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教授的楊樹達

楊樹達1936年9月10日日記：“王生藎來，云已如余囑讀段注一周，可謂能用心者。據云北大教師無極佳者，沈兼士較可，魏建功則同學無不詈之，教音韻一年，今音古音如何分別，至今茫然云云。王生人頗篤實，非狂妄好議論人者可比，其言或可信也。”時任清華大學教授的楊樹達，在日記中悄悄寫下北大教授的差評，很容易被認為是出于文人相輕心理的門戶之見。不過細味這段話，并不難發現，楊樹達所論主旨非關學術水準，而主要在教學方面。

日記出現的學生王藎（1906—1984），早年師事楊樹達和沈兼士，1962年曾作《詠小學示丁趙王三子并序》詩，小序提及：“游學國門，得與清華楊樹達、北大沈兼士兩先生，昕夕過從，請業問難，經數寒暑，略窺其門徑?！睘槿撕V實的王藎很受楊樹達器重，楊樹達也傾向于認可他的轉述。多年以后，北大教授白化文在《對一次考試答案的懺悔——回憶魏天行（建功）先生》一文中指出：“1951年初秋，魏先生為北大中文系新入學的一年級學生開‘中國語文概論’這門課。……魏先生講課向來有天馬行空之勢。那一學期又趕上他拔牙再鑲牙，可他堅持上課，那蘇北口音的普通話就更難聽懂啦。同學們剛由中學上來，缺乏大學聽課經驗，筆記記不下來，意見很大。……實際上，讓只善于開專門化課程與指導研究生的大學者講基礎課，據我的經驗，從來不是上策也。”由此可見，后來被舒蕪貶為新時代“商山四皓”之一的魏建功，講課水準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出現在楊樹達日記中的如上記載，反映了楊樹達對同儕教學水平的密切關注。這種關注與楊樹達的學林銳評有異曲同工之妙，應當被視作對現代大學機構中學者生活狀態的普遍反映。作為現代學術史上的重要學者，楊樹達的學術貢獻是人們關注的焦點。在早先有關《積微翁回憶錄》的解讀文章中，其中的學術信息也更受關注。研讀新近披露的《楊樹達日記》，如果仍循著這條路徑，將只能細化對學術史上的楊樹達的認識，而楊樹達教授身份的一面依舊模糊。事實上，既關心教學，又關注學術，才是楊樹達現代學者身份的完整面相。

身處現代學術機構，我讀《楊樹達日記》，特別留意楊先生的教師角色。關注楊樹達的學者身份，固然應該注意楊樹達的著述及其在學術史上的重要貢獻，這是一位學者在學術史上立足的根本。不過，著述為人人能有，未必需要作者棲身學術機構。換言之，討論學術著述，對楊樹達而言，僅僅揭示了楊樹達作為個體學術工作者的一面。

楊樹達的學者身份，依筆者看來，應從如下三個層面加以認識。首先，是作為個體的學術工作者，他在小學、史學領域的相關貢獻應該歸在這一身份之下。這一身份，并不對學者的學術生活有特殊要求。相反，在荒江野屋中著述應當被視作最高理想。其次，是作為學術機構的學者。統攝在這一身份之下的，有各類事務性的學術活動，包括學術會議、講學、學人交游等。唯其在學術機構中生存的學者，才被迫卷入此類事務性活動中。最后，涉及學問的傳承，是作為傳授學問的教師。這一身份，意味著專注于知識和學術的傳播，關心教學效果，記錄師生往來等。作為教授的楊樹達，主要指楊樹達后兩個層面的身份而言。而這，恰是從前關注楊樹達的學人較少留意的。

在學術機構中生存的教授楊樹達，其學術活動與日常事務相當豐富，交游面也異常廣泛。倘或整體觀照，無疑可作一長篇論文。本文無意于整體勾勒楊樹達教授身份的方方面面，僅就其與魏建功教授的交往，看學術機構中的楊樹達如何扮演教授的角色。

機構中的學者——與魏建功的互動

以魏建功為切口，討論學術機構中的楊樹達，原因是魏建功晚楊樹達一輩，同是現代知名學者，且在楊樹達日記中出現較晚，與楊樹達交往的脈絡可以看得更加清楚。這就為討論兩人相識相交的過程及終局提供了明晰的線索，方便去除枝蔓信息，專注于討論學術體制中教授與教授的往來。

