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譯文出版社蘭若的譯本宣傳語稱這部作品是“微型史詩”。我先簡單講講我認為的符合史詩標準的小說長什么樣。
一、小說里的一切都是新鮮的,是人們不熟悉的,有驚險和離奇性;非人力可以掌握的未知的力量掌管著史詩中的世界,分配未知且不公平的命運,這往往表現為災難無意義地、毀滅性地把人的命運擾亂,就是所謂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二、體現出世界的廣闊無垠,世界與自己的家園、世界與自我是明顯不同的。
三、不管主人公是不是覺得圓滿,敘述保持沉靜平和,人最終要找到自己的中心點,圍繞自身畫出一個完整的圓,客觀敘述可以帶來一種質樸的語感。
四、小說中發生有拯救性和象征意義的事件。
五、主人公是探究型的,是孤獨的,內心深處是寂寞的。他的心靈需要忍受真正的痛苦,能經受得住考驗,但最終,主人公要學會如何在命運之前敗下。原本想要掌控生活的狂妄將變為謙恭、注視、沉默、堅毅。
六、主人公作為活生生的人,在一群人之中被架上了敘述的空間舞臺,命運的大火要淬煉出主人公純粹的人性,悲劇的激情和抗爭本身的意義都是為了提升主人公,讓其超越一個人的自我本能,超越普通大眾。
七、整個語調是挽歌般的語調,作者不能賦予苦難任何意義。讀者對主人公心存關切,是因為主人公所經歷的事情讓讀者感到哀傷,不能從中釋懷。
八、一般而言,史詩中的人物尋求的是真理,而非名利。
回到《火車夢》這部小說,在其豐富的敘事中,我們得以一窺主人公羅伯特·格蘭尼爾的復雜形象。他不僅是故事的中心人物,更是命運共同體的一分子?!肮餐w”的概念,來源于盧卡奇的定義:“嚴格地說,史詩中的英雄絕不是一個個人。這一點自古以來就被看作為史詩的本質標志,以至史詩的對象并不是個人的命運,而是共同體的命運?!睙o論是他本人,還是穿梭其間的火車,或是那些經歷火災后重生的樹木、森林,都與他的命運緊密相連。作者以一種超然的敘述姿態,展現了人物對生活的堅定意志、人類命運本身的象征性統一。自然世界在不斷的自我修正中前行,而格蘭尼爾的一生,似乎也在經歷著一場脆弱而深刻的自我探索與修正。
小說的深層主題或許在于格蘭尼爾對于個人道德的反思。面對災難,他并未沉溺于抱怨與責怪,而是始終保持著一種自省的態度,下意識推理著災難背后的深層原因。他相信,每一次不幸的發生,都可能是自己過去行為的某種反映。因此要格外注意小說中出現了五次的“詛咒”一詞,它們其實帶有不同的含義和重量,是人物對命運、對人生苦難的沉思。而死亡以各種形態隨時可能降臨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這是小說對生命無常的深刻揭示。
小說第一節,我們首先通過格蘭尼爾的視角,見證了一場對“中國佬”的指控——他在商店行竊時被當場捉住。然而,格蘭尼爾并未深入探究真相,而是接受了周圍人的說法——“至少人們是這樣指控他的”。這種態度反映了他的性格特點:在故事初期,他并非一個習慣通過自我思考尋求真相的人,而是更傾向于接受他人的觀點。
隨著故事的推進,我們看到了技術的進步和社會的發展。從最初正在修建時五十英尺高的橋梁,到后來落成時的六十英尺,再到主人公晚年時人們在數百英尺高的高架橋上行走,這些都是時代變遷的縮影。
意欲私刑處死“中國佬”的西爾斯,其大笑掩蓋不了他慘白的臉色,那是疲勞和恐懼的痕跡。圖密斯先生臉上的“一絲困惑”,反映了他在面對處死他人這樣的行為時內心的掙扎與不安。而當“中國佬”逃脫時,兩三個工人的歡呼聲則表明了他們對死亡的本能抗拒。而那個被指控為賊的“中國佬”,他那只被人抓住的布滿老繭的痙攣的腳,則顯露出異鄉人艱苦的生活背景。
到了家庭生活的描寫部分,讀者可以感受到格蘭尼爾對妻子深沉的愛。他們生活中的小習慣,如妻子頭疼腦熱時可以臥床休息,可以喝甘甜的沙士飲料,暫時從日?,嵤轮薪夥懦鰜?,都透露出丈夫對家庭的關切。
格拉迪斯抱著凱特坐在火爐旁的長凳上,從鍋的內側刮下一點涼涼的麥片粥,讓孩子從她的指尖吮吸麥片糊。
“你猜她能通多少人事,格拉迪斯?是不是懂得和小狗一樣多?你說呢?”
