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西湖對蘇軾來說不僅是秀麗的山水景色,還是獲得精神自由、安頓心靈的理想之地。蘇軾在守杭時期所作的西湖詩歌,既蘊含著對儒家“致君堯舜”政治理想的渴望,又流露出對生活的熱愛和積極態度,同時表達了超然物外、自得其樂的人生哲學。深入研究蘇軾守杭時期的西湖詩歌,不僅能更深刻地理解他在此人生階段的心理狀態,還能體悟到他在宦海沉浮中所展現出的樂觀和曠達的生命智慧。
關鍵詞:蘇軾 守杭 西湖詩歌
創作對蘇軾而言,不僅是人生的一大樂趣,也是心靈的寄托。他創作文章并無功利目的,而是為人生而作。守杭期間,蘇軾詩歌中的“西湖”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意象,而是喚醒其內心情感的景色。在這里,蘇軾體悟自然,將自然和個人情感抒發相結合。他的許多詩作不僅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愛,而且透露出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并蘊含著他曠達而自適的生命哲學。這種情感的流露,很大程度上源于蘇軾歷經黨爭波折和屢遭貶謫,卻依然保持的真率性情和儒家倡導的積極入世精神。
一、致君堯舜的執著精神
北宋元祐時期,蘇軾因被新舊兩黨排斥,乞求外任以避禍,于北宋元祐四年至元祐七年兩任杭州太守。一方面,蘇軾在烏臺詩案后心境發生轉變,加之年事漸高,不愿再斡旋于朝堂斗爭,此時他的詩歌中較少涉及政治議題,而傾向于世俗化的日常描寫;另一方面,蘇軾因二次策題陷入洛蜀黨爭,他因與洛黨等人的文化觀念和性情人格不同而慘遭打壓。吳增輝指出,無論被貶新黨還是當權舊黨,都懷著相似的憂懼之情。這種心態表現于詩歌創作便是極力回避現實政治,并不約而同地趨向于收斂感情的平淡風格。[1]在此背景下,西湖成為蘇軾暫時安放心靈的避難所,也成為他擺脫現實束縛、豐富生命、獲得精神自由的絕佳之處。
蘇軾深受儒家“致君堯舜”政治理想的浸潤,始終懷有投身社會、改善世道的熱忱,堅守著以身殉道的執著精神。守杭期間,蘇軾依舊堅持忠君愛國的理想,秉持以天下為己任的信念,積極為民造福,關心民生疾苦,為西湖的改造和修繕作出了巨大貢獻。他在《次韻林子中見寄》寫道:“卷卻西湖千頃葑,笑看魚尾更莘莘。”[2]西湖在其治理下恢復往日之景,魚兒在其中嬉戲,詩人心中不禁生發出陶醉之感。然而,他又苦于黨爭糾葛,即使被貶也不忘君主朝事,認為“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前”[3]。屢次升貶的遭遇促使蘇軾形成了“身自不安,畏禍及身”的心理,這種想要上報君主與立身自安的矛盾,反映在他的西湖詩歌中,便是想要回歸卻不能回歸的無奈。
重游杭州的蘇軾,再見西湖時,景色已不復從前,他心生感慨,“葑合平湖久蕪漫,人經豐歲尚凋疎”[4]。一方面,蘇軾非常懷念往昔的美好時光;另一方面,他又對當前的孤寂狀態發出慨嘆。在菩提寺賞杜鵑花時,他由靜謐神圣的寺廟聯想到外界的動蕩與戰亂,表現出他時刻以儒家的治世之心關懷百姓,同時又有向外報答君主之心與向內探求寧靜的矛盾。“鶴林兵火真一夢,不歸閬苑歸西湖”[5]以“西湖”寓意現世的安寧,而“鶴林兵火”隱藏著蘇軾對戰亂與百姓流離失所的深刻感觸,最終歸于“一夢”,則是蘇軾對于內心矛盾的一種化解。
