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非雨 薇非薇
關于《別一種敘述》
自然界,雨是一種天象,薇是一種物象。機緣巧合,生發(fā)出詩意。曰:雨薇。
雨薇落到人頭上,從姓氏,姑且宋雨薇了。
形出乎散文,神出乎雨薇。形神混搭,無止境。那么,是散文成全了雨薇,還是雨薇成全了散文?《別一種敘述》,別一種消解。消解是個慢功夫,需要時間。雨薇屬于后來者,行公文,醉散文,驀然居上了,形而上的“上”。品鑒雨薇散文,風景這邊獨好。小驚喜,小得意,不足以傲慢。大道至簡,無非化虛為實,無非化實為虛,虛虛實實構成風姿與風骨。常言道女人是水。水滿則溢,或思想或情懷或趣味或語言之中,浮現(xiàn)散文的靈魂。
日常的雨薇,一副機關文員模樣。堅韌、堅強、堅定,感染著大多數(shù)的親朋好友。自己對自己,近乎苛刻,力爭輝煌的人生。2018年9月,敦化筆會聚集了吉林散文的大咖、中咖、小咖。收尾的那天上午,懇談會,我主持。我隨我的意,末一位,請雨薇開啟尊口。之前,她一直埋著頭聆聽。叫她時,她險些蒙掉,終究顧自傾訴,竟然半小時以上。領受她癡纏的鄉(xiāng)親、鄉(xiāng)事、鄉(xiāng)情、鄉(xiāng)悟,沒人出去抽煙、出去上廁所,完完全全沉入了“雨薇狀態(tài)”。后來,后來的后來,她把嘔心之作接二連三地鋪展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安徽文學》《鴨綠江》《青海湖》《四川文學》《文學港》《散文海外版》《2023 中國散文年選》以及甘肅、河北高三摸底試卷閱讀考試題等等。這,就不是水滿則溢了,而是汩汩流蕩啊!
雨薇根系交錯于村莊,斷也斷不絕。那個遙遠的村莊,生生地被擠在長白山的褶皺里。稀稀落落的五六十戶人家,勤耕細種,不勝貧瘠的困厄。適宜生長的農作物少之又少,主要是玉米、大豆、白菜和蘿卜。然而,憧憬卻永遠存在。自中學階段,雨薇索性脫衣服一樣脫掉了出生地。那以后,歲月中糾結,歲月中回歸,歲月中支離破碎地糾結與回歸。故土的光芒明明滅滅,閃亮了昨天,閃耀著今天及明天。流水落花,她很少提及村莊的名字,那個名字總是在出現(xiàn)時使她莫名地心疼。不錯,小小的窮鄉(xiāng)僻壤的村莊,有如上蒼丟下的冷笑話,美化它是淺表性傷害,丑化它是萎縮性傷害。思緒飄飛時,就散文了!
哦哦,她的散文,那么清透。
——“坡高路滑,我弓著腰,背著麻袋,向坡上一次次攀爬的身影,漸漸地拉大著山坡的弧度。在那片讓父母充滿希望的田野上,每一次,我都要上氣不接下氣地,將一袋袋的玉米棒子,掙命從坡底背到坡上的路旁……”
哦哦,她的散文,那么清脆。
——“很多時候,我喜歡看著四叔對準白樺樹段,對著那個樹的年輪中間圓圈的部位,高高舉起斧頭,手起斧落,一聲清脆的聲響,白樺樹段一分為二炸裂在四叔的腳下,就像是碎了一地的夢想……”
細節(jié),細節(jié),細節(jié),細節(jié)慫恿著雨薇,一枝一葉總關情,及至盡善盡美。人云:“時間讓深的東西入骨,讓淺的東西無痕。”入骨也好,無痕也罷,畢竟要寫出散文的氣息、氣運與氣度。所謂散文之散,所謂散文之文,靈光哩,牧童遙指杏花村!
