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霍爾,最受矚目的英國當代女作家之一,1974年生于英國坎布里亞郡。先后就讀于阿伯里斯特維斯大學和圣安德魯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2003年她憑處女作《霍斯水庫》獲英聯邦作家獎,此后憑借《電動米開朗基羅》《北方的女兒》《死亡畫像》等作品接連獲得貝蒂特拉斯克獎、約翰·盧埃林·里斯獎、小詹姆斯·蒂普特里文學獎、門廊文學獎等,入圍羅姆·埃特朗格獎、橙色小說獎、亞瑟·克拉克科幻小說獎,并兩次入圍英語文學最高獎項布克獎。莎拉·霍爾的作品無論在敘事技巧、行文結構,還是思想方面,均具有獨特風格。
她的情人錯過了從倫敦出發的火車,遲到了。在醫院值夜班,這種情況并不少見。她正在賓館房間里對著鏡子端詳自己。那是面橢圓的長鏡,鑲在鉸鏈框架中,可以向上向下傾斜。她買了件新衣服。藍色穿在她身上很好,照亮了她的臉,襯托了她的眼睛。衣服上身和腰部非常合身,而且輕輕拉開拉鏈就可以滑落到地上。他會喜歡的。她化完臉,涂了一層唇彩,整理了一下嘴角溢出的紅暈。他們在一起時,唇妝從來不會保持得很久;他總會在她涂唇彩后親吻她,好像他喜歡唇彩的黏稠感覺。有時,她相信他就是喜歡弄化她。自從上次見面,她體重輕了一點。她并非有意為之。她經常旅行,時常顧不上吃飯。她大腿和肩膀的輪廓充滿魅力。前一晚,讀完書,她服用了可待因,睡得很香。
房間很熱,但窗戶打開幾英寸就卡住了。她想知道,這真的是為了防止有人自殺嗎?當然,沒有人會從賓館二樓跳下去的。最好還是躺床上和浴缸里自殺吧,那樣會有溫和的結局,或是濕潤的紅色了斷。窗外,街上熙熙攘攘。比賽結束了,初夏的炎熱,加上在看臺上喝過雞尾酒,人們頭暈目眩,他們把快餐盒扔進垃圾箱,吵吵嚷嚷地討論著接著要去哪里。先是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接著是少年們的笑聲。附近的汽車警報器開始嚎叫。這座城市所標榜的紳士風度正在化為烏有。
她離開鏡子,望向街上。光影籠罩在建筑上,彌漫的淡紫色光芒恰如她第一次去巴黎時在巨大的石雕上看到的那樣,從地鐵站涌出,涌向精致骯臟的市中心。也許他們很快就會一起去巴黎。或是佛羅倫薩。最后一輛旅游馬車在前往大教堂的路上嘎嘎作響,由一匹白色夏爾馬拉著,巨大的馬蹄子在鵝卵石上蹣跚而行。馬夫從馬車上探出身子,打著電話,搖著頭。一群南美人在他身后的皮革店里沖著馬車拍照。
計劃是見面就去吃午飯,然后沿著城墻散散步。現在他得直接來賓館,然后出去吃晚飯了。這就意味著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減少了好幾個小時。第二天,他就得乘晚班火車回倫敦。但也許這樣挺好。他們最好在室內的隱秘環境中見面,這樣他們就可以獨處一個小時,來放空自我。以前,他們曾有過幾次不同的期待,產生了問題:尷尬的交流,不當的行為。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意識到最初的不和諧并不意味著彼此不相容。她仍然覺得那很棒:欲望的刺激,欲望令其他一切靜止,這很棒——他們完全可以有共同語言,談政治,談彼此的職業,談任何事情。但是他們沒有能力把占據彼此的動物本能發揮出來。
她最近向一位朋友提起過這件事——不是為了吹噓,而是為了觀察朋友的態度——述說了他們在餐廳衛生間里的過往,他們那次被人發現了并被轟走。
“難道這不荒唐嗎?”朋友正哄孩子,邊擦著孩子下巴上黏糊糊的食物邊說道:“你又不是青春期的孩子。他也早過了青春期。”“別吐出來!你怎么了?你昨天還挺喜歡吃這個的!”
