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要接娘進城,給娘辦一場婚禮。
娘讓翠翠把汽車停到村口,她騎自行車過去。
“騎自行車?我開汽車接你,你不需要騎自行車。”翠翠對娘說。
“不行。”娘的口氣堅定,不容反駁。
娘從屋里拿出一根紅絲帶,還有一包喜糖。紅絲帶的一端隨風舞動,像娘的心情。娘把喜糖放進車簍,像變魔術似的,三兩下就把紅絲帶綰成了漂亮的蝴蝶結,鄭重地系在院子中的自行車上。
自行車站在院中開滿槐花的樹下,干凈卻滄桑,像娘。腳蹬沒了,不算殘疾,有一根獨軸在支撐。鈴鐺丟了,不算啞巴,它丁零零的歌聲早已刻在娘的記憶中。
這輛自行車曾陪伴父親走到人生的終點站。父親已故去多年,母親仍然不間斷地給它“洗澡”,尤其是這些年,孩子們都在縣城定居,娘給它擦洗得更勤了。
“老疙瘩,替娘辦個大事,行不行?”七十多歲的老娘,說起話來,嘴里漏風。
“快說快說,多大的事兒,有地大還是有天大?”翠翠故作好奇地問道。“是不是想通了,要賣掉自行車啊?”翠翠抿嘴笑,故意逗娘。
娘沒有笑。她抬頭望了望天空,回頭又看了看自行車,嚴肅凝重的表情,讓翠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我要和自行車舉行一場婚禮。”娘一字一頓,語速很慢,語調很輕。
“什么?你再說一遍!”翠翠急了,不知道娘怎么生出這樣的念頭。人家是急中生智,翠翠是慌不擇言。“你都七十多了,還想再嫁?”娘堅定地說:“要嫁,我也是嫁給你爹。”
空氣凝固了,娘無言。許久,娘似乎想起了什么,兩片薄唇輕啟,“我和你爹的婚姻,隨本地風俗,被父母包辦。結婚那天,沒有鑼鼓和禮炮,他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來娶我。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看到他衣服濕透了,讓他歇會兒,他說不累。從那一刻起,這一生我就認定了他。”娘大概說累了,閉上了眼睛。
微風拂過,空氣流動起來。自行車上有娘和爹的愛情,鈴鐺丁零零的歌聲里滿載著娘和爹的幸福。
翠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空氣里氤氳著槐花的清香。“爹走了,爹的自行車還在。娘的要求不過分。”翠翠想到這兒,倒了一杯茶,遞給娘。“娘,咱說干就干,今天就辦。”
娘說:“你爹沒坐過汽車,就讓他的自行車坐坐汽車吧。”翠翠依了娘。
娘拍著自行車說:“他爹,當年你騎車沒少帶我,今天,我沒本事騎車帶你,只能推著你,給你補辦一場婚禮。”
“娘。”翠翠叫了一聲,“我這就去把汽車開到村口等著您。”
娘到底年齡大了。不敢貿然騎自行車。她推著車,顯得很不協調。
一群孩子嘰嘰喳喳地擋住了娘的去路。娘停下。從車簍里拿出喜糖,一人一把,分給孩子們。最后,把分剩下的半包喜糖撒向空中。孩子們都去搶地上的喜糖。娘笑瞇瞇地推著車繼續向前走。
翠翠在村口望著娘。腦海里想起娘曾經講過的,爹娘和自行車的事。
這輛自行車是爹娘結婚前,爹特意買給娘的。當時,他們正處于熱戀中。爹騎車帶著娘進城,娘坐在車后座對爹說,她不稀罕自行車,只稀罕爹騎自行車帶著她。
他們結婚當天,按娘的要求,爹騎這輛自行車來接親。那個年代,村中已經有人用轎車接親了。娘還是執意讓爹騎自行車來接她過門。
婚后,爹常常騎自行車帶著娘出現在田間地頭。一起勞作,一起回家。
“翠兒,快過來接我。”娘的聲音打斷了翠翠的思緒。翠翠見娘已經累得喘著粗氣。
翠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把自行車裝進汽車。她叫來鄰家小弟幫忙。小弟說:“這么舊的車,放車里干什么?”娘笑而不答。坐在它的旁邊,扶著。翠翠舉起手機拍照,讓娘看照片。娘看著看著,就看到爹戴著紅色胸花向她走來,高大帥氣。娘揉揉眼,不住地說老眼昏花了。