“五四散文”以降,一波接一浪,一浪接一波,波追兮,浪飛兮。女性典范中,現(xiàn)代的蕭紅、張愛玲,當代的鐵凝、遲子建,等等,貢獻出許多不俗甚或不朽的名篇。雨薇望她們的項背,不輕易服輸,踩著光影跟上去。村莊里的少小年月,看慣了也看懂了那些莊稼樹木,它們之所以長勢喜人,必然是經得起風、淋得起雨、熬得過風風雨雨。更何況,山、水、人,久養(yǎng)而性成,成那種倔性的性。體現(xiàn)在作品上——你寫你的,我寫我的;體現(xiàn)在做人上——你行你的,我行我的。
前輩教給雨薇一副聯(lián):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
沒有技巧就是最好的技巧。境由心生,文由境生,若人品干凈,文品自然圣潔。呼吸在市井,低眉順眼,塊壘無計消除。而到草原上,策馬揚鞭,一下子就遼闊起來。雨薇有礦,云云煙煙復去還復來,不屑于耍什么把戲了。當然,敘事講究調性,一笑了之抑或一哭了之,小兒科,免不了褻慢藝術。雨薇賴仗生活的底藏和思想的高格頻頻出手,大愛與大恨融會字詞句段,無為而無不為!
素女雨薇深藏多少事,散出來的千字文、萬字文,情幽意遠,奪目亦奪魂。
去年秋天,我受邀參加靖宇藍莓節(jié)。其間,得機會與雨薇交談,核心是生態(tài)散文。我曾經實踐過若干篇,沒怎么當事。年輕些的雨薇,顧此卻絕不失彼。她特別擔心生態(tài)的繁花掩蓋靈魂的枯涸。她的“彼”無可替代,土地還是從前的土地,村莊還是從前的村莊,積極地收放眼力和心氣,開墾著一片又一片小散文、大散文。握別的片刻,發(fā)現(xiàn)她好看的臉龐隱約著滄桑。不由得暗想,滄桑興許是雨薇散文的進境吧?
時光寵幸,雨垂情于薇,薇鐘愛于雨。一個人,活成了且俯地且仰天的作家。雨非雨,薇非薇。謹此,為自己,為散文,為自己的散文。
囑序,則序。
文同道合
關于《邊走邊暢》
五十歲以后,心氣弱了,很少結交新朋友。不是新朋友不好,而是自己在情誼方面喪失抱負,越來越享受獨處。
偶爾,我也糾結。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不顧別人的感受是自私,太顧別人的感受是自虐。自私與自虐,糾結成我心里的一個團,疑團或謎團。
趙連偉的出現(xiàn),另當別論。第一次見面,晚宴上四人,碰杯把盞,真情傳遞,天啊地的,余下就是詩歌散文了。回過頭來想,那晚,最數(shù)連偉深沉,沒說多少話,諸位似乎也酒比話多……
后來,連偉把新寫的詩歌傳給我,把新寫的散文傳給我。斷斷續(xù)續(xù),他是請我指教的。山高水長,環(huán)肥燕瘦,我指教什么呀?夠水準的,則把它們推到我所主編的《吉林日報·東北風》上。偏偏這個連偉,盯住我不放了,不光是他自己的詩文,但凡讀到人家的詩文,感覺有波瀾,也都跟我探討。慢慢地,我就習慣了他的癡迷,有一說一,不肯怠慢。
可惜,他尋找的秘方,我同樣在尋找中。
近兩三年,連偉的空閑時間,幾乎都用在了散文隨筆創(chuàng)研上。寫著發(fā)著,發(fā)著寫著。現(xiàn)在,擺在我眼前的《邊走邊暢》,便是他1994年以來集錦似的成果。他特別指出:“暢這個字,一定意義上能代表我的心境,及追求。我后半生的理想生活就是暢游、暢讀、暢快與暢達。”沒錯兒,他這么一“暢”到底,我即便想替他調理,也只好作罷。文章千古事,由著他去才好!