夷考楊樹達和魏建功初次交往的時間，當在1933年9月21日。這天楊樹達日記記載：“六時半到德國飯店，赴藤塚鄰（朝鮮京城大學教授）、橋川時雄、小竹武夫之約，在坐楊子勤先生（鐘羲）、徐森玉、錢稻孫、余季豫、倫哲如、孫蜀丞、魏建功、鄧叔存等。十時歸寓寢?！比缤斚聦W術機構中學人的相識一般，楊樹達和魏建功的初次見面也始于宴飲。通過共同的日本朋友，楊樹達和魏建功認識了。不過交往無由深入，可能僅僅止于禮貌性的寒暄。此后長達近兩年的時間中，楊樹達日記也無一筆道及魏建功。

如果不是魏建功1935年出版了代表作《古音系研究》，他再現于楊樹達日記中的時間勢必還要延后。楊樹達1935年8月3日日記記載：“閱謝振定《知恥齋文集》，翻閱魏建功《古音系研究》?！笨梢姡瑢W術著作的出版，拉近了楊樹達與魏建功的關系。盡管楊樹達在日記中未表達對《古音系研究》的看法，但這次翻閱卻表明，這部著作引起了楊樹達的注意。另外，至少在20世紀30年代，學術著述仍是學人建立聯系的重要紐帶。

“讀其書，想見其為人”，則學人之間由著述而產生的認識，要比觥籌交錯的宴飲活動深入得多。只不過，大多數學者之間的學術交流并無明顯記錄，反倒是那些社交痕跡，使后人進一步確證了其間的聯系。1936年8月23日，楊樹達在一次宴會上又遇到魏建功。這天的日記寫道：“六時，赴于思泊、唐立庵之招赴東興樓，同坐周季木、商錫永、顧頡剛、容希白、羅心田、魏建功、孫海波、吳世昌。九時散，歸寢?！庇谑∥岷吞铺m設宴東興樓，出席者都是文史名家，而偏于考證一派，似以相近的學術興趣為號召。不過，楊樹達和魏建功雖俱屬現代學術分科體系中的語言學研究領域，但魏建功精研音韻學，與楊樹達主要致力于訓詁學仍有差異，且二人治學方法又有古今之別，外加在不同高校工作，故此，兩人在社交場合見面機會不少，但緊密聯系并不容易建立。

然而，在以宴飲為媒介的學術社交和著述交流形成合力以后，學人之間的聯系和彼此的關注有望更為密切。在1936年8月23日那次聚會后不久，便有9月10日楊樹達通過學生王藎了解北大教師教學情況一事。那次談話提及沈兼士，固因沈兼士教學風評較好，但涉及魏建功，想來應是楊樹達主動詢問所致。至此，魏建功終于進入楊樹達的視野，成為他關注的同行之一。

現代學術機構中的學人，即便互相認識，有所接觸，卻往往很難發展出持續而緊密的聯系。如果兩人之間學術工作上交集較少，即便是關注的小同行，關系也多是疏離。據楊樹達日記所示，自1936年那場聚會后，直至1941年，楊樹達才再次與魏建功聯系。楊樹達1941年5月31日日記載：“晨檢文字學講義一份校誤訂本寄大學用書會，擬賣稿也。主其事者為魏建功，擬以編輯主旨詳告之，草稿未訖。”經過1937年抗戰以后，平津學人紛紛南下，楊樹達執教湖南大學，隨校遷移到湖南辰溪等地。魏建功則先在西南聯大任教，1940年6月后到重慶擔任教育部“大學教科用書編輯委員會”專任編輯。正在此期，楊樹達家計困難，擬將在湖南大學的文字學授課講義兜售給“大學教科書用書委員會”。

時隔多年后，楊樹達原以為憑借先前的關系及學界的聲望，這次賣稿會相當容易，結果事與愿違?！斗e微居友朋書札》保留了魏建功1941年6月27日的回信，述及楊樹達這部書稿暫時無法入選的緣由：