“小狗斷奶以后就能獨立生活了。”格拉迪斯說。
他等她繼續解釋。她總是想得比他遠。
“小孩可沒法在斷奶后直接獨立生活,”她說,“在嬰兒學會說話以前,小狗的理解力比嬰兒高。這可不是幾個單詞的區別。家養的小狗也聽得懂一點語言,跟嬰兒一樣。”
“它們聽得懂多少,格拉迪斯?”
“比方說,”她說,“玩游戲的指令,還有你叫它去做的事情?!?/p>
“那就說幾句吧,格拉德?!币股盍耍€想繼續聽她的聲音。
“好吧。把東西拿過來,來這兒,坐下,躺下,打滾兒。只要是它會做的事情,它都聽得懂指令。”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女兒的眼睛轉向他,眼神像一只走投無路的幼獸。這一切不過只是他的幻覺,而這幻覺卻化作一股寒氣沿著他的脊梁骨往下鉆。他不禁顫抖起來,把棉被拉到脖子上。
羅伯特·格蘭尼爾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這一晚,這一刻。
在小說第一節的結尾,格蘭尼爾和妻子有上述這樣一段對話,談論的內容是小狗和嬰兒,看似沒有什么意義。此時的時間背景是1917年,慘劇發生的時間是1920年,那時孩子已經斷奶了,可是孩子卻不能像小狗一樣斷奶后就獨自生活;格蘭尼爾看到女兒的“眼神像一只走投無路的幼獸”,也對應了后文里的狼女。格蘭尼爾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晚,是因為日后狼女出現,他幫她包扎后她逃走,需要消解自己看到的一切。在創作之初,作者如果不經深思熟慮便急于下筆,或許會描繪成主人公離家打工前和家人共度的最后一個夜晚,但作者沒有選擇那樣的寫作思路,而是在這里巧妙設計下伏筆。
進入第二節。如今,大橋已然建成,人們歡呼雀躍,但格蘭尼爾卻感到一絲憂傷。他為何會如此?一方面,他所不知的未來將表明:他與這座橋有著相似的命運。橋的建成繞過了峽谷中的彎道,使得原本十一英里長的鐵軌連接處變得無人問津,被世人遺忘。日后格蘭尼爾將居住在這一峽谷中,他死去后的尸體直至春天才被游客發現。他的存在也將鮮為人知。然而,盡管內心難過,他還是隨波逐流地與人們一同歡呼。這又表明,他是一個平庸且容易隨大流的人,別人說什么,他便做什么。另一方面,這一絲憂傷也顯示出他內心的敏感,這也是為什么他能夠在經歷悲劇后仍能感知自然的復蘇,也能一輩子承受孤獨。
格蘭尼爾一生都不喜歡汽車,他鐘愛馬和馬車,甚至將馬稱為他的“姑娘”。文中描述了在木材滑送道上默默工作的馬兒,它們就像那些默默無聞的民工一樣,嘶鳴聲早已被蒸汽和機器的喧囂所淹沒。在工業時代來臨之際,普通人的聲音往往會被湮沒,這正是時代的寫照。小說的結尾,狼孩的叫聲象征著人類在工業文明前的莊嚴與沉重,而今天,這樣的聲音可能已被人工智能所取代。
在格蘭尼爾三十五歲生日那天,他懷念著妻子格拉迪斯和女兒凱特?;蛟S將“懷念”譯為“想念”更為貼切,因為當時他并不知道她們已經離世。盡管“懷念”包含了“想念”的意義,但“想念”可以更準確地傳達出他的情感。他在找到妻子之前度過了三十二年的單身生活,他是一個孤兒,習慣了長久的孤獨,這也是他后來能夠坦然面對悲慘命運的原因。
格蘭尼爾是套索人——他的工作不是在平臺上,而是在樹林中。
作者顯然偏愛格蘭尼爾,讓他活到了八十二歲,而他的同事們大多早逝。作者雖然安排他在樹林中工作,但只是“套索人”,不是鋸木人,只幫助運走樹木,不直接與自然對抗,因而仍是自然之子。他喜歡樹林里那些龐然大物,喜歡被樹木守護的感覺,他們彼此并非敵人。
