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在五月中旬的一個下午見的面。那時,學校里已經沒什么人了,最后的幾個學生也剛剛被家長接走。
她耐心地批改著今天學生們的隨堂測試卷子,遇到錯字錯題,眉頭就微皺一下,然后用紅色圓珠筆畫一個叉 。
掃地的王阿姨左手提著一個紅色的水桶,右手握著一個老舊的拖把進來,笑嘻嘻地和她打了聲招呼,“秦老師,您還不下班吶?”
“我等人?!彼p聲答道。
王阿姨沒再接話,繼續拖地。
就在這時,張超敲了敲門。她回頭望過去,見到一個身材修長、面皮黝黑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外,上身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短袖,衣角塞進了黑色的西裝褲里。
“請問秦老師在嗎?”他問道。
“我就是?!彼鸬?,又問他,“你是張超?”
“對?!?/p>
她左手拿起一摞還未修改的卷子,錯落地疊放在已修改的卷子上,最上面還壓了一本厚厚的語文課本。
“走吧?!彼f。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穿過教學樓前一片光禿禿的水泥地,兩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長,一會兒重合,一會兒分開。
“去哪兒?”到了學校門口他問道。
“還沒吃飯吧?”
“沒,等著和你一起吃呢?!?/p>
“那咱們去老黃家?!泵看蜗嘤H,她都會選擇這里,因為這家老店是他們縣城最好的飯店,家庭條件一般的男人來過一次后,就不會再聯系她了,也算是知難而退。
他開車載她過去。下班后的縣城并不熱鬧,街上多是老年人,或是在墻根下的陰涼處跳廣場舞,或是坐在樹影下悠閑地搖著蒲扇,年輕人大都去了大城市討生活。
到達飯店后,她點了一份金線油塔和一盤葫蘆雞,都是這里的招牌菜。他又補了一份窩窩面,他說他一天不吃面食就心慌。
她想,也可能是他怕她吃不飽,故意點了一份主食,一大盆,很頂飽。
他們是在網上認識的。兩周前,她發了一條征婚筆記,沒想到很快便點贊過百,留言即將破千。但有用的信息不多,多數留言的人都和她是異地。
他是為數不多私信她的人。
他們在網上聊得不多,但他很熱情地約她見面。她瀏覽過他的主頁,非常干凈舒適,看起來像個正經人,于是她就答應了他的邀約。
只是她沒想到他本人比照片更黑一些,不過他雖算不上美男子,但骨架生得大而結實,也有一些魅力。
“介紹下你自己吧?!彼f。
服務員端來了一壺泡好的大麥茶,他燙了燙兩人的杯子,為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離異,沒有孩子,在縣城有車有房,目前在縣政府工作?!彼呎f邊自然地拿出一根煙。但一見她坐在對面,他又有些猶豫,她笑著說,“你抽吧?!彼α诵?,然后把煙點燃,用力地吸了一口,一幅滿足的樣子。
“我也是離異,孩子跟前夫?!彼米笫侄似鹈媲暗牟璞?,喝了一口茶。
他注意到她放在桌上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條像蜈蚣一樣,長長的疤痕,非常觸目。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眼神,右手略微縮了縮,左手自然地搭在右手手背上。
“幾年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很難看。”她不好意思地說道。
“沒什么,一道疤而已?!彼麡O自然地說道。
“哎,有的疤一旦留下就是一輩子。”
“看不到的疤才可怕。”
她沒說話。
那天分開后,他們很久都沒再聯系。她想,他不會再來找她了,就像其他男人一樣。她有失落,也有慶幸。有的人在你的生命中只是停留一瞬,甚至說不上有什么意義。
晚上回到家后,她和照顧她父親的劉阿姨聊了幾句,無非是些每天都會重復的話:問他吃藥沒有,翻了幾次身,吃了什么飯,有沒有上過廁所之類。
打發走劉阿姨后,她燒了一壺開水,給他倒了一杯。
“多喝水對身體好?!彼龑λf。
他動了動眼珠,從喉嚨里艱難地“嗯”了兩聲。她用剛剛洗好的毛巾為他擦拭身體,他很艱難地順著她左手送出的力道翻身。擦完身體,那杯水也涼得差不多了,她在杯里插入一根吸管,送到他嘴邊。
手機響了,她走到桌旁,從包里拿出手機看了看,是個陌生號碼,她猶豫了幾秒后,用左手拇指滑了滑屏幕,說道,“喂?”
