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文學史是中國學界的兵家必爭之地,引人注目的著作不知凡幾,尋求突破并不容易。許子東教授的《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代表著又一重要嘗試。這本書著眼“漫長的二十世紀”,始自晚清新小說,終于新紀元后的科幻敘事,以九十三部作品勾勒白話小說將近一百二十年的起伏發(fā)展,堪稱洋洋大觀。
在時間進程上,此書并不默守以往近代、現(xiàn)代、當代的分期成規(guī),代之以更宏闊的晚清(1902—1916)、“五四”、革命以及80年代后等時代,從作品出發(fā),旁及特定議題,夾議夾敘,自成風格。除了論及耳熟能詳?shù)慕浀洌颤c評乏人問津的冷門作品,更引人矚目的是,作者在關鍵時刻往往穿插個人對作家生活、私人書寫、文學生態(tài)的描寫,甚至現(xiàn)身說法,見證歷史事件。如此安排打破了文學史敘事的同質性,也凸顯出關鍵詞“小說”更為生動活潑的寓意。
1902年梁啟超倡導“小說革命”,認為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能改變民心國魂,中國文學自此進入小說世紀。許子東的敘述由此開始。上卷中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的烏托邦預言、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的反啟蒙社會怪現(xiàn)狀紀實;劉鶚《老殘游記》對清官的控訴、徐枕亞《玉梨魂》此恨綿綿的哀情……烘托出世變將至的眾聲相。“五四”之后,小說成為啟蒙與革命的載體,魯迅的《吶喊》《彷徨》標志著一個時代的感覺結構;郁達夫的《沉淪》凸顯出個人欲望和國族焦慮的相與為用。丁玲從北平、上海寫到延安,演繹著女性與文學的多角蛻變;張愛玲則憑借似水流言,寫盡亂世里的浮華與蒼涼。沈從文的湘西風土、蕭紅的東北大地投射出多少鄉(xiāng)愁國讎;施蟄存、劉吶鷗放肆著新感覺派的感官震顫;葉紹鈞《倪煥之》、路翎《財主的兒女們》則叩問青春與革命相生也相克的代價。
許子東以“說故事人”的身份甚至聲腔娓娓道來,有對作家行止的回想、對時代波折的感慨,更多是從小說所形塑的“士農工商仕”參看中國社會階層的此起彼落,從而對現(xiàn)實、對歷史有了獨特看法。他尤其注意“官”與“民”之間的關系消長。從劉鶚“清官比贓官更可恨”的悖論,到張?zhí)煲怼度A威先生》的官場鬧劇,他看到不管時代如何轉換,社會倫理、政治深層結構的變“即”不變,在在耐人尋味。這些復雜綿密脈絡,哪里是政治或社會論述所能參詳?只有小說以虛擊實,敷衍一場又一場的“怪現(xiàn)狀”,過去如此,現(xiàn)在何嘗不是如此!