這種矛盾也引發了蘇軾對故鄉的深切思念。在西湖的變遷中,他感受到了時間的流逝,而政治上的受挫和異鄉的孤獨進一步加深了他對家鄉的想念,“故人送我東來時,手栽荔子待我歸。荔子已丹吾發白,猶作江南未歸客”[6]。荔枝已熟,而他仍在江南作“未歸客”,即使西湖美景如畫,他卻依舊掛念故土,“腸斷”他鄉。詩的后四句“霜髯三老如霜檜,舊交零落今誰輩。莫從唐舉問封侯,但遣麻姑更爬背”[7]則表達了他對政治的失望,他無意在朝堂之上再求升遷,只希望過上閑適自在的生活。
重游杭州,再遇舊友,當談及往昔歲月時,蘇軾不禁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之中,同時對現實的無奈也涌上心頭,“到處相逢是偶然,夢中相對各華顛。還來一醉西湖雨,不見跳珠十五年”[8]。一別十五年,年華已逝,西湖依舊,只是過往的歡樂場景已不再,如同湖面跳珠消失在湖水中。宦海風波下無辜被冤的遭遇與屢遭貶謫后的顛沛流離,使蘇軾不愿沉湎于過去,而是希望在現實生活中尋得安寧。此時蘇軾的詩歌中也多流露出平淡之感,這種平淡之感促使蘇軾深入自我,尋求內心的寧靜,并開始珍惜當下的時光。“早知身寄一漚中,晚節尤驚落木風。昨夢已論三世事,歲寒猶喜五人同。雨余北固山圍座,春盡西湖水映空。差勝四明狂監在,更將老眼犯塵紅。”[9]蘇軾在夢中沉思了過去、現在、未來的“三世”事,盡管歲月匆匆,但知己依然相伴。雨后北固山的環抱以及春末西湖水天一色的美景,重新喚醒了他對自然的熱愛。詩人擺脫了過去的種種束縛,期盼與友人一同沉醉于自然之美。在西湖旁壽星院,蘇軾寫道:“臥聽謖謖碎龍鱗,俯看蒼蒼立玉身。一舸鴟夷江海去,尚余君子六千人。”[10]蘇軾以“龍鱗”比喻西湖的漣漪,以“鴟夷”比喻遠行的小船。在西湖的旖旎風光中,蘇軾找到了心靈的寧靜,他不再深陷過去的紛爭,而是開始沉潛于自然之美的欣賞,并在其中洞察生命的深邃智慧。
二、熱愛生活的藝術本色
王水照先生認為,持一己真率的個性,追求無飾的自然人格,是蘇軾人生觀、文學觀構成的核心。[11]蘇軾無論為人還是為文,都是一任他的真率性格自然流露。他一生屢遭貶斥,但并未因此消沉,而是走向了坦蕩曠達,反映在西湖詩歌中,就是仍然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以及對同胞文人才情的贊許。此外,蘇軾對自然有著深厚的情感,無論是面對偏僻荒涼的貶謫之地,還是秀美的江南,他都能與之產生天然的共鳴和認同。周曉音指出,“從杭州溫潤的氣候、秀美的山水來看,它們本身就有著一種極強的親和力,能夠由外在向個體內化,增強人們對生命與自然合而為一的內在感知,熨帖人的情緒”[12]。在完成西湖的整治工程后,目睹西湖重現往日的風采,蘇軾內心洋溢著無比的喜悅和自豪,“我鑿西湖還舊觀,一眼已盡西南碧”[13]。正是秀美的山水和湖泊以及內心對自然景色的認同和熱愛,激發了蘇軾的創作熱情。這些單純描寫景物的詩歌,不僅排解了蘇軾內心的悲哀,同時也洋溢著平淡與清曠。
與之前相比,蘇軾守杭時期單純贊嘆自然的詩歌較少,多數詩歌是與友人相關。《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其五)》就是蘇軾與友人唱和之作,其中云“春入西湖到處花,裙腰芳草抱山斜。盈盈解佩臨煙浦,脈脈當壚傍酒家”[14]。春日西湖的花兒正在盛開,視角從局部聚焦的“花”轉向廣闊景觀的“山”,“裙腰”以擬人形象表現出草地在山腳下蜿蜒曲折的動態美。站在湖邊的蘇軾看著遠處的迷霧繚繞的湖水,飲酒自樂,沉浸在這份寧靜與美好之中。
在蘇軾的詩歌中,某些次韻之作也不乏細膩的景物描寫,在這些自然風光的描繪之中,交織著詩人對美好事物的贊頌之情。例如,“河梁會作看云別,詩社何妨載酒從。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15]。蘇軾對西湖的鐘愛顯而易見,他常用“西子”喻指西湖,“宛轉”一詞更是表達了詩人對自然之美和人間美好的無限向往。