我曾親眼見連偉指揮演練,大氣概,大精神,威風凜凜,所向披靡。由此,我會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面對那五七千個漢字,他是怎樣運籌帷幄?又是怎樣隨心所欲?常言說得好: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藝海文天,當然看自己的道行。他讀書、思考、行文,虛也是虛了,但從他的虛境里,透出的是執(zhí)念,是沉醉,是清歡。在這點上,我跟他一致,攻下一個山頭,再攻一個山頭。所謂筆桿子里面出風骨,連偉不辜負,有一句,是一句,都是情懷里溫熱了的點滴,點點滴滴。
花有清香月有陰。我寫了幾十年的詩文,實里虛去,虛里實來,虛實成就作品。連偉多以實為實,側重于敘事和說理,開出一片田野,尚須精耕細耘。看到誰個寫得靈動、靈氣、靈光,他也眼饞,甚而搖擺不定。這注定是好事,值得學習和借鑒嘛。想提醒他的倒是,真水無香大詩文。否則,越寫越油,越寫越滑,詩文一油滑,無藥可救了啊!
泰戈爾說:不要著急,最好的總會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出現(xiàn)……
愿與連偉共勉。
愛就愛了
關于《追鴨記》
庸常地寫作,太容易了。譬如風花雪月,欲深刻則疼痛一下,欲高貴則憂郁一下,欲美麗則寂寞一下。卸妝之后,再恢復柴米油鹽的面目。
字里來,字里去,誰沒有庸常過呢?
“開成花災的玫瑰不是燦爛,而是荒涼。”盡管鳳華的覺悟相對晚了,卻出乎其類。也是,人到中年,白發(fā)閃現(xiàn)了,心境澄明了,應該留下些無悔的文字了。當她獲悉中華秋沙鴨全球僅有兩千只左右時,頓生憐愛與悲憫。從2019年春天起,只要時機相宜,她就守候在長白山保護監(jiān)測基地,踏查與觀察。鬼使神差吧?她迷上中華秋沙鴨,迷得蒼茫,迷得細微,迷得蒼茫而細微,已經深入莊周夢蝶的意境。什么內力呢?半夢半醒之間。愛就愛了,哪怕一廂情愿,或曰單相思。
天地多少好情,始于單相思!
人活著,執(zhí)念一事一物,比幸福還要幸福。寫作的鳳華,日常之上,專長于主體發(fā)揮。發(fā)揮越來越好,逐漸呈現(xiàn)氣象。《追鴨記》明顯寄托于客觀描述,所見即所描,所聞即所述。因為鴨,所以鴨,那習性、那性情、那情境、那境遇,真切,生動,純粹,容不得敷衍。何況,對曾經的雞湯式表達,鳳華提不起精神了。當下,她只想素面朝天,變境由心生為心由境生。
不粉,不飾,我買她的賬,買她的文字賬。
過往的歲月,我比較買鳳華的賬。為什么不呢?為人誠樸,為文誠懇,是謂“雙誠”之緣由。最初,在通化地區(qū)的一次文學講座上,我借助《別用你的幸福刺痛他人》,與作者共同探求發(fā)現(xiàn)與喚醒的奧妙。時隔幾日,忽然收到鳳華的《抓鬮兒》,我品咂良久,領教了她的機敏與機趣,順便發(fā)在我煮字的省報副刊。以后的十幾年里,一篇又一篇,煙火光影,光影煙火。但凡投到我的名下,我好像沒含糊過。
可以肯定,改弦更張的《追鴨記》愈加平和、從容而暢達。凝重多含雨露深,她習慣了寫人物、寫事物、寫植物,此番輪到寫動物,用情中華秋沙鴨,深深深深。當然,托鴨子的福,述天、述地、述人,直至小愛后的大愛、小情后的大情。正所謂:不是愛情,勝似愛情。我完全想象得出,監(jiān)測器這頭兒的她沉醉于那頭兒的鴨姿鴨態(tài)、鴨聲鴨語。多么出神入化、土罪和洋罪,一并飄向未知了。
愛江山,更愛美鴨!
