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很好,踏入院子,見到兩個老人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聊刷抖音的樂趣;再走十幾步,看見坐在躺椅上的小滿,她把一片綠葉舉到她鼻子前,一顆光斑從菠蘿蜜的枝葉縫隙落下,映現在她額頭。風吹動枝葉,那顆光斑也隨之移動。她的鼻子顯得那么小,仿佛和瘦弱的身子對稱。躺椅上,還放著一只紙鶴。我停了下來,觀察著她。她似乎意識到什么,稍稍抬高眼瞼,手中的葉片依然放在鼻子前……
和小滿的距離不過五步之遙,我家的黑貓邈邈還跟隨著我。現在邈邈蹲立于陽光中,雙眼散發著淡淡憂郁。一只在夢中喪失影子的黑貓,不時瞄向它身側,似乎期盼它的影子再度出現。昨天下午我曾進入邈邈的夢:在夢中,黑貓穿過一面落地鏡,卻把它的影子掉在鏡外,那個影子在鏡外直叫,等下我。穿過鏡面的黑貓來到一片草地上,忽地變得很大,和一只獅子差不多——一只黑色的獅子,你見過嗎?一只在夢中丟掉影子的黑貓,回到現實居然沒有影子。
“律聿叔叔,是你嗎?我嗅到你的氣味啦!”
小滿挑挑眉毛,臉上兩個小酒窩顯現。九歲的她長得清秀,可惜雙目失明。
“小滿,你的鼻子好犀利呀。”
我的聲音剛落,黑貓就喵了一聲。
“邈邈也來了……邈邈,我好想你哦……”
小滿還抓著那片綠葉,卻攤開雙手,作出要抱黑貓的樣子。黑貓喵了一下,噌地跳到小滿的懷里,磨蹭著她白色的短袖T恤。
老崔坐在竹椅上,沖我微笑,斑駁的樹影落在他藏青色的短袖T恤上。他面前是一張方形的小木桌,桌上放著一個圓形竹制茶具。十五分鐘前他打我手機,說有人送了一盒龍井給他,要和我一起品茶。
我坐了下來,竹椅隱隱透著涼意。呷一口龍井,唇齒間頓時充滿清香,仿佛盤活我內心的情感。認識老崔接近一年,能和他成為朋友,是因為我倆有著相似的性情:安靜,孤僻,訥言。
“律聿,感覺龍井怎樣?”
“清雅如詩,舒暢如夢。想起我前女友,她以前也喜歡喝龍井……”
“你還想念她呀?”
“你想念你妻子嗎?”
“想念,每天都想念……有時做夢都想夢見她……”
現在,我能進入事物的夢境。這是我的秘密樂趣。我總在夢境尋找,試圖遇見以前沒看見的事物,向最大的神秘致敬。有時想把夢中的故事寫下來,然后整成一部夢境的編年紀……現在我不用睡覺就能進入別人的夢,只要閉上一只眼睛或雙眼,對著熟睡的人,就能看見此人的夢。
放眼望去,整個大院空曠,在舊城區還有數十平方的院子已是少見。長方形的院子里有兩排小瓦房以及數幢二層小樓。靠近崩塌的圍墻,草木叢生,可見鐵狼萁、野莧、茼蒿、艾草,最顯眼的是一株茉莉開得蓬勃,葉子密密匝匝,白色花朵婉約而清新。一棵高大的菠蘿蜜立于瓦房的盡頭,散發的枝葉翠綠一片。一只灰雀站在枝上,抖了抖羽毛,歪著腦袋盯著我們。
老崔租借的是個門口向西的瓦房。一間瓦房,不過十八平方,用木板隔了里外兩個空間。靠近門口的窗前有一張書桌,放著筆墨紙硯和三冊書法名帖,墻壁上懸著一支禿頭毛筆,那是妙諦方丈送給老崔的。老崔出生于萬縣,九歲時父母先后病故,他記得父親的口頭禪“有天生,自有天養”;青年時他一度打混重慶的黑道,直至好友小志死于一次斗毆中,他幡然醒悟,覺得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了。有一次走到山中寺院,突然有出家的想法,寺中的妙諦方丈說他塵緣未了,送他一支毛筆和三冊書法名帖(分別是顏真卿《顏勤禮碑》、趙孟頫《前后赤壁賦》和懷素的《自敘帖》),說有時間習字,即是修行。不久,三十歲的他南下廣東鼉城,做過包裝工、水泥工、裝修工,后來靠踩三輪車載貨謀生。過了三年,他遇上一同鄉姑娘小云,相戀兩年后結婚,那是他美好的時光。他一度有酗酒的惡習,每次醉酒就開始罵街,以為世界就在他噴濺的口沫中。遇見小云后,他戒掉酒癮。第三年,妻子生下女兒,難產而死。女兒五歲時,雙目突然失明,老崔帶女兒見過不少醫生,都找不到失明的原因。