萬事俱備,只待發車。娘這時提出要下車,還讓自行車也下車。翠翠不解。娘說,“我和你爹已經坐過汽車,沒遺憾了。你進城吧,我在家守著你爹。”翠翠心里一酸。她知道自行車在哪兒,爹就在哪兒,娘的心就在哪兒。
翠翠說讓自行車跟著進城,娘才答應一起走。
告別了村莊,汽車唱著歡歌,直奔縣城。一列高鐵從遠處呼嘯而過……
父愛這把傘
有時候,父愛也是一種負擔。航子對父親老帥如是說。航子的母親小美也曾說過,老帥本來是個安靜的人,一遇到航子的事兒就鬧騰起來。
快開學了,航子想起室友都叫自己瓷娃娃,很委屈。她很想獨自經歷風雨,可每次風雨來臨,老帥都會為她舉起一把傘。
機會終于來了,航子決定從這次返校開始,擺脫老帥的保護。老帥架不住航子的纏磨,勉強同意讓航子單獨返校。航子高興得不得了,很快在網上訂好了高鐵票。
寬闊氣派的高鐵站廣場,青磚鋪地。航子拉著兩個行李箱在平坦的廣場上穩穩當當地向前走,如小鳥一般歡快。
航子回頭看老帥,想起老帥一大早從單位回家,不顧腰椎間盤突出的疼痛,氣喘吁吁地把航子的兩個行李箱裝進汽車。他回頭對航子說:“閨女啊,你還是把票退了吧,我開車送你去學校,箱子太重了。”“老爸,沒事的,你放心吧!我都二十歲了!別忘了,我是大學生,早就不是小學生啦。”航子伸出兩個手指強調著。“何況你開車只能送我到學校門口,連大門都進不去,兩個箱子還得我自己提到寢室去。”老帥轉身對小美說:“要不,再買兩張票,咱倆一起坐高鐵送她去。”小美很平靜地回答:“孩子如小鳥,羽翼豐滿,就該放手。”“可她沒長羽毛啊!”老帥說道。
航子向老帥招招手,歡快地向高鐵站入口走去,像小鳥出籠一般。小美見老帥徑直走向售票處,就喊住航子,給她使個眼色,航子會意,去追趕老爸。
售票處,老帥正在跟售票員辯論。“為什么沒有票?你們不應該賣完啊!”
航子趕過來,拉著老帥說:“爸,你看你說的是啥話呀。”航子拽著老帥的胳膊往外走。
“閨女,買不到兩張車票,我和你媽沒法坐高鐵送你,你趕快把你的車票退了,我開車送你去。”老帥可能忘了他答應航子讓她獨自返校這件事。航子拉著老帥往外走。老帥掙脫航子的手,轉身到售票窗口捶了一拳。他一邊甩著發疼的手,一邊嘟囔著,“服務態度一點都不好,買兩張車票都沒有。”航子強行把老帥拽出售票處。老帥還在嘟囔,非得讓閨女退票。航子強行把老帥拽出了售票處。
小美已經把行李箱推到了安檢口,看到他們父女回來,抿著嘴笑,她拍了拍老帥的肩膀說:“老同志,別鬧了,一遇到閨女的事,你就緊張得要命,航子既然說能行,你就相信她吧。”
老帥拽著閨女非要去退票。航子拗不過老帥,心里有點煩躁。她朝著老帥大聲嚷嚷,“有父愛也是一種負擔!”“負擔就負擔,反正你自己走我不放心。”“我都這么大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父女的爭吵聲引來一名工作人員,她問明情況后,“撲哧”一聲笑了。一陣好言相勸,老帥還是要閨女退票。爭論了很久,老帥才同意讓航子一個人坐高鐵返校。
航子真的要一個人走了,老帥想對閨女再交代幾句話,可喉嚨就像被堵住了一樣。他張了張嘴,一個字都沒說出來。航子拉起行李箱去安檢。“閨女,你回來。”老帥的話終于說了出來。他發現航子頭發上有一點點棉絮,要伸手拿掉,不料,粗糙的手繭勾住了航子的長發。“別動,等我把手繭上的老皮剪掉。”老帥一邊命令航子,一邊讓小美掏出口袋里的指甲剪,替他剪掉手繭上的老皮。他輕輕地捏下航子頭發上的棉絮,順手捻了捻,丟掉。航子的心突然被牽扯了一下,鼻子酸酸的。
航子安檢完畢,拉著兩個箱子去候車室,回頭一看,老帥在向她招手。航子拉著箱子往回走,想再安慰父母一下。老帥隔空投去一個沃柑。沃柑“啪”的一下落在了航子面前。“閨女,路上吃,別渴著。”航子撿起沃柑,流下了眼淚,不敢再回頭看老帥。工作人員跑過來,批評老帥。有東西可以讓工作人員遞過去,不能這樣扔東西。老帥嘴里說下不為例,等工作人員一轉身,他就開始嘟囔,我是給閨女扔水果,又不是扔炸彈。
(責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