鳳華果然遇到了最好的自己!
從初戀到熱戀,中華秋沙鴨調動了風華,也主導了鳳華。
心系兮,魂歸兮,驀然回首。曾經的人生百味,一風一風吹了。她得意于看鴨子,得益于去看鴨子的路上。之于她,有難度的寫作其實最接近快活。快快活活,癡人說“鴨”,不求春風大雅能容物,不求“秋水文章不染塵”。猶如過日子,自家過自家的,要的就是自家的感覺,舒服比什么都好。
多難是難啊?山難水難,化圣為凡,無非給人個休歇處。
不錯,經典是用來拆解的,也是用來破防的。依據(jù)中華秋沙鴨,由表及里,由里及表,幾乎融會貫通。我想問,有沒有什么神靈的浸潤和點染啊?想想而罷,很怕夾雜出戲迷的口氣。鳳華嘴上鴨子鴨子地叫,落實在字面上,一派春光秋色,盛大而絢麗,絢麗而芬芳……
文學是多元化的,閱讀畢竟局限。如果要我指明《追鴨記》的高光價值,我以為在非虛構的取向上。亦即:經歷決定情懷,經驗決定趣味,經歷與經驗決定作品的調性。一個柔弱女子,賴仗長白山,日漸剛強起來。丟丟羞羞的,始終是中華秋沙鴨。說真的,我熟悉的鳳華的那張臉——笑盈盈的臉,近幾年再三再四密布思慮。人跟鴨親,熱鬧勁兒銳減。上個周五,她給我的微信里說:“朋友不必多,知音幾個就夠。努力完善作品,爭取讓自己滿意。我清理了朋友圈,不想于無謂的交往中消耗時光。尤其在山里待久了,好多看不慣,喜歡真實、簡單。”我未免惶惑,不知該為她扼腕嘆息,還是該為她舉手加額?暗忖之,另一個高度啊,興許云水興許禪。
愛,就愛了,念茲在茲,虛言浮語虛浮了!
囑序,便序。
天生那抹藍
關于《春風不問路》
赤橙黃綠青藍紫,袁福珍尤其喜歡藍。篡改一句話,即:看藍是藍,看藍不是藍,看藍還是藍。
春風不問路?問什么?
問藍。我以為問藍,問那抹天上的藍。
除了年齡,長伴袁福珍生命的同謀,應該數(shù)藍了。藍,涌動在她的心海,洋溢在她的臉龐。一經落到紙面呢?便是噴珠吐玉的詩歌。漫長歲月里,詩歌點綴了她,亦點染了她。宛如花火,給她寒冷中的溫暖、暗影中的明亮以及憂傷中的歡愉。
一個人,專業(yè)是史學,愛好是文學,而工作接近哲學,自然厚重了許多。歌德說:“我們的生活就像旅行,思想是導游者,沒有導游者,一切都會停止。目標會喪失,力量也會化為烏有。”袁福珍的詩歌理想,諸如“詩,是靈魂,升華著世界。詩,是精神,給人力量,給人希望”,樸素盡管樸素,客觀上暗合了大師。另一位大師雪萊,似乎更動袁福珍的情腸——“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一句詩,讓她格外喜歡春天了,她甚至別出心裁地稱四季為:春天里的春天、春天里的夏天、春天里的秋天、春天里的冬天。
如斯,春天好迷人!下雨了,可以等待晴朗的那一刻;刮風了,可以祈盼和煦的那一刻。
生活何止春天?而詩歌里,節(jié)令與氣象完全由人。從實招來,她更垂情于郭沫若、艾青、何其芳和郭小川、舒婷的調性,無論生活如意不如意,詩歌約等于牧歌,總是春意盎然。何其芳《生活是多么廣闊》寫道:“生活是多么廣闊,生活是海洋。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樂和寶藏。去參加歌詠隊,去演戲,去建設鐵路,去做飛行師,去坐在實驗室里,去寫詩,去高山滑雪,去駕一只船顛簸在波濤上,去北極探險,去熱帶搜集植物,去帶一個帳篷在星光下露宿。去過極尋常的日子,去在平凡的事物中睜大你的眼睛,去以自己的火點燃旁人的火,去以心發(fā)現(xiàn)心。生活多么廣闊,生活又多么芬芳。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樂和寶藏。”我之所以不厭其詳?shù)爻洠且驗檫@種亢奮的主題鼓舞人,同樣也是袁福珍的詩歌底色和基調。美不勝收的生活,云追月,蝶戀花。燦爛的陽光下,她負責贊美,你只管隨意。
何況,春風不問路!