“沒存我的號碼嗎?”她立刻聽了出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出于高興,她的聲音也提高了許多,說,“你是張超。”
手機那頭傳來爽朗的笑聲,他問道,“你在哪兒?”
“我回家了。”
“那我去你家?!?/p>
她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好?!?/p>
十分鐘后,他驅車趕到,她站在門外,怕他認錯門。村里的閑人很多,他們齊刷刷地朝他倆看過來。最近村里一直有人謠傳,說她眼光高,想要攀高枝,也不看看自身的條件。她右手不利索,他們背后就說她殘疾。那都是村頭王嬸造的謠,因為王嬸給她介紹的幾個鄰村的大齡男青年,都被她無情拒絕了,所以王嬸心中不免有氣。
她請他進到客廳,泡了一杯茉莉花茶給他,空蕩的房間瞬間盈滿了幽幽的茶香。
“路上辛苦,喝點水。”
他把水杯接了過去,說道,“農村有個院子真好?!?/p>
“嗐,我巴不得永遠不回來?!?/p>
他訕訕地笑了笑說,“也是,哪里都不能一直住著?!?/p>
屋里傳來陣陣咳嗽聲,她急忙進去,幫她爸清痰。
完事后,她出來對他說,“去年我爸得了中風?!?/p>
“得請個人幫襯著,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p>
“白天隔壁的劉阿姨會來照顧,每個月給她工資?!?/p>
他端著那杯茶繞著客廳轉了轉,見他無聊,她引他到了后院。天邊是一大片火燒云,天空下是一望無際的綠色的田野,時不時傳來一股股帶著動物糞便味道的熱風,倒也不臭。
“要不咱們試試?”他輕聲說。
“什么?”她沒聽清。
“我和你,我們試試?!?/p>
這次她聽清了,卻很久沒說話。
“你是不是看不上我?”他問。
“我哪有資格看不上你?!彼椭^說道。
他笑了,張開手臂摟緊了她的肩膀。
自那天之后,他們每周會見幾次面。下班后他們要么在縣城一起看電影,要么吃完飯后一起去體育場散步消食,晚上他會開車送她回家。
村里人開始對她另眼相看,當著她的面夸她找了個好男人,他們口中的好男人就是有錢的男人。
她不再像以前一樣,偷偷回家,偷偷上班,像做賊一樣。
周六這天,他們約好了去西安玩。從縣城到西安只有四十分鐘的車程。
那天,他們逛了很多地方,吃了好多東西。他們去大雁塔看亞洲最大的音樂噴泉,去鐘樓吃正宗的羊肉泡饃、醬牛肉、麻醬涼皮,還去南湖看了五光十色的夜景。
她累得走不動了,在一塊長條石墩上坐下,他坐在她旁邊。
晚上跑步的人很多,湖里有成群的鴨子不時游過,湖面送來陣陣清涼的風。
“給我講講你的事吧。”她說。
他點了一支煙,自顧自地抽了起來,她也要了一根,他幫她點燃。
“我大學是在北京讀的,本以為畢業后我會順理成章地在北京一直待下去,直到我發現自己根本適應不了那里的工作節奏,每天都焦慮得睡不著覺,就辭職回來了。那段時間,我很消極,心情很不好,失業了半年多,根本不愿意出門,整天待在家里。我媽看不下去了,帶我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我得了抑郁癥?!?/p>
她咳嗽了兩聲,在石凳上按滅了煙頭。
他問,“沒事吧?”
