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堅信,人生經歷的每一個階段,生命承載的每一場磨礪,都不會彌散。記憶只是生命騰出的一間臨時庫房,更多的細節,都蟄伏在了光陰的褶皺里,宛若一粒粒種子埋進了土壤,遇到適合的氣溫和光照,便能抽枝發芽,便要競相綻放。
小時候,認知有限,天真地以為所有人都生活在準噶爾盆地,生活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生活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一個個不同連隊里,以為我所居住的有三百多戶、九百多人的連隊就是整個世界的中心。這種想法,近似于從前哥白尼的宇宙日心說。它讓我對腳下的土地和生存的環境充滿了自豪和滿足。只是面對每餐一成不變的土豆和高粱餅,面對不停泛起的汩汩胃酸,偶爾會有些微詞,我會神往地計算過年的日期,然后,對當下的粗茶淡飯,報以無限的感激。
到了七八歲,我就已經熟知了整個連隊大人的面孔和孩子的小名,甚至對大部分家庭室內的物件和床位的擺放都了如指掌——清一色的土平房,相差無幾的結構和設施,從不上鎖的房門。任何人家都可以長驅直入。
和鄰居孩子玩耍,即使兩三天不回家,父母也不會尋找,鄰居也不會嫌怨。依據居住的區域,孩子們自然形成幾個團隊。所有的游戲都是集體行為,幾個或者十幾個孩子擁圍在一起,春天折柳笛、掏鳥窩,夏天拔豬草、捉泥鰍,秋天摘蘋果、偷西瓜,冬天滑冰車、打陀螺。一個個新設想、一項項新游戲層出不窮,隨便找一截棍棒,撿幾塊骨頭,就能創造出玩法,樂此不疲。現在想來,整個七十年代,天空像刷了藍漆,太陽像涂了金粉,通透,敞亮,干凈,熠熠生輝。
夢常常把我運送到過去,長大的那部分一下子被裁剪掉了,還原了童年。在夢里,我又經歷了一次無與倫比的成長。清醒之后,我倚靠床頭,恍若隔世。兒時的許多故事,都復活在了我的眼前,不是我想到了它們,而是它們找到了我。或許是成年后的步履太急,很多細節被落下了。當洶涌的水流沖出峽谷,在平坦草原上緩緩徜徉的時候,那些往事漸次浮出了水面:把家里貴重的水桶掉入井底,為了撿一只鴨蛋與同學打架,把五只小燕子拴在一根毛線上,制作梯形的乒乓球拍,用一本圖畫書當上連隊的孩子王……
四十年后,獨坐于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這些往事像我失散多年的兄弟,一個個急不可耐地奔襲而來,占領了我的胸口和唇齒。不需要構思,甚至不需要調動太多的詞匯,只把那些電影般的場景一一記錄下來,就構成了不同的篇章。
我們這一群出生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孩子,多年之后,被譽為了“兵二代”。這是一個韌性的詞,含有鹽堿的苦澀;又是一個雄性的詞,承載不屈和堅強。我們被父母種進了西域的沙漠里,長成了紅柳的模樣,也長出了紅柳的性格,既耐旱又耐寒。而那些自五湖四海匯聚在一起的父輩們,則構成了兵團的主力。他們吃苦耐勞的堅毅品格和樂觀豁達的精神風貌,是我們最初的課堂。我們這些獨一無二的經歷,這些在艱苦環境下所彰顯的人性光輝,折射出了那個時代信仰的純粹和境界的高潔。每每想到這里,我的內心都會涌動起一股久違的熱潮,我們所念念不忘的,其實是一種富足的精神。平等,友善,簡樸,互助,仿佛所有的褒義詞都是為那個時代締造的。成年之后,覺得自己弄丟了那些美好,信仰變得越來越稀薄,觀念變得越來越渾濁。從這個意義上說,呈現過去尤其是呈現父輩的兵團生活,其實是向人性山峰的一次致敬。