“小滿,你該午睡了。”
小滿嗯了一聲,沖父親笑笑,然后拉扯下碎花麻布長裙子,撥撥腦后的雙馬尾,微微蜷曲身子,懷抱著黑貓,黑貓也合上眼睛。凝視著她瘦小的身影,我喝了一口茶,然后抬頭望枝上那只灰雀,它依然歪著腦袋瞄著我們。
小滿很快入睡,發出輕微的呼吸聲。我深呼吸一下,慢慢閉上左眼,仿佛被一股無形的神奇力量牽引,看見小滿的夢境。
陽光照耀一條野徑,兩邊長滿草木,小滿和我走在那里,我的腳邊還跟著黑貓邈邈,小滿的身旁則飛著一只白鶴。在夢中,小滿能看見東西,她的雙眼清澈而有神。路的右邊是一片叢林,一棵榕樹正在練習呼吸,它長長的灰色根須,在微風中一鼓一動,一鼓一動。兩只蝙蝠斂翅站在一棵銀杏樹上。一只幼鹿在林中散步。一群蜉蝣從空中游過。路的左邊是密密麻麻的蒿草,七條透明的鯽魚游于蒿草之上,鱗片閃爍,赤紅色的心臟清晰可見。兩只蝸牛并肩爬于空氣中,和鯽魚的游蕩不同,它倆緩緩移動,懸空的身子背著閃光的白房子。
小滿望著空中游動的鯽魚、爬行的蝸牛,雙眼閃出亮光。向前走了一段路,小滿突然驚叫一聲,低頭注視草片之上一顆露珠——一顆透亮而寂寥的露珠,里面困著一頭小小的金黃老虎。小滿試圖用手指戳穿露珠,卻怎么也弄不破,只好歪著頭悵望著我。那一刻,聽到老虎的吼聲,我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去捏露珠,仿佛觸及柔軟之物,手指松開時,那顆露珠恢復如初,透著白光,那只老虎依然在里面咆哮。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見一個樵夫拿著一把鋒利的斧頭,在路邊砍一棵粗大的菩提樹,每劈一下之后,那樹身上的傷口很快愈合,就像沒有劈過一樣。可是樵夫不停地砍樹,仿佛砍著一個謎題。小滿盯著樵夫,說:“你為啥老砍這樹?”樵夫抹了下他額頭的汗珠,說:“這是我的工作。”小滿說:“你這不是白費力氣嗎?”樵夫繼續砍著樹身,說:“這是我的工作。”
現在,我閉著的左眼能看見小滿的夢境,睜著的右眼能注視老崔。老崔似乎習慣我閉著的左眼,他知道我左眼患有飛蚊癥,以為我閉目養神是為了讓眼睛得到充分休息。我沒想到小滿的夢中有我和黑貓邈邈,同時被她的夢境鎮住了:多么色彩斑斕的夢,我仿佛窺見更多充滿趣味的事物。我清楚,夢不是偶然的,而是來自人的感知和情感。
我右眼望著老崔左臂的一個赤色文身:一個齜牙咧嘴的狼頭,下面交叉著兩把砍刀。老崔有過洗去文身的念頭,可是想到數千元的費用,就放棄了。我問過老崔,為何選擇鼉城居住?他說鼉城有海,空氣清新。來到鼉城,他開始每天練字。后來,他嵌入書法的墨香中。偶爾,聽聽墨上流動的風聲,他樂在其中,一點點消除他內心的褊狹和陰暗。
“前兩年,我和小滿回重慶,去看妙諦方丈,誰知他早一年圓寂了。我在他的墳墓前守了三天三夜,天氣晴好,夜里山風吹來,我有種說不出的充實。第三天午后,小滿說她看過一只鳥的影子。就是那天開始,小滿的視力似乎開始恢復。”
“我想到孟子的話,充實之謂美。”
“你的長篇小說寫得怎樣?”
