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會仕十二歲就成了孤兒,家境很糟糕。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那磚木結構的屋子都不關門。別人問他:“怎么不關門啊?”他說:“我家里有什么可偷的?”確實,他家里沒什么可偷的,或者說,不值得偷,連他這個人,都巴不得被別人偷走。
但那一年,黃會仕走了狗屎運。大隊學校有個人退休了,上級領導叫學校請一個臨時工。于是一個老師——黃會仕的堂兄黃會思——向上級推薦了會仕。領導考察了一番,出于對家境貧困者的關懷,就讓他來做工了,黃會仕就成了黃師傅。領到第一個月的工資,黃會仕就置辦了一套藍卡其布中山裝,穿在身上,紐扣扣得緊緊的。他身板扁而寬,眼睛圓而大,眼珠是橙紅的,總喜歡直直地看著一個地方。
有一天,黃會仕工作的廚房來了一個參觀者。她是一個學生的姨媽,到另一個地方辦事,轉道到學校來看她的外甥女。既然來到學校,免不了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于是她來到了廚房。黃會仕見她是一個年輕女子,有點靦腆,又不善言辭,就問她:“你有什么事嗎?”
女子笑著說:“沒事就不能來嗎?”
“來倒是能來。”見鍋里的水燒開了,他又說:“你喝水吧!”隨即舀了半勺開水,倒在一個蒸飯的缽里。
女子笑著說:“這才像對待客人。”
黃會仕也沒回話,坐下來,擇豆角。他干活不太認真,一次撿起幾根,掃一眼,就算擇好了,放到一邊。女子發現他擇好的豆角里還有蟲蛀眼,就挑出來,掐開,果然有一條蟲子在扭動。女子笑著說:“蟲子也能吃?”
他也笑笑,說道:“是人吃了它,不是它吃了人!”
不過女子還是幫他仔細地重擇一遍。黃會仕有些為難,離開去做別的事又舍不得,女子長相一般,凸額,臉還黑,但身材確實好。不離開,好像也不妥當。正在這時,有人進來了,是黃會思提著一個保溫瓶來打開水。
黃會思見了女子,他猜她是學生的家長,就問她是哪里的。她說她是鄰縣復粟坪大隊的,來看自己的外甥女。黃會思打好了開水,還不走,坐在她旁邊,問她的外甥女是誰,女子告訴了他,他就說是他班上的。女子就要他好好教育她。黃會思答應了,又笑著說:“看你還是個妹子家啊!找對象了嗎?”
女子大方地說:“還沒找到合適的呢。”
黃會思說:“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女子笑笑說:“好吧!”
黃會思指著會仕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他!一個好黃花郎!”
女子一下子紅了臉。黃會思又介紹會仕的情況:“二十四歲。”他又對黃會仕說,“是二十四歲吧?”
黃會仕稍稍猶豫了一下,說:“是的。”又瞥了一眼女子。
黃會思接著介紹道:“正式工。”
女子問道:“真的嗎?”
黃會思答道:“當然!”又問女子多大年紀,她回答是二十歲。又主動告訴他,她大名叫張爽爽。
黃會思讓黃會仕留張爽爽吃飯。吃飯的時候,學校其他老師都說黃會仕的好話,最大的優點是人老實、勤快,又沒有家庭負擔。飯后張爽爽回去,黃會仕還送了她五六里地,要不是張爽爽堅決要他別送了,他還愿意再送五六里,一直送到復粟坪。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雙方按這一帶婚嫁習俗的程序一一施行:女方看男方的房子、篩茶、定事(訂婚)、送日子(告知結婚的具體日子)……其中篩茶就是男方到女方家里去,女子給他篩一碗茶,他接住喝了,把一個紅包放在空碗里,遞給女子。定事之后,男方就可以到女方家里走動了。
中秋節的前一天,恰好是星期六,會仕買了鴨子、月餅到準岳母家。準岳母留他在那里住一夜,讓他和還沒結婚的準堂舅子同床睡。上了床,兩個人談家常,談到年齡問題時,準堂舅子說自己是某某年出生的,會仕脫口而出:“咱倆同歲!”準堂舅子是大齡青年,比堂妹大十歲。第二天,準堂舅子把情況告訴了自己的叔叔。叔叔那天也沒說什么,按禮節打發會仕回去了。但心里覺得自家辦事毛躁了點,嫁女兒這么大的事,只憑媒人說,自家也沒去那邊村里看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年齡造了假。于是他真的去明察暗訪了一番,真相是,黃會仕只是臨時工,確實三十歲了。年齡大點倒可以接受,是臨時工可不行!于是張家悔婚了,和黃會仕算了賬,把該退還的錢財都退還了。張爽爽則認為,臨時工不要緊,年齡大一點也不要緊,只要人好就行。她倒是喜歡黃會仕。