本書下卷更有看頭。許子東處理十七年紅色經典獨樹一格。一般所見是類論述多半不脫八股公式。但許子東卻采取了一種世故練達的姿態(tài),回顧《紅日》《紅巖》《青春之歌》《創(chuàng)業(yè)史》等作品的功過。這些小說里的人物也許僵硬,主題也許教條,但無礙一個時代的作者和讀者共同分享的信念或記憶。憑借同情的理解,許子東看待《青春之歌》里一男三女的革命+戀愛,以“像戀愛一般的革命”總結;他注意《紅日》里英雄成群結隊而來,以致面目不清,反而凸顯了其他人的形象;他也思索《創(chuàng)業(yè)史》里的人物關系何以有了一言難盡的轉折。許子東的論述舉重若輕,卻發(fā)人深省。相對于此,他回顧王蒙初露頭角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錢谷融《文學是人學》所代表的批判意義,可謂語重心長。十七年文學討論以老舍1966年8月23日自殺作結束,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80年代初許子東崛起于上海學界,以郁達夫研究獲得好評。他也躬逢其盛,參與了80年代中國文學脫胎換骨的過程。下卷特別提及1984年12月的杭州會議,各地青年學者聚集西湖之濱,暢論文學革新的愿景,為日后尋根、先鋒等運動拉開序幕。這是一個充滿期待的年代。此前的傷痕小說如《傷痕》、紀實小說如《喬廠長上任記》、農民文學如《李順大造屋》、浪漫反思小說如《愛,是不能忘記的》已從各種社會角度打開敘事能量,等到韓少功、阿城、史鐵生、殘雪、張賢亮等人的作品輪番上陣,已然有了百花齊放的氣勢。于此,小說不只是敘事的技巧,也不只是動聽的故事,而是具有社會意義的象征活動。
許子東書討論八九十年代的小說頗有感同深受的氣息。他和筆下作家多屬同輩,互通有無,一起經歷風雨。也因此,他談王安憶的上海紀實、張煒的家族痛史、莫言的紅高粱演義、馬原的后設實驗、王朔的痞子文學、路遙的社會現(xiàn)實主義信仰……的確多了一份身歷其境的親切感。那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以及文學評論)的黃金時代,作家直面歷史,挖掘心事,競逐技巧,雖然有過有不及,卻無不元氣淋漓。今天談《棋王》《古船》《紅高粱家族》《金牧場》等作品,很難想象它們幾乎在同一時期“爭先恐后”出現(xiàn)。與此同時,資深作家如王蒙、楊絳等有如遠行歸來,以《活動變人形》《洗澡》等作品銘刻曾經的遭遇、被壓抑的情懷。述往事,思來者,他們寶刀未老。
中國小說幾乎以一種踉蹌的姿態(tài)邁入20世紀最后十年。一場突如其來的社會事件讓“新時期”文學戛然而止。當小說家重新整理一切,訴說世紀末的故事時,竟然有了恍若隔世的錯覺。陳忠實的《白鹿原》以蒼莽的黃土高原為背景,記錄幾十年“政權、族權與神權”的循環(huán)內卷,猶如魯迅自嚙其身的長蛇。同為陜西作家的賈平凹則以《廢都》寫盡頹靡色情的底蘊竟是最可怕的虛無。王安憶的《長恨歌》回顧上海幾度繁華終末,充滿誘惑,也充滿兇險。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更揭露“身體快樂,成了唯一的精神武器”。但還有什么作品能像余華的《活著》,簡單的兩個字,道破一切?
許子東90年代負笈海外,之后輾轉中國香港從事教職。因緣際會,他又以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參與各類媒體平臺,點評人物時事,因此他得以從學院內外雙重視角看待自己的專業(yè)。他一定明白各種來來去去的時新文學理論,但選擇了一種平易近人的方式談論小說,以及小說所輻射的生命百態(tài)。這其實觸及小說之所以為“小說”的本命意義。所謂稗官野史,巷議街談,小說緣起于市井人間,是一種最鮮活的話語,是巴赫金心目中“眾聲喧嘩”的場域。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紅樓夢》第五回中的警語,用于許子東的“小說學”最是貼切不過。這是一部“過來人”的讀書心法:唯其看過見過,甚至活過,才能以更包容的角度面對小說內外的風風雨雨,以更通達的立場看待人性的美丑。