她答,“沒事,被嗆了一下,你繼續說。”
他嘆了口氣說,“算了,不說了。”
“時間不早了,那我們回去吧?!?/p>
她剛要起身,卻被他寬大溫暖的手掌一把抓住,他吻了她。她聽到他粗重的喘息,順勢摟緊了他寬厚的肩膀。城市的天空望不見繁星,只能看到一片片眩暈的霓虹。
他們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張超驅車離開了。她一個人走進空蕩又寂靜的房間,正疑惑劉阿姨怎么不在,黑暗中摸索著拉開燈,才發現她妹妹秦佳躺在沙發上。
“來了也不說一聲,嚇我一跳?!彼畔掳f道。
“你總得分點時間給咱爸吧。”秦佳有些不悅道。
“但我也得有自己的生活?!?/p>
“你的生活已經被你活成了一條死路,你還要把爸爸拖進去?!?/p>
“我不想和你吵架,爸已經睡了?”秦寧往房里探了探頭,見他安靜地側身躺著。
“秦寧,請你清醒清醒,你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希望你能腳踏實地一些?!秉S色的燈光照在秦佳的臉上,把她的面色襯得更加晦暗蠟黃,就像一只營養不良的猴子。
秦寧看著面前歇斯底里的妹妹,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天真的少女了,從她發黃的皮膚,干瘦的身體,越來越堅硬的眼神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生活對她的磨損?,F在的她和村里那些已婚女人別無二致,嗓門很大,語言粗魯,每天都在不停地勞作。她們不停地說話,不停地賺錢,她們對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說著最難聽的話,還自以為榮。用秦佳自己的話說,她最瞧不起那些好吃懶做的女人,也許在她眼里,秦寧就屬于這類女人。
“我的生活不用你來指手畫腳?!鼻貙幗K于忍無可忍道,她最煩別人教育她應該怎么做。
“不要以為你上個大學就高人一等,你還不是和我一樣生活在這個村里,我賺的錢比你多得多,不要總是用那副高高在上的態度對我說話?!鼻丶颜玖似饋恚龑χ哪樥f道。
這樣的話她說過不止一次,她一直都對父親當初選擇讓秦寧上學而耿耿于懷。
房間里傳來了兩聲咳嗽,兩人這才住了嘴,秦寧借機走了進去。
周末下午,張超買了幾袋水果和一些生活用品來看秦寧。她正拿了一堆臟衣服,打算扔進洗衣機。
“讓你破費了,買這么多東西。”她上前幫忙把東西往家里運。
“你一個人不方便,多備點生活用品總是好的。”
她把衣服丟進洗衣機,放了洗衣粉,機器自顧自地轉著,發出規律的轟隆聲。
他們來到她的房間,能聽到她父親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屋外不時地傳來知了的叫聲。
天氣很熱,她不得不打開風扇。但她還是感覺到體內升騰起一團火,在炙烤著她,好像隨時要從她體內噴發出來。張超坐在床沿,堅實的膀臂靠緊她,她立刻像被電擊了一樣,打了個激靈。他對她笑了笑,用手扳住她的臉吻了上來。
記得那天,她問他,“你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彼f,“有。”
他說的是真的,那是他的初戀。
他們上的是同一所大學,大二那年他向她表白。她是個很文靜的女生,對他很好。兩人無憂無慮地度過了三年大學時光,畢業的時候,她卻果斷地回了河南老家發展。
他問她為什么不留下來。她說她怕未來。
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就像一幕幕電影畫面,在他的腦子里快速放映著??杀氖?,他不能按下暫停鍵。
“你讀的哪所高中?”他問。
“北城,離家近,免學費。”
“你學習一定很出色?!?/p>
“有什么用?”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當然有用,我哥學習就很好,我爸媽都愛他。他除了學習好,鋼琴彈得也好,大四那年還拿到過馬拉松比賽的亞軍,我不像他?!?/p>
“你好像很沒有自信。”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過是最普通的那類人,我曾經試著想過生活的意義,但那東西太虛無縹緲,越想越不明白。我現在倒是看得開,就想在這漫長枯燥的生活中找到一絲‘真’的東西,尋找一點‘真’的快樂?!?/p>
她不由得想到她每天都在重復地上課,重復地給她父親擦拭身體,重復地和劉阿姨說那幾句話,他要尋求的“真”的東西,她能給他嗎?