大學用書編委會收稿辦法附奉一份，乞察入。會中不完編之稿不付審查。（其辦法至板，必初審一人，覆審三人，校訂一人。）大示編輯大意謂音、義二編當補撰，則功一時未便轉交會中。又大學科目規定形、音、義并重，一年學程；則先生所謂“每年都能教完”是為形一部分。如此將何以一應付之？不得不俟明教而后處理也。（別附一空白通函以見其實在。）王了一兄有一書稿，正因未完，暫存功處也?！髮W魏建功頓首。

盡管謙稱后學，魏建功照舊公事公辦。原因在于楊樹達所交書稿不完整，而教育部大學用書編委會規定，稿件不完善，就沒法交付審查。況且文字學課程包括音形義三部分，楊樹達講義只包括“形”的部分，又不合課程要求。有鑒于此，魏建功拒絕審查這部書稿。為表一視同仁，魏建功還告訴楊樹達，王力寄來的未完書稿，也沒能進入編委會審查之列。

此后，兩人當續有書信往來。楊樹達1941年9月13日日記記載：“魏建功來書，云將他適，速余完成《文字學·義篇》，以便移交。因取前撰《訓詁學大綱》撮錄之。警報作，出至土木室，始錄完?！睋丝芍航üυ鴦駰顦溥_完成文字學講義的書稿，以便在他離開大學用書編輯委員會之前，將書稿交會審核。

楊樹達是日日記天頭記載：“與魏建功（寄《文字學·義篇》）。”可見，楊樹達將新補充的《義篇》講義寄給魏建功了。不過書稿還應該包括的音篇部分，仍未見楊樹達續纂。而此時魏建功已辭去大學用書編委會編輯的職務，轉至國立女子師范學院任教。于是，楊樹達的這部書稿就被擱置了。這份講義即1940年湖南大學石印本《中國文字學概要》，而楊氏據《訓詁學大綱》抄錄的《文字形義學》，在20世紀80年代出版時，最終也只有上半卷。

這次不成功的“賣稿”經歷并未影響楊、魏關系，反讓他們因此聯系得更加密切。魏建功在國立女子師范學院任教授期間，又一度為教育部負責教材審定，他便將相關工作交給楊樹達。如1942年5月7日日記記載：“閱魏建功擬《文字學教材綱要》，附以批評，教部所頒發也。”可見這一時期魏建功將文字學教材的綱要交給楊樹達，請他幫忙審閱。

日記所載楊、魏二人的學術交往仍不夠全面，但并不妨礙由此推測他們交往的深度。楊樹達1946年1月8日日記載：“魏建功寄來偽北大教授容庚與傅斯年書，靦顏自飾，謀欲戀棧，且自擬蔡邕，抑何可鄙！”這封私人信件涉及人物臧否，僅此一點，可證魏建功與楊樹達在對待抗戰時期淪陷區學人的態度方面，達成共識，并可見二人的交往較此前更加深入。

抗戰以后，由于魏建功的學術地位不斷上升，引起楊樹達更密切的關注。如1946年12月5日日記云：“余季豫寄到《輔仁學志》十九冊，翻閱之。魏建功文字扭捏，殊不耐觀。《汪輝祖年譜》偏重學術，似尚好?！?946年12月6日日記云：“戒甫來，同至關帝廟答訪潘洛基，不值，入室小坐，至精潔，壁間懸楹帖。魏建功書甲骨文，以興為輿，承羅叔言之誤釋也?！睙o論從文字表達水準還是文字學造詣方面，楊樹達都對魏建功提出嚴厲批評。不過，熟悉楊樹達日記筆法的讀者不難發現，那些楊樹達批評越多的學林人物，恰恰是他特別重視的學者。魏建功此期引起楊樹達的關注，當與其在這一時期抵達中國臺灣擔任國語運動會委員，兼任臺灣大學教授等有關。此期魏建功風頭甚勁，而國語運動又是楊樹達“一生之敵”黎錦熙等人熱衷的事業，故楊樹達在日記中難免對魏建功頗有微詞。