接下來作者用簡潔的筆觸,通過介紹帳篷的來源描繪出時代的變遷——最初是南北戰爭時期的步兵帳篷,來自北方聯邦陣營,面料上甚至還殘留著血跡,見證了許多死亡。帳篷的一部分后來被留給印第安戰爭中的美國騎兵,顯示出比人更長久的生命力——但這些只是根據同事皮普爾斯的說法,主人公不會去求證,也不會真的去查驗那些帆布的來源。對于主人公來說,他所知的一切,幾乎都是聽說的。但這后面有一段寫得非常感人,描述了那些最底層、最邊緣的勞動者是如何面對死亡的——他們非常坦然——當皮普爾斯需要處理啞彈時,他會將自己口袋里僅有的值錢物品放在樹樁上,然后毫不猶豫地走進黑暗的隧道。這體現了一種高貴品質——他們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死去,所以將值錢的東西留給活著的人,而不是帶進墳墓。
作為一位優秀的小說家,作者沒讓阿恩·皮普爾斯的生命在一聲巨響中化為煙霧,而是讓他被一根樹枝擊中。后來主人公也是被一根樹枝擊中,但并未擊中后腦勺,而是打在了下巴上,導致整個下巴碎裂。阿恩最終去世,領隊卻堅持說不能休息,因為那是戰爭所需。但很快,由于大家都在感冒,領隊擔心是流感疫情,最終宣布停工,并透露自己正是在大流感時期成了孤兒。就這樣,作者簡潔地提及了內戰、與印第安人的戰爭、一戰以及1897年的大流感,巧妙地將許多歷史事件嵌入其中,使之成為一部跨越時代的小說。
在這一節的結尾,工人們正在架設鐵路橋,但幾十年后,到了1962年或1963年,那里已經是高速公路橋,新的高速公路筆直延伸到峽谷對岸。高速公路通車后,人們還會下到峽谷下面嗎?不會了。整個愛達荷峽谷,格蘭尼爾失去妻子和女兒的地方,曾經被血浸染、被火焚燒的地方,都將被人們遺忘。接著,格蘭尼爾驚訝地看著這些年輕人互相擊打安全帽。這個情節與小說開頭中國人的逃走場景形成了呼應。現在,人們可以輕松地將對方扔到下方三四十英尺的安全網上。人們從網上彈起老高時顯得非常開心,仿佛是在玩一場游戲。這顯示出時代的進步和科技的發展,因為中國人逃走時還沒有安全網,如果從橋上掉下去,就意味著死亡。
這之后,作者寫到了五十年代中期,格蘭尼爾觀看過世界上最胖的人,后來還看到了埃爾維斯·普雷斯利——貓王(貓王在1956年10月成為美國的電視明星),結尾部分還寫到了狼孩。這是對他人生的一次速寫。
第二節結束時小說寫道,格蘭尼爾的人生故事始于一次火車之旅,終結于一節貓王在里、他在外的火車車廂。他的一生都在世界的外面,而別人坐在車里就能經過世界。
第三節一開始,作者就寫到了格蘭尼爾的童年。他是一個孤兒,因此獨自來到大北方鐵路沿線的新家。童年的格蘭尼爾目睹過一百多戶中國家庭被驅逐出城——既巧妙呼應了第一節開頭,又史料般讓讀者看到中國或其他外來者在這個地方的命運——無論是被驅逐還是被當作小偷私刑處死。
緊接著是一場水災,“格蘭尼爾依稀記得自己被某個人托舉了起來,可能是他父親?!痹趯懽鲿r,我們需注意人稱的使用,比如什么地方用“爸爸”,什么地方直呼其名,什么地方又該是“父親”。這里是一次重大事件,不能寫得太輕,所以使用了“父親”一詞。
接下來是關于鞋匠的一個小故事,作者巧妙地轉換了人物的稱呼和敘述距離。“和很多人一樣,這鞋匠喜歡嚼煙草。有一天三個鄰家小孩經過他的門口……”這三個小孩是羅伯特和他的表兄弟們。如果寫作經驗不足,可能會處理得很直接,但這里作者巧妙地將敘述視角從主人公視角轉移到了鞋匠視角,寫道:“當他舉目四顧,發現沒有人談論他的刁鉆詭計時,他眼中閃過一絲茫然的失落。”句中第三處“他”,略去更好些。注意,在轉換視角時,不能轉入人的內心活動,“閃過的失落”則為外化。
這一節的最后,作者寫到了主人公十三歲時所明確經歷的第一次死亡事件。這個時候,稱呼變成了有些憐惜意味的“小羅伯特”,以表明這個小孩將要經歷一次對他人生會有重大影響的事件。