每個人都有一個生命的礦藏,那是歲月饋贈的精神財富。而作家最大的優勢,在于找到了一柄挖礦的工具,把含金的礦石從幽暗的深井里挖掘出來。研碎,淘洗,提純,讓那些細節碰撞在一起,發出金子的光澤。
在時間的喂養下,連隊正長成最美的樣子,我努力讓這些文字配得上豐裕的家鄉,也配得上堅固的記憶。
八歲的時候,父親遞給我一把斧子。你是大人了,可以像連隊其他孩子一樣,到大渠里取冰了。大渠離土屋有二里地遠。我拉著爬犁站在渠邊,看著冰面愁眉不展,找不到可以下去的地方。恰好看到鄰居任延平,他費力地拽著一車冰過來,他指著身后百米開外的地方說,到那里取冰,地勢平坦,有缺口。
果然,冰面開闊。幾十平方米的區域已被采空,三十公分厚的剖面,顯示出渾濁的晶瑩,不少雜草和樹葉凍在里面。掘開過的渠面又結了一層薄冰,能看到冰下的涓涓細流。
因為生疏,我費了很大的勁才砍破一處冰角。勤能補拙,在即將完成對一塊大冰的取料時,我滿懷喜悅,卻腳下一滑。我的歡欣和一雙黑色條絨棉鞋一起,跌落進了刺骨的渠水里,凍僵的雙腳比我的眼淚更早地讓我感受到了傷害。費盡周折,我終于把一車冰拖進自家的院子。
整個冬天,家里吃的,都是我的汗水和淚水。
終于熬到春天了,母親摸著我的頭興奮地說,連隊馬上要打井了,咱們可以吃到清甜的井水,你再不用到渠里剁冰,咱家再不吃黃泥水了!
從架子搭起來那天起,全連孩子的目光就沒離開過打井隊。開挖幾米之后,六七個青年男女,戴著安全帽,被一個吊桶輪番放到坑底,用鍬鎬將挖出的砂石鏟入吊桶里,再由卷揚機吊上來倒掉。
正吃午飯,門咣當一聲被撞開,打井隊長驚慌失措地沖進來,不好了!井底干活的柱子被跌落的石塊砸傷了!父親是連隊的赤腳醫生,我跟著他跑到工地,那個叫柱子的大個子叔叔躺在井架下面,渾身是血。父親緊急包扎了一下,沖著隊長喊,趕快套馬車!送團部醫院!晚了就沒救了!
柱子叔叔還是走了。我不明白,那么強壯的身體,為什么敵不過一塊石頭。自此之后,時常聽見隊長用沙啞的嗓子沖著井下吼:再熱也得給老子戴好安全帽!
很多水泥塊被運來,開始砌井壁。最后,一個直徑三米的水井完工了。對這口黑魆魆的井,我懷有極大的恐懼,總覺得大地如同怪獸突然張開了血盆大口,深不可測,仿佛要吞噬些什么。有幾次,在伙伴的慫恿下,我鼓足勇氣伸出頭去看也望不見井底。
為了澆地,村里把一根很粗的黑色膠管從怪獸的口里直插井底。電閘一合,這根黑管就口吐清泉。尤其是夏天,我們成群結隊地圍在水管前,把頭伸進水池里,停幾秒,再猛喝幾口,夏季的燥熱隨即消失,一種清爽的愜意傳遍全身。井邊的水池,盛滿了我們童年的快樂。
母親陪父親到內地看病去了,往家擔水的任務,無可選擇地落在十歲的我和十二歲的姐姐身上。好在是夏季,只需等到抽水時靠近水管,就能把水桶接滿,這時我們對井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了解。
秋收之后,村里不再抽水,我只能提著空桶,第一次無限敬畏地走近那個黑洞。井架是兩根槽鋼橫著凌空架在井上,槽鋼上雖然焊接了一大張厚厚的鋼板,也只能勉強覆蓋井口的二分之一。鋼板中央掏出來一個直徑半米的圓洞,上面架著一座鐵制的轆轤,纏繞著細鋼絲繩,繩頭一個鐵制掛鉤,就是我們取水的全部工具。
在饑餓的驅使下,恐懼漸漸消散,畢竟我們只有把水擔回去才能做飯。盡管姐姐裝作很勇敢,自己站在轆轤搖把的里端——身后就是半圓形的什么也沒遮蓋的深井。從她不敢低頭的樣子我猜到,其實姐姐心里也十分害怕。就這樣,兩只瘦小的胳膊緊攥著搖把,一寸一寸將半桶水晃到井面。我在提桶時才第一次窺視到井底,五六十米深,遙遠的水面像小小的圓鏡,映照出兩個模糊的身影。