“你覺得我們這么做不合適?”
“我沒這么說。你倆的兩性關系觀念不同,對吧?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兒,不管怎么說,和他在一起,不就是你現在想要的嗎?為了和他在一起,你應該奮不顧身。”
這種語氣,讓她大吃一驚。朋友似乎在說,她并沒有為愛做出犧牲。似乎在說,她太工于心計。
“你到底什么意思?”
朋友惱怒地轉身丟下頑固的孩子,把一鍋橙子醬和塑料勺子丟在柜臺上。
“哦,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就繼續這樣,回避矛盾。問題是,你們這樣堅持不了多久,對吧?而且你感覺好像這就不是問題。但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這才是個大問題。”
她注意到,最近閨蜜對她這事情的態度發生了變化。起初,她們很熱情,為她高興,好像她在做一件前衛的事情。她們會告訴她,她容光煥發,看起來很棒,應該去好好享受。但隨著她這段關系確立,不贊成的音符飄進她的耳朵。是出于嫉妒?還是因為保守?她并不知道。也許在她們眼里,她確實就是很荒謬的,現在她的這段關系也不再值得肯定。也許她根本沒有資格去享受云雨之歡。沒有資格容光煥發。而男人們從一開始就對此表示不安,好像她顛覆了事物的正常秩序。他們中有人也會說她的情人是多么幸運的,深情地回憶起他們年輕時同一位姐姐的巫山云雨之情,他們是如何從姐姐那里學到了新技藝。跟他們交談時,她被當成了犯規者和那方面的行家里手。只有她的父親對她這段關系毫無保留。
“親愛的,”他對她說,“你得好好去找下感覺。要是他能讓你快樂,你好好地快樂吧。”
她從窗前走開,又開始照鏡子。連衣裙的領口相當高,給人一種鎖骨變粗的感覺。衣柜里掛著另一條連衣裙,帶腰帶那種,愛德華時代的條紋風格,他以前看她穿過,非常喜歡。那連衣裙有些俏皮,盡管沒那么別致。她把手伸到身后,解開身上的衣服。衣服順著她的臀滑落到地板上。她把它撿起來,舉到腰部,由于猶豫不定,她呆了一陣。接著,她又穿上了衣服。
她坐在床上。茶幾上放著她正在讀的書,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她隨身帶了兩個星期但沒讀的書。她打開書,想要讀上一兩段,但詞匯映入眼簾,卻讀不出意思。她相當了解這位作者,他們還曾經通過同一個出版社出版過作品。這種情況下,她通常會讀完這小說——即便只是出于禮貌。她經常不讀書。每次她承認自己不讀書時,人們都會感到驚訝。昨晚在她的活動中這種情況再次發生。前排的一名婦女在閉幕式上感到震驚。
“我們該怎么才能讓孩子多讀書呀?他們整天就是玩那些充斥暴力的電子游戲!”
“他們為什么要讀書?我就不讀書。如果有選擇,我寧愿去做別的事兒,哪怕是把事情搞砸了。”
“你在開玩笑嗎?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我難道就非得讀書嗎?為什么非得讀呢?”