進入第四節,我們也進入主人公一生中最幸福的那四年不到的時光。作者描繪了格蘭尼爾向女孩格拉迪斯表白的瞬間。他希望她能猜到他的心思,覺得她肯定能猜到。這是因為格蘭尼爾是一個細心的人,我們也發現女孩穿上了她去教堂時常穿的連衣裙。在當時,每個家庭,無論多么貧窮,都會在周末穿上最好的衣服去教堂。她愿意穿上最好的衣服與他同行,這在格蘭尼爾看來是一個好兆頭。
格蘭尼爾覺得牧場的景色非常美麗,值得被畫下來。接下來,作者轉換視角,不再是格蘭尼爾和格拉迪斯的視角,而是用“從草地另一邊看過來,他們像是一動不動”這種客觀化描述手法,仿佛他們成了畫中的人物。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此時從另一個角度看到這對情侶在草地中,也會覺得他們像是美麗的畫面,值得被畫下來。
盡管格蘭尼爾的養父母對他很好,但他們也早早去世,他在大姐家生活。作者并沒有詳細描寫他是否吃過苦,是否有人愛他,而是說他一直在錯誤的方向上掙扎。但現在,一切似乎都變得順利,人生開始順流而下。
閱讀時,我們要注意小說中顏色的象征意義。在這次求婚成功的約會上,作者寫到“雛菊將草地涂上滿滿的白色”。白色在小說中多次出現,比如裝巧克力的紙袋,格拉迪斯一直戴著的帽子,以及后來出現在格蘭尼爾幻覺中的白色。但作者在這里用了一個重要的比喻,盡管這是一個歡樂的時刻,他卻沒有用月光或珍珠來形容,而是說草地上“像是浮著一層厚厚的泡沫”。這暗示了他們短暫的幸福婚姻像泡沫一樣,很快就會消失。
1920年夏天,試圖北上逃離火海的人們后來再無音信。格蘭尼爾作為丈夫又非常愛他的妻子,他詢問了每一個幸存者,但都沒有得到妻女的任何消息。作者在這里沒有繼續寫丈夫徒勞的等待,而是宕開一筆,轉而寫“北上的斯波坎國際鐵路的列車一直停在邦納斯費里無法動彈”。也就是說,人和列車一樣,都是被困在那里的囚徒,直到一場及時雨澆滅了火勢,列車才能開走,格蘭尼爾也才能回家。
作者通過兩個不同爐灶引發的人物內心的不同情感來刻畫格蘭尼爾對妻子的深情。第一次,他看到鄰居家燒毀的房子中露頭的爐灶,鐵腳已經受熱彎曲;第二次,當他進入自己家時,他撬開爐門,看到妻子放進去的一截沒有燒完的木頭,大聲喊妻子的名字。而后,作者寫道:“他所鐘愛的每件事物都化為身旁的灰燼,而她所觸碰過的東西,只留下了這一個。”
除了格蘭尼爾,小說的另一重要角色是大自然。大自然賦予了他力量,讓他能夠繼續活下去。即使在如此悲痛的時候,格蘭尼爾仍然忘不了那被燒毀的山谷在夕陽下的景象。如果是一個不擅長寫作的人,可能會描述得非常慘痛,但作者卻寫道:“天空的最后一縷光線絢爛而柔和,山谷那頭的陽光撫摸著高高飄浮的幾朵白云;另一些螺紋狀的云彩交織著灰色和粉色……”這一筆不禁讓人聯想到契訶夫《古塞夫》里,水手死了之后舉行海葬,尸體被縫在帆布包里,向著海底沉下去的情形。
這當兒,海面上,在太陽落下去的那一邊,浮云正在堆疊起來,有的像是凱旋門,有的像是獅子,有的像是剪刀?!茖永锷涑鲆粭l寬闊的綠色亮光,一直伸展到天空中央。過了一會兒,它旁邊出現一條紫色的,這旁邊又出現一條金色的,然后又出現一條粉紅色的?!炜粘尸F一片柔和的雪青色。海洋瞧著這個壯麗迷人的天空,先是皺起眉頭,然而不久,它本身也現出一種親切的、歡暢的、熱烈的顏色,像這樣的顏色是難以用人類的語言表達的。
格蘭尼爾租了兩匹馬和一輛馬車,在自家土地上修建了一個臨時住所。在建造房子的過程中,他的理性回來了。到了五月,大自然開始復原。羊肚菌沖破荒蕪的土地,新芽和野花從焦土中生發出來。這片土地正在痊愈,這些生機讓格蘭尼爾看到了希望,也讓讀者看到了希望。