用心來讀讀袁福珍《春意冰凌花》,亮相在2018年4月12日的《吉林日報·東北風》。面對面的傾訴,更自然親切:“寄你尺素一方/把冬的冷寞清場/借你亮眼一雙/把肆意的冬雪添香/借你春光一縷/把山野的冰冷鮮亮/一抹金黃/一束小花/在春風中傲然挺立/在冰雪下迎春綻放/一樹新妝/一片春香/探春語春/默默地把春綻放/冰凌花/寂寞地芬芳/冰凌花/堅毅果敢風情萬種地/獨占春光/冰凌花/迎春綻放——/沒有蜂蝶/沒有英皇/沒有溫室/只有料峭的風,絲絲春光!/冰凌花/從白雪中走來/從冰冷凜冽中萌生/在殘草堅石間輕展/在疲憊的冬眠中嬌艷/柔媚欲滴,沖破羈絆/款款真情,高尚內斂/靜靜思索,柔柔語焉/冰凌花,盛開/卻動驚了四季歲月、蒼穹和云天/冰凌花,從不憂傷/任憑風疾雨驟/任憑寂寥無觴/嬌艷的花蕊、淡淡的花萼、短莖/和她的宮廷黃/圓了春夢/香了故鄉(xiāng)/光輝了夜空中的月亮/冰凌花的品質/望山山生色/望水水流長/望天飛虹墻/望田野,四季凝聚芳香/冰凌花/明媚了我的夢/領航了歲月與希望……”怎么樣?讀上幾句,則忍不住脫口而出了吧?雖然,詩歌中的個別字詞重復,有待于斟酌,但會被諒解,會被忽略。單憑這一腔熱血、這一脈清音,足可以使多情者心潮激蕩了啊!
時勢造英雄,也造詩人。我們這一代的青春記憶,不乏《雷鋒之歌》《理想之歌》《石子之歌》的詩歌風范,包括《回延安》《西去列車的窗口》。澎湃著,澎湃著,即使物質匱缺,精神注定飽滿。詩過了的祖國,詩過了的人民,詩過了的山川日月,屹立在世界的東方。1980年9月,袁福珍入了高等學府,仿佛入了詩的天下,讀詩、寫詩、朗誦詩。逝水流年中,朦朧詩朦朧了萬萬千,現(xiàn)代詩現(xiàn)代了千千萬。袁福珍卻不,她依舊“春天的后面不是秋,何必為年齡發(fā)愁?只要在秋霜里結好你的果子,又何必在春花面前害羞”那般暢達,暢達而痛快,痛痛快快!