隨著冬日臨近,氣溫越來越低,地面開始結冰,不久,落腳的井臺也結滿了冰。起初,我們不知所措,只能等著來擔水的大人們幫助。數九寒天,凍得無法等待時,只能鼓勵自己勇敢。腳下很滑,怕水桶太重我們拉不上來,在離水前就先晃動井繩,讓桶里的水灑去一半,再顫顫巍巍搖出井口,倒入另一只桶中。來回折騰幾次,終于盛滿,再手扶井架,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回到地面。
一次,井臺上因為灑了水,我的鞋底被凍住,反而解決了腳滑的難題,這個發現讓我興奮了好久。在下次擔水時,桶里都會留點水,灑到井邊,雙腳再站上去,幾秒之后就不用擔心滑倒了。一開始操作時,也會出現不少失誤,由于分量把握不好,水灑多了,鞋就會被凍牢,又得花費更多的時間脫離井臺。所以有一段時間,經常有人看見我和姐姐站在危險的井臺邊,相互拉拽彼此的棉鞋。
直到現在我都清楚地記得那次事故。因為想到同學家里玩幾天,我決定一鼓作氣把水缸添滿。四五擔之后就有些疲憊了,加之冬季又都戴著棉手套,抓不牢搖把。眼看水桶升出井臺了,右手卻一軟,搖把從手里滑出,沉重的水桶迅速下墜,井繩牽引著轆轤飛速反轉,鐵搖把重擊到姐姐的左手手臂,她當場趴倒在井臺上,若不是右手及時抓住井架,很可能就跌落井底了。我們都嚇哭了,跪在井口,半天沒敢動。停了好一陣,我才扶著姐姐慢慢爬下井臺,坐在雪地上休息。我想把那桶水慢慢搖上來,卻發現手上根本沒有重量。原來剛才桶墜落得太猛,從井繩上脫落了。姐姐也顧不上疼痛,和我一起趴在井口往下看,除了晃動的兩顆小腦袋,什么也沒有。我的心情絕望到了極點——水桶是我們家的大件。寒風驅趕著,我們將剩下一桶水抬回家。只能去求助延平的爸爸了。任叔叔把我們帶到了井邊,繞了幾圈,指著井邊的鐵爪梯說,冬天都是冰,太滑了,不能下井,明年冰融了再下去撈吧!
一冬過后,有沒有再去打撈那只桶上來,我已記不真切了,但那口始終張著嘴的深井和井臺上厚厚的冰,卻牢牢地鐫刻在了記憶的深處。直到我上世紀八十年代上大學離開連隊,那口井依然以不老的姿態,還在滋潤著人們的生活。
后來我留在省城工作,用的都是自來水,對井的概念開始淡漠了。幾年后,母親在電話里說,連隊馬上要安裝自來水了,才又讓我想起了那口老井。老井要廢棄了,竟讓人生出了些許眷戀,好像只要那井活著,我的童年就不會消亡一樣。又過了幾年,我將母親也接進了城里,就更難再眷顧那片土地了。
終于有機會去家鄉參加會議,會后我專門繞道去看看離別了幾十年的連隊,出發時,竟有了近鄉心怯的慌亂。
出城一路高速公路,風的吹動,讓我有了不真切的恍惚感。三十多年前,我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從連隊趕到縣城參加高考,四十里顛簸的坎坷土路,我整整騎了三個小時才塵土飛揚地到達。
驅車二十分鐘就到了連隊路口,回憶剛剛拉開序幕。上學的泥路都鋪上了柏油,車子在平坦的路面上緩慢行駛。路兩邊是劃一的蔥郁林帶,后面是規整的條田,一幢幢新修的磚房,從車窗前一晃而過,整個連隊像被技術精湛的大夫做了整容手術,哪里還有一絲泥土屋的影子。