沉默。人群喃喃自語。她沒有扮演正確的倡導者角色。
事實上,她并不喜歡書。打開書時,她感到一種奇特的不安。她從小就有這種感覺。她不知道為什么。打開書,意味著沉浸、隔絕,這令她不安。讀書說明你孤獨、隔絕、孤立。書仿若地牢。她更喜歡有人陪伴,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世界,喜歡實在的世界。
她合上書。封面是張照片,女性的胴體,盡管這小說是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圖片是庫存的,根本毫無意義。“怎么不登張男人的照片呀?”她想道,“就給我登張男人脊背的照片。”她的包里還有本科普雜志,她最近幾個月才開始買的。但她幾乎已經讀完了一篇非常吸引人的關于新一代假肢的文章。根據這篇文章,新興生物工程技術將使退役傷殘士兵受益匪淺。這些設備更加靈活輕盈,能夠更加直觀地傳遞大腦發出的信息,盡可能滿足康復治療需求。
已經五點半了。之前她得到消息,他已經到了國王十字車站,但從那以后他就沒有再發短信說他會坐哪趟火車。從倫敦來的車是每小時過二十分抵達這里。從車站到賓館只有十分鐘的步行路程。他知道地址和房間號。要么他很快就會到這里——幾分鐘之內,要么他還得再過一個小時。她整個下午都在做準備,現在她感到有些擔心。她對那條藍色高領連衣裙有些拿不準。拿不準它對于接下來的巫山云雨會產生怎樣的效果。她感覺腦子里一片空白,沒有了知識分子間的談話。記不起雜志上那篇文章的任何細節,盡管這個主題——心理學和動力學的概念似乎很吸引人。外面的喧囂越來越強烈。鞋跟敲打著人行道。歌聲愈加嘹亮。酒吧里不斷傳來音樂聲。
她從床上站起來,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的皮膚明亮而神秘。她一直望著。大約一分鐘,她的外表變得凌亂無章,成為形狀和顏色的集合。她沒有任何計劃,沒有任何計劃。也許她這輩子什么都沒計劃過。然而她現在就在這里,在這個房間里,以這種形式。她和她的情人,站在人群里,看上去似乎像同齡人。他們有足夠的共同點,也有足夠的差異,使這段關系變得充滿情趣。在實踐中沒有問題。但也許她沒有看到,或者拒絕看到,或者還沒有表現出來,在整件事情中有一個缺陷。孩子?她的朋友們現在接受了她的立場。
她把手指放在腹股溝上,沿著韌帶和大腿頂部的毛發摸索。節點就像未開放的芽。她伸手到后面,拉開裙子的拉鏈,裙子滑過她的臀部落到地板上。她又感覺到了,沒有了布料的屏障,她的身體充滿了不可知的軟骨、指節和皺褶的物質。有時,他們躺在一起時,他的手會不自覺地探索她的身軀,按壓她的器官和組織。他還會在不同地方——在她指骨之間的靜脈或者主動脈——找到她的脈搏。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她又重新系好裙子,這時門鎖嘎吱嘎吱地開了,他走進了房間。
“嗨。”
“哦,嗨。”
他把破舊的單肩包丟在地上,來到她身邊吻了她。
“對不起,我來晚了。”
“不用擔心。我自己度過了一個美好的下午。”
“這賓館真不錯。”
他又輕輕地問候她,然后退后一步。脫下外套,放在床上。他看起來并不累,盡管剛下夜班。他從來沒有看起來疲憊過。他的頭發剪得很短——頭皮上的發線顯示,生長方向不斷變換。她最后一次見到他時,頭發很長,蜷縮在耳朵上,處于蓬頭垢面的邊緣,但充滿魅力。她現在記憶最強烈的是他當時濕漉漉的頭發氣息。宛若因為傷到了校園寵物兔而感到深深的自責。宛若被醫護人員推向太平間的母親臉頰上未愈合的傷口。宛若荒原上燃燒的蕨菜。
“不好意思,我離開一下。”
他走進衛生間,然后是流水聲。自從認識他,他一直如此彬彬有禮,她也一直喜歡他的彬彬有禮。她瞥了一眼自己的身影。眼睛看起來很黑,被睫毛膏遮住了。污跡斑斑的紅嘴看起來似乎說不出話來。她又開始感到不安。她試圖準確地回憶起截肢末端的神經是如何將信號發送到仿生肢的受體的,大腦是如何流利地應用電流語言的。
“真令人震撼。”她說道。
水龍頭關了,他從衛生間出來,用毛巾擦干手。把毛巾扔到床上,緊挨著他的上衣。
“對不起,我沒聽清。你說什么?”
“我說,很奇怪,每次再見到你,你都是個新樣子。都有改變。跟我記得的樣子不一樣了。我得習慣一下。”
他笑了。他們之間一直這樣充滿不同和包容。他知道的。而她的朋友們卻因此感到不安。
“你也是。”
笑聲透過敞開的窗戶傳來。然后是警笛聲。
“外面真有點瘋狂。”
“你是說天氣?”
“不,我是說賽后慶祝。”
“你的活動怎么樣?他們買書了嗎?”