這部小說中的動物與主人公有著相似的命運。他養的動物——老狗和老母馬——也反映了他的生活狀態。那匹肥大遲緩的沙黃色母馬恰似開始衰老的主人公。格蘭尼爾和他的狗討論未來。他和狗說話,這表明他是如何度過那一年的——其實是在孤獨中與自己對話。后來,狗懷孕了,帶來一窩長相酷似狼的小狗,這預示了后面的故事。關于小說中的狗,可以說,幾乎所有情節都是精心設計過的,包括和妻子討論小狗的斷奶、小紅狗帶來的小狗,以及印第安人所說狗與狼相通,乃至狼女的情節。1922年6月初,小紅狗出現,八年后,橫死的庫特內印第安人鮑勃,他的死亡也間接與狗有關。
“……鮑勃盯著它的臉,蹲下來,湊得非常近,說:‘你最好開槍殺了這只狗,要不這么做的話,我就活該天誅地滅!我在這只狗的瞳孔里看到了狼女的影子。這只狗已經跟狼混到一起了,彼得森先生。沒錯,你最好在下一個滿月之前殺了這只狗,不然它就會把狼女召喚到你家里頭來,然后狼會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就像喝威士忌酒那樣?!阌X得我會害怕嗎?是,我害怕。‘她會喝血喝得醉醺醺,然后一邊在公路上狂奔,一邊用你的聲音說話,彼得森先生?!@是他對我說的原話。‘她會到每一個你害過的人的窗口,用你的聲音告訴他們你所做過的壞事?!鋵?,我知道那個狼女。很多年前有人見過她帶領著一群狼出現。斯托特的表兄上個圣誕節從西雅圖回來,正好看見她,他說她的兩腿間有一團血污,還往下滴血。”
語言的力量是巨大的。鮑勃曾說:“我就活該天誅地滅!”后來,彼得森未能開槍殺死那只狗,反而被狗開槍所傷。鮑勃則被一連串的火車碾過。
庫特內人的故事告一段落。這就到了第五節,時間是1925年4月,格蘭尼爾已經三十九歲。他再次目睹了死亡——這次是一個名叫漢克的年輕人,其祖父在極度悲痛中問:“他還沒走,是吧?”“走”,而不是大家通??赡軙f的“死”,這一用詞的選擇揭示出他對親人的深厚感情。
當格蘭尼爾獨自留下面對死去的男孩時,他不敢直視。這讓我們思考,曾經在十三歲時勇敢面對死亡的格蘭尼爾,現在為何變得如此膽怯。這其實也是一個經歷太多死別的人內心變化的體現。而小說中很少使用的感嘆號,在這一頁紙中出現了三次,表達出強烈的情感。比如平卡姆夫人對上帝的抱怨:“您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這一天!”這種情感的爆發,通過感嘆號得到了強調。
接著,作者似乎有一個小疏漏,“格蘭尼爾見過死人,卻從未見證過一個人的死亡過程,”這并不準確,因為他確實見證過死亡,更準確的表述應該是,他從未見證過一個年輕人的死亡過程。
然后,作者從格蘭尼爾的視角描述老平卡姆夫人,首先寫了她頭頂上的陽光和白云,作者在這里用“狂熱地交纏在一起”來形容,這與她內心的混亂和憤怒相呼應——我的孫子死去了,而這藍天白云,如此燦爛,何以燦爛?
接著,作者描述了平卡姆家的一對老母馬,它們拉著年輕的逝者去往墓地。卸完尸體后,墓地管理員和格蘭尼爾談了筆交易。這一段讓我們再次回憶起他在小學里面只學過閱讀和算術,“總算能混口飯吃”,而這幫助他中年后的生活過得好一些?!皟r錢我無所謂?!备裉m尼爾告訴對方。他對別人給他的工錢高低表示無所謂。真的無所謂嗎?他只是表明他不缺錢,工作可干可不干。這一段的談判表明,格蘭尼爾其實很會算賬,這真是一種獨特的討價還價的方式。
接下來,我們看到了鮑勃警告過而仍然沒能殺成狗的彼得森。
彼得森沉默了一會兒。過了片刻,他咳嗽了一聲,說道:“你能感覺到空氣里有一小股暖流嗎?好像是上周的暖空氣回轉,回到我們這里來了?”