車子左繞右拐,想靠著依稀的記憶找到老井的位置,前面卻被一堵院墻擋住。院墻中央高聳一座水塔,我向路人打聽,原來這里是附近幾個村共用的自來水廠。院子里花草茂盛。值班室走出一個中年人,盯著我看了半天,你是?我覺得眼熟,這人仿佛記憶中任叔叔的輪廓。你是任……延平吧?果然是他,延平也認出了我,我倆緊緊抱在一起。延平現在是水廠的廠長,見我問到那口老井,他把我帶到靠右的一間小房,指著地面說,這里就是,不過現在已被完全封閉了。他指著墻上的屏幕又說,下面都安裝了探頭,在地面就能了解井下的情況。一切都現代化了,咱連隊早就吃上了自來水。我現在坐在值班室里,按按電鈕,就可以調節和控制所有的水量。延平還告訴我,國家給了補貼,連隊的人都蓋了新房,有的人還搬進了團部的樓房,有不少人還買了小汽車呢。
時光如白駒過隙,許多事物都發生了變化。
這口老井的水質不會變吧?延平笑著打開水龍頭,接了一碗老井的水遞給我,說,嘗嘗,看還是不是小時候的味道。我把碗慢慢舉到嘴邊,看到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了自己清晰的皺紋。閉上雙眼,一股清涼穿過我的胸間。
有一陣,家養的幾只母雞情緒很不好,總是不能負責任地將蛋下在自家的窩里。丟蛋惹得母親郁郁寡歡,少一枚蛋,近似于損失掉一盤好菜,這可是當時家里唯一可以用來改善伙食的奢侈品。為此,母親制定了應對辦法,還安排我去執行:每天去雞窩摸蛋,清晰掌握每只雞懷蛋的情況。第二天一早,為了教會我摸蛋,母親抓出一只母雞,不顧它憤然的掙扎,將中指伸進雞屁股里,說:這只雞有蛋,你照著我的樣子做,把手指伸進去,會碰到硬東西,那今天這只雞就會要下蛋了;如果手指伸進去碰到的是軟的,那就代表還沒成形,今天不會下蛋。按照母親教的方法,我也抓了一只母雞,手還未接近雞屁股,雞就雙爪亂蹬,雙翅撲騰,大有士可殺不可辱之氣概,使得我始終不能進行下一步。最終,雞從我的手中掙脫,成功脫逃了。但母親決不允許有這樣的先例,以免影響到其他母雞遵章守規的嚴肅性,于是我倆開始分頭圍追堵截,用蠻力追了十幾分鐘,直到我們和雞都精疲力竭。
我們把當天有蛋的母雞關在窩里,其他的放出去,待見到雞蛋完整無缺地躺在蛋筐里,才允許這些咯咯報喜的功臣們信步田園。一周之后,我嫻熟掌握了此項工作的全部技巧。漸漸地,我發現每只雞所下的蛋都有差異,或形狀,或大小,或顏色,各不相同。時間久了,看見一枚蛋,我就可以分辨出是哪只雞下的,這樣,即使有誰不小心挪開了堵雞窩門的柵欄,讓懷蛋的母雞跑了,我也能從鄰居家的蛋群里,找到屬于我家的那一枚。此項成果又被母親沿用到鴨圈里。我每天早晨要花費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在雞窩和鴨圈里折騰,然后熟記今天的收成。但我一直感到納悶,也觀察了別人家的雞窩,構造與我家無異,甚至有些還不如我家的寬敞、干凈。但鄰居家養的雞為什么從不把蛋丟在我家,反倒我家的雞總是丟蛋?在母親處沒得到答案,我就去追問父親。幾天后,父親不知從哪兒抱回來一只漂亮雄壯的大公雞,說以后由它來照看母雞,我可以不用鉆雞窩了。起初我還不信,但果不其然,自從有了這只公雞,我家的雞蛋再也沒丟過,偶爾還能拾到鄰家的雞蛋。雖然當時我很不理解,但對父親的佩服卻是實實在在的。
如果不是遭女同學嫌棄,或許摸蛋的工作我會長期干下去的。那天,課間時,我去找學習委員問數學題,她是一個長相俊秀、性格文靜的女生,結果剛走近她身旁,她就皺起了眉頭,說我身上有股雞屎味,讓我洗干凈了再來。這使我很受傷,也對摸蛋的事產生了心理排斥。
