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落在安馮塬上

一

老馮家近幾年光景好，在新屋的后面搭建了一個雞窩，雞窩是用老房拆后遺留的舊磚壘起來的，還用青瓦封了頂。老馮總覺得，既然換新家了，家里面的貓啊、狗啊、雞啊、也都應該有個新家，讓它們也沾沾喜氣。

冬日清晨，屋后紅磚青瓦的雞窩里，那只大紅公雞還沒有啼叫，老馮的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老馮要起床了，開始準備一天的活計。

老馮麻利地從炕上起身，還沒有穿上衣物，就伸出手將還在響的鬧鐘關掉，他側過臉，看了看還在熟睡的孫子，略微松了一口氣。塬上的冬天很冷，風從山溝里吹來，掠過蜿蜒的水泥路，敲在老馮屋子的門窗上，發出“呼呼”的聲音。經過大風一夜不停歇地敲打，屋里的氣溫降得厲害，只有被窩里還有些溫暖。老馮呼出一口淡淡的霧氣，小心翼翼地將不遠處的衣服拿過來，塞進被子里。這衣服也很涼，老馮不小心被衣服擦過的皮膚上豎起了雞皮疙瘩，汗毛也隨之顫動。老馮強忍著衣服的冰涼，緊緊將其壓在身下，企圖以最快的速度焐熱衣服。

在農村生土炕的時候，如果人們舍得多加點細煤，炕就能熱一晚上。在溫熱的土炕和老馮的體溫包裹下，衣服不多久就焐熱了，老馮伸出枯瘦的胳膊，將破舊的外套一件件套在身上。先是在藏青色的線衣外面套上一件棕黃色的毛衣馬甲，然后在馬甲外面套上一件起了毛球的黑色毛衣，最后在毛衣外面套上一件泛著油光的黑色棉衣，這就是老馮的冬衣。他總說，人老了，怕冷，冬天塬上冷得厲害，穿少了容易腿疼。其實老馮很多年前就得了老寒腿，所以每年冬天他都恨不得將火炕綁在腿上。

穿好厚重的棉衣后，老馮盤腿坐在床邊，摸了摸孫子的額頭，見他不發燒，便長出一口氣。最近和孫子一同上學的許多孩子都因感冒請了假，他擔心孫子也染上感冒。等到他穿戴整齊，天也漸漸泛起微弱的銀光。老馮將手搓得呲嚓響，像兩塊干樹皮摩擦一樣，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有些刺耳。他拿出昨天晚上就準備好的細柴和玉米芯，用一個硬紙盒引燃，隨后一股腦地塞進火爐子里，最后加上幾塊煤炭，等待著屋內溫度上升。

從爐盤的縫隙里鉆出來的火光，將老馮的臉照得通紅，老馮仿佛感受不到爐火的熱，呆呆地注視著爐子。等到炕上的手機鈴聲第二次響起，他才回過神來，用粗糙干裂的大手搓了搓被烤得通紅的臉，起身去叫孫子起床。

老馮的孫子上四年級，學校就在斜對面。老馮徑直走到炕頭，將手放在孫子的臉上輕輕摩挲，粗糙的手讓睡夢中的孩子有些不適，翻個身子避開了。老馮咧開干癟的嘴無聲地笑了笑，繼續用手摸孫子的臉。終究是老孩子的玩心戰勝了小孩子的睡意，孫子一臉怒氣地起床，穿衣。

孫子年齡雖小，但是不需要老馮照顧，他自己可以燒水洗漱。在孩子洗漱時，老馮也沒閑著，他在灶房里拿出了大米和饃，準備在火爐子上給孫子做早餐。雖然學校給每個孩子都準備了營養餐，但老馮還是喜歡親手給孫子做。他之前也這樣給兒子做早餐。一想起兒子，老馮總是先撇撇嘴，然后罵罵咧咧地說著只有自己能聽懂的話，隨后轉過頭看了看蹲在地上刷牙的孫子，露出一絲笑意。

日子好像并沒有改變老馮，他還是和年輕時候一樣，每天早早地起床給那個小小的人做早餐。但好像什么都改變了，老屋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白瓷瓦片的新房，火爐子邊成捆成捆的干柴換成了更加高效安全的無煙煤，就連自己的老寒腿最近幾年也很少發作了。