“我沒怎么感覺到,”格蘭尼爾說,“你就護著你的暖空氣吧,一會兒就到山脊了?!?/p>
月亮漸漸升起,他們繼續向前走。
“不管怎么說?!备裉m尼爾說。
彼得森不作聲,就跟沒聽見一樣。
“你的狗真的朝你開槍了?”
“是的。我自己的狗用我自己的槍朝我開火。哎喲!”彼得森說道,輕輕換了個姿勢,“你趕著馬過車轍的時候,能緩著點嗎,先生?”
“我可不管,”格蘭尼爾說,“反正你肯定會接受醫療看護,或者別的什么東西。”
“那好吧。只要你愿意,就像‘驛馬快信’那樣跑吧。”
“我不明白一只狗怎么能開槍?!?/p>
“可它就那么做了?!?/p>
“它是用的來復槍嗎?”
“不是大炮,不是手槍,就是來復槍?!?/p>
“說起來,這件事很蹊蹺,彼得森先生。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是自衛行為。”
格蘭尼爾等著他的下文。但整整一分鐘過去了,彼得森還是一聲不吭。
這些男人盡管可能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生活在底層,卻不妨礙他們擁有真實與真誠。當被問及這件事時,彼得森先生以一種堅定的語氣回答:“是自衛行為?!边@男人為他的狗客觀辯護,表明狗并非故意傷害他,而是出于自救。
也是在這一部分,“狼女”的傳說被詳細展開:斯托特的表兄上個圣誕節從西雅圖回來時,目睹了她的異常,他說她的兩腿間有一團血污,還往下滴血。小說中并沒有明確解釋這一切,留給了讀者廣闊的想象空間。你可以像我一樣猜測“狼女”就是大火中消失的格蘭尼爾的女兒,而她腿間的血污可能是這一年理應十二歲的女孩初潮的象征,也可以猜測她將誕下狼孩。但這一切都沒有定論。
這些謠言流傳了一段時間。警長訊問過幾個聲稱見到這種生物的目擊者,確認他們都是頭腦清醒的良民。按照他們的供詞,警長判定狼人是母的。人們害怕她會誕下更多雜種,更多狼人,更多怪物。從邏輯上來說,最終,這些怪物會引誘魔鬼,給這個地區降下萬千厄運。而那些被視作異教徒和進行封建迷信行為的庫特內人會和它們結婚,從而變成撒旦的祭品。而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只有血與火能將滲透進整個山谷里的邪惡勢力滌蕩干凈……
這似乎在暗示,造就狼女的正是血與火,而非所謂的邪惡。
在第六節的結尾部分,作者巧妙地將小說中的虛構轉化為小說中的真實。通過妻子格拉迪斯的鬼魂講述,讀者和格蘭尼爾一起,得知了她生命最后時刻是如何度過的。作者運用了虛構之虛構的手法:鬼魂講述自己那日在水中斷氣時,又以靈魂浮出水面的形式目睹了自己家園的毀滅。
第七節里通過“內臟緊貼脊椎骨”的描述,生動傳達出格蘭尼爾在飛機俯沖時的強烈感受。這一刻,借助飛機,他得以用上帝視角看見自己的一生,包括他六歲前對母親的記憶與愛。
在與坎迪、寡婦克萊爾·湯普森同行的短暫旅程中,格蘭尼爾對汽車的厭惡再次明示了格蘭尼爾必然與時代脫節的未來。而在這種多人同行的過程中,如何表現關系的遠近親疏?約翰遜的寫法是,看人物把貴重物品放在哪里。格蘭尼爾和朋友埃迪幫助克萊爾搬家。起初,他與這位寡婦的關系較為疏遠,而埃迪則與她更為親近。在克萊爾家的前院,他們盡力將所有家當塞進馬車,即格蘭尼爾那邊,“而大部分沉甸甸的上鎖行李箱、工具、廚具,則堆到福特車上”,即埃迪那邊。物品的物理狀態隱喻了人物之間情感的重量。
埃迪,格蘭尼爾這位不太聰明的朋友,試圖通過稱贊寡婦已故的丈夫來討好她,稱他為“好伙計”。兩人你來我往總計三個語氣不同的“真的”頗有畫面感,而寡婦直截了當的逼問迅速結束了這段埃迪臆想出的關系。那之后,她選擇了坐格蘭尼爾的馬車。格蘭尼爾的形象也并非一成不變。盡管他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但他也有男人的本能,渴望在女性面前保持良好的形象。她挨著他卻讓他感覺有點不舒服,因為他不想離她太近,“她很敏感,而他的衣服卻正在散發汗臭。他想為此道歉”——這里已經開始為之后第九節那短暫的情欲瘋狂做鋪墊了。他并非對女性毫無感覺,只是選擇了孤獨一生。
到了第八節,作者以一種無所謂的敘述態度,讓我們看到了什么是史詩里的共同體的命運:壯麗的云杉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粗野、蓬亂、凹凸不平的短葉松。人與山谷一樣,經歷了變遷,卻無法恢復到過去的模樣。挽歌在這里響起,史詩在這里消逝。
1930年,大火之后的第十年,鮑勃意外去世?;疖嚲徛羞M,為的是讓庫特內部落的族人有足夠的時間收集自己弟兄臥軌的遺體,這體現了火車時代的人性化。(你能想象高鐵時代這樣做嗎?)