在與友人欣賞西湖美景的同時,蘇軾也寄托了對他們的深厚期許。例如,“肯向西湖留數月,錢塘初識小麒麟”[16]。蘇軾以“小麒麟”隱喻西湖深厚的文化底蘊,借此表達對友人的美好祝愿,也體現了他對友人在未來官職上能夠盡情施展才華的期許。整首詩洋溢著蘇軾對友人才情的贊美和殷切期待,展現了他對前輩的敬仰、對同輩及后輩的關懷。春日再見舊友劉景文,同游西湖,“絮飛春減不成年,老境同乘下瀨船。藍尾忽驚新火后,遨頭要及浣花前”[17]。即使“老境”暮年,蘇軾也想追尋“浣花”,他善于在細微之處感受生命的存在,展現出其對美好事物的熱切追尋。后四句蘇軾則以“山西老將”和“洛下書生”表達了自己對前輩驍勇將軍和后輩才子的尊重。劉景文出身顯赫,才華橫溢,文武雙全,后家道衰落,一直未能擺脫失意與落魄。盡管蘇軾多次向朝廷舉薦,他的官職卻始終未見顯著提升。蘇軾便作《贈劉景文》:“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18]蘇軾希望友人能珍惜時光,樂觀向上,切勿因老之將至而妄自菲薄,自我消沉。
這些描繪自然風光的詩篇,往往是詩人在真率性情下熱愛生活的體現。在蘇軾與友人同游西湖的詩作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自然的真摯熱愛。盡管忠而被謗,但他并未頹唐消極,而是積極面對現實生活。在面對空有抱負無處施展的友人時,蘇軾也鼓勵他們保持積極進取之心,因為他相信朋友的才華如同西湖美景一樣可遇不可求。
三、超然自適的人生哲學
蘇軾的性格隨著人生經歷而不斷地變化,但始終以儒家的治世精神為主導。經歷了烏臺詩案和黃州流放后,蘇軾的心態已然轉向曠達。這種曠達的胸襟,一部分源于蘇軾本身的性格。蘇軾從小受到儒家思想影響,儒家傳統中積極入世和修身治國的精神成為他濟世安民的精神原鄉,也賦予了他忠君愛民的政治動力。步入晚年,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自我自適與蘇軾淡泊自守的心境產生了共鳴。長期以來,儒家經世濟民的理想逐漸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對個體生命價值的關注和思考。另一部分則源于佛道思想的影響。在佛道教義中,蘇軾找到了在現世挫折中解脫心靈的途徑。與倅杭時期相比,佛道思想在蘇軾詩歌中的影響更為顯著。屢遭貶謫后,詩人開始真正融通佛禪思想,并將其內化為個人的精神修養。此時的佛道思想不再游離于他的詩歌之外,而是與儒家治世之道水乳交融,成為詩人超脫世俗、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宋代“三教合一”的思想背景下,蘇軾“以佛修心”,轉向內心尋求寧靜的境界,力圖擺脫現實的束縛,消除人世間的各種煩惱,以自洽自適的心態對待生活。正因寵辱不驚,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蘇軾都能在現實世界中秉持絕對的精神自由。面對大自然的巧奪天工,蘇軾也能在其中找到自我的存在,從而形成屬于自己的超脫曠達的人生哲學。這種超然自適的人生哲學隨著蘇軾人生體驗的豐富而不斷地變化,立足現實的同時又超越現實,使他更理智自如地超越世俗的一切功名利祿,無往而不樂。