過了幾年后,黃會仕不在學校繼續做工了。那時貴州山區時興換茅屋蓋瓦屋,蓋瓦屋需要瓦,于是會仕就跟人到貴州山區去燒瓦。其間不斷傳回的消息是:黃會仕走了桃花運,在那里討了個黃花女;黃會仕在那里討了一個二婚女,人很漂亮;黃會仕在那里做了上門女婿,女方有三個子女,婆娘對他好得很。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就過了三十年。黃會仕回來了,不是拖家帶口,而是孤身一人;不算衣錦還鄉,因為沒有什么像樣的行李,只有一個木板釘成的簡易箱子和一個蛇皮袋而已。人們問他怎么沒帶婆娘、孩子回來,他只是搖頭。他仍然身板扁而寬,眼睛圓而大,眼珠橙紅,還是喜歡直直地看著一個地方。人們只能嘆息。
黃會仕又住進了他那磚木結構的舊屋里。村里其他人家的屋子大都換成了鑲嵌了瓷板的樓房,他顯得格格不入。
晚上他仍然不關門。
但也夜深忽憶少年事。
到貴州山區的第三年,黃會仕已經能獨立開瓦窯了。他在一個叫雞籠山的村落開瓦窯時,有人給他做媒,女的是黃花女,不過有點病,是腦膜炎后遺癥。他去女方家相親的時候,發現女的很安靜,有時會無緣無故地笑。但黃會仕還是和她結了婚。他不知道腦膜炎后遺癥會導致間歇性癲癇,有一天,她到他的瓦窯去,癲癇發作倒在了村前的水塘里,被人發現時,已經肚腹朝天浮在水面上了。安葬費當然由丈夫出。岳母告訴他,他的妻子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他扁而寬的身板抽搐著,圓而大的眼睛盈滿淚水,橙紅的眼珠一動不動,直直地看著一個地方。
不久,黃會仕去了另一個地方,叫山脖坳。建窯那天在一戶人家吃飯的時候,一個陪客的男子給他做媒,女方是戶主的女兒,叫劉歡喜。說是離婚了,原因是沒有生育。又說有些女子,和這個男子結了婚沒有生育,離婚后再嫁就能生育了。這話會仕相信,當年他在學校做工,就知道學校里一個女老師是這種情況。陪客的男子又叫劉歡喜上席面來吃飯。劉歡喜就大方地來了。兩人面對面坐著。劉歡喜還給黃會仕盛過一次飯。于是一樁婚姻大事就在席上講成了。不久他們就同居了。劉歡喜跟著黃會仕做瓦。她身子壯實卻不顯臃腫,是一個典型的勞動婦女。晚上,會仕躺在婆娘身邊,覺得特別幸福,又輕掃著婆娘的肚皮,希望有隆起的感覺。過了半年,有一天岳父告訴他,他的婆娘不見了。他和岳父岳母找了幾天,沒找到。他和她只是“事實婚姻”,沒領結婚證。后來他聽說,劉歡喜是和她的舊相好一起去了深圳。
又過了幾年,黃會仕來到更偏僻的洪水洞。他在給一戶人家燒瓦的時候,總是有一個婦女來幫他做事。她身材消瘦,但像踩瓦泥這種重活,也是她來干。他就問她:“蓮嫂子,怎么不叫你家男人來?”他知道她叫胡蓮蓮。
女人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幽怨地說:“哪里還有男人?”又告訴他,她男人幾年前患急病,去世了。
黃會仕從此就不讓她在瓦廠做重活,該她做的,他代做了。瓦出窯的那天,按規矩,戶主要請瓦匠到家里去吃頓飯。胡蓮蓮也請黃會仕去吃晚餐。黃會仕到了她家里,發現她有三個子女,分別是八歲、六歲和四歲。胡蓮蓮不斷給他篩酒,是一種度數不低的苞谷酒,他也不拒絕。于是他喝醉了,癱倒在桌子旁。胡蓮蓮就把他扶起來,湊過去背上他,一步一步,挪到了距此半里遠的瓦廠里。她把他放倒在床上,自己也跟著倒在他身邊,喘著氣,然后覺得有一只手搭在了她腰上。
不久以后,黃會仕就和胡蓮蓮成了一家人。有時他去胡蓮蓮家住,更多時候是胡蓮蓮在瓦廠幫著做事就不回家住了。
黃會仕打算在這里過一輩子。他對婆娘的三個子女也好,說他一定會好好地供他們讀書。后來他也到別處去燒瓦,除了逢年過節,平常隔幾個月也會回家一次。胡蓮蓮很心疼他,但家里沒有什么好東西給他補身子,她就弄了一些蟲子用油炸了給他吃,蟲子是在栗樹蔸下、牛屎刺蔸下、老葛根蔸下挖到的,小手指大小,活的是瓷白色,炸好后是淺黃色,半透明的。黃會仕在老家也吃過這種蟲子,但在山里是烤了吃,沒有用油炸過。當地有一種說法,四根樹蔸蟲比得上一只老母雞。
只是世事難料。胡蓮蓮的大兒子李洛涵長到二十二歲的時候,一天早上,他對黃會仕說:“以后你不要到我家來了!”
黃會仕問為什么。李洛涵說不為什么。
黃會仕說:“只要蓮蓮——你媽媽讓我來,我就要來!”
李洛涵叉著腰,威武地說:“我說了算!”