11月中旬,某個紅狗與狼一起嚎叫的夜晚,狼女進入了格蘭尼爾的院子,她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狼一般的綠光?!八褚粋€老男人那樣皮膚蒼老粗糙?!边@讓我們想起了作者對她母親曾經給出的簡短描述:
格拉迪斯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很多,顯得很成熟?!氖执植诘孟褚粋€五十歲的男人。
狼女的形象與她母親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這或許是母女間某種共通的宿命。
火車的呼嘯聲漸漸遠去,狼女也悄然離開。
最后的第九節,1935年,主人公四十九歲,他在集市上與兩個庫特內印第安女性交談,她們是白人與印第安人的混血后代。
……格蘭尼爾能看見她的小腿肚,她用手在上面抓了一道,在皮膚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白色印記。
這個動作既不誘惑也不優美,并不是一個性感的細節,但它在格蘭尼爾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揭示了他內心深處的不安分與動蕩。
……現在他發現主街上的雷克斯劇院也像是瘋了。……欲望在尖叫……他卻真切地感到它使整條大街像一條小船一般搖晃。
欲望本能涌動,這是對五年前(第五節)他和彼得森那場“小時候是否搞過奶牛”的對話的回應——如今,他的欲望能讓他“上一頭奶牛”了。
在這部四萬多字的小說中,“詛咒”一詞一共出現過五次,之前的三次與中國人、與妻女的悲劇聯系在一起。它象征著格蘭尼爾失去家庭的沉重代價。然而,從這里開始,“詛咒”似乎轉向了他自身。他感到一種內在的詛咒,一種自我毀滅的沖動,他的性欲將使他如同“餓狗撲向動物尸體”,最終滿身污穢地死去。
為什么作者要讓這個幾乎清心寡欲了一生的男人,在將近知天命之年,經受這樣一次狂暴的性欲沖擊?
讓我們回到第三節,回到十三歲的小羅伯特第一次看到奄奄一息的黑利的那一天,那人死前說出的秘密是這樣的:
我叫威廉·克斯維爾·黑利,四十二歲。我是個正派人……有工作,有前途,直到四年多以前發生了一件事。那時我的侄女蘇珊·黑利長到了十二歲……我摸了她,撩開她的內衣,做了我想做的每一件事,真的是每一件。她還是沒醒。
…………
小蘇珊肚子里有了孩子,這是她媽告訴我的。她爸打她,想把胎兒從肚子里打出來,最后把她給打死了。
除了這一懺悔,黑利也把謀殺自己的兇手的名字告訴了格蘭尼爾,要求他去告訴警長,但他沒說?!斑@是羅伯特·格蘭尼爾早年犯下的諸多錯誤中最為怯懦自私的一個?;蛟S這件事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因為他后來搬進城里,剩余的青春都是用體力勞動打發掉的?!奔矗裉m尼爾靠強體力勞動而不是女人,發泄掉自己多余的荷爾蒙。現在我們明白了,格蘭尼爾必須像沒能完成死前心愿的黑利一樣,獨自面對迷亂的情欲,面對一旦失控便很可能慘死他鄉的命運之詛咒。
他用徒步行走幾小時平復自己,他的內心掙扎與自我認知在這一天達到了頂點。“日落時分,他不再往前走了。他站在懸崖邊上?!弊罱K做出了返回的決定。這時,大自然似乎慷慨地、即時地給了他某種獎勵:
在返回的路上,他發現了一處類似競技場結構的景色……平靜的湖面波瀾不興,為峭壁的陰影所吞噬,呈現出黑曜石的色澤。湖泊四周環繞著兩排常青樹木,倒影映于水中。更遠一些,他看見加拿大一側的落基山脈依舊沐浴著陽光,雪頂生輝,隔了一百多英里望去,仿佛大地就在萬物的中心,群山破云而出。他從未見過如此壯美的盛景。茂密的森林曾經填滿了他的生活,高大的樹木幾乎遮擋住他的全部視線,他從未見識過這世界有多么遼闊,而眼下,一切都無比清晰,有足夠多的山,讓每個人都分得一座。詛咒總算離他而去,蔓延的情欲逐漸消退,墜入某個遙遠的山谷之中。
競技場長什么樣?向下凹陷的、盆地般的。是不是類似橫陳女體敞開的懷抱?