火爐子上的鐵鍋里斷斷續續地傳出“咕咚咕咚”的聲音，屋子里逐漸升高的溫度驅趕著米香到處流浪，直到它彌漫到屋內的每一個角落。黏稠的大米粥做好了，老馮拿出一小碟前些日子腌好的蘿卜干，順手給孫子遞上一塊烤得干脆的饃，這就是孫子的早餐。“吃慢點，你這娃吃飯怎么和你大一樣，沒個形象！”老馮撓了撓花白的頭發，無奈地說道。稀飯順著孫子的嘴角流了出來，打濕了他下巴上殘留的饃饃渣，老馮瞪了一眼吃相難看的孫子，將一張衛生紙放在他手邊。

孫子吃完了早餐，太陽也照在了屋頂上，陽光閃著別樣的美好。

二

村子里今年的玉米收成還不錯，所以家家戶戶都準備明年繼續種玉米。老馮家有三畝多地，還在別人那里承包了十幾畝地，零零散散加起來有二十一畝地，老馮家在村里算得上是種糧大戶。

老馮是村里數一數二的種糧好手，他和黃土地打了一輩子的交道，知道什么時候該下種，什么時候該上肥料，什么時候種什么能肥地，他知道土地每一次的變化要如何應對，所以老馮家地里的收成一直都是最好的。

等到孫子出門后，老馮端起孫子喝剩下的半碗米湯，兩口就喝完了，又望了望爐子上那口黑鍋里剩下的半碗米湯，想了想還是舀了出來。老馮給自己也烤了一個饃饃，用兒子郵寄回來的電缸子給自己熬上一大缸濃茶。老馮家的茶葉有兩種，一種是待客的，這種茶葉很貴，泡出來的茶水清澈，聞起來有股淡淡的花香；另外一種是自己喝的，這是村口小賣部賣的大茶葉子，里面還夾雜著不少茶梗，喝起來又苦又澀，卻是老馮的心頭好。老馮抓起一把大茶葉，丟進遍布茶垢的茶缸里，倒上水，插上電，等水燒開。

等到饃烤得微干，茶水也煮好了，老馮一口氣喝干米湯，將饃拿在手里，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上下摩擦，隨后將饃掰開一小塊，放在嘴里含著，等到唾液徹底將饃浸透，才咽下去。老馮將腿挨在火爐子旁邊，略微烤了烤腿，便站起了身。茶水泛著褐色，褐得發黑，上面漂浮著一兩片綠褐色的茶葉，像老馮家的玉米地，同樣有綠褐色的葉子在黃褐色的土地上搖晃。不過玉米地比茶缸里多了一絲米白色。

老馮將茶水倒進一個保溫壺里，左手提著壺，右手拿起立在門口的鐵叉子，踏著朝陽出門。老馮本來是想讓老黃狗看好家，不想老黃狗溜得飛快，順著門縫一下子鉆了出去，等到老馮回過頭，老黃狗已經在路口拐角處伸著舌頭等他了。老馮無奈地笑罵了幾句，便將門鎖上了。

老黃狗在前面帶路，老馮在后面扛著鐵叉慢悠悠地走。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黃土地。初秋時，塬上的玉米就被收割好，一堆堆地壘在家家戶戶的門前，玉米稈被機器打成粉，變成了農畜的飼料，地里只剩下堅硬的玉米茬子和塑料薄膜。玉米茬子扎在地里，經過風吹雨打，已經變成黑色。老馮一腳踩在茬子尖上，茬子輕而易舉地化為粉渣，小部分被風卷到了遠方，大部分落在地里，成為明年的肥料。

老馮的鐵叉有四個尖，并不鋒利。每年收黃豆的時候，老馮就用這個鐵叉挑豆稈，現在用來挑塑料薄膜和一些遺留的玉米稈。老馮六十多歲，但身體依舊硬朗，平時家里面的農活幾乎都是獨自完成的，挑薄膜這種事情自然不在話下。老馮對著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掌心搓開，握緊鐵叉就開始彎腰挑薄膜。薄膜并不多，有一部分已經被風吹走，剩下的東一片西一片地散落在地里，挑起來也很輕松。

地里的溫度逐漸升高，老馮從這畝田的地頭走到那畝田的地尾，沒多久就攢出來一大堆塑料膜。

地里殘余的玉米稈，干枯得厲害，用腳一踩就化作粉末。這些都是好東西，能作為明年的肥料。老馮坐在那堆塑料膜上，拿出早上裝的半塊饃和一桶茶水。茶水裝在保溫桶里，倒出來時還冒著熱氣，但是饃卻沒有那么干硬，變軟了。軟了的饃比干饃更難嚼，老馮試著咬了一口，卻咬不下來。老馮不在意地拍了拍手上的土，他還是和早上一樣，掰開一小塊饃，放在嘴里含著，只不過這次灌了一大口濃茶，饃化得更快。