從學校到我家約有兩里路,一條三四米寬的小河,和路一起蜿蜒蛇行,兩岸長滿了綠色雜草,水里游弋著泥鰍。上學時,我會將家里的七八只鴨子趕進河里,放學時再將它們吆回家。那次,與幾個同學正沿著河邊找自家的鴨子,突然發現清澈的水底躺著一枚鴨蛋,我興奮地大喊,并開始脫鞋,準備下水撿拾。但耀東直接跳進水里,將蛋撈起。我與濕漉漉的耀東爭執起來,我說是我先發現的,鴨蛋是我的。耀東說是他先撿上的,還讓我看他水淋淋的褲子和鞋子,說著把鴨蛋放進褲子口袋。我們從爭執發展到動武,為了一個鴨蛋,兩個同班同學在河邊的草灘上抱著滾作一團,最終我取得了勝利,騎在耀東身上,索要戰利品。他淚流滿面,大聲哽咽,掏出的卻是一把碎蛋殼和流汁的蛋黃。這讓他臉上瞬間又有了幸災樂禍的笑容。拋開心理優勢,單從物質意義上說,誰都不是贏家,我倆卻都覺得心理平衡了,都得不到比一個人得到,更具有公正性。這種邏輯,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比比皆是,它總讓我時常想起那枚鴨蛋。
由于期中考試進步很大,班主任獎勵了我一個乒乓球,是紅雙喜的牌子,像一枚雞蛋,我天天把它放在口袋里,走路時故意用手觸摸一下,鼓起來的都是滿滿的喜悅。
為了配只球拍,我去團部的百貨商店看過,一只海綿球拍要四塊八毛錢。平時問母親要一毛錢買支冰棍都費盡周折,這個天文數字,顯然就是一座山。
盡管只有一個球,同學們也熱情不減。課間休息,課桌中間迅速擺上兩塊磚當球網,找兩塊黑板擦當球拍,用板擦背面接球,戰局就在教室里拉開。球是我的,所以我可以做霸主不下場,對面不停換人,使得我打球的水平進步很快。意識到設備簡陋已成為球技提升的嚴重阻礙時,我決定自己做一副球拍。
為了給家里做家具,父親裝備了一整套斧鑿刨鋸,這讓我有了便利的創造條件。我先選好一塊木板,在上面畫好球拍的樣子——尺寸都是估算出來的——再用鋸子切割。由于個子太矮,鋸子又太長,力道不好控制,鋸縫的走向與畫好的線條總“若即若離”,甚至“背道而馳”。加之鋸子走的是直線,而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弧線,歷經千辛萬苦,耗費整整一個中午,球拍制作終于竣工。雖然設想好的橢圓被做成了梯形,手柄也朝右歪著,但起碼外形比板擦更接近球拍了。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把自制球拍塞進書包那一刻,我的心情肯定與一千二百多年前詩仙接詔的喜悅異曲同工,都覺得這個世界真的美好,活在人間真的美好。
當我的球技稱雄全班的時候,鄰班的霸主王海居然來找我挑戰了。他炫耀般亮出了我夢寐以求的海綿球拍,那紅色的膠皮就像刺眼的日光,晃得人眼花。心浮氣躁的狀態和簡陋的裝備,讓我幾乎是毫無懸念地就被擊敗了,而且是干凈利索的3∶0,這是我和班級的恥辱。
為了海綿球拍,我算是豁出去了。學校放一周的拾花假,我一頭扎進棉花地里,起早貪黑,就為每公斤五分錢的拾花款。前面兩天進度很快,每天幾乎可以掙到一塊錢,第三天我開始腰酸背痛,每彎一次腰,就像在被錐子扎。我索性躺在地里,慢慢抓著頭頂的棉花。每天的收入都像是在“拼圖”,最后一天過完秤,總收入抵近五元,我長吁一口氣,這個球拍的圖終于拼圓了。
那段日子,我走路都在飄,到哪兒都把球拍握在手里,故意顯擺,甚至晚上睡覺都要枕著,仿佛自己已經贏得了整個世界。
球拍帶來的幸福感稍稍散去,想擁有一張球臺的念頭開始萌生。在學校時只能利用課間幾分鐘練練球,而且還是幾張小課桌拼在一起當球臺,回到家連課桌都沒有,就只能對著墻面,一下一下打著玩了。
這念頭起初只是像海面的一絲微風,聽說王海家修了一座水泥球臺后,微風就掀起了波浪,等到被王海在自家的水泥臺前又一次左手持拍將我斬于馬下時,內心的波浪早已變成狂暴的龍卷風了。我向家里的赤腳醫生強烈抗議,說必須給我盤一張水泥球臺。或許我對乒乓球的熱愛感動了父親,抑或是我士可殺不可辱的氣概催生了他的同情,他居然答應在下一個星期日砌水泥臺子。
