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傳統文化與當代中國外交”筆談

編者按： 2024年11月15日，“中華傳統文化與當代中國外交：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會議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召開。此次會議由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外交政策研究室和《世界經濟與政治》編輯部聯合主辦。對于現在的中國來說，從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推進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現代化是中國外交思想、方略與實踐所需要的。為此，我們約請重點發言人，將其研究成果以筆談的形式整理出來，對于關注與研究中國文化在中國外交中的作用的學者或有助益。

關鍵詞： 天下秩序；禮治；中國外交；國際秩序

中圖分類號：G122;D820" " "文獻標識碼：A " "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5.02.11

天下體系的“道”“德”基礎

趙汀陽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

天下體系的論據既非政治、亦非倫理，而是存在論。它和科學的理由一致，但更為復雜。從生物學、物理學的角度來看，任何事物都必須在系統中才能存活、存在，沒有不在系統中的存在。人類社會也是如此。人、民族、國家等形成互動關系，就必然需要一個容納這些存在的系統?；雨P系需要相匹配的系統來建立秩序。在中國文化中，這個系統就是天下體系。在天下體系中，每個國家、民族能夠獲得最佳存活率，這也就是“天下之道”。

所謂“志于道，據于德”。有“天下之道”也便有“天下之德”。相比于“倫理道德”（“Morality”或“Ethics”），“天下之德”的“德”更為復雜。西方倫理學才試圖區分倫理和道德，而我們在先秦兩千多年前就已對二者有清晰的區分，這便造就了天下之“德”的雙重含義：孔子以來的倫理學意義上的德和周朝的制度之德。就前者，即“德者，得也”中的“德”，意味著讓眾人獲得利益；就后者，即周朝所謂的“德治”之“德”，意味著讓人民得到利益。

從“德”的這兩層含義出發，我對天下體系的含義作如下補充：從倫理學的意義出發，將傳統的倫理學“第一定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改為“人所不欲勿施于人”。由于古代價值觀是一致共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不會產生矛盾。在當代社會，不同群體的價值觀有很大差異，原來“己”的主體性已失去普通代表性，復數的主體性形成多主體之間的復雜關系?！暗隆痹凇暗抡撸靡病敝械囊饬x是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我認為，當今世界的不平等遠不止政治、經濟方面，最深層的不平等是知識的不平等。現在所有知識都以西方為框架和指導，造成了知識的狹隘和單調。

解決知識不平等問題需要人工智能的幫助。如果人類借助人工智能，并且能夠突破能源供給問題，全世界每一個人都能通過元宇宙（Metaverse）這一容量極大的平臺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圖書館。這個圖書館以瓦爾堡圖書館模式管理知識。區別于按照亞里士多德分類學進行學科分類而幾乎通行于全世界的圖書館模式，所謂瓦爾堡圖書館模式就是按照問題來分類圖書、以與問題相關度的遠近來排列圖書，最終排列出整個圖書館的模式。借助人工智能，可瞬間完成這個巨量工作。這樣一來，每個人都可獲得知識自主權（Right to Cogito），即知識主權。這意味著，每個人都能夠無限制、無條件地獲取資源，把這些知識組成最有利于創造性的知識體系。這就是“知識的天下”。

歐洲與東南亞的國際秩序：禮治正向格義的視角

田 野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教育部

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中國的禮治秩序概念可否用以解釋歐洲與東南亞的國際秩序？

近年來，中國的國際關系理論發展受兩種潮流驅動：一種是文化自覺，即中國的國際關系學者從本土知識體系中提取要素；另一種是全球國際關系學的生成。這兩個潮流的融合為中國國際關系理論提出問題：基于中國本土資源構建的國際關系理論，如何面對中國之外的經驗事實？

中外文化交流互鑒具有三種途徑：傳統格義、正向格義和反向格義。傳統格義是借用中國本土概念來解釋外來佛學的術語，近代的反向格義是以西方的哲學概念解釋中國本土的術語。秦亞青擴展了格義的內涵，指出正向格義是以中國經典概念解釋中國之外的經驗現象。正向格義是傳統格義的廣義概念，有效的正向格義有助于從特殊中發現一般，這正是理論建構的最主要目的。

