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天,晨霧未散時,我便踩著位于武漢市武昌區的知名美食文化街戶部巷那被百年歲月浸透的青石板,指尖拂過巷口“戶部鈔關”石碑的刻痕。碑身左下角已模糊的“光緒七年重立”字樣,在朝霞里洇開淡淡金邊,恍若當年稅吏燈籠里跳動的燭火。
記得四十年前,大學畢業的我被分配到武漢市稅務局辦公室,從事文秘和宣傳工作。初入稅務行當,老主任曾指著泛黃的《江夏縣志》里的手繪輿圖告訴我:“看見沒?以前戶部巷稅關的銀車運送稅銀,車輪印能壓出半尺深的溝。”
如今銀車轍痕早被游客足跡覆蓋,“四季美”湯包店的蒸籠冒出的白霧后,隱約浮動著當年推獨輪車運銅錢的腳夫剪影:他們腰間拴著蓋紅戳的稅訖木牌,稍不留神就會被竹篾編成的稅簽扎破麻衣。
在巷尾老茶館的八仙桌上,我鋪開珍藏的1985年“武漢市工商稅繳款書”。藍黑墨水填寫的3.7元稅款旁,還粘著當年糧票的殘角。老板娘遞來蓋碗茶時瞥見稅票,笑著從柜臺里翻出個檀木匣:“您瞅這民國厘金票,是我太爺爺在巷子里收布稅時用的。”泛黃的宣紙上,“值百抽三”的朱砂印宛如凝固的蠟珠,與玻璃窗外宣傳電子稅務局的電子屏構成奇妙的時空折疊。
忽記起1998年抗洪時,我們連夜手寫千張免稅憑證,印泥不夠就用紅墨水代替。而今在云端稅務局的系統里,減免稅政策化作無數個0與1的排列組合,幾分鐘內就能覆蓋百萬量級的市場主體。那個暴雨中護著稅票箱跌進泥潭的清晨,與此刻手機彈出“退稅已到賬”通知的黃昏,似在茶湯里泛起相似的漣漪。
循著熱干面的香氣,我拐進側巷,意外撞見嵌在墻體內的明代稅倉殘垣。青磚縫里滋出的野草,正對著墻上“楚稅通”APP的宣傳海報搖曳。幾名大學生舉著手機在遺址前直播:“老鐵們看這稅倉通風口,古代用來防潮保稅銀,現在咱們電子發票直接上區塊鏈……”
突然想起退休前曾參與建設的“智慧稅務生態圈”,那些在貴州千歲衢古驛道上艱難運鹽的馬幫后代,如今輕點屏幕就能完成跨境報稅。當年地質學家丁文江為拓一張彝漢稅碑幾乎喪命,而此刻敦煌壁畫里的稅使,正通過AR技術在新辦稅服務廳講解稅法。稅史長河在這里形成壯闊的回旋,青銅秤砣與云計算設備隔著玻璃幕墻相視而笑。
暮色降臨時,我站在長江輪渡甲板上,回望戶部巷。霓虹燈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八個大字投射在江漢關鐘樓,大鐘的時針與分針正指向減免稅新規生效的時刻。一處工地的探照燈刺破夜空,那里將聳立起一棟棟新的商業體,而江灘公園里跳廣場舞的老人,腳下正是百年前厘金局驗貨的碼頭舊址。
四十年“稅月”如舟,載著算盤珠子的噼啪聲、金庫鐵門的吱呀聲、鍵盤敲擊的噠噠聲,終匯成新時代的澎湃潮音。當無人機載著稅收宣傳冊掠過黃鶴樓尖,我忽然讀懂千歲衢摩崖石刻上斑駁的祈愿:那些渴望“衢通千歲”的古人,或許早已預見這大河奔流的模樣。稅改的春風正吹皺一江春水,而我們的倒影,終將成為后人口中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