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樹達(1885—1956),字遇夫,后取《荀子》“積微成著”之義,以“積微”二字“名其居”。楊樹達是湖南長沙人,語言文字學家,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他一生勤于治學,成就斐然。史學家陳寅恪贊譽楊樹達:“當今文字訓詁之學,公(楊樹達)為第一人。”2024年,浙江古籍出版社推出9卷本《楊樹達日記》(最后一卷為索引,頗便檢索),共計300余萬字。其內容主要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為1907年至1908年的留日日記,第二部分為1920年至1956年的《旅京日記》《旅平日記》與《積微居日記》。此次出版的《楊樹達日記》,全方位呈現了楊樹達近40年的學思歷程、社會交往以及日常生活的諸多細節,是了解20世紀上半葉中國學術、社會和時代變遷的一部珍貴文獻。
楊樹達一生跨越了晚清、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重要歷史時期。其童年時代先后就讀于長沙時務學堂、求實書院,后又曾在日本留學數年。歸國之后,他長期任教于湖南第一、第四師范和北京師范大學、清華大學、湖南大學、湖南師范學院等高等院校。1955年6月毛澤東返湘之時,言及昔日在湖南第四師范就讀時,曾旁聽楊樹達授課。此次出版的《楊樹達日記》的整體內容,以楊氏的讀書札記和學術交往為主,其中不乏論學評人的文字,最能感受貫穿楊樹達一生的學人本色。一般而言,個人日記屬于典型的“私人文字”,但從楊樹達根據其日記編訂而成的《積微翁回憶錄》可知,其生前有著將日記公開“示人”的用意。因此,閱讀這部卷帙浩繁的《楊樹達日記》,或許更需要關注《楊樹達日記》里的“私房話”與其公開言行之間的互補關系。同時,讀者若能取張舜徽《壯議軒日記》《倉石武四郎中國留學記》、橋川時雄《民國時期的學術界》等時人記錄和《清華人文學科年譜》《楊樹達先生之后的楊家》等著述相互參閱印證,當更能深入全面地了解《楊樹達日記》的思想內涵和歷史意味。
《楊樹達日記》以“見之于行事”的方式,清晰完整地呈現出晚清民初學術轉型的歷史狀況。從日記中可以看到,楊樹達早年學習新學,但立下的卻是“有志于訓詁之學”的學術志向。他后來雖留學日本,然而就其一生治學的方法論而言,基本仍是偏于舊式。因此,楊樹達自陳,“研究文字學的方法,是受了歐洲文字語源學Etymology的影響”。同時,他也坦陳“生平服膺高郵王氏,治學方法與清代大師相合”,并自信地說:“余學力愧不逮前人,然于文字之學卻有獨創突過前人處也。”(1952年2月3日日記)在20世紀初期現代學術日趨專業化的背景之下,從楊樹達的著述(如《漢書補注補正》《詞詮》《馬氏文通刊誤》《中國修辭學》《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等)可知,他已經表現出相當清晰的“專家”取向。在日記中,楊樹達也樂于從音韻訓詁的專業角度,評價當時的學術與學人。比如,他認為自己的治學取向與沈兼士接近,因為“國人于文字學偏治音韻,而兼士獨治義詁。治義者海內止余與兼士而已”(《積微翁回憶錄》,1947年8月4日)。他對于湖南學人曾星笠的評價甚高,認為“湘中學者承東漢許、鄭之緒以小學音韻訓詁入手進而治經者,數百年來星笠一人而已”。而在“新文化”人物當中,在他眼中,陳獨秀比胡適學養更佳,是因其“小學”功底更深。
從《楊樹達日記》中不難看到,楊樹達之所以成為20世紀的一代大家,與他身處的那個“天才成群地來”的時代氛圍密不可分。誠如錢穆所言,20世紀20—30年代,正是現代學術共同體(現代大學制度、學術社團、學術期刊、學術規范等)在中國初步形成并開始與國際接軌的時期。正是在1920年至1937年,楊樹達任教于北京的多所著名高校,得天時地利與人和,其學術研究也在此期間突飛猛進。當年在京求學的湖南人張舜徽回憶,那時自己身邊“以專門名家者,經學則有吳承仕;文字訓詁則有沈兼士;音韻則有錢玄同;史學則有陳垣、鄧之誠;諸子則有孫人和;金石則有馬衡;文辭則有高步瀛”。同時,“吾湘前輩若楊樹達、黎錦熙、駱鴻凱諸先生,咸任教各大學,舜徽以同鄉后進,時往請教,往來尤密”。居京學界同行與前輩以及湘籍學人,也共同構成了楊樹達在北京的“朋友圈”與學術網絡。他們的名字也在《楊樹達日記》中頻頻出現:梁啟超、郭沫若、陳寅恪、錢玄同、胡適、黎錦熙、李肖聃、駱鴻凱、馬宗霍、孫楷第、吳承仕、余嘉錫、曾星笠、譚戒甫、王嘯蘇、周秉鈞、周德偉等。