老馮瞇著眼喝茶，鼓動著腮幫子嚼饃。吃完喝完，他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在棉衣內側的衣兜里掏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美美地咂了一口。地里的塑料膜不能亂扔，也不能就這樣堆在地里，處理它的唯一辦法，就是一把火燒了。塑料膜燃燒的火并沒有那么熱，它是一點、一片、一溜子地燒。它燃燒時冒出一團灰褐色的煙，是和地里的顏色相似的煙。薄膜原屬于黃土地的外來者，住的時間久了，也就變成了地的主人，在火中，它徹底擁抱了這片土地。

老馮等著這堆火逐漸變小，最后變成一縷細微的煙，飄散在塬上。他掏出手機看了看，該回家給孫子做飯了。老馮站在塬邊上喊了一聲，老黃狗不知道從哪兒竄了出來，晃動著尾巴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老馮則緩慢地跟在后面。

下午的時間通常是悠閑的，孫子又去了學校，老馮也能落個清靜。他拿起一把綠色的折疊椅，坐在大門口旁邊的紅磚墻下，讓陽光灑在身上，暖暖的。閉上眼睛瞇一會兒，鼾聲和老黃狗的呼吸聲融在一起。等到傍晚孫子回家時，故意嚇醒了酣睡的老馮，老馮這才睜開眼，佯裝著生氣，追著孫子跑進屋里。

冬天的太陽落得早，爺孫倆急急忙忙吃完飯，天空也暗下來了。老馮的活計還差最后一點，他安頓好孫子，背著雙手向村外走去。老黃狗這次并沒有跑在前面，也沒有落在身后，它要在家照看小主人。老馮來到地頭，吹了吹塬邊上的風，隨后在路邊折斷一把蒿子，將蒿子捆成結，每點燃一個就丟在地里。地里的星星之火借著塬上的風，展現出燎原之勢。老馮站在路邊，看著火線自西向北蔓延，每當火線掠過地里的玉米稈，都會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火光在暮色里格外明顯，像村里的路燈一樣，燈照亮了村莊，火給黃土地帶來了希望。老馮的臉通紅，不知道是被寒風吹的，還是被火烤的。他望著這條充滿希望的火線，渾濁的眼珠子慢慢模糊了。他看見黃土地種上玉米種子時，滿心歡喜地將種子包裹在懷里；他看見在春雨的滋潤下，玉米種子發芽、長葉；他看見在夏雷滾滾中，玉米越來越高，葉子越來越大；他看見在秋雨連綿時，玉米稈從綠到黃的蛻變，還有那一顆顆大玉米棒。

當最后一縷陽光鉆進黃土地，老馮一天的活就結束了，他這一年的農活也干完了。日子從黃土地里開始，又在黃土地里結束。

三

老馮在安馮塬上長大，他的父親，他的爺爺，他爺爺的爺爺都是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死去。塬，是他的根。

老馮的孫子放寒假了，第二天就坐車去了他爸打工的地方，家里就剩下老馮一個人了，還有一條老狗，幾只雞。在村中央的健身廣場那里，有一棵老樹，樹是幾百年前種下的，本應該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但近幾年越發頹敗，就連春夏時節，也少長枝葉，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老樹底下，有一圈用磚頭砌好的圍欄，成了村里老人曬太陽的好地方。

“我那孫子去找他爸了，我也終于落得清閑，娃在的時候，每天都要給娃做飯，現在只給自己隨便弄點就行了。”老馮一臉得意地對著村里另外幾個老頭兒炫耀，說著又摸了摸趴在腿邊的老黃狗。廣場不大，卻是村子里孩子玩耍的好地方，現在放假了，孩子大都聚集在這里，要么纏著自己的爺爺奶奶去商店買東西，要么互相追著鬧著。老馮看著那幾個跑得滿臉通紅的孩子，摸狗的手不由得頓了頓。

距離過年還有二十多天，孫子也還有二十多天才能回來，老馮忍不住寂寞，買了五只羊羔。現在大多數人都不放羊了，他們把羊圈起來，每天定時喂些草料，好讓羊長膘賣錢。老馮家后院還有一個沒有拆的土屋，平時就用來堆柴火，現在用來做羊圈。