“還未開寫……也許會把你寫進去……”
老崔笑笑,說:“我有什么好寫的?”
“我覺得你是另一個我。”
“我不是你。”
“你想成為書法家嗎?”
“從沒想過。寫字使我快樂,就這么簡單。”
我羨慕老崔。我寫作是想成為了不起的作家。這虛榮誘惑著我,不時磨損我心的明智。而書法喚醒老崔身上的善,現在他變得通達,看透世事不過是筆畫之間的得失,得是寫出好字的愉悅,失是寫下差字的喟嘆。
如果一個佛陀來到我們身邊,會和我們說些什么?如果存在著幻想公式,你能計算出一個夢的結局?
夢境似乎變得更深,小滿和我來到野徑的盡頭,是一座寺院,卻看不見門和墻,一個牌匾懸在空中,上面有三個金字:冥空寺。三個金字微微晃動,仿佛浮于明亮的水中,閃爍著光的三片漣漪。整座寺院似乎陷于某種幻術中,唯有幾處飛檐和一個牌匾顯現。寺院的背后,隱隱顯示一座長滿樹木的環形山。
寺院前面不遠,一棵香樟的枝干上,一只身長近一米的灰白色的貓頭鷹站立,居然有四張臉,就是說,貓頭鷹的頭部前后左右都是臉——四張表情不同的臉。偶爾,一張臉睜著雙眼,用嘴咀嚼著風聲;另一張臉則閉著雙眼,嘴里發出粗長的呼嚕聲;剩下的一張臉沉默不語;另一張臉則發出咕咕咕的叫聲。最怪的是,那咕咕咕的聲音,彌散在四周,然后緩緩顯現,竟是一棵棵碧綠的三葉草。我禁不住怔住:如果我的聲音凝固,會被塑造成怎樣的形狀?
我和小滿站在樹下,望著那只貓頭鷹。
貓頭鷹用一張臉凝望著小滿,說:“小姑娘,你的眼睛真清澈,你肯定有顆純真的心。”
小滿說:“你是不是有四顆心?”
貓頭鷹說:“我雖然有四張臉,卻只有一顆心。我活了八百年,看過太多的悲喜。你知道我吃什么為生?”
小滿說:“我聽到你肚子里有響聲,是不是剛吃了一只大老鼠?”
貓頭鷹說:“我靠吞食風聲為生,特別喜歡吃清風,你聽到我肚子里的微響,那是未消化的風聲。”
香樟樹旁邊有一棵菠蘿蜜,從一巨石長出,樹干高聳,樹冠寬廣,蒼翠葉子密集而輕盈。在一枝干上,有一團黑乎乎的云霧狀東西靜靜聳立,約有一丈長。小滿引頸仰望一會兒,貼在我耳邊說:“那是什么?”
貓頭鷹似乎聽到小滿的聲音,說:“是龍卷風。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喜晴。可惜她兒子大屯被縛于冥空寺中,她蹲在樹枝上48天了,這些天不斷沖擊冥空寺,幾乎喪失了自身的能量,卻無法進入寺院。腳下的巨石,是它痛苦的眼淚凝成……”
小滿說:“她兒子為何被縛于寺中?”
貓頭鷹說:“大屯貪玩,亂用風力,把岸上的房屋和樹木都掀翻了,烏有之神一氣之下,就把大屯縛于冥空寺中。據說縛到第49天,大屯就會灰飛煙滅。”
我凝視著那團龍卷風,她身上有股混合著痛苦的荒涼。菠蘿蜜葉片的綠光映在她身上,星星點點地閃爍。
小滿說:“怎么才能進入冥空寺?”