學習郭小川,從皮毛到肌理,從肌理到骨髓,狀寫自然與生命的風景,以及風景里的風情,逐漸地,袁福珍形成了自己的準則,直接表達為:“詩,是歷史與時代的縮影,也是詩人情懷與品質的展現(xiàn)。好的詩,都應該朗朗上口,兼顧聽覺的需要。沒有情感的詩,沒有韻味的詩,只能擺出花架子。”《春風不問路》集結于春之天問、風之獵獵、心之豐韻、路之長情四個單元,比較充分地曬出了她的“詩功課”,或曰“練習冊”。
寫詩并非下棋,字字(步步)見招,反而破壞了藝術。
正所謂:清風徐來,自帶芳華。
袁福珍是個熱愛生活的人,柴米油鹽可期,日月星辰可夢。即便“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終究“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許多年來,她逍遙于讀書、書畫、篆刻、集郵、攝影、旅游諸多美事中,而寫詩一以貫之。有人寫詩寫到明處,有人寫詩寫到暗處,適得其所。樂觀的袁福珍偶爾陷落了,譬如誤會,譬如傷害,歌唱起來卻永遠那般昂揚,復昂揚。
日后,日后的日后,她想好好寫長白山,好好寫寫松花江。
春風不問路,天生一抹藍。
囑序,完畢。
恍如云鶴
關于《向東偏北》
在我的信息庫里,云鶴資訊是比較豐富的,而且時常更新。不過,詩人的名號卻始終置頂,風也吹不去,雨也淋不去,就那么莫可言傳地閃爍著,閃閃爍爍……
云鶴是神仙嗎?
且慢,曾經要做神仙的,苦于沒樣板。以詩歌的名義和方式接近再接近,癡癡纏纏,影影綽綽,仿佛看到了詩神詩仙。哦,原來在夢里,夢醒時分,云鶴依然云鶴。云鶴啊云鶴,追尋劉禹錫的云鶴,幾乎脫胎了幾乎換骨了,有道是: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與云鶴交緣四十年,深深淺淺,都在生命里了。我的生命我做主,有云鶴出入,我覺得我是遼闊的、溫暖的、充滿意趣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朦朧詩風潮席卷了華夏校園。北島、舒婷在前,月朦朧,鳥朦朧,東北師大的學子們紛紛把自己捐給了詩歌,一路朦朧著日月星辰、草木蟻蝶以及聊以自慰的親情、友情與愛情。云鶴等人的“五味子詩社”應運而生,作品一期一期貼在中文系的廊窗。閱讀者蕓蕓,傳播者蕓蕓,云鶴的美譽霎時間覆蓋了校園。尤其《呼吸陽光》刊發(fā)在《飛天》的“大學生詩頁”上,外地許多高校的詩人與他結為紙上的朋友,遙相兮呼應兮。那是個有“詩”走遍天下的時代,云鶴的夢中、眼里、嘴邊、筆下全是詩,青春著他的青春,風光著他的風光。用他自己的話說,讀到好詩免不了擊掌,寫出好詩忍不住哭泣……
我們最好的四年,被云鶴就這樣送走了。四年里,作為同鄉(xiāng)同學同道,且醉且迷離,我前后左右經歷了最好的云鶴。背上是朗麗的天,腹下是芬芳的地,天地間一個小小的他,飛去又飛來,以一個“此”抵達無數(shù)個“彼”。極盡浪漫的抒情王子,我身邊唯有黃氏云鶴!