“是的。還好。”
片刻之后,他們便處于對方的嘴邊。她的幾乎太小了,不適應他對待她的方式。他喜歡那條藍色的連衣裙,他告訴她,它很漂亮。他把它舉過她的頭頂時,兩三針無關緊要的針腳斷了。
他們出去找了家帶庭院的餐廳,然后找了張桌子坐下。空氣中沒有一絲寒意。他們沒穿夾克,其他客人則穿著吊帶衣和短袖,似乎確信夏天已經到來。他們點了瓶葡萄酒。一開始,她很健談,不像先前那個不自信的她。聽著她的笑話,他大笑著。他問她最近在忙什么。她簡要地介紹了自己的研究項目,然后聽他說他的事情。上周他換了值班表,現在在精神科病房值班。這還不夠刺激。
“一定有一些有趣的案例吧?”她問。
“有一個人認為自己卷入了一個陰謀。一切都圍繞著一個餅干罐。”
“有人拿走他的餅干嗎?”
“他認為人們正在通過餅干罐相互說話,談論他。真偏執。”
他舉起叉子,把拇指按在尖齒上,然后看著手指上的三個牙印。他有張堅毅的臉。襯衫從來都不整齊。他看起來不像醫生,太有煙火氣了。她想象不出工作時的他是什么樣子,在忙碌于走廊和床之間、在金屬桌子之間時是什么樣子。
“我會變得生疏的。”
“生疏?”
我現在不怎么操作那些治療程序了。如果不操作,就會生疏。不過,也有許多潰瘍需要處理。一個女人下不了床。她太虛弱了,說不出話來。她的腿一團糟。
他繼續談論病房里的病人。談論癡呆、雙相和分離障礙。談論那些對自己的癥狀沒有感到痛苦的人。談論弗洛伊德的心理學遺產。還說,有一個女人因為她的房子里充滿危險而被強制住院了。她囤積著各種各樣的東西:紙、紙箱、鐵罐,還有她自己產生的垃圾。東西一直堆到天花板上,臭死了。這些一堆堆的東西之間只有狹窄的過道,像個大雜貨鋪。還有老鼠。
“關于她,我和一位醫生意見不同。我不認為,她真的應該住院。你不能因為一個人的生活方式而懲罰她。她對自己或別人并沒有產生真正的危險。除非她的東西都倒了。”
“這看起來確實很極端。我父親也有囤積的習慣。他的閣樓簡直要瀕臨倒塌。事實上,它真的倒塌了。你認為我們有問題嗎?我的意思是,有心理問題嗎?”
“也許可能吧。在一定程度上。”
他點了鹿肉。肉裝在白色盤子里,是條栗色并淡粉色的鹿小腿。他通常會點菜單上最有趣的肉——豬肝、鵝肝、野兔肉。她喜歡看他吃飯。他用刀小心翼翼地切開致密的肉質,在盤子上忙碌著,直到一切都消失。如果有什么東西粘在嘴里,他會把餐刀塞進嘴里。每頓飯他都會把刀放進嘴里三四次,把嘴唇貼在刀刃上,沿著舌頭輕輕地滑動。這個動作讓她想起電視上的鏡頭,大貓抱起幼崽,將幼崽松弛的身體輕輕銜在牙齒間。她不確定這些性感的特質是否對其他人來說是明顯充滿吸引,或者只是她自己覺得這性感。
“那么,你那邊怎么樣?”
“我的什么?”
“你的狀況。”
他對她笑了笑。
“我一直想要你,甚至就在剛完之后。我想虐你。這是一種病吧。”
她笑了。
“虐待狂。”
在桌子底下,他不用靠得太遠,就找到了她的腿。他把手放在那里,另一只手繼續叉著食物。
“你怎么樣?”
那年,她在圈里倒退著走,沒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不小心把兔子的爪子踩在腳下。爪子被踩住,在她的鞋下抽搐、拉扯。她把它從小屋后面拖出來查看,發現兔爪被撕裂并流血。她在學校受到了明顯的排斥,整整一個星期沒人搭理她,盡管她不想接受這種懲罰。她一直試圖和其他孩子一起走路或坐在一起,即便大家在談論著她有多愚蠢。
“病態的孤獨癥。”
“真的?有趣。我以前從未聽說你有這種情況。”
“不存在了。現在顯然不存在這問題了。”
“是因為你的工作環境而產生的嗎?孤獨?”