學術機構中學人交往十分微妙，偶有微詞，不過形諸日記，多只在私下場合談論，以便日后好相見。果然，兩年以后，楊樹達與魏建功在時隔十多年后，再度晤面。楊樹達1948年9月23日日記載：“九時赴禮堂出席研院二十周年紀念會及院士會議?？偨y蔣公蒞臨致辭，旋由院長朱家驊、秘書翁文灝致詞。院士張元濟（八十二）、胡適之皆有演說。適之舉余名，謂攜眷千里來會，為難得，次及援安、季豫，聞之增愧。午飯后，魏建功來，久談?！痹?948年中央研究院院士評選中，楊樹達成為81位院士之一。而9月的這次院士大會是彼時中國學界的盛事，從北平趕往臺灣辦理國語推行委員會交接的魏建功，因此專程繞道南京，拜訪學界名宿，楊樹達便是其中一家。僅此一條，即可見魏建功善于經營學界人脈，其日后出任北大副校長，于此也窺得端倪。

不過，在1948年中央研究院評院士時，魏建功尚不夠資格參評。但兩年以后，風云變色，新中國成立，屬于魏建功的新時代來臨。新成立的中國科學院遴選學部委員，標準和人選，均較1948年的中央研究院院士評選發生重大變化。楊樹達1950年11月11日日記載：“得讓之書，云前研院院士非反動，科學院皆聘為專門委員，以陶孟和見示名單勘對，張元濟、顧頡剛、柳詒徵并非反動而無名，非院士如黎錦熙、魏建功卻入錄，知其說未確也?！毙屡f機構導致榮譽學銜入選人員的變化，引起楊樹達高度關注。僻居湖南的楊樹達，不得不倚仗在京人士獲得消息。余嘉錫兒子余遜告訴楊樹達，從前當選的中央研究院院士，只要不是反動分子，一律入選學部委員。但在仔細比勘新舊名單之后，“兩朝院士”楊樹達敏銳地發現余遜所談標準不能成立。畢竟，魏建功和黎錦熙正以非中央研究院院士而當選學部委員，而張元濟等非反動的舊日院士卻落選了。

1956年楊樹達逝世，魏建功冉冉升起，此后更成為學界紅星。院士名單是學術機構中教授的最高關切，也成為楊樹達日記中，他與魏建功最后的交集。通過日記所載信息，梳理楊樹達與魏建功的交往信息，不難發現：楊樹達在學術機構中的學者身份的確立，包括日常的宴飲社交、學術著述的交流，還包括學術事務的往來。其中，學人間對學術著作的關注，以及默默地旁觀，更構成學術共同體中學者身份的標識。作為教授的楊樹達，需要在各種身份中切換，也需要為各種學術頭銜而奮斗。最終，學者身份綜合反映到學術聲譽上。

名教授的授課煩惱與教學經驗

1920年，楊樹達受時任教育總長的老同學范源濂邀請，北上教育部任事，同時在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法政專門學校兼課，開始高等學校教學生涯。起初，楊樹達的教學狀況不容樂觀。如1920年9月20日，楊樹達在法政專門學校授課，“聽者三五人而已”，可見所授課程不太重要。有時候，他甚至無課可上，如1921年2月25日日記載：“午后到北師授課一時，以學生甚少，學生請休息?！倍诒备邘煄屠桢\熙代課，效果也不容樂觀。楊樹達10月14日日記載：“午后，在本四上課一時，以無講義，故第二時缺課未上。本四諸生對于語法似不甚注意，余本代劭西授課，擬即不代矣，當函告劭西也?！痹诟咝＝虒W生涯的起步階段，楊樹達的教學處境頗形困窘。

盡管楊樹達在高校講課的初期狀況百出，但他對教學工作相當重視，日記也并不以授課之事過于尋常而失記。事實上，楊樹達每日授課情況均明載日記，日記中“授課”二字出現將近1萬次。有時，他也記載授課內容。如1921年1月14日：“十一至十二，授課一小時，教名詞的種類?！被蛴涊d課堂聽講情況，如1921年1月18日日記云：“十一至十二在第二組授課二小時，女生聽講殊不注意。午后一至二在第一組授課一時，同君荃至教室參觀郝君授課、馬君作文。”此時，楊樹達到開封聽課并做示范教學，盡管是教育部本職工作，卻也可見他對教學活動的用心。

楊樹達日記不斷記載教學活動，主要原因在于教學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是其工作的主要部分。教學工作引發楊樹達對教學活動的關注，進一步助推了日記中教學內容的記錄。通觀楊樹達的日記，可將所載教學內容歸類到授課和不授課兩大類情況下。