整整一天時間,又是搬磚,又是提水,我的臉被汗水和泥水交替占領,手也磨出了血泡,卻不減斗志。臺面的水泥凝固需要二十四小時,如果不是母親強行拽我回去,我恨不得夜里都睡在球臺旁邊。
自此之后,我厲兵秣馬,所有的課余時間都只圍著乒乓球臺轉。從早到晚,我和連隊里的孩子捉對廝殺。有時刮起大風,發出去的球都呈拋物線了,我依然堅持操練,樂此不疲。
三個月后,比我高幾級的初中生已不是我對手了,但我知道,要打敗王海,必須得有些絕招。此時,知青方小平來找我,他說,聽說你打球挺厲害,咱倆比畫比畫。他邊說邊從后腰掏出球拍。我想,他一定是一人太孤單了,也沒啥好玩的,要不然一個大人怎么會來找我們小孩耍?但能與大人練球,我很高興。他的球拍手柄特別長,持拍方式也與我們不一樣。我們都是直抓,他卻是橫握。他在起始階段失誤了幾個球之后,完全適應了我原生態的打法,而我連招架之力都沒有,更不用說還手了。我卻非常高興,因為方小平是大人,更何況高中時他參加過學校的體訓隊,輸給他不丟人。
自此,只要有時間,我就會追著方小平,讓他陪我打球。即使入冬了,戴著棉手套我也要練球。從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發球的基本要領,什么上弧旋、下弧旋,左旋轉、右旋轉,學會了怎么拉球、搓球、削球,也才終于明白,我以前的套路僅僅是一種游戲,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打乒乓球。
有一次去找方小平,他在宿舍喝酒,我就候著。他紅著眼睛說,沒想到你小子還真有毅力。好,我喜歡,今天借著酒勁,你這徒弟我就收了。他又指著酒杯,說,來,給師傅敬一杯酒。敬完酒,我拖著他到球臺前。也許是他酒喝多了,戴著手套打球也不適應,又或許是他故意放水,總之,那天我居然以兩分之差,贏了。
放寒假前,我終于找到機會與王海對決。上午放學后,許多離家遠的同學留在教室,帶著窩頭和咸菜,在鐵皮爐子上烤熱,抓一把干凈的雪,就是午飯。我把課桌拼好,還專門挑了幾張桌面沒有裂紋的。王海慢吞吞進來,看了看桌子,趾高氣揚地說,桌子太破了!算啦,湊合著打吧。他把拍子從懷里掏出來,又故意在身上蹭了幾下,開始發球。
按照之前訓練的程度,球技上至少我已算是半專業的了,這是王海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如今我對付他這個野路子球手已綽綽有余。最終,球局被我輕松拿下,而且是兩局3:0。在班上的同學面前,我吹起了口哨《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這是鐵道游擊隊員們打敗日本鬼子之后唱的歌。
下課以后,王海猶猶豫豫走過來,扯著我的衣服,悄悄遞過來一支鋼筆,說,送給你。這可是一份貴重禮物,他一定有事求我。果然,王海看出我的球技另有出處,要我帶他去拜師學藝。為了鋼筆,更為了這份難以名狀的榮耀感,我爽快地答應了,讓他放心等消息。
等從團部中心小學趕回連隊,才看到方小平的宿舍門是鎖著的。不知他又上哪兒喝酒去了。母親下班回家時,遞給我一包東西。我打開外面的一層報紙,里頭包著的是一只長柄乒乓球拍,是師傅的。方小平呢?母親說,今天下午返城了,臨走時他讓我把這東西轉交你,說是讓你留個紀念。
我一下跌坐在床上。這些知青,為什么都走得毫無征兆,就像他們出現時一樣。
至今,我和王海的球技一直停留在小學五年級的水平。