“‘禮’是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范。‘合于禮’的就是說這些行為是做得對的，對是合式的意思?！痹?947年出版的《鄉土中國》中，費孝通在跨文化比較的視野下基于中國農村社會的特性提出了“禮治秩序”的命題。相比于“朝貢”概念，“禮治”更能夠體現歷史上中國與東亞其他國家間的關系。“禮”包括“禮制”和“禮義”兩個部分。在此基礎上，禮治的含義包括兩層：人們對禮制的普遍主動服從；禮制以禮義為宗旨。禮治的作用機制包括兩個環節：一是禮義對禮制的正當性賦予作用，即作為原則的禮義為禮制提供正當性，使社會成員有理由對禮制形成普遍主動的服從；二是禮制對行為的焦點效應作用，即作為規則和程序的禮制為社會成員的互動提供焦點，從而在形成均衡的同時，實現對社會成員行為的約束。

“禮治”的作用機制可用于解釋19世紀的歐洲協調和戰后東南亞秩序。歐洲協調是大國協調的典范，其禮義是正統主義，禮制是國際會議。戰后東南亞秩序是區域秩序的典范，其禮義是東盟國家自主性，禮制包括“內部禮制—處理東盟內部國家間關系”和“外部禮制—處理東盟國家和其他國家間關系”。

從中國本土知識體系中提取的概念未必是特殊的，可能具有有限的普適性。中國國際關系研究中運用正向格義時需注意三個問題：要將中國本土的特殊經驗置于社會科學知識譜系中，來判斷將其一般化的價值；使用這些中國概念并非無病呻吟或疊床架屋，而是因為既有理論難以解釋相關的經驗問題；中國本土的特殊經驗有可能上升為一般性原理，但這種一般性是局部的，需探尋其適用條件。

新禮治秩序下的當代中國外交

彭 博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研究員）

近十年來，西方世界對崛起的中國存在強烈復雜的情感，呈現為一種自相矛盾的邏輯陷阱：一方面，擔心中國的“有所作為”對西方主導地位構成威脅；另一方面，批判中國缺乏對國際義務的承擔。前者以“修昔底德陷阱”為代表，后者以“金德爾伯格陷阱”為代表?；诖耍覍⒏灿谥腥A文明的“禮”作為闡釋新時代中國外交理念與實踐的邏輯出發點，從而對“西方中心主義”視野下有關崛起的中國與世界秩序的認知實現范式糾偏。

中華傳統禮治秩序的基本特征是兼容性、差序性與關系性，三者分別以“無外+示范”“等級+圈層”和“自愿+賞罰”為特征內涵與機制?！盁o外”是指對愿意融入該秩序的任一成員均持有高度包容的態度?！笆痉丁睆娬{“以身作則、以禮相待”，以便確保傳統禮治秩序在沒有明確邊界的情況下，依然可以維持較強的穩定性與延續性。“差序”在縱向維度上表現為傳統禮治秩序下的“等級”性，在橫向維度上表現為傳統禮治秩序下的“圈層”性?！白栽浮崩砟钤从谌宓蓝?，塑造了禮治秩序的包容性。“賞罰”是指以獎懲結合與恩威并施等手段維系傳統禮治秩序的正當性和權威性。

新禮治秩序的理論建構是傳統禮治秩序基本特征與當代國際秩序核心要素深度融合的過程與結果。

當代國際秩序的核心要素總體表現為三點：主權平等原則、經濟相互依賴和全球問題凸顯。作為闡釋新中國外交實踐的理解性框架，新禮治秩序由“新兼容性”“新差序性”和“新關系性”三個基本特征構成。具體來看，“新禮治秩序”的三大基本特征各自又蘊含三個核心邏輯。其中，“新兼容性”的核心邏輯表現為求同存異、休戚與共、以身作則；“新差序性”的核心邏輯表現為戰略利益、制度合作、議題導向；“新關系性”的核心邏輯表現為戰略自主、務實合作、權責統一?？傮w而言，“新禮治秩序”的理論框架是傳統禮治秩序基本特征與當代國際秩序核心要素深度融合的結果。從這一點來看，“新禮治秩序”絕非對當代國際秩序的破壞與顛覆，而是致力于維護、改革和完善當代國際秩序的規則與制度。