她伸手隔著桌子,從他的盤中鹿肉上切下一塊——從肉的末端,外面焦而硬。
“哦。可能是因為我的生長背景吧。”
“我安排一下,對你進行一下病案研究。”
“好呀。稱之為什么綜合癥。就用你的名字命名吧。你想嘗嘗燴飯嗎?”
“要我都吃掉嗎?”
“是的。”
“你吃得不多。”
“我早就吃飽了。”
付完賬單,他們離開了餐廳,沿著城墻走了一段路。他的手機上有個應用程序,可以拍攝夜空并識別星座。他們嘗試了一下,但光污染太嚴重了,星星在手機中模糊不清。他們找了一個俱樂部去跳舞。那里演奏的音樂是二十年前的,盡管她熟悉那些音樂,但很難跳起舞來,他們最終放棄了。他們走回賓館。小鎮的一天終于結束了。人們在街上蹣跚而行。他們經過一個年輕人,他的下巴受傷流著血,他正吃著薯條,對傷口無動于衷。一個穿著破襯衫的女孩坐在教堂臺階上,頭低在兩腿間嘔吐。她的頭發蓬亂,滴著水。一輛警車幾乎無聲無息地飛馳而過,它那快速閃爍的藍色燈光在磚墻上閃著。
“病房里”,她說,“那些病人不在乎自己的病——這是為什么?”
“很難說。要么有心理疾病,要么是有信仰。沒有確切的原因。”
他把她推到墻上,慢慢地吻了她。
在房間里,他們把床上重重的被子扔到地上。酒已讓她麻木。毫無痛感。她的敏感區并不大,靠近尾椎。他讓她趴在地上。她看著對面鏡子里的他,他的頭向前傾斜,側向一側,眉頭褶皺,嘴巴張開著。他看起來很美。他退了出來,碰到她的臀。液體并不那么濃稠。他把她抱了起來,她感到了涓涓細流。他的胸膛在她背上起伏。他吻了吻她的肩膀。他先睡去了,早上她醒了,仰著身,輕輕地按壓自己的恥骨。她伸手去拿止痛藥和床頭柜上的水杯。她望著房間里的光影。要是她反應遲鈍怎么辦?要是她反應不同步怎么辦?一切可能就會結束了。可能吧。
早上,他們去了大教堂。又是個天空晴朗蔚藍的日子。天已經熱了起來,到了換季的日子了。男人們從白色的游艇上接連跳進河里。街上再沒有受傷的人,整個城鎮一塵不染。他們走過河邊的鵝和天鵝,走過冰淇淋攤,走過野餐的人們,走過一個穿著小馬軟鞋在兩棵樹間練習走鋼絲的雜耍演員。
“我讀過你寫的一本書。”他說。
“哦,是嗎。什么時候?”
“最近。”
“哦。哪一本?”