守杭期間,蘇軾秉持著進退自如的曠達襟懷,以樂觀灑脫的超然心境欣賞著西湖之景。此時的山水已超然物外,成了自由自適的東坡精神的化身。蘇軾常將西湖比作西子,因為其在晴雨交替和四時變化呈現出婀娜多姿的狀態與西子相似,“長歌入云去,不待弦管逐。西湖真西子,煙樹點眉目”[19]。詩人在這里以西湖之美引入“吾生如寄耳,寸晷輕尺玉”[20]。蘇軾在詩歌中多次表達“人生如寄”,這是他在經歷了人生的起落沉浮后對人生意義的再思考。詩的結尾“我老廢吟哦,賴君時擊觸。從今事遠覽,發軔此幽谷。清游得三昧,至樂謝五欲”[21],體現了蘇軾晚年對生命的反思和對自然的深刻領悟,以及對個人修養的追求。
蘇軾習慣在自然美景中找尋自身并與其相融合,以達到“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心境。因此他在尋仙問道的路途中,總能透過自然萬物發現本質。“孤峰盡處亦何有,西湖鏡天江抹坤”[22],詩人在山峰的盡頭看見了不一樣的西湖,而詩人眼中的西湖不再是單純的秀麗景色,而是內心純凈無為的體現,其展現出詩人對自然的觀照與融合。蘇軾將自身與自然界相融,達到了一種超越物我之別的境界。在與友人游西湖時,詩人也能將自然美景寫得充滿理趣,如“西湖亦何有,萬象生我目”[23]。詩人并不直接描繪西湖之美,而是說西湖是如何豐富其內心世界的,蘇軾以己觀物,尋求“無我之境”。此種狀態已然超越世俗,達到了絕對自由的空靈境界,這也是蘇軾所追求的“以佛修心,以老治身,以儒治世”的理想狀態,也是他在《與子明兄一首》中所說的自娛,“所謂自娛者,亦非世俗之樂,但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內,山川草木蟲魚之類,皆是供吾家樂事也”[24]。和曹子方同游時,他亦發出同各樣的感慨,“未容雪積句先高,豈獨湖開心自遠。云山已作歌眉淺,山下碧流清似眼”[25]。在大雪紛飛的景色中,詩人的情趣仿佛比雪還要高遠,近處的西湖和遠處的高山都成了詩人內心的寫照。山川萬物于詩人眼中不過是內心的投射,修煉自身以達到“天人合一”才是蘇軾探索生命本質的真切體現。
在追求自然與自身的融合基礎上,蘇軾還致力于超越現實的局限,他以樂觀積極的態度立足現實生活,同時以超然自適的心境超越現實生活。他在《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其一)》中寫道:“秀語出寒餓,身窮詩乃亨。禪老復何為,笑指孤煙生。”[26]這幾句表達了詩人在物質上的貧困和精神上的豐富。蘇軾用“秀語”來形容自己飽含深意的話語,同時也承認生活的艱辛,但這些都沒有阻擋他詩歌的創作和心靈的飛揚。最后一句則展現了詩人超脫的態度,詩人借助禪宗的智慧來洞察世間的紛擾,將自己的煩惱化作一縷輕煙,隨風而逝。
縱觀蘇軾以上的作品,不難看出此時的蘇軾已經超越現實,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能坦然面對人生,并在現實生活自娛自樂,達到“大隱隱于市”的境界。正如葛曉音所說,“在大自然中享受逍遙自在的快適,在生活中尋求身安自足的樂趣”[27],正是此時蘇軾的真實寫照。
四、結語
相較蘇軾在其他時期所作詩歌而言,其在元祐時期所作詩歌多流露出平淡之感,但在這平淡中卻蘊含著豐富的理趣和深意。在蘇軾的筆下,我們不僅能欣賞到不同季節時令下的西湖的獨特美景,也能從秀美山水中感受到蘇軾超然自適的曠達人生。通讀他在守杭期間所作的西湖詩歌可以看出,盡管蘇軾屢遭貶謫,但他依舊懷有積極入世的人間理想、寄情山水和熱愛生活的樂觀精神以及宦海沉浮下豁達開朗的人生態度,這些也都成為東坡精神的真實寫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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