“新禮治秩序”為深入理解當代中國的外交理念與實踐提供了思想基礎和分析框架。例如，“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人類命運共同體”“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分別體現了新兼容性的求同存異、休戚與共、以身作則；伙伴外交、共建“一帶一路”倡議、“三大全球倡議”1分別體現了“新差序性”的戰略利益、制度合作、議題導向；“不干涉原則”“金磚合作機制”和“正確義利觀”分別體現了“新關系性”的戰略自主、務實合作和權責統一。

綜上，當代中國一系列外交理念與實踐符合新禮治秩序的三大基本特征，客觀上塑造了新禮治秩序的內涵與形態。盡管該秩序是一個區域秩序，但對區域外國家的建設性作用持開放態度，并在某些功能性領域具有全球性影響。隨著中國影響力的持續提升，新禮治秩序將在客觀上產生一種示范效應，即世界其他地區同樣可以建設符合自身情況與特色的區域秩序。

禮治的過去與未來

陳康令

（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副研究員）

在農業文明時代，古代中國在對外關系的處理中秉持三大地緣戰略原則，即因地制宜原則、因國而異原則和因時求新原則。傳統東亞秩序包括四個地緣區域：中樞區域、泛游牧區域、小中華區域和曼陀羅區域。我在《禮和天下：傳統東亞秩序的長穩定》一書中，用傳統東亞禮治的“4Li穩定模型”2來描繪理想狀態下的古代天下秩序。該模型由一大三小鑲嵌在一起的四個正三角形組成，當三個小三角形——“理”（理念構建）、“力”（權力運用）、“利”（利益分配）三者處于相互配合和彼此適應的情境時，傳統東亞秩序就會處于均衡狀態，形成一種非常穩定的禮治秩序。

到工業文明時代，禮治遭遇重大挑戰。在17—19世紀的三個世紀里，新興西歐國際秩序與傳統東亞天下秩序的主要國家行為體和非國家行為體共同經歷了三個逐步激化、層層遞進的碰撞階段。17世紀是“東觀西望”、各取所需的“接觸—試探”階段，東西方文明之間的聯系更多還是充滿浪漫主義情結，雙方試圖在彼此的文明特征中尋找共通之處。18世紀是“西來東往”、各執一詞的“交流—交鋒”階段，無論是康熙皇帝與羅馬教皇之間的宗教禮儀之爭，還是乾隆皇帝與英國國王之間的外交禮儀之爭，都是在交流中包含著交鋒、在交鋒中增進了交流。19世紀是“西升東降”、勢不兩立的“對抗—磨合”階段，歐洲殖民主義狂飆突進，造成東西方國際秩序從理念差異走向了利益矛盾。近代西歐世界對東亞世界在理念、利益和力量等領域形成沖突格局，國際形勢演變的基本脈絡可概括為“因‘理’而起”“隨‘利’而激”“盡‘力’而疲”。最終的結果是作為“守成秩序”的傳統東亞天下秩序被“崛起秩序”的新興西歐國際秩序所吞噬。

1840年的鴉片戰爭是東西方文明互動史中的關鍵分水嶺，全球“東降西升”的大勢從此開始加速。如果用兩條曲線來指代近代東西方世界的發展趨勢，那么東方世界就是從頂峰持續向下走低的一條線，西方世界就是不斷向上爬升的一條線。從內因看，中國及諸多東亞國家未能及時順應世界大勢、未能充分實現發展進步，使得傳統東亞天下秩序在與新興西歐國際秩序的復雜斗爭中從“守勢”走向“失勢”。從外因看，近代西方世界對非西方世界的殖民主義剝削和壓迫幾乎無孔不入。從中國本身來說，清朝在中期達到農業文明巔峰，故而對工業文明的新興浪潮視而不見，并且出現了嚴重的自滿傲慢而不肯向西方虛心學習的錯誤；同時，面對近代西方世界形形色色、數不勝數的攻擊和陷害，清朝保守的涉外體制越來越顯得力不從心。