許子東老老實實地重讀他心目中的佳作,分享心得;如后記所言,“每一部作品都是一個獨特角度的中國故事,都在進行作家個人的、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都在以文字描述或參與二十世紀中國革命。現(xiàn)在有機會連貫并置一起,可以回頭看看‘中國怎么會走到今天,又會走向怎樣的明天?’。”在這樣廣義的小說語境里,他不僅重讀作品,也重讀作品出現(xiàn)的生態(tài):1926年郁達夫的“戀愛”日記、1936年魯迅晚年的“誤診”疑云、蕭軍延安時期的日記、1952年巴金在朝鮮戰(zhàn)場、1984年韓少功的尋根倡議、1994年王安憶的上海作家生活……
許子東的點評時有神來之筆,一兩句話令人回味無窮。他談現(xiàn)代作家與當代作家之分,謂前者是“文學北伐”,后者是“革命南下”;“五四”文學之前的文學汲汲于“官場”;“五四”文學關注“生死場”;延安文學則成了“戰(zhàn)場”;茹志鵑《百合花》的主題是民眾與革命的關系,“一種能用‘新婚被子’來象征、來紀念的抒情關系”;“王朔的《頑主》介紹‘流氓’是怎樣產生的”;賈平凹《廢都》寫盡男女齷齪情事,骨子里卻是“一本寫‘無聊’的大書”;余華《活著》是“幾十部當代小說的縮寫本”;許子東以新世紀劉慈欣的《三體》總結。面對三體人的毀滅性攻擊,章北海——“世紀末/世紀初中國小說里最新的一個干部/官員”——向官兵訓話:“同志們,我們回不去了。”
“我們回不去了。”張愛玲《再生緣》里的名言兜兜轉轉,到新時代似乎有了更復雜的含義。《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觸及一個隱性歷史話題。如果20世紀初梁啟超號召小說“不可思議”的力量,編織世事,振奮民心;21世紀小說作者的渴望,就不以救國或原道為高潮。恰恰相反的,它是一種夢魘式的漫游,以逃離世界為訴求,或以陷入既陌生又極熟悉的所在為反高潮。許子東的大哉問:中國怎么會走到今天?會走向怎樣的明天?
然而站在本體論的高度,許子東又暗示小說推陳出新的動力,未嘗或已:與其糾結是否“回不去了”,不如暢想、辯證“回到未來”的方法。當代文化傳媒千變萬化,眾說紛紜,小說的影響看似式微。吊詭的是,小說失去了20世紀文學的焦點位置,或文化、政治建制的青睞,反而獲得了空前解放。不論作為一種文化形式、一種知識體系、一種政治宣言,還是一種欲望機器,小說形成復雜的敘事網絡,建構也拆解現(xiàn)實,并引發(fā)無限想象的可能。當代作家馳騁在文字建構與解構的天地里,言說那不可說的,看見那不可見的,想象那不可想象的。他們證明了文字這最古老的傳媒魅力依然無窮。
呼應許子東的觀點,我認為小說不僅反映,甚或預言現(xiàn)實——這其實是最保守的看法。小說家戳穿大人先生的表面文章,直面不能聞問的內里。他們穿梭不同時空,打造最復雜的生命情境,拆解宏大命題。與此同時,他們叩問歷史與信仰、正義與救贖、罪與罰、愛與恨等命題。多年前我曾建議,相對于大說,小說之為“小”說,正是因為它不能也不必擔當救國復國的大任。小說不建構中國,小說虛構中國。但這中國的虛構,卻與中國現(xiàn)實的如何實踐息息相關。
1988年,陳思和、王曉明等青年學者發(fā)起“重寫文學史”運動,三十多年以后,許子東號召“重讀”,儼然延伸這一脈絡。有鑒于歷史與文學所呈現(xiàn)的種種決定論式的命題,以及因之所產生的虛惘暴虐后果,“重讀”20世紀小說饒有深意:唯有承認敘事闡釋權的掏空,我們才能以更謙卑的態(tài)度,面對縈繞歷史周遭的迷魅,挖掘小說表象之下的記憶與想象。而重讀小說的意義不在還原真相,而是體驗真相的種種擬態(tài);不是對文學史料做實證敘述,而是正視虛構敘事的本命,釋放并檢討歷史的幻魅力量,與小說的記憶潛能。
許子東教授與我結識超過三十年。當年他就讀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師從李歐梵教授。這些年我們各自在不同崗位發(fā)展,一直互通有無。他的理念借由不同管道推動文學,獲得學院內外的重視。《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可謂總其成之作。謹以此文,聊志我們切磋文學的因緣,并向子東兄多年堅守文學的苦心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