在如此優質的學術環境之中,學術交往與同行評議顯得尤為重要。當時,楊樹達“交友求益之意頗殷”。然而,在他眼中,“湘人居京者,無一真讀書人”,唯獨“樸誠無華”的湖南常德人余嘉錫(季豫)是其心目中真正的“學人”(1929年7月3日日記)。余嘉錫后來成為輔仁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中央研究院院士,以精研目錄學聞名于世,可見當日楊樹達眼光不凡。與此同時,隨著現代學術體制的日益確立,在傳統的地方學術取向與現代國家學術體制之間、學人的自我期許與他人評價之間的碰撞也開始日益凸顯。在《楊樹達日記》當中,這種“公論”與“私議”之間的思想張力,主要表現為他對于時人關于“湘學”認知的評價、對于當日大學學風的記述,以及他與部分學人私人關系的暴露。日記中的這些細節既豐富了今人對于民國學術界的理解,也折射出民國學人思想的復雜與多歧。
從《積微翁回憶錄》以及《楊樹達日記》可知,其時部分浙派學人對于“湘學”其實頗有苛評。張孟劬(爾田)曾評論:“湘中學者自為風氣,魏默深不免蕪雜,王益梧未能盡除鄉氣。”章太炎的弟子吳承仕則譏諷,“湘人言經者多不明訓詁,于音理尤茫然”。老師一輩的章太炎也認為,湘人不通小學,稱“大抵湘中經學亦雜沓,然有一事則為諸家之病,蓋于江、戴、段、孔古音之學實未得分毫也,偶一舉及,其疵病立見矣”。章氏甚至視湘學為“礦區”,認為湖南人無力“開采”,只有等浙江人“開采而后可用也”。面對學界的這類譏評,張舜徽曾憤然表態:“湖南人之礦,終待湖南人發掘之。”楊樹達也與曾星笠相約,定要“雪太炎所言之恥”。加之20世紀30年代,北平教育界多為“浙派盤踞把持,不重視學術”,社會評價不佳。日記中涉及“浙派”人物(如朱希祖、馬裕藻等人)的不端之處,楊樹達亦不遺余力予以抨擊。輔仁大學校長、史學家陳垣(援庵)與楊樹達對于當日教育界的某些看法頗為一致。因此,楊樹達寫道:“于此知天下自有真是非,宵小之徒不能掩盡天下人耳目也。”
雖然部分學界人士對于湘學屢有苛評,也引發了湘籍學人的不滿,但這些浙派學人對于楊樹達的學術評價甚高。張孟劬(爾田)認為:“兩君(楊樹達、余嘉錫)造詣之美,不類湘學。”錢玄同的評論更具體:“君(指楊樹達)治學語必有證,不如湖南前輩之所為,而做人則完全湖南風度也。劭西(黎錦熙)做人盡脫湖南氣,而為文字喜作大言,全是湖南派頭也。”有趣的是,對于湘籍學人的治學水準,“不類湘學”竟是外人心目中佳評,不知身為湘人的楊樹達聽聞之后作何感想?細品錢玄同的表述,所謂“湖南風度”(“湖南氣”)或指湖南人性格中的率直灑脫,所謂“湖南派頭”則似指湘人的治學風格偏于浮泛。錢玄同等浙籍學人恣意評價“湖南前輩”的態度,也透露出其心目中浙學壓過湘學的自負。此外,錢玄同徑直以“湖南派頭”“湖南風度”等熟語評點湘籍學人,可見在其他地域學人的輿論場中,似對于湘學湘人早有定見——楊樹達、黎錦熙不過是錢玄同印證其心中定見的兩則個案而已。值得注意的是,浙籍學人在當日學界的影響力不可低估。作為學界前輩兼領軍人物,章太炎甚為看重楊樹達,楊樹達也一度欲從太炎治學。章太炎曾稱:“湖南前輩于小學多麤觕,遇夫獨精審,智殆過其師矣。”寥寥數語,讓楊樹達聽后,感覺“得宗匠一人之褒,信念益增”。(1932年4月3日日記)
值得注意的是,兩造之外其余學人的評價,或許更為客觀公允地表現出楊樹達的學術成就。陳垣在讀過楊樹達《讀王氏讀書雜志獻疑》一文后,認為“精核之至”,稱“湘士多材,君(楊樹達)今又繼二王而起矣”。文字學家黃侃則表彰,“北京治國學諸君,自吳檢齋、錢玄同外,余(余嘉錫)、楊(楊樹達)二君皆不愧為教授。其他則不敢知也。遇夫于《漢書》有發疑正讀之功,文章不及葵園(王先謙),而學問過之。《漢書補注》若成于遇夫之手,必當突過葵園也”。陳寅恪也說:“湖南前輩多業《漢書》,而君(楊樹達)所得獨多,過于前輩矣。”楊樹達在日記與回憶錄當中,對這些評價均予以詳細記載,從中可見身處學術舞臺的楊樹達,相當敏感于學界同人對于自己的評價。日記中的這些記錄,或可視為楊樹達“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的內心渴望,也可看作他對于自身工作的一種內在激勵。他寫道:“余于《漢書》治之頗勤,亦稍有自信……足見真實之業自有真賞音,益喜吾道之不孤。”