她忽然坐了起來,愣了一會兒,說,“我該去洗衣服了。”然后趿拉著拖鞋走了出去。
那之后的一周,張超都沒去找她。她心里很亂,上課也無精打采的,為此,教務主任還找她談過一次話。
她決心忘掉他。
下午三點,她的手背奇癢難耐,這預示著一場大雨即將到來。她時不時要用左手撓一撓,不然受不了。
回到家后,起風了,烏云很快籠罩天空。劉阿姨轉告她,說秦佳讓她一會兒去一趟她家,說有重要的事要跟她說。
她騎著電動車向秦佳家駛去。秦佳家就在鄰村,秦寧不到五分鐘就到了。
平常,這棟房子到處都充滿了聲音。秦佳的聲音,她丈夫的聲音,她女兒的聲音,他們混雜在一起的聲音。她曾經很討厭這樣的聲音,因為聒噪,因為不夠平心靜氣,因為充滿了低俗不堪的言語。但今天,這格外的安靜讓她無所適從,充滿恐懼。一種不祥的預感席卷了她。
“你來了。”秦佳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沒有了往日那股堅不可摧的氣勢,體內永遠用不完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空了。
秦佳遞給秦寧一份體檢報告,秦寧接了過來,看到最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們是最親的人,也是最陌生的人。
“看到了吧,老天故意要給我這樣的磨難,但我不會讓它如愿的。”她強打精神說道。
“會好的,現在醫療水平很高?!鼻貙幇参克?/p>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病的,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早。還記得小時候嗎,父親生意失敗后,媽媽跟人走了,從那時起,一有時間我就跟著父親去地里干活,他總是批評我不愛學習,不像你?!彼α诵Γ^續說,“哪有人喜歡干活呢,那么臟那么累,我只是覺得他太苦了。”
秦寧攥緊了那份體檢報告,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觸動了。
“但爸爸一直都愛你勝過愛我,你比我更懂得如何得到他人的愛,一直都是這樣?!彼浅×业乜攘似饋?,秦寧倒了一杯涼開水遞給她,她接了過來,沒有喝,放在床沿上。
“其實爸也很愛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陪你去醫院。”
秦佳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并未答話。
妹夫留她吃飯,她堅持說要回去。她套了一件破舊的藍色雨衣,然后沖進了滂沱大雨中。
第二天,雨越下越大,沒有要停的意思。妹夫開車把她們送到醫院后,急匆匆地趕回去收菜,最近正是農忙的季節。秦寧在醫院的六層樓里跑上跑下忙活了好一陣,才終于為秦佳辦好了住院手續。
秦佳的病床被分在了醫院三層樓靠窗的位置,房間里充滿了藥味和消毒液味,透過玻璃窗,能看見修剪好的梧桐樹冠,枝葉繁茂。秦寧打開了一扇窗,讓窗外清新的空氣流進來。她為秦佳鋪好被褥,扶她躺下。
“這輩子賺的錢都要送到這里了?!鼻丶崖裨沟?。
“只要能把病看好,花多少錢都值得?!?/p>
“說得輕巧,那些錢又不是你賺的?!边^了一會兒,她又說,“就怕錢花完了,命也沒了?!?/p>
“別說喪氣的話。”
“哼,我這一生還沒怕過誰,這次我倒要看看是它厲害還是我厲害?!鼻丶岩а狼旋X地說道。
要說秦佳哪點最令秦寧佩服,莫過于她不服輸的精神。雖然秦佳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婦,卻異常堅韌,她無時無刻不處在一種戰斗的狀態,但也正是這種狀態讓她們漸行漸遠。
