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創造“熔銅藝術”,開創“熔現實主義”,現年81歲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遺銅雕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朱炳仁以承前啟后的姿態,改變了銅文化歷史。
從三十六七歲時才拎著一把家傳的榔頭進入當時不被看好的銅藝行業,到62歲走出“跟歷史的對話”的框架,顛覆性地創造了一門新的“熔銅藝術”,開創了一個被稱為“熔現實主義”的新流派,現年81歲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遺銅雕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朱炳仁以承前啟后的姿態,改變了銅文化歷史。
“朱府銅藝”再放光彩
雖然是“朱府銅藝”的第四代傳人,實際上朱炳仁與銅結緣時已年近40。談起家學淵源,他感慨頗深。
“朱府銅藝”第一代在紹興。清同治末年(1875),朱家長房長子朱雨相帶著三弟朱慶潤在石灰橋畔開了一間“朱府義大銅鋪”。“朱家本是文人家庭—朱慶潤的書法現在還留在上虞曹娥廟里,老太爺的一幅行書楹聯刻在雙檜亭石碑上,與于右任手書楹聯比鄰而立。”朱炳仁說。從文人到工匠,朱家先祖的決定是艱難的。“那個年代工匠跟文人是兩個階級,被人看不起的。”朱炳仁頓一頓繼續說道,“但實際他們是有遠見的。社會動蕩,靠文人的一支筆能吃飽飯嗎?肯定要餓肚子。所以他們就‘棄道從匠’去學打銅,把飯碗留傳至今,不一定是金飯碗,卻也是打不碎的銅飯碗,能夠讓全家生活下去。”
不過對于如今家族銅雕技藝的傳承,無論是朱炳仁,還是他的兒子“朱炳仁·銅”品牌創始人朱軍岷都看得頗為開通、豁達。但作為第六代傳人,現就讀于北京大學化學系的朱炳仁之孫朱也天卻對生涯規劃的認識頗為清晰。他說,“如果有能力的話想從事與材料相關的研究。我們家是世代做銅的,要是能通過前沿科技,使得銅和新材料結合,這樣產業可以實現新的突破。”
朱炳仁說,孫子幫他圓了夢。“大學對我來說是個夢”。朱炳仁生于1944年11月,銅被列入戰略物資,“朱府銅藝”難以為繼。他的父親、銅鋪第三代傳人朱德源舉家遷往杭州,在浣紗路開設“朱德源書畫社”,為杭城寫了2000余幅招牌字,另為名山大剎書寫楹聯匾額百余幅,還將書法用銅來做。但直到改革開放后才重新拾起這門手藝,幾個兒子也開始學習制銅。
1982年,朱炳仁辭工作進入制銅行業,“我喜歡玩、也喜歡創造,所謂創造實際上就是要看到歷史、過往它的不足,我們來完善它。我做的事情不一定每件都成功,但做了就有成功的希望。”
從銅招牌做起,到歷史上第一幅銅壁畫,中華第一高銅殿“靈隱銅殿”,規模最大的銅建筑群“峨眉山金頂”,現代第一座青銅大宅“杭州江南銅屋”……2002年朱炳仁力排眾議,歷時4年、以280噸銅為雷峰塔“披”上彩色銅衣,經20多年的技法積累,如今他一人獨攬中國當代十大銅建筑,被譽為“中國銅建筑之父”。他和團隊憑借50多個“第一”,使“朱府銅藝”穿越歷史的煙塵,再放光彩。
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銅是最早被人類所認識和使用的金屬之一。經數千年淬火鍛造,以青銅為代表的銅器采冶和鑄造技術已成為中華文明的象征之一。“中國有輝煌的青銅器文化,出土的青銅器數量超過全世界所有國家出土的總和。”不久前剛去過三星堆的朱炳仁,對那里碩大的青銅面具制作工藝贊不絕口。“當時的技術無法整體鑄造,不可能模具一次成形,我的分析是,它是分別澆鑄再焊起來的。可那個時候既沒有電更沒有焊機,怎么焊的?3000年前的工匠非常了不起,鑄造工藝很神奇,其中運用了榫卯結構,鑄焊分割的技術非常有意思。”
朱炳仁表示,作為銅文化的傳承人,“自己怎么做都做不過前人,無法超越”。只能另辟蹊徑,“創造我們這一代的文化”,才能攀上新的高度。“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但是要腳踏實地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對于朱炳仁來說,不光不能踩在前人的腳印上,而且“不能踩在自己昨天走過的腳印上”,要跨出新的腳步。“傳統的銅文化展覽以展示青銅器為主,大家在欣賞文物、與歷史對話的同時,作為當代人也應跨出新的一步,創造從青銅模具中走出來的新技藝和新的表現手法,以此表達現代人的精氣神。”
朱炳仁創造“熔銅藝術”,開創“熔現實主義”新流派的契機充滿戲劇色彩。
2006年5月25日,這天本是喜慶日子,產房門打開,護士抱出來一個胖乎乎的男嬰,孫子的出世給朱炳仁帶來莫大喜悅。正在這時朱炳仁接到一個電話:常州天寧寶塔著火了!