直到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楊樹達在北京任教達十七年。根據楊樹達后人楊逢彬的概括,這一時期楊樹達的學術活動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大致是1930年之前,以漢語語法研究為主;后一階段是1930年之后,側重于訓詁學、文字學、語源學的研究,還兼及修辭學、古文獻學及考古學。在京十余年,也是楊樹達一生中成果最為豐碩的時期,平均每年出版一部著作。不過,從《楊樹達日記》中可以看到,這一時期清華大學內部的人事糾葛頗為復雜。這也讓楊樹達深感不適與不安,最終他做出回湘任教的決定,由此開啟了他人生“下半場”的歷程。
《楊樹達日記》從其本人的立場與視角,對于這一曲折經過與心路歷程留下了相當詳細的記述。1932年5月11日,楊樹達給系主任劉文典(叔雅)寫信,表明下半年不愿再接受清華的聘任。而劉叔雅來信則稱,學校不許辭職,但休假不成問題。“此次當教授皆續聘三年,希望假滿后仍回學校任教云云。”5月22日,文學院長馮友蘭訪楊樹達,談到他給劉文典的信,勸他打消辭職的念頭。楊樹達回答:“聞學校有人與余為難,故有彼信,免使學校為難,余學問佳否,姑可不論,即憑余之努力,學校不應因諸先生無知之言而對余不滿。”馮聽后,“唯唯而退”。
這是楊樹達后來在《積微居回憶錄》當中的公開記述,而在《楊樹達日記》里,他對于主持此事的馮友蘭、劉文典,當時即未嘗假以辭色。楊樹達寫道:“此人(馮友蘭)狡猾,已擬暗中與余為難,及見為公論所不許,乃又掉頭轉向,欲見好于余耳。”(1932年5月22日日記)在第二天的日記里,楊樹達對于此事的描述與評價著墨更多,細節描摹之處,更見楊樹達對于馮、劉二人的鄙視:“此次馮芝生(馮友蘭)立意與余為難,叔雅頗亦附和。”他轉引來自友人的信息,稱“叔雅得余信后,即持示芝生,芝生云此甚好,即不必留,改為講師可也”。后來,友人問劉叔雅:“遇夫(楊樹達)信作復否?”叔雅云:“既已辭,無庸作復。”主事者兩面三刀的態度,的確讓楊樹達寒心。他在日記中寫到,近日兩人之所以“改換面目,忽表殷勤”,是因為“梅月涵(梅貽琦)校長能持大體,對余極表好意之所致耳”。(1932年5月23日日記)
梅貽琦校長表態之后,當事人的態度似乎也為之一變。1934年10月的一天,楊樹達由清華大學入城,車中恰遇劉叔雅。他“忽謂余云:‘我對于遇夫先生欽佩之至。’余頗訝其語唐突無因,則言:‘吾輩舊友,何為如此客氣?’渠乃云:‘近讀《學報》大著,實屬欽佩之至。不佩服者,王八蛋也!’乃知其為近著而發,卻又無可置答”。楊樹達后來在回憶錄里寫道:“其語出人意外,錯愕不知所答。在彼或出于至誠,而其態度之神妙,又不能不讓人大吃一驚矣。”經歷此“神妙”之事與“神妙”之言,楊樹達對于前倨后恭的劉叔雅只能敬而遠之:“此君最宜不相見,相見則苦楚殊甚,此后當設法避之耳。”(1934年10月22日日記)
楊樹達曾坦承自己“性不喜談政治”,但話鋒一轉,又指出“人在社會,決不能與政治絕緣”。在1920年前后,三十來歲的楊樹達亦曾積極參與長沙健學會,響應新潮;在湖南“驅張(張敬堯)運動”期間,他作為代表入京請愿。凡此種種,皆盡顯其儒者形象之外另有的“金剛怒目”一面。《楊樹達日記》當中相當豐富的涉及政治人物和政治運動的觀察與評論,足以讓讀者一窺20世紀激變時代之中,政治權力與讀書人之間的力量博弈。翻讀《楊樹達日記》,最令人感佩之處,乃是無論時代風云如何詭譎翻覆,楊樹達終其一生都保持著純粹、簡樸、自律的讀書人生活,心無旁騖且自得其樂。1949年10月4日,正是舉國歡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刻。那一天,楊樹達的生活依然被持之以恒的閱讀、思考和寫作所環繞:“晨閱《儀禮正義》訖,續閱《鄉飲酒禮》。飯后小寢。到侯哲葊處還書。讀《朱子讀書法》。晚出席新知學會,聽羅仲言講馬列主義之發展,九時歸寢。”或許正是這種執著淡泊、寧靜致遠的學人心性,成就了“一代儒宗”和“漢圣”的楊樹達,也奠定了“始終未嘗一藉時會毫末之助,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陳寅恪語)的現代知識分子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