秦寧高考那年,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家庭收入成了大問題。經過一番掙扎,父親不得不讓秦佳退學,他說家里負擔不起兩個學生。秦佳哭鬧了一場,但最終只能接受這個決定。現在她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父親說那句話時無奈又決絕的神情,以及秦寧的沉默。
但那些年,她依然全心全意地支持秦寧的學費和生活費,她每個月五號定期去縣城的農業銀行給秦寧匯款。秦佳認為只有上大學才能徹底改變一個家庭的命運,盡管那個人不是她。直到這些年,秦寧遭遇了婚姻的不順,工作上也沒有什么大的突破,秦佳才徹底認清了現實。她曾經的犧牲,曾全力以赴為之奮斗的理想終究是海市蜃樓。秦寧成為村里人的笑柄,成為秦佳人生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秦佳總是被秦寧不努力的態度激怒,她經常說,如果我是你,不至于混成這樣。她還經常當著父親的面說,這就是你當初的選擇,怎么樣,后悔了吧?
醫生把手術安排在明天,秦寧去學校請了假。剛出校門,她就看到張超從車上下來了。
這時雨漸漸小了。一周不見,他看起來憔悴了不少。
“給你打電話沒人接,就過來看看?!?/p>
“早上走得急,手機忘家里了?!?/p>
“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妹住院了,我來學校請個假?!?/p>
“這么重要的事,你都沒通知我?!?/p>
“沒什么,不要緊?!?/p>
“她得了什么?。俊?/p>
“肝癌?!?/p>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上車吧,我送你?!?/p>
車剛剛駛入環縣,她忽然說,“我不想回去,想去清河轉轉?!鼻搴邮撬麄兛h城的護城河。寬大的溝壑清楚地劃分了城里城外,河的上面是一座巨型長橋,下面是剛修好的人工河堤,河堤下有一排排魚塘。
到達目的地后,他把車停在路邊,兩人走在一條彎彎繞繞的小路上。
“我昨天去了趟城隍廟?!彼f。
“真羨慕你,有那么多屬于自己的時間?!彼龂@了口氣說。
“我求了兩個香囊,送你一個。”說完他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個深紅色的香囊遞給她。
她接了過來,聞了聞說,“真香。”
兩人并排走在河堤上,淅淅瀝瀝的雨若有若無地往下落,不打傘也沒事,池塘里的魚都爭先恐后地搶著水面上的氧氣,大口吞吐著。秦寧還記得小時候和村里幾個大一點的男孩子廝混,他們經常一起來這里摸魚,那時的水面比現在高,周圍有成片的半人高的水草,里面時不時會飛出一兩只野鴨子。
“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她說。
“你有想過我嗎?”他問。
“沒有?!彼D過頭笑了,他也跟著笑。
“我確實想過要是不行,就算了?!彼傅氖撬恢币詠韺λ睦淠畱B度。
離婚后的這些年,他倒是見過不少女人,有同事介紹的,也有父母撮合的,但都沒成,她是唯一的一個網友,本來他并不抱有期待。他也問過自己,為什么偏偏是她?也許正是她那種欲拒還迎的態度,對他充滿吸引力。不像其他女人,總是盯著他手里的房子、車子,還有存款,他不得不看好他的錢袋子。
“你為什么離婚?”她問,然后不自覺地用手撓了撓那道疤。
“必須回答嗎?”
“你要是不想說就不說?!?/p>
他們來到較高處的一個四角亭子里坐下,對面動物園里的一只猴子,從欄桿的空隙伸出一條毛茸茸的手臂。
“我覺得你并不是很坦誠?!?/p>
“怎么說?”