威廉·華茲華斯的《序曲》長詩里,男孩在夜里偷了條船,將船劃進湖中。
巨大的山石,黑暗、巨大,
似乎以自愿的直覺力量,
抬起頭來。
“身后陡然立起一座峭壁,而那里原本只有地平線……這個可怕的形狀,似乎富有活物的目標感,邁著規整的步伐,自他身后而來。他逃奔,歸還小船……”哈羅德·布魯姆如此點評,“在這里,孩子氣的頑皮之下隱藏著性愛元素?!辈剪斈穼⑦@突如其來的峭壁視作性的象征,暗示著少年在性能量的驅使下,體驗到了一種突破常規的偷竊沖動,隱喻了成長中的性覺醒和心理變化。
由此我們可以這么理解:作者約翰遜從天而降給筆下人物格蘭尼爾的這一片寧靜的云杉湖,也許象征著自然之母慷慨給予的內心平和。無名之火般燃起的情欲被湖水消解,主人公所擔心的來自黑利的詛咒最終消退。此后的他再未迷失,他給自己買了一條狗。那條狗伴他余生,他安穩地活到了八十二歲,最終在睡夢中辭世。
在買狗的那天,他見到了另一個狼孩。周圍看客在對狼孩的捧腹大笑中透露出一種無知和蒙昧,他們不知道自己即將被時代淘汰。而狼孩發出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嘹亮,越來越莊嚴優美”,挽歌般預示著那個時代的終結。1935年,第三次工業革命尚未到來,但已初露端倪,那些自然的聲音即將一去不返。整部小說在這里收尾,既是對一個時代發出的挽歌,也是對一個普通人腳踏土地扎實生活所唱的頌歌。
如果說,這部作品還當得起“微型史詩”這一概念,那么今時今日,太多打著“××史詩”宣傳語的作品未免言過其實。要是按照盧卡奇的說法,在今天真正的史詩已不復存在:世界變得越來越平淡乏味,隨著活躍的精靈從世界中消失,競技舞臺越來越多地被托付給未成形的一群人。
心靈本身是狹隘的,在狹隘茶壺里掀起的風暴,又怎能和更廣闊世界的悍然之壯麗相比?
所以,我更想概括這部小說為自然小說。約翰遜以一種自然主義的方式寫出一個普通勞工一生的有限可能性。一個自然的人、真實的人,平實就是他的價值。他與這片峽谷森林同在。他的生活、家庭、死亡,他的得到和失去,都與自然緊密相連。山林即便遭遇大火,也不會感傷,所以一個如此融入自然、與之和諧共存的人,也不會自以為命運凄慘。作為讀者,對于這樣一個文學人物,憐憫也是多余的。我們應該還記得,在格蘭尼爾最孤獨無依的時候,他所發出的悲傷長嘯,自有黃昏狼群嗥叫與之合唱。狼群嗥叫與他的存在無關,只是他周圍的自然的一部分,他的存在對自然而言是完全被動的,他自由地、自然地存在于自然之中。正因他如此地融入自然,以至于必須在自然的眼前死去——人們將他葬進他自己的院子里,他曾勞作過、曾愛過、曾悲傷過、曾孤獨過、曾自我救贖過的土地上——以便他能被自然重新塑造。恰似一個大地之子。
那么,什么是自然?
自然是看見土地,看見天空,活著但超越欲望,甚至超越死的欲望。自然,只是過程。
還是布魯姆:“自然的可見之身不只是上帝之靈的外在見證;它是我們通向上帝的唯一道路?!匠5闹X因此成為了一種拯救模式,倘若我們清醒地懂得我們所看見的。平常的大地會因人的心靈和頭腦與它的神圣聯姻而成圣,通過那樁聯姻,心靈和頭腦此呼彼應,接受了新娘的禮物——非凡的美,草地的榮耀,花朵的絢爛。及至最終實現偉大的圓滿,更新之人會重歸伊甸園?!?/p>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