數字文明時代的到來意味著禮治迎來了重大機遇。中國以嶄新姿態走近世界舞臺中心，和美國共同成為新一輪數字革命的主導者。如今，這個階段雖然依然被稱為第四次工業革命，但其歷史意義卻是更加類似于工業文明（第一次工業革命）相對于農業文明的躍遷和顛覆。數字時代的到來意味著，不能局限于使用傳統地緣政治概念來預測21世紀的大國戰略博弈趨勢，更要使用“網緣政治”等嶄新概念。中國既通過維護世界和平發展自己，又通過發展自己維護世界和平。這背后包含了古代中國外交“禮和天下”經驗中蘊藏的平等意識和互利實踐的現代轉化，有助于推進平等有序的世界多極化和普惠包容的經濟全球化。

傳承儒道思想的當代中國外交

苗蓓蕾

（重慶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是新時代中國外交最重要的兩大思想來源。儒家主要側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它是中國人治理國家與天下憑借的主要價值觀。“禮表仁里”是中華文明的主要特征，它體現了中華文明的關系本位?！叭省笔侨寮覂r值觀的核心，“禮”是為人處世的規矩。儒家思想影響中國人對世界的構想；這主要體現為兩點：天下大同思想、和而不同思想。道家思想主要側重人與自然間的關系，同時兼顧對社會與國家的治理；“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相互轉化，君王治理天下應無為無不為。道家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新時代中國外交對儒家和道家思想的傳承，在中國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中有著充分的體現。新時代中國外交的核心理念是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五個內涵包括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它們分別體現“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政治、安全、經濟、文化和生態層面，實踐路徑分別是“伙伴關系”與新型國際關系、“全球安全倡議”“一帶一路”與“全球發展倡議”“全球文明倡議”和“全球生態環境治理”。

“伙伴關系”傳承了中華傳統禮治秩序?！盎锇殛P系”中的一國一策是對傳統禮治秩序中等級制的發展?！盎锇殛P系”的建立基于雙方的相互尊重與協商；這是對傳統禮治秩序中“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傳承。傳統禮治秩序強調關系性，“伙伴關系”的核心也是“關系性”。“全球安全倡議”繼承了“協和萬邦”的思想?！渡袝虻洹酚醒裕骸鞍傩照衙?，協和萬邦”1。《尚書·洪范》有言：“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2?！叭虬踩h”中的“六個堅持”包括“堅持重視各國合理安全關切”“堅持通過對話協商，以和平方式解決國家間的分歧和爭端”，體現了對“協和萬邦”思想的繼承和發展?！叭虬l展倡議”是對“一帶一路”倡議的拓展。“一帶一路”倡議繼承了古代“絲綢之路”的精神。張騫的兩次出使西域、鄭和的七次下西洋皆體現了古“絲綢之路”的親善、繁榮、交流之特征。在古“絲綢之路”作為“親善之路”“繁榮之路”“交流之路”的基礎上，“一帶一路”倡議正打造互尊互信之路、合作共贏之路、文明互鑒之路?！叭蛭拿鞒h”根植于“和而不同”理念。《論語·子路》有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3。在“全球文明倡議”中，不同文明間兼容并蓄相互借鑒，最后達到“各美其美，美美與共”，成為全球文明進步的不竭動力?！叭蛏鷳B環境治理”體現出“天人合一”的宇宙觀。道家思想在其中有更濃厚的展現。

傳播學視角下的禮治秩序結構

席寒婷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國際政治經濟學院博士研究生）

傳播學“5W”模式由傳播學四大奠基人之一的哈羅德·拉斯韋爾提出，“5W”分別是“Who”（誰）、“Says What”（說什么）、“In Which Channel”（通過什么渠道）、“To Whom”（對誰說）、“With What Effect”（產生什么效果）。“5W”模式奠定了傳播學的五大基本研究領域，即分別對傳播者、信息、媒體、受傳者和效果的研究，這五大研究領域構成了對整個傳播過程的研究。從傳播學的視角來看，禮治也可被視作傳播。借用“5W”模式，在中國禮治秩序的結構中，傳播者、信息、媒體、受傳者和效果分別對應禮治的主體、內容、載體、客體和目標（傳播效果進行了轉化，對應為禮治目標）。在中國禮治秩序結構中，禮治主體通過禮治載體，對禮治客體施行禮治內容，以求實現禮治目標。