“你手上的疤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問。
“我前夫打的。”她說。
“真慘。”他愣了愣,然后說道。
“你以前是左撇子嗎?”他又問。
“不是的?!?/p>
她連續打了三個噴嚏,他連忙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不礙事,我有鼻炎。”
他伸出手,把她的右手擱在他的腿上,溫柔地用手撫摸著那道疤。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和我前妻認識不到三個月就結婚了。結婚后我才發現我們有很多觀念不合,她總說‘你是男人’。”
她默默地聽著,盯著他的眼睛。
“她是說,她有權利享受我的一切,不僅如此,我還不能有任何怨言?!?/p>
“那是有點過分?!彼f。
“吵了半年后我們就離婚了,她分走了我的一套房子,不然她會繼續和我耗下去?!?/p>
“嗬!”
“生活條件變了,人也變了?!彼麚u了搖頭。
“唉?!彼仓皇菄@了一口氣。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才開車回家。秦寧照例和劉阿姨聊了幾句,把她打發走后,張超幫她挪動她父親的身體,她用洗干凈的毛巾幫父親仔細地擦拭身體。第一次有男人幫她干這活,她省了不少力氣。她父親看著他們,眼神里充滿喜悅。
“爸,有事你叫我?!彼赣H艱難地點點頭。
“那我走了?!睆埑灾砩喜环奖阍谒掖茫蝗粫o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走之前,他還是抑制不住地抱緊了她,非常投入地吻了她。她感受到他結實的胸膛傳來的溫熱,既舒適又安全,同時又混雜著雨天特有的腥氣以及她內心短暫的猶疑。
“明天我來接你?!彼f。
“不用了,明天我妹夫帶我去醫院,去那么多人也沒用,你忙你的。”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然后離開了這里,等她出去,他的車已經不見了。
手術還算順利。但術后秦佳的情緒卻越來越不穩定,常常無緣無故地發脾氣,尤其是對秦寧。她罵她毀了她一輩子。秦寧有時氣急了,也會反駁幾句,“你以為憑著一張文憑就能掙大錢?做白日夢呢!”
“還不是你無能?”秦佳說道。
“是,你好有本事,掙了那么多錢,結果還不是被送到了醫院?”秦寧氣急了,回道。
“要不是為了供你上大學,我能這么累嗎?我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干活,能不生病嗎?”說完,秦佳嗚嗚地哭了起來。
秦寧也跟著哭。一轉身碰到了剛下班趕來的張超,她覺得丟臉,哭得更加厲害了。
他們坐在外面的一條靠背塑料凳上。
“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的生活?!鼻貙幤綇颓榫w后對張超說道。
雨過天晴,陽光很刺眼,她透過梧桐樹的間隙望向碧藍的天空,仍舊被晃得睜不開眼。
“我和我哥,還有我爸媽已經一年多都沒怎么聯系了?!彼槌鲆桓鶡?,用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吐出長龍一樣的煙霧,那龍騰著身子飛了一陣,沒過一會兒就被風吹散了。他又說,“我爸媽一年前就搬到了上海,我哥在那邊買了房。其實,我挺羨慕你的,無論是你父親還是你妹妹,你們還有情感上的交流?!?/p>
她沒說話,只是長久地端詳著那道疤痕,如果沒有這道疤,她不會在這里,她恨這道疤。她那懂事可愛的兒子,還那么小,就離開了母親。
她不禁流下淚來。
“你怎么哭了?”