晚上黃會仕回來了,見李洛涵正把他那個木條釘成的箱子往走廊搬。胡蓮蓮也哭著和他說:“我舍不得你,可我管不了他!”
黃會仕說:“我知道!”扁扁的身子偏向一旁,圓而大的眼睛濕潤了,橙紅的眼珠一動不動,直直地看著一個地方。他確實知道,二十二歲的李洛涵是要讓自己的老娘和喪偶的村主任成家,村主任和黃會仕年紀相仿。
從那以后,黃會仕又到多個村落燒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生活也趨于平淡了。
黃會仕回到自己村里,見自家的幾塊責任田都已經長了草。原先是黃會思代種——黃會思前年死了,就無人耕種了。黃會仕當然要自己耕種。一天,他挖了一陣土,就偏著扁扁的身子,橙紅的眼珠一動不動,直直地看向西南方——那是貴州的方向。然后就到山上尋尋覓覓,在栗樹蔸旁、牛屎刺蔸旁、老葛根蔸旁尋找蟲子。看見哪里有黃色的粉末狀的蟲子屎,就知道里面藏著蟲子,就用隨身攜帶的柴刀刀尖戳,很快就挖出一條或幾條,把它們裝進桐葉做成的兜里。
回到家后,屋里就飄出一種香氣,有熬豬油、炸泥鰍的氣味,又有所不同。
然后,他就用碗盛著一根根炸得焦黃、冒油的蟲子,走到鄰居家里,要鄰居嘗。鄰居問他是什么,他只說:“你嘗吧!”
鄰居用手捏起一根,舉得與眼睛齊平,看看,咬一點點,再咬一點點,然后咬一截。好吃啊!
黃會仕告訴大家,那是栗樹蔸、牛屎樹蔸、老葛根蔸里的蟲子。這樣的蟲子,村里人也吃過,不過只是在山上用火烤,沒有誰拿回來用油炸。他說,他看見貴州山區的人用油炸,他也試了一下,確實比烤的好吃。
他對村里人說,以后弄到這樣的蟲子,最好用油炸了吃。
村里人就笑他:“學到這樣的經驗,也算沒白出外幾十年了!”
其實村里人小看他了,出外幾十年,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經濟頭腦。
一天,他到離村五里遠的潮水鋪趕場,見有人在賣野刺莓,于是心血來潮,萌生了一個想法:下一次趕場,就到那里炸蟲子賣。
一個爐子里,炭火不緊不慢地燃著,爐子上架一只小鐵鍋,鍋里盛著不多的香油,炸幾串蟲子,油就換一次。
油炸蟲子,居然很搶手。有些農村人喜歡吃野菜,也喜歡吃這種“野蟲”。
有一次,一個年老的婦女走到他面前,他一怔……再仔細一看,才知道認錯人了。那人,和胡蓮蓮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他想起是誰了——當年在貴州看到胡蓮蓮,他就覺得她長得像……像張爽爽。
“你是爽爽吧?”他說。
“你是……會仕嗎?”她說。
他點點頭。
“聽說你在貴州……怎么回來了?一家人都回來了?”
“還是老家好。”他沒有回答關于“一家人”的提問。“你吃一串吧!”他炸的蟲子四根一串,用竹簽子穿著。
“又是蟲子!”張爽爽還記得當年和他第一次見面,說他擇的菜里有蟲子的事。
張爽爽背著手,不接。
他說:“好吃!”
張爽爽說:“我只嘗一根。”
他就用竹簽子扎一根給她。張爽爽村子里的人也烤這種蟲子吃,只是她沒吃過。她也是先咬一點點,再咬一點點,然后咬一截。還真好吃啊!
張爽爽就問他的家庭情況。他也如實說了。又問她:“你還好嗎?”
張爽爽說:“好!”看得出,她和他一樣的顯老。不,比他更顯老。
后來,黃會仕多次在潮水鋪的場上和張爽爽會面,張爽爽也給過他幾次活蟲子。張爽爽告訴他,自己的丈夫過世了,子女對她很不好。他看著她微微佝僂的瘦削的身子,幾乎全白的枯發,相信了她的話。
他知道她的心思。
世事難料。快過年時,胡蓮蓮的大兒子李洛涵來了,穿著毛領的皮夾克,沒戴帽子,頭發上抹了摩絲。他跟黃會仕講了這些事:那個村主任退下來了,離了鄉村去了省城,他的兒子在那里給他買了房子。李洛涵來,是要接黃會仕到貴州去。“伯伯,以前我對不起你!”他懺悔地說,“我媽媽很想念你!”
“蓮蓮呀!”黃會仕小聲念叨,“你讓我想想。”他對李洛涵說。
李洛涵又告訴他,自己當上了村主任,言外之意是,他如果去了那里,肯定比以前過得好。又告訴他,自己的小車停在村口,希望黃會仕今天就去。
“你讓我想想。”黃會仕說。
他要炸蟲子給遠道而來的村主任吃。他買了冰箱,冰箱里冷藏著蟲子。李洛涵說:“我不吃那種東西了!不雅觀!”
“那,你媽媽還吃嗎?”
“隨便她。”
(責任編輯 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