構成中國禮治秩序結構的五個要素的內容，在傳統中國時期和新中國時期有所不同。在傳統中國時期的傳統禮治秩序結構中，中國禮治秩序結構的五個要素——禮治主體、內容、載體、客體和目標分別是君王、傳統禮義（尊尊、親親）、傳統禮制（德（主）刑（輔））、“天下”和“天下一統”。君王通過傳統禮制——德（主）刑（輔），對“天下”施行傳統禮義——“尊尊、親親”，以求實現“天下一統”。作為統治階級代表的中國君王承受天命，推行禮治；“尊尊、親親”作為傳統禮義的固定內容，維護傳統禮治秩序的宗法等級制；“德（主）刑（輔）”作為維護秩序的載體；“天下”是傳統禮治秩序實際覆蓋的區域，并非真正的天下；“天下一統”是傳統禮治的最高目標。

新中國時期產生了“新禮治秩序”結構。它是基于傳統禮治秩序結構與當代國際秩序的基本特性——國家間主權平等原則和開放合作原則的結合。“新禮治秩序”結構的五個要素——禮治主體、內容、載體、客體和目標，分別是新中國、“新禮義—等級性”和圈層性、“新禮制—國際制度”“天下”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在“新禮治秩序”結構中，新中國通過“新禮制—國際制度”，對天下施行“新禮義—等級性”、圈層性，來實現“人類命運共同體”。

漢代的納貢制度可作為論證傳統禮治秩序的案例；新中國的伙伴關系外交可作為論證新禮治秩序結構的案例。漢代是傳統禮治的定型期，納貢制度是漢代實行的主要制度。傳統禮治秩序的五大要素在納貢制度中都有相應的體現?；锇橥饨皇切轮袊鴮嵭械闹卮笸饨粦鹇?。新禮治秩序結構的五個要素，在伙伴外交中也都有相應的體現。

和合主義與當代中國外交

余瀟楓

（浙江大學非傳統安全與和平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公共管理學院教授）

隨著國際關系的“現代化”，傳統外交不斷向非傳統外交拓展；前者是高政治外交，后者是低政治外交?，F在二者相互交織，傳統外交正在非傳統化。“和”是非單一的和諧適中、針對沖突的和安和睦，關系調適的和美融合；“合”是基于在場的聚合、基于差異的相合、基于關系的合成?！秶Z》有言：“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1。伏羲統一華夏各部落后集成“蟒蛇身、鱷魚頭、雄鹿角、猛虎眼、紅鯉鱗、巨蟒腿、白鯊尾、長須鯨的須”而形成龍的“和融圖”。“和合”是“禮”的原點?！昂秃稀彼枷朐凇吨芤住分卸嘤畜w現，如《周易》強調：“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2。

“和合主義”的內容主要包括三方面：和合治理的歷史傳承、“和合主義”的當代建構和理論內核。和合治理的歷史傳承包括：統合式治理，如重王道用于霸道；和合式外交，如“修文德以徠天下”；融合式體系，如朝貢體系?！昂秃现髁x”的當代建構包括：一是宇宙—和合假定：費曼創立以“量子求和”為標志的量子電動力學，糾纏即和合；二是生態—和合假定：地球演化的生態特征是“和合共生”，“和合”也是生命體基質；三是類群—和合假定：人作為類存在物的“類共同體”演進。和合主義的理論內核包括：本體論前提——“關系”、認識論框架——“整體”、方法論特征——“中庸”、意義論指向——“共享”。

“和合算法”是保障世界可持續發展的前提?，F代文明已不是國際體系中的某個單一文明，而是多種文明交互復合的多元文明。人類安全算法類型及特征可列式如下：“戰爭算法=獨霸+暴力奪取”“競爭算法=獨享+強力奪取”“競合算法=兼享+實力獲取”和“合算法=共享+合力獲取”?！昂秃纤惴ā碧幵趦r值高位。以和平保發展、以和解穩發展、以“和合”促發展，當國家間合作代替了對抗、“和合”代替了競合，世界便進入了共生、共建、共享的新時代。