“不礙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凡事都有兩面,你不要太難過,再不好也是親人,過兩天就好了,親人哪有隔夜的仇?”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共同面對。”
她沉默著。她聽到了時間緩緩流動的聲音。
“給我點時間?!彼K于說道。
“不急?!彼α诵φf道。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她掉進了一片海里,在海里掙扎了很久,直到開始沉溺。海上有幾艘帆船,船上坐滿了人,她拼命地朝他們呼喊“救救我,救救我”,但他們都像沒聽見似的。這時她聽到她前夫和孩子不停呼喊的聲音,她想告訴他們,她在這里,但她很快就被海水吞沒,越來越深,她感到深深的絕望、無助與恐懼。她終于驚醒,出了一身冷汗。那道疤傳來一陣隱隱的痛感,一點一點從手臂神經爬進她的大腦,痛感越來越具體,越來越強烈。
她聽到父親咳嗽了幾聲,正打算過去看看他,咳嗽聲又停止了。這時天還沒完全亮,她睜著眼睛,已經完全沒了睡意。她想到小時候,她父親給她講過麥子的故事。
那時,他們種了一大片麥田,正是青黃交接的時候,村里還是一條條土路,不像現在全是修得平平整整的水泥路。
父親用三輪車載著她和秦佳奔馳在田野的小路上,那時的她們很快樂,沒有長大后的矛盾及煩惱。隨著父親加速行駛,她們倆時不時地尖叫幾聲,偶爾還會傳來布谷鳥的叫聲。
父親揪了一粒麥子,放進嘴里嘗了嘗,然后問她們,“你們知道一粒麥子是如何從一顆種子變成一張餅的嗎?”
她們搖了搖頭,停止了玩鬧,被父親認真的神情所感染,都盯著他看。
他接著說道,“一粒麥子落在土里,必須經過錘煉、風雨以及苦難,若不如此,就無法成為糧食,無法做成餅。”
他繼續說,“做人也是一樣,你們要記住。”
天逐漸亮了,樹影映在窗簾上,緩緩搖曳,陽光穿過窗戶,再穿過窗簾,灑進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貞浽谒X海中蔓延,就像那縷越來越清晰的疼痛,逐漸充滿了她的整個身體。
她猛地坐了起來,用左手敲了敲腦袋,然后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
“喂?”他帶著剛剛睡醒的聲音說道。
“兒子怎么樣了?”她問。
“在醫院?!?/p>
“什么時候做手術?”
“預計七月中旬。”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那邊怎么樣?”
她感到拿著手機的手有點潮濕,“就那樣,我想兒子了?!?/p>
“等你休假了回家一趟吧,他也想你?!?/p>
經過兩周的觀察治療,秦佳的情緒穩定多了,主治醫生說癌細胞沒有擴散,不久就可以出院。但她們的爭吵還在繼續,也許永遠都不會有結束的那天。
張超每天下班后都會去醫院陪秦寧。這天下午,她想去城外看看麥田。他開車載她過去。
他們從清河上的平橋駛出縣城,然后拐進一個村莊,在一條窄道行駛了大概五分鐘后,就看到一片無邊的田野。他們繞著這片田野中間的一條凹凸不平的土路又行駛了十多分鐘,終于找到了一片麥田,他把車停靠在較為寬敞的路邊。
路上不時地有農民拉著菜花、西蘭花、西紅柿等蔬菜路過,車開過,揚起一陣灰塵。
現在麥田越來越少了,農民都改種了更為值錢的蔬菜。
“我打算回去看看我兒子?!彼f。田野的風經過他們,掠過他們渺小的身體,然后吹向更遠的地方。
“在哪兒?”他問。
“福州?!?/p>
“有點遠,去多久?”
她過了一會兒說道,“還沒想好。”
他點了一支煙,因為有風,用打火機點了好幾次都沒點燃。他背過身又點了兩次。
“你得戒煙,抽得太多了,對肺不好?!彼粗h方說道。
“之前戒了好幾次,都沒成功?!彼艘豢?,過了幾秒,讓煙從鼻子里慢慢飄出。
小時候,他們一家也住在農村,上個月他還回去看過那所老房子,現在住了一對年過半百的老人。
他還依稀記得小時候的一些事情。那時他有朋友,有快樂。他經常和村里的幾個同齡小孩去田里抓螞蚱,斗蛐蛐,路邊的草木蔬果他都叫得上名字。
他說,“其實,我小時候就認識你了?!?/p>
她歪過頭皺著眉看了他一眼。
“你還記得小時候賀家村有一個女人辦了一家幼兒園嗎?”