那時候,我常常成為連隊里小孩子們追逐的對象,因為隔不了多久,我就能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嶄新的連環畫書。
能擁有一本連環畫,是孩童最值得自豪的一件事,雖然大都不會在乎連環畫的內容,因為沒幾個孩子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那是一個什么新東西出現都會受到追捧的年代。一本小人書,只要是新出的,就足以產生轟動效應。誰持有一冊,身邊都能聚集一大批孩子,可以頤指氣使,如國王般被“子民”們擁戴。
我們所生活的兵團連隊,最不缺的就是孩子,這些孩子大多出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是生育的高峰期,每家少的有三四個孩子,多的六七個,上學時成群結隊,同年級的孩子一個連隊少說也有一二十個。被同齡的孩子追捧,能極大地滿足虛榮心。物質和精神都匱乏的歲月,帶給我們的直接好處是,一本連環畫書,就能收獲眾星捧月的領軍地位,有效期至少半月以上。
即使沒有任何通訊工具,各種小道消息依然靈通。誰要是擁有一本新的連環畫,不出一天,全連隊的孩子都會知道。而連環畫的小主人,哪怕平時再邋遢,此時在大家的眼里也是光彩照人的。他會故意用手緊緊捂住口袋,像生怕有人不知道那里裝著畫冊似的,還要驕傲地大喊:排好隊,排好隊!同時還不忘把幾個平時關系最親密的伙伴招呼到前排,而后小心翼翼地掏出畫冊,提醒大家輕一點兒,不要把紙頁弄破了。一本薄薄的小人書,霎時就提升了一個人的價值。
我很享受這種被追捧的感覺,更享受連環畫帶給我的思想變化。雷鋒、邱少云、董存瑞、黃繼光,這些英雄人物和他們所承載的精神力量,都是我從連環畫上得到的啟迪,而《三國演義》《水滸》《鐵道游擊隊》,這些經典名著和抗戰故事也讓我受到了教益。那時候,為了買齊一整套《三國演義》,幾個同學每天要徒步四五公里,趕到團部唯一的新華書店,踮起腳尖,將臉高高揚起,對著寬大的水泥柜臺,迫切地詢問售貨員阿姨,下一冊連環畫啥時候到。現在想來都奇怪,當時的連環畫都是單冊銷售的,沒有成套的合訂本,相連兩冊上市的時間,中間至少間隔一兩個月,既考驗了童稚之人的耐心,又吊高了品讀的胃口,閱讀的興趣被長時間鎖定在新華書店。最后湊齊全套《水滸》耗費近兩年的時間,也磨礪出了不急不躁的品性。逛書店成為每周必做之事,一旦錯過某一冊連環畫的上市,就要留下許多缺憾。按序排列的畫冊,就像口腔里整齊的牙齒,若缺了一顆,總得想辦法補上。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因為上學離開連隊,收拾行李時,從床底下幾個紙箱子里竟搜羅出三百多本連環畫冊。我坐在床邊一本本翻看,依然能記起許多畫冊背后的故事:靠講述《水滸》的故事,騙得了鄰居男孩小牛的許多白面餅子吃;《鐵道游擊隊》里面的人物是我臨摹最多的,不看原作也可以把他們描畫出來,為此在班里有了“小畫家”之稱;《雞毛信》是靠兩筐豬草換回來的;《平原游擊隊》是我用賣廢鐵的錢買的,為了爭一塊廢鐵,我還和蘇鵬打了一架。因為得之不易,所以這些記憶也格外清晰。
現在想來,那一本本連環畫,就像一級級臺階,在我人生的啟蒙階段,它們引導著我的閱讀,豐富著我的思想,也教會我對事物做出判斷。
四十多年后,再談及兒時的往事,有些深刻的畫面,至今讓我念念不忘。而這些連環畫,它們以最通俗易懂的圖文范示,成為孩子們心靈世界中價值觀的締造者和引路人。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