他們聊著。他仔細考慮過該說什么。他分析得很精辟獨到。她不知道他對她的看法是否因為這段經歷而發生了改變。她想,也許是的。以前,她曾懷疑他是否喜歡她的工作。現在她不確定,這是否還重要。雖然他沒有批評她的作品,但她開始為自己的作品辯護,渲染它的爭議,似乎她故意給這本書留下問題。討論隨后變成了政治辯論,就容易了些。他握住了她的手。
“我很開心。我真的很喜歡和你在一起。”
她等了一會兒,然后回了一句感謝的話。他們繼續往前走。
人們坐在大教堂周圍的草地上。里面,大部分建筑物都被圍了起來,得從售票廳捐款進入。他們決定不捐款了。他們可以看到巨大的彩色玻璃。彩色的光幕籠罩著中殿。一個工作人員走了過來。
“第一次來這里面吧。”他問道,“嗯,很高興你們現在能看到窗戶。正要把它們拆下來清洗。利用賣彩票賺的錢。需要花費一千萬英鎊呢。”
這位工作人員講了講大教堂內一些值得注意的特征,然后禮貌地請他們自己參觀,去迎接另一群人。他們都熟悉這種地方,出于世俗而非宗教的興趣。走近內部,無論是教堂的寬闊還是細致的做工,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金箔和格子、石道和拱門、徽標,都是毫無懈怠地建造的,這是歐洲最偉大的哥特式建筑了。那一切給人一種踏實感,她很喜歡。
陽光下,他們在大教堂后面的草地上、沙沙作響的山毛櫸樹枝下躺了一會兒。她躺在他的胳膊上。他們親吻著,互相喃喃自語。他們是戀人。她發現自己在數著他回程前的小時數。送他離開后,她將開車向北。通常離別前的幾個小時比離別本身更讓人感到不舍。他會安靜下來,她會異常活躍,小心翼翼,仿佛走在山崖邊上。她看著山毛櫸樹葉閃爍,遮擋著天空。她想起了關于假肢的文章。那塊肌肉有自己的記憶系統,有移動附著的手臂或腿的意識,但移動不了。那些擁有新肢體的人不需要再關注自己的意識了。他們的身體會自己行動起來。她給他講了這個。他沒有讀過這篇文章。他說他要讀一下。
“在外科值班時,我協助做了截肢手術。”
“天吶!我真是無法想象這樣的事情。”
“血液外科醫生負責大部分工作。我只是負責骨科。另一條腿出現了問題,病人死了。”
她抬起頭,轉過身來看著他。他的眼睛睜開,直直地盯著。她能看到他虹膜中清澈的藍色眼仁。
“這太可怕了。”
“這真的不是醫生們的錯。但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朝她扭過頭來。在陽光下,他們清晰地望著對方。
她說:“你的工作,真的是太神奇了。我可做不了。”
“你可能也能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我可不行。”
他抱著她。他的熱量、氣息和親密特別有氛圍感。她身體里有東西開放了,就像一朵在空中雕琢的花。她想到了火車站,它那旋風般的屋頂,她退后一步,車廂門嗶嗶作響地關閉,火車隨著發動機啟動而發動。她的喉嚨開始發緊。她從他的懷抱中站了起來。伸手在包里拿了一片藥,吞了下去。
“我想我又有些感到醉了。可能需要以酒解酒了。要喝點嗎?”
“好呀,那太好了。咱們去河邊找個地方吧。”
他們拐個彎,大教堂外面有一群人,坐在臺階上,或是在攤位前排隊。起初,看起來像特技,馬在街上奔跑,空車在后面轉彎,馬夫半站著,緊緊握著韁繩。車夫呼喊著馬,“哇,哇”,用一種無可辯駁的管家的語氣,但有些不對勁。她拉著他的胳膊,指了指。白色的夏爾馬踢了一下腳,向人群跑來,馬蹄踏在空地上發出沉重的響聲,越來越快,越來越響。它的胸如機器般奔騰著,前后腿飛速邁動。離他們三十英尺外,馬沖到兩個柱子之間,馬車撞到柱子上,車廂被撕裂,發出金屬和木頭沉悶的碎裂聲響。馬夫如同一塊沒有被螺栓固定的碎片從座位上翻轉下來,落到前面的地上。馬兒蹬踏著馬蹄,拖曳著韁繩,睜著鐵青的眼仁和白皙的眼白,一路向前。就在她想伸出雙臂奔過去的時候,它從她身邊跑了過去。她感覺到了它的覺醒。
他已經從人群中掙脫出來,朝著受傷的馬夫跑去。她看過去時,他已跑到了馬夫跟前。她此前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奔跑的樣子。對于每個人來說,行為往往會出乎意料。接著,他跪下身,開始履行他作為醫生的職責。他背對著她。她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似乎在檢查馬夫的脖子,或是頭部。他的手腕伸了出來,扶住馬夫。他微微轉過頭。他一邊說話,一邊照顧那個人,問他問題,或告訴他該如何做。大家紛紛趕來,簇擁而至,她的視線被遮住了。
她往遠處看找尋那馬兒,但它一路狂奔,早已不見了蹤影。圍觀的人們下意識地朝著事故現場走去。他們從她身邊經過,臉上露出震驚和驚愕的表情。她還是一動不動。她在找馬。它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在它傷害自己之前,必須有人抓住它。她走了幾步,好像想去追它,然后又轉過身來,慢慢地走向擁擠的人群。有個女人正在維持秩序,讓大家往后站。
“給他留下點喘氣的空間,好吧?”
