生態文化認同。這一生態文化的認同,具有包容性、統一性和創新性三個層面的屬性。
首先是包容性。維吾爾族和漢族共居的6個村落的村民生態文化認同誕生于歷史上兩個民族不斷適應和治理生態環境、保護和利用生物多樣性資源的自然過程,以及伴隨這一自然過程的相互交往交流交融的文化過程。在這兩個過程中,維吾爾族和漢族村民互相不斷借鑒、吸收和汲取彼此的生態文化,最終形成了生態文化認同。因此,生態文化認同的包容性,不僅使得兩個民族的村民與自然和諧共生,也造就了兩個民族村民之間和諧共生的關系。其次是統一性。從表面上看,兩個民族村民的生態文化是豐富多彩的,但從深層次的本質上看,兩個民族村民的生態文化具有強烈的統一性。一方面具有自然屬性的統一性,來源于兩個民族居住在相似或者相同的生態系統之中,生產生活上運用相似或者相同的自然資源;另一方面具有社會屬性的統一性,因為居住于同一或者相似的生態系統之中,兩個民族村民產生了共同的生態知識和生態觀念。最后是創新性,生態文化認同是維漢兩個民族村民世世代代積累的有關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的文化認同,是一個不斷以創新為支撐的動態發展和歷史進步過程。創新性賦予了生態文化認同的生態動能和文化活力,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始終以不斷創新的生態文化認同來適應不斷變化的生態和社會環境,調適著彼此之間的關系。生態文化認同的創新性是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實現永續生活與和諧共處的基礎。在新時代,這一創新性也使得生態文化認同能夠在增強中華文化認同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得到進一步的轉化和發展。
(三)生態文化認同的內涵
生態文化認同是各民族在自然與社會協同演進與發展過程中形成的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世界觀和價值體系。在調研的6個村落中,維漢兩個民族村民的生態文化認同包含著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和人與人的共有家園兩個層面的內涵。
首先,生態文化認同促進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塔里木河和孔雀河的“母親河”河流生態環境認同、胡楊和森林的“生命花朵”森林生態環境認同都深深根植于維漢兩個民族村民的心中。近年來,在生態環境認同的影響下,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在村落中開展了保護水和森林資源、治理沙漠和荒地、保護野生動植物、保護農田與發展園林的行動,用實際行動形成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在生態環境認同的基礎上,維漢兩個民族村民進一步形成了共同的災害風險預防和生態環境保護觀念,生態觀念的認同使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觀念深入到了維漢兩個民族村民的思想中。其次,生態文化認同凝聚了人與人的共有家園。一是6個村落中的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在生計發展上互幫互助,在長期的共同生活生產中形成了樸素的民族互惠鏈接。包括“園藝-種植”的生計方式交流、“蔬菜-牛羊肉”的生計產品互惠、“水資源”的生計資源共享;二是維漢兩個民族村民在認識、利用和維護生態系統和自然資源的過程中相互交流和學習彼此的生態知識,形成了生態系統知識的共享和物種資源知識的共用;三是維漢兩個民族村民通過“森林預防沙塵暴”“水預防干旱”等生態觀念認同來守護共同的家園。生態文化認同中的生態智慧和文化傳統,為本地區的生生不息、永續發展提供了新的生態基礎和文化支撐。生態文化認同蘊含著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重要啟示,可以為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提供有益的啟迪。
四、結 語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基于新疆尉犁縣塔里木鄉6個典型互嵌式村落的研究顯示,歷史上各民族的互嵌融合記憶,在生態環境認同、生計方式認同、生態知識認同、生態觀念認同的四重結構上形成的生態文化認同,是一種“自然”形成的各民族文化認同,是今天增強中華文化認同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基礎和樸素元素。但是,在新時代,需要將“自然”形成的生態文化認同轉化為“自覺”的生態文化認同,以主動成為增強中華文化認同的重要組成部分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驅動力。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國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成為現代的,讓經由‘結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形態。”在新時代,“自然”的生態文化認同要經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形成“自覺”的生態文化認同,就需要與馬克思主義的文化認同觀實現一種深刻的“化學反應”的結合,從而形成新時代中華文化認同中的生態文化認同。一種“新的文化生命體”,就是生態文化認同守正創新的時代任務。一方面將馬克思主義文化認同觀從思想、哲學等多個方面升華生態文化認同的核心內容,引領其動態文化過程朝著正確的方向演進;另一方面要以生態文化認同中的生態智慧和文化精神,為馬克思主義文化認同觀在中國的實踐提供土壤,以此來充實“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生命”。傳承和弘揚生態文化認同,要堅持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習近平文化思想為生態文化認同的守正創新指出了根本路徑。創造性轉化,就是根據中華文化認同在特征、精神和表達體系上的要求,對生態文化認同中仍有借鑒價值的四重結構、內容、屬性和內涵加以轉化,以賦予其時代價值來構建新時代的生態文化認同體系,包括生態文化的交融、共同生態觀的形成、生態共生關系的互惠、生態經濟的聯結、生態系統的共治。創新性發展,是要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對生態文化認同的四重結構、內容、屬性和內涵進行“補充、拓展、完善”,進行生態文化認同推動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和實踐探索,包括以生態文化認同體系的建設豐富中華文化認同、以共同生態觀的創新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以生態共生關系的轉化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以生態經濟聯結的提升促進民族地區新發展理念、以生態共治機制的發展筑牢民族地區生態安全屏障。經過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生態文化認同將成為中華文化認同的一部分,成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驅動力。
[責任編輯:曾祥慧]
收稿日期:2024-11-23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生態共生關系中藏彝走廊各民族應對氣候變化的傳統知識體系與價值研究”(22BMZ032);云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創新團隊建設項目“西南民族應對氣候變化的傳統生態知識研究”(2022cx04)。
作者簡介:尹侖,西南林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昆明,650224);布力布力·艾克熱木,喀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喀什, 84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