北島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舒婷詩: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調性,盡管云鶴始終視二位前輩為“詩霸”,卻不肯亦步亦趨,沒那么道義,自然也就沒那么沉郁。云鶴詩:給奔忙的太陽和月亮/鋪一塊升降坪;在紫燕呢喃的呼喚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深遠的主題。很顯然,云鶴是飛翔著的,他更喜歡超低空飛翔……
云鶴通曉書畫,所以詩歌創(chuàng)作中線條感、層次感、景深感強烈,而他的語言一如他的名字,形而上,令無數(shù)人著迷。畢業(yè)之后呢,他分到省電臺當了記者,我分到省報社做了編輯,同吃新聞一碗飯,鮮衣怒馬。若干年過去,我遞給他《別一種心緒》。又若干年過去,他遞給我《親愛人生》。兩本詩集擺放在一起,那么靜,那么凈,息息復息息,如同兩個洗盡鉛華的靈魂。
詩歌最怕習慣性思維,及表達。一旦形成經驗,并且憑經驗寫作,則落入俗套了。俗套是看不見的繩索,束縛著意象和想象。一首尚好,倘若千首一律,跟生產線上的易拉罐似的,命途可想而知。老實說,我很受益于云鶴的詩歌,經常在他的詩歌里找得到我內心虧空的元素或情愫。我想說,云鶴在吉林新聞界寫詩歌絕頂,在吉林詩歌界寫新聞絕頂,終歸想想而罷。我從不跟云鶴開玩笑,就像云鶴從不跟我開玩笑一樣。俗套里出來的話,要是被他視為游戲了,注定不怎么好玩、不怎么好笑了。
當下的詩壇,看似繁榮,實則蕪雜。云鶴不大喜歡湊熱鬧,盡管也讀詩,也寫詩,卻基本上不赫然示眾。長天長,秋水秋,再不是霧里看花的年齡了,再不是水中望月的情懷了,那么些理所當然的差事,逍遙不逍遙,足以慰風塵了。日常熙攘,與他見面少,握握手就握住了彼此。未及三年,云鶴或可從新聞中解脫出來,做自己想做的事。黃鸝白鷺,無論何處留影,我都會在詩歌里等他。
一夢半生,恍如云鶴!
《向東偏北》即將付梓之際,再次通讀了里面收入的詩歌。我覺得,無異于進行了一場夜以繼日或者日以繼夜的傾談,就像在夢幻的世界里完成了一個世界的幻夢。他不是馬克思,我不是恩格斯,高山之巔聳立。換句話說,他不是魯迅,我不是瞿秋白,流水之情響亮。什么都可以有,什么都可以沒有,詩里詩外,耗盡了我們半個抑或多半個人生。
風生無水起,刻舟不求劍。好了!
鄉(xiāng)村路,帶他回家
關于《泥腳印兒》
作為連云的朋友,我比一般讀者幸運。換言之,除了他自己以及二三至交,再沒有什么人比我更完整、更系統(tǒng)地翻看《泥腳印兒》的書稿了。所謂幸運,不是指優(yōu)先,而是指緣分。譬如:去超市采購,早進入未必得意,晚進入未必失意,重要的是買沒買到中意的商品。
好書之人垂涎于佳作,無止境的。我逛書店或書攤,常常被撩得心慌,不掏錢則屬于清醒了。連云的文章,我編發(fā)過一些,當時不覺得怎么稀奇。這回,他把文章匯集在一起,讓我有了突發(fā)性的眼饞。沒辦法,只能乖乖地一睹為快。
果然,一睹……為快!
文章寫來寫去,原本沒有什么序列。《泥腳印兒》所以分成四節(jié),名之為:成長印記、好友親朋、人生感悟、村落傳奇。作者的心思昭然若揭,讀者的追究枉然如夢。
接收書稿的當口,出于兄弟真誠,我曾經向連云建言獻策,至少換一個稍稍時尚的書名。直至我把書稿弄懂弄通,我忽然意識到,我犯了許多人習慣于犯的錯誤——以貌取人。他說得多么透亮,又多么堅定:泥腳印兒,是昨天對今天的訴說,是今天對昨天的回望……
粗略算起來,連云在城市的生活已經超出了他在鄉(xiāng)村的生活,時間流轉,空間變換,卻始終沒法更新他的生存與生命價值。難解難分,是歲月饒過了他,還是他繞過了歲月?那片鄉(xiāng)土、那些鄉(xiāng)親、那刮不盡的鄉(xiāng)風、那下不完的鄉(xiāng)雨,塑造了怎樣一個頑皮、頑強乃至頑固的男孩兒與男人,即便隔去了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依舊不渝的志趣,依然不老的情懷!