她點了點頭說,“當然記得,那是咱們幾個鄰村開的第一家幼兒園。”
“當時,我坐在你后面,我記得你那時候很胖,每天都會帶一瓶粉紅色的甜甜的飲料?!?/p>
“我怎么不記得了,不過那會兒我爸做生意,家里有錢,小時候我的家境還算不錯?!?/p>
他笑了笑說,“你每次都會給我喝,可我不要,我太內向,太害羞了。你就趁我中午睡著了,將飲料偷偷地倒進我的小水杯里,我每次都喝得很過癮?!?/p>
“完全不記得了。”她笑著搖搖頭。
“那天在網上我刷到了你發的帖子,我看到你的照片,一眼就認出了你,你的下巴上有一顆小小的痣?!?/p>
“所以,你靠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她用手摸了摸那顆痣問。
他笑著說,“不就是想認識你嗎?經過了這么多的人和事,我覺得還是小時候的感情最真,人?。 彼麩o奈地搖了搖頭。
她伸出左手,從他的上衣兜里拿出煙盒,抽了一根,然后銜在嘴里,對著他嘴里的煙頭將煙點燃。一只布谷鳥從他們頭頂飛過,拉了一個長長的尾音。
她抬頭看了看,長長地吐了一口煙,笑了。她緩緩地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麥子輕微搖晃的聲音,她仿佛看到了小時候那個胖胖的女孩向她走來,那個天真快樂的女孩。
“真想回去?!彼f。
“什么?”
“沒什么?!?/p>
天漸漸黑了下來,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回吧。”
她猶豫了好幾次,不知該不該告訴張超她接近他的真實目的。但她又希望他保有一絲美好的回憶。
那年,她和丈夫去外省出差學習,忙完后已經是晚上十點。忙了一天,他們都很餓,于是就去附近的一個小巷子覓食,她在一個賣冒菜的攤位前等他去買雞蛋炒面。這時來了五個年輕人,他們不停地找她搭話,她很不耐煩,就罵了他們幾句。不想這幾個人開始動手,對她拳打腳踢,他們還想將她帶走。她拼命地反抗,大聲地呼喊,周圍有很多人,但沒人來救她。幸好,她丈夫及時趕到了。他和那幾個人廝打在一起,但寡不敵眾,很快被他們打倒在地。有一個留著長發的男人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小刀,猛刺向他。她被嚇壞了,尖叫著撲了上去,然后她的手被狠狠地刺了一刀。那幾個人大概喝了酒,看到地上的血,瞬間清醒了過來,見事鬧大了,紛紛溜之大吉。
出院后,他的兩條腿沒了知覺,只能在輪椅上度過漫長的下半生。他勸她改嫁。她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做。
他又說,“秦寧,我變成如今這樣全是因為你,現在我沒法像個正常的男人那樣出去賺錢了,但孩子得了病,需要錢,只有你改嫁了,他才能活命。”她這才聽出來他話里的含義。
她曾想過,果斷地離開他,離開她那生病的兒子,然后開始新的生活。直到她遇見張超,才感到深深地恐懼,她不知道這樣的謊言還能持續多久。一旦和張超或者其他男人結婚,她又要如何面對自己,面對后面一系列的問題?
她父親說過,人要活得像一粒麥子那樣,堅韌,勇敢,經得起風雨。
晚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躺在這個空蕩又無比寂靜的房間。她拿起手機,編輯了一條微信,然后發給了張超:超,最近一段時間真的謝謝你,但我想我以后不會再回來了,祝你以后的人生充滿快樂,找到真的幸福。
然后,她把手機關機,放在枕旁,安穩地睡了一個好覺。
作者簡介:柒七,作品散見于《參花》《草堂》《青年詩刊》《山東詩人》等。
(責任編輯 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