“我們當時在天寧寺新建的寶塔外面‘披’了一件銅衣,銅瓦銅柱銅梁銅斗拱,塔高153.79米,是世界上最高的一座銅塔。我聽了電話心頭一驚,因為不知道火勢多大,有沒有嚴重的后果,就讓兒子留在醫院照看。自己趕到現場一看,真是驚心動魄,消防施救后地上一片狼籍。”朱炳仁立刻組織力量檢查塔身,結果令他把心放了下來。“火災發生時有28個工人在塔上,分毫未損。佛塔除一層屋檐燒化之外,其他部分基本完好,一沒有傷筋、二沒有動骨、三沒有毀容,里面的佛像非常莊嚴地安睡在那—后來把它完全修復,現在是非常著名的文化景觀。”
檢查塔身的時候,朱炳仁突然發現銅瓦融化后經自由落地下來流淌在地上的銅件與眾不同,“那些銅瓦銅柱融化的銅件,以前說是銅渣,互相擁抱互相迭加,產生了一種新的肌理,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感覺很當代很藝術。我突然覺得,銅不一定都要在模具中成型,我可以跳出模具,用新的方式:自由的方式、解放的方式、靈魂的方式自由發揮。”朱炳仁將這種全新的創作方式形容為“上天給了我一個新的密碼,一個銅文化發展的新密碼”。
激動之余,朱炳仁也很感動,他讓工人們留了一部分銅渣出來。“本來都是要拿去回爐的,我用上天給我的密碼,將它們做成藝術品,第一件‘熔銅藝術’作品《闕立》捐給了國家博物館,另一件作品則捐給天寧寺大方丈,他寫了四個大字:佛塔舍利。就這樣我讓銅自由流淌,采用各種不同的配方溫度環境時間,經過幾千次的試驗,最后形成了一門新的藝術,打破了銅制品都是在模具中成型的千古定律。”
八十而立 香江涌金
朱炳仁特別推薦自己的人體銅雕實驗性作品《跳舞的人》。“以前所有的人體雕塑,哪怕是米開朗基羅、賈科梅蒂的作品,都是在模具下成型,在‘壓抑’的環境下才能創作,從哲學的角度看是不自由的。”朱炳仁笑道:“我這個人體雕塑則是放飛自我,做自己人生的舞者。”
他承認,其實這“舞者”“就是我自己,是我‘八十而立’的寫照。”相比賈科梅蒂《行走的人》帶給觀者那種孤獨、憂郁,以及環境帶來的壓迫感,《跳舞的人》無疑是歡快、自信、自由的。“它是正能量的,不管人生有多少困難、多少糾結、多少滄桑,一定要在自己的舞臺上舞出你的人生。你可以發現,熔銅藝術形成的人體結構是非常靈動的,能夠體現當代中國人的朝氣、雄心,蓬勃向上的精神。”
他的另一件大型熔銅藝術裝置是專門為香港創作的《香江涌金》,用熔銅的流動與凝固,捕捉波瀾壯闊的維港浪潮之瞬息萬變,金燦燦的熔銅線條充滿律動,富有生命力。寓意香港這座財富之都在走向富貴的大路上,黃金撲面而來,藉此表達對香港未來的美好祝愿。
在朱炳仁之前,銅作為建筑材料是不可想象的。“歷史上有銅建筑,不過體量很小、也很矮,最高只有8米,大小不過二三十平方米,因為受材料的局限,銅材本身不能作為承重材料,如果做高做大很容易塌掉。”朱炳仁說,當年明清工匠留下的銅殿,工藝非常精美,真是了不起,但是誰來突破、怎么突破?“既然你承重不了,我用其他材料—用鋼結構、混凝土來承重,鋼骨銅身,銅作為身體的一部分,而不是承重結構的一部分參與進去。”
朱炳仁認為,銅所具有的文化底蘊、藝術美感是其他材料不能取代的。“它不像鐵,總是不斷剝落,生著紅銹的外衣,想顯露自己白皙的身軀;也不像金,不斷用閃耀的光芒,毫不掩飾自己的高貴存在。銅默默地掩隱在深綠色的氧化層后,堅守住自己沉穩、理性的脾性。當然鋼也可以做得很美,但銅仍具有相對的優勢。”
他做的第一座銅建筑是靈隱銅殿,高度12.6米,超過8米高的五臺山銅殿一半以上。“超越之后一發不可收拾,后來做桂林銅塔,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座銅塔,高47米;再后來,我做了雷峰塔、天寧寶塔,又遠遠突破了它的高度。我做的普陀山的一些大殿,包括峨眉山金頂,可以做到幾百幾千平方米,這樣的突破實際上是因為材料應用上的多元融合”,朱炳仁話鋒一轉,“今天我在維多利亞港海濱散步,周圍高樓林立、一片時尚現代繁華景象,我在想這里缺一座銅建筑,銅塔銅殿或者銅的大樓,這對我來說是個遺憾。香港在文化上素以海納百川聞名,沒有兼容并蓄就沒有香港,維港畔的一座銅建筑或許能更加體現香港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