與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建構主義相比，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范式“和合主義”不僅為一個流動多變的世界提供了獨特的價值尺度，而且為人類未來的走向展示了美好圖景。“和合主義”既強調特質權力的現實性，又強調合作制度的合理性，還強調觀念認同的主導性。它所追求的就是要創造一種體現“類價值”的“國際交往行為”，既能跨越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歷史鴻溝、又超越了物質主義與觀念主義的二元對立，為世界的發展提出一條“和而不同”、別具一格的坦途。中國作為負責任的發展中大國，實行維和、促和、保和的外交政策，從不輸出“戰爭”，帶給人類的是和平與發展，是和合與共享。

我認為，中國大外交新構想應該追求“大格局、多層次、好形象”?！按蟾窬帧笔侵敢浴叭祟惷\共同體”理念為指引，以新興大國關系和“一帶一路”跨洲治理為方略，以議程設置、發展援助、危機防控為責任；“多層次”是指中國應展開政治化、專業化、社會化的外交方式，如首腦外交、經濟外交、“省域外交”等；“好形象”是指中國應追求高質量發展、高水平安全和高效能治理。

國際關系“共生”理論的來時之路

任 曉

（北京外國語大學區域與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教授）

思想史的研究有兩條基本路徑：一是注重文本的研究，即對思想家的作品文本進行逐頁逐段、甚至是逐字逐句的研究；二是將思想家放到時代背景中探討。兩種路徑各有千秋，最好的辦法是將兩種路徑相結合。

一個人的理論思考與其所處的時代分不開。“共生”思想的產生便是如此。從國際關系理論中的“共生”思想研究歷程來看，“共生”思想首先從社會學共生理論的研究中受到啟發。時任上海國際關系學會秘書長金應忠先生最早把“共生”概念引入國際關系理論研究。此后有更多學者參與進來，逐漸產生了更多的研究成果。“共生”概念來自于生物學，這當然有道理，但事實并不完全如此?！肮采备拍畋灰雵H關系學后，便具備了相對自主性。學者們受到時代的觸動，基于中國思想文化進行理論思考和建設。

為什么世界的思想、行為總是非此即彼，而不能相互成就？西方式的思想面對此問題捉襟見肘，找不到應對的出路。例如，世界政府的思想認為，世界存在各種的行為主體，存在各樣的沖突矛盾。如果成立一個“世界政府”，由這個“政府”來治理世界，各種問題將得到解決?！笆澜缯钡乃枷胧欠浅Ｎ鞣绞降乃季S，而相關實踐已證明這種思想路徑的失敗，其在未來也沒有可能實現。相比于西方思想，非西方思想提供了處理多元主體間關系問題的另一種視角。非西方思想考慮多元主體間的關系問題，顯示出某種智慧?！肮采彼枷刖褪强晒┻x擇的另一種思想。國際關系中的“共生”理論是以一種試圖超越的姿態發展起來的，它仍處于緩慢的發展進程中。曾有青年朋友問：“共生”理論何時能構建完成？我認為，這是一個逐步演進的過程，不能說它在某一天便構建完成了。

國際關系中“共生”理論的6個要素包括：1.世界是多樣的。我之所以把這一條列在首位，是因為很多人有意或無意地否定這一點，而以他們認為“最佳”的選擇來統馭其他方面。2.多樣意味著差異。在世界的各部分間，差異普遍存在著，這是人類社會的基本現實，如歷史、文化、宗教、習俗、政治經濟制度、價值觀念、發展水平等。3.差異不必是沖突之源，而可以是生生之源。事物間存在不同便可相互參照和激發，而“同則不繼”。4.正確對待差異。如果采用消滅差異的辦法，就會產生沖突和對抗。尊重差異，敬畏差異，差異就會成為活力之源。這是共生的重要意義。5.共生超越共存。共存是基本的，但并不足夠，還需前進到共生。共存是同時存在，共生意味著在互動中相互激發，從而實現相生相成，共同發展。6.共生是世界的希望之所在。人類要擺脫導致沖突的思維方式，共生的思維方式如能逐步得到確立，必將助力明天的世界得到更好地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