幾分鐘后,一輛救護車到了,兩名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進入了戰斗,其中一人挎著一個灰色的急救箱。圍觀的人們唏噓、驚詫,談論著。她聽說,這匹馬是之前被出租車撞了一下,或者被喇叭嚇到了。她看見了他。他站在忙碌的醫護人員后面。馬夫側躺著,一動不動,然后微微地動了動,但下半身還是動不了。她沒有靠近。醫護人員進進出出,跪下身,又站起來。他正要走向她,人群中有人提醒他,醫護人員正要把他叫回來。他和他們正在會診,或者是他們正在感謝他。他是在她長大離家那年才出生的,這真是不可思議。
他們重新回到彼此身邊時,她擁抱了他。她不知道還應該做什么。她有些恐懼,盡管那種恐懼正在減弱,但恐懼還是占據了她,她緊緊抓著他的后背。她終于放開了他,他簡單說了一下情況,馬夫可能臀部骨折了,擦傷比較嚴重,但頭部沒有嚴重創傷,他似乎對自己的傷勢并不在意,一直在問馬是否受傷了。
她開車穿過奔寧山脈。在荒原中,蕨菜開始生長,緊繃繃地螺旋著升起于枯稈的海洋。卷曲的葉子看起來仿若卵巢——人體器官插圖中的樣子。現在,這詞匯和圖片不知何故,居然和蕨菜扯上了關系。她進入了云帶。光線變得更加多變、密集、粗糙,那是西海岸的陽光。儀表板上的手機響著,閃爍著。事后,他總是發短信,感謝她。她也會回復類似的短信。然后,他們會再隔上幾天,再聯系對方。她已經開始流血了,輕輕地。她能感覺到液體的親密傳遞。這種感覺曾經給她帶來的安全感正在消退。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她還不想回自己家,所以她從主干道向南轉彎,朝閨蜜家開去。她可以順便去串個門。閨蜜有孩子,很少出門,而且現在時間也還不晚。她想告訴閨蜜,閨蜜說錯了。她沒有擱置生活中難以處理的事情。閨蜜有種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優越感。那判斷是脫口而出的,就因為是脫口而出的,所以也是很傷人的。她想象著她與閨蜜正在爭吵、互相挖苦,然后戲劇性地結束談話。
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生閨蜜的氣。對人發脾氣也是沒有意義的。沒有人該受到責備。這樣去報復閨蜜是不公平的。她又轉了一個彎,開上一條鄉間小路。她把車停在礫石路邊,抬頭望著山丘。山坡上,頭一年的蕨菜呈現鐵銹色,軟塌著,而下面的新蕨菜扎根發芽了。現在人們關注空氣污染致癌問題,所以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將其燒掉。她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那種香味了。天馬上就要黑了。她知道自己應該去拜訪住在附近的父親。但他總是提出無窮無盡的希望,這讓她感到太累了。小屋里灰塵沉積,堆著報紙和沒有沖洗的空瓶子,發出霉味,充斥著失落的情緒。她的手包里裝著白色的小盒子。離開火車站后,她從不同的藥店里買了三盒止痛藥。這并不難。她母親也是在這個年齡服這種藥的。
自從進了城,和情人在一起,她就一直穿著高跟鞋,在公眾眼里仿若變成另一個人,甚至還穿著條紋連衣裙。如果他們在蕨菜中找到她,他們會怎么評說她的穿著呢?也許他們會說,她是處心積慮故意打扮的。她坐在車里,仍能聞到他濕漉漉的頭發,記得她手指間的那種濕熱感覺。回憶起他們之間的交流仿若再次進入到那個場景。記憶和行為幾乎產生同樣的感受。每當他進入她的身體,她會感到刺痛。他們快分開的時候,他會感受到她的悲傷。他知道快樂和不適之間的區別,盡管這兩者是如此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她把他拉近自己的身邊。然而,又有太多不可言說的事情。
群山環繞著她。她拿起手包,打開車門,走進山里。仿若打開了一本書。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