貓頭鷹說:“你看菠蘿蜜樹前面有個隕石,上面有兩個手掌印,誰有純真之心,把雙手掌放在上面,就能打開冥空寺的大門。”
我和小滿都望向那個隕石,宛如太極圖的造型,左邊是白色,右邊是黑色,左右各有一個手掌印。白鶴率先飛了過去,把兩只腳分別放在手掌印上。什么也沒有發生,冥空寺的大門還是沒有顯現。黑貓也跑上去,把兩只前爪按在手掌印上——還是沒啥反應,然后很快跑回來,抬著頭望我。我笑了笑,走過去,把雙手掌按在手掌印上,頓時感覺一股清涼之氣涌入掌心,抬頭望去,冥空寺的牌匾在半空中急劇地晃動三下,又恢復如初。
“你心還有些許純真,可惜還存在不少虛榮,如果你有一天把虛榮轉化成豁達的寫作,就能成為一個語言的大師。”貓頭鷹幾乎同時咧著四張嘴,聲音深沉。
我嘆了口氣,回到黑貓和白鶴之間。小滿走過去,雙手合一,朝冥空寺拜了三拜,然后把雙掌放在手掌印上,風吹動著她的碎花麻布長裙子。
半空中傳來轟隆隆的三聲巨響,冥空寺的赤紅色正門和黃色圍墻顯現出來,中間的空門打開,左邊的無相門和右邊的無愿門關閉。兩邊圍墻又高又長,幾乎看不到盡頭,
喜晴見寺門打開,呼地從大門掠入寺中。小滿、我、黑貓和白鶴也走進去。貓頭鷹則飛在我旁邊。我問貓頭鷹:“你以前進過冥空寺嗎?”
貓頭鷹說:“沒有。”
我說:“難道八百年來,你沒遇見一顆純真的心?”
貓頭鷹說:“純真的心容易蛻變呀……”
老崔練書法,一開始從正楷開始,練了八年,然后是行書,練了六年,之后其實很想習草書,屢屢觀看懷素的書帖,卻從未揮毫……遲一點再寫草書,這是他的口頭禪。我想老崔克制著寫草書的念頭,就像“夢”字最后的一點,意味著“清醒的理解”。書法有凈化的能力,夢境也是。我曾經三次進入老崔的夢,他的夢居然是黑白色的,夢境簡單而重復,老崔在一棵菠蘿蜜樹下用樹枝寫字,寫的居然是草書,龍飛鳳舞,氣勢連貫。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望著瓦房門口貼的一對春聯:陽春煙景,江夏風微。那是老崔用正楷寫的,細看那個“微”字,動靜得宜,巧拙相生,我內心涌過一股幽微的暖流。
“最近練行書,有什么感覺?”
“《前后赤壁賦》,不知寫了多少遍。從去年開始,每次寫到‘適有孤鶴,橫江東來’,我心就莫名顫抖一下。年輕時拿刀劈人也沒有這種感覺。”
“看來你對書法越來越敬畏。”
“感覺越寫越虛,心里總是空蕩蕩的……”
“看來是好事,你已抵達虛空的狀態。”
“虛空的狀態?”老崔瞪著眼睛望我,“要習好書法,先懂人。我不懂人,可能寫不好字。”
“人,不過是萬物之一,盡管是最復雜的一種。書法,也是事物。你按這思路去想……你可寫草書了。”
“不行。我還是不敢……”
老崔臉上充滿少年般的青澀。
我忍不住笑起來。
老崔摸摸腦袋,訥訥說:“你笑什么?”
我右眼凝神望著他,說:“老崔,我羨慕你。”
老崔說:“我有什么好羨慕?”
我說:“你心里沒有虛榮。”
我易于迷失在那些詞句之間,那是我的虛榮心還未消除。那些修飾我思想的詞語,不知不覺成了妄言。這是我的悲哀。我莫名想到韓愈的詩句:賦形苦不同,無路尋根本。藝術的根本是什么,是人的氣度。什么時候,我才能成為一個透徹的做夢者?靠在竹椅上,長吁一口氣,我瞇著的左眼依然看見小滿的夢。
冥空寺顯得非常空曠,殿堂、閣樓、門窗、亭榭、游廊幾乎都是紅色和黃色,在紅色和黃色之間,一切都是梵音的合奏,神秘,無聲,深滿。
“媽媽,救我!”