老馮早上不用再給孫子做早餐了，但他每天要給羊準備早餐。家里堆了不少玉米稈，用鍘刀鍘成短稈，隨便丟進去一捆，羊的早餐就完成了。

安馮塬很大，除了農田外，還有許多荒地，這些地里的荒草，是羊最好的食物。老馮還是穿上那件油光襖子，戴了一頂翻毛皮的帽子，手里拿著一根細長的桿子，準備出去放羊了。羊不能走村子里的水泥路，容易給路上留下一粒粒黑豆子。老馮趕著他的五只羊羔，從屋后的土路徑直走向山洼里。很少有人走土路，所以荒草成功奪回了這條路的所屬權，在這條路上肆無忌憚地生長。羊則肆無忌憚地吃著草。

老馮怕羊太早吃飽，于是不斷地驅趕著羊向前走。羊不能阻礙老馮晚點回家的心愿。在三岔路口，羊停了下來，老馮也準備歇歇，他坐在路口的桐樹下，靠著樹干點起了煙。羊在吃草，老馮盯著羊出神。老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抬頭紋層層堆積，像這塬上的梯田一樣，一層疊加一層，他的嘴角抿在一起，只有煙蒂到嘴邊的時候，才會張開，煙頭一亮一暗，煙就從老馮的鼻腔里緩緩飄出，淡淡的煙霧遮蓋了老馮的臉，讓人更難看清他的表情。時間仿佛在安馮塬停止了流動，羊羔也不動了，只有那并不明亮的火光在一閃一閃地晃動。當煙頭略微灼傷老馮的手，他的眼睛才慢慢聚焦。羊還在四周吃草，一切都未曾變化，老馮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揮著鞭子繼續趕羊。一陣風吹過，吹濕了老馮的眼角，孫子還有十八天才能回來。

對于安馮塬來說，日子在恍惚間就能走過千載萬載，對于安馮塬的某個老頭兒來說，日子卻異常漫長。老馮在自己家的掛歷上，用黑色中性筆圈出孫子離家的那一天，又用紅色的筆圈出他要回來的日子，每過一天，他便畫一條斜杠。

老馮的羊吃遍了安馮塬上的每一片荒草，有時候它們也會嚼幾口冬麥草解饞。不見羊的體重有什么變化，老馮倒是消瘦了許多。年關將至，村里多了許多熟悉的生面孔，老馮不知道這些后生的名字，只有當這些后生說起他是誰誰的兒子，誰誰的孫子，他這才“哦”一聲，原來你是誰誰的娃啊，那你還要管我叫個啥呢。村子里人越多，老馮就越心焦，村子的鞭炮聲越響，老馮就越想孫子。

不久前老馮和兒子通了電話，兒子說他們這兩天就回來。老馮這幾天很勤快，把自己堂前屋后徹底打掃干凈了。柴火壘得整齊，放煤炭的地方也墊上了塑料袋，就連羊圈里也鋪上了麥草，因為屋子里架了火爐子，到處都是黑灰，老馮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擦干凈屋子。孫子喜歡吃肉，老馮在集市上買了不少豬肉牛肉，新鮮蔬菜也堆滿了冰箱，現在就等著孫子回家，還有兒子兒媳。

村子里的鞭炮聲越發響亮，老馮心心念念的人也終于要回來了。老馮脫下那件油光的襖子，穿上了去年兒子給他買的新棉衣，帶著老黃狗站在村口等兒子一家。當塬上的一縷風帶著熟悉的人出現在路口，老馮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幾步，然后又退了回來，他冷哼一聲，扯著準備撒腿找小主人的老黃狗回了家。老小孩，老小孩，老馮覺得自己不能在兒子面前表現得太夸張，自己要在家里等他們，但他仍頻頻地望向門口。“爺，爺，我回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打破了老馮的偽裝，他立馬丟下手機跑出去迎接孫子。看著明顯白胖了幾分的孫子，還是對著兒子說娃瘦了。

老馮兒子和兒媳大包小包地拿了不少東西，絕大多數都是給老馮的吃穿物品。老馮家的大年夜異常熱鬧，兒子帶著兒媳和孫子給老馮拜年磕頭，老馮給他們每人都發了一個大紅包，就連老黃狗也多了一碗帶肉的骨頭。

日子從安馮塬上路過，捎帶著卷走了老馮一家的年歲，卻也為明年日子的到來做好了準備。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