是誰說過的呢?城市是相似的,而鄉(xiāng)村卻各有各的不同。從南開大學畢業(yè)后,連云主動放棄進京機會,選擇了離家最近的省會長春。在電視臺做記者的日子,雖未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但該走的地方走了,該享的福分享了,愛戀的鄉(xiāng)村與鄉(xiāng)親,永永遠遠。在他的筆底,盡是些整魚、冬捕、編炕席、玩爬犁的少年記事,盡是些姥爺、奶奶、姐姐、二哥、狗剩子的少年回憶。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只要在他的心上電影一般放映著,就會不斷涌出苦樂。哦,我不免生疑,這個可謂資深的新型城市人,怎么會視巨樓林立、川流不息、燈紅酒綠的現(xiàn)代文明而不見,專門去打撈鄉(xiāng)村往事呢?
我曾經做過三年知青,對三十年前的鄉(xiāng)村和風里土里的大人、孩子有所了解,有所認識。讀《泥腳印兒》時,我情不自禁地在記憶中尋找對應的“喜鳳”“珍兒姐”“大臣子”等。還有“讀大書”“買字典”“住宿”“拉磨”,所有的事情,歷歷如在眼前。我喜歡這些鄉(xiāng)村人物,時常想去見見他們;我喜歡這些鄉(xiāng)村瑣事,甚至想去那里教書。想到如此癡迷的程度,便不顧及夜深,給可能正在酣睡的連云打手機,他居然接聽了,居然告訴我剛剛從鄉(xiāng)下的姐姐家出門。我有些興奮,說又去姐姐家吃李子啦,那邊說改天帶我一起去。兩個人之間的話,只有兩個人之間聽得明白,一定是喜不自勝或者接近喜不自勝了吧?
與連云交往相對頻繁之后,我私下里斷定,連云的理性與沉靜適合做學問,他的博士論文《梁啟超的文學活動及外來影響》就很讓我欽佩。《泥腳印兒》從另外的角度襲擊了我,使我不得不反過身來刮目相看。不是嗎?許多作家,在敘寫舊事的時候,往往跳出了角色,從“驀然回首”的高度搜尋與打量,實際上已經“物是人非”或“昨是今非”了。連云不,他寫舊事就是舊事,不蔓不枝,不云不月。這一點,在包裝與美飾泛濫的當下,何其珍貴。有意思的情形是,媽媽住院期間,他把自己那些回憶性的文章打印出來,請姐姐和弟弟一篇篇地念給她老人家聽。有出入的地方,媽媽及時叫停,糾正或者辯解。能用文章幫媽媽回憶,善莫大焉!
除去“人生感悟”這個單元,連云四分之三的筆墨寫的是鄉(xiāng)村,至少與鄉(xiāng)村有關。盡心盡力,盡情盡意。如此傾情于東北鄉(xiāng)村的作家,現(xiàn)實中為數(shù)不多,我只是聯(lián)想到早期的蕭紅。同樣寫鄉(xiāng)村風貌風俗,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物,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氣息。對,《泥腳印兒》散發(fā)的氣息,那么清新,那么濃郁,升騰在二十世紀后半葉的鄉(xiāng)村,化作美麗的云,在天空上飄逸,飄逸……
“一縷清風,一絲魂”,城市里的連云,活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我不免暗中視他為榜樣。卻原來,春花秋月,虛名浮利,并沒有淹沒他的生命追尋。一串串芬芳的泥腳印兒,遠在鄉(xiāng)村,近在心頭。
鄉(xiāng)村路,帶他回家!
作者簡介:趙培光,詩人,散文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理事。曾榮獲冰心散文獎、孫犁編輯獎、長江韜奮獎、中國散文優(yōu)秀編輯獎。吉林省作協(xié)副主席,吉林省散文委員會主任。出版著作《不息的內流河》《別一種心緒》《野馬閑馳》《無限春風》《山河雖遠》《倚馬聽風——趙培光序跋文萃》等十九部。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