大雄殿前面的空地上,一根高高的青石圓柱形的經幢矗立,縛住一個烏黑色的云霧狀東西,約有半丈長。經幢刻有佛像和經文,還雕飾花卉、云紋。
喜晴號叫起來,整個身子扇起一股強大的風。兇猛的氣流裹向被縛在半空中的大屯,試圖解開他身上的無形之索。然而,那股氣流很快消失,大屯依然懸縛于經幢上。喜晴往后退了退,幾乎絕望地發出一種怪叫,一種接近喪鐘般的響聲,低沉,悲涼。
“烏有之神,我愿意以我的生命換兒子大屯的生命……”
喜晴伏在地上,一股頹敗的氣息彌漫其身,開始是咔咔的微響,很快變成斷裂的脆響,她的身子像一面灰鏡般裂開。她曾是威力十足的龍卷風,現在變得奄奄一息。
這時,大屯從空中落了下來,他伏在喜晴的身體上,顫動,痙攣,抽搐,慟哭……喜晴已發不出聲響,她伏在地上,整個烏黑的身子逐漸萎縮,變得蒼白,還流出不少黑水。
“烏有之神,請放過喜晴和大屯吧……”
小滿清脆的聲音響起。她睜著雙眼,流出亮晶晶的淚水。
突然,那根經幢雕刻的花卉浮動起來,飛散在半空,閃著金光,緩緩消逝;然后,整座冥空寺再度隱匿。我們站的地方,竟然是冥空寺之外那棵菠蘿蜜之下。
喜晴的身子再度恢復起來,烏黑而蓬松。喜晴和大屯,兩團龍卷風相互擁抱,像兩顆菠蘿蜜果實終于在枝頭相遇;不久,齊齊伏在地上叩頭,連叩了三下,然后合二為一,盤旋而上,升在空中,嗖的一下,朝旁邊的森林飄去。我們看見兩團龍卷風消失在閃著綠光的森林,冥空寺也消逝了。我們面前是空蕩蕩的一片曠野。
貓頭鷹長嘆一聲,一張嘴吐出一物,抓在爪中,黑乎乎的,赫然是邈邈的影子,然后另一張嘴伸出舌頭卷入嘴中。黑貓抬起頭,沖貓頭鷹連聲嚷叫。
小滿對貓頭鷹說:“你好過分,怎么能吞吃邈邈的影子?”
貓頭鷹嘆息一聲,說:“活了八百年,我有太多的悲苦。吞下事物的影子,不過是清理我體內的悲苦。”
然后貓頭鷹口中一噴,把黑貓的影子吐在地上。黑貓急忙一撲,試圖抓住,誰知那影子一縱一躍,掠上一張野芋闊大的墨綠葉子。黑貓一個撲跳,雙爪抓住那影子,然后叼在嘴里。
小滿拍了拍那影子,說:“邈邈的影子,你不要調皮呀。”
還在掙扎的影子就安靜下來。黑貓將影子放下,用兩只前爪按住,不再讓它跑動。那影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小滿在躺椅上翻轉身子,坐了起來。她懷中的黑貓從夢中醒來,叫了一聲,然后跳至陽光下。黑貓獨一無二的影子,顯得深黑、安靜,映亮了屋檐下的一小片陰影。黑貓顧視著那影子,悠長地喵了一聲。
“我好像做了個好長的夢……”
小滿清脆的聲音響起,她右手拿起躺椅上的紙鶴,似乎追憶著什么。
“小滿,你夢見什么了?”老崔含著笑意,望著小滿。
“哎呀,夢中做過什么,我都不記得了。”
小滿靠在躺椅上,仰頭望著那棵菠蘿蜜。
一陣清風吹著我的眉睫,想到夢中的情景,我睜開左眼,忍不住露出微笑。順著小滿的目光,我看見陽光從枝葉間射下來,散發著白色的寂靜,那么多葉子綠得發亮。那只灰雀還站在枝上,不時鳴叫。菠蘿蜜樹之上的天空,蔚藍、完整而虛無。忽然又吹來了風,帶著草木的一抹清涼,然后我聽到小滿的聲音——
“爸爸、律聿叔叔,我看見菠蘿蜜的綠色葉子……”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