就其授課而言，日記所載有一些固定格式，所記內容包括授課時間、授課門類及其他情況說明。如1945年12月12日日記載：“九至十，授文字學概要?！备鼮樵敿毜?，則包括授課的高校，如1921年3月9日日記載：“十一時到北師上課一時。”至于記錄授課中出現五花八門的情況，需要加以備注的就更多。如1921年3月14日日記記載；“十時到高師授課一時，以北大高工皆停課，故教員多未到，余亦以無講義只課一時。”可見，日常授課的時間框架規定了楊樹達的日常生活，也為其日記增添了格式化的事項。

在正常上課之外，楊樹達日記還記載補課、不授課等情況。其中不授課的情況五花八門，披露了現代大學中彈性的教學機制。例如，倘是身體不適或生病，教師有權罷講。楊氏1924年3月14日日記載：“九時半出，到師大，以頭眩，未授課?！?946年1月23日日記載：“晨以倦輟講?！边@些，又是當下高校教師所難以企及的。除教師自身原因之外，彼時高校不上課的情況還有許多，如1946年1月23日日記所載：“以考試在即，課業已停，輟講?！?/p>

事實上，民國高校教務工作存在不少疏失，有時甚至發給學生的課表與教師課表都不一致。楊樹達1946年3月11日日記記載：“今日復課，第四時到第二院，未見諸生，閱院懸課表，則列今日第二時，與通知余之表不合，蓋諸生見余第二時未到，故散去也。”學生課表寫明下午兩點上課，而楊樹達課表則是下午四點上課，于是彼此錯過了。好在民國時期這項考核似并不嚴格，倘置于今天，就是嚴重的教學事故了。

另外，學生不上課，也是導致楊樹達輟課的重要原因。楊樹達在湖南大學任教期間，就遇到學生因為吃飯問題而曠課的情況。楊氏1949年11月30日日記記載：“八時半到弟二院，諸生不來，以進食故。”早上八點的課程，至今為愛睡懶覺的學生所不喜，而鬧到學生集體為著吃飯不來上課，就不免是制度惹禍了。楊樹達1949年12月9日日記記載：“飯后，到御書樓出席校管會第四次會議。諸生因困，約日食二餐，早食在十時，與授課妨礙，教務處提出討論，久不決。余忽思一法，謂日短既不能提早上課，只有將八至十二時四小時分為五節，五十分者四節，用以授課，四十分者一節，用以進食。同人皆稱善，事遂定。”由于當時經濟狀況緊張，學生每天只吃兩頓飯，早飯安排在10點，和上課時間沖突。楊樹達建議縮短每節課的時間，上午勻出四十分鐘，正好可以讓學生解決吃飯問題。這一建議，在楊樹達自己不無得意，故在日記中感嘆：“此本小事，但未把住要點時，議論紛紜，莫衷一是，雖如此妙法自在天壤間，但人不覺察耳。而余今日偶得之，事后細思，前此之紛擾，皆被數字之四小時觀念所束縛，是思想為時間單位所支配也。余之中肯，在主動地支配時間。如此則掉臂游行，略無滯礙矣。說出以后，尋常之至，略不希奇，未得時，則困惑如彼，足令人深味也?！鄙朴诮鉀Q辦法的楊樹達原是適合從事行政工作的，不過湖南大學屢次禮請他擔任文學院院長，他都沒有答應。

雖對教學工作十分上心，也是知名教授，楊樹達開設的專業課在湖南大學仍多局限于選修課，學生上課的熱情也不高。楊樹達1949年12月1日日記載：“九時到第二院，諸生無選讀《左傳》者，遂之圖書館少坐?！彼_設的《左傳》課，竟無學生選修，楊樹達這天就無課可上了。等到下一周的12月8日，楊樹達抵達教室，仍無一人，于是忍不住去注冊科詢問，得到的答復是：“因與必修沖突，不能授課，然則此課仍可不授矣。”由此可見，知名教授楊樹達在開課方面也沒有特權。撫今追昔，則今日的高校青椒無須自責課堂反響寥寥了。

不過，楊樹達的教學經驗仍有足資取法者，前述上課前預習講義等是一例。至于授課以后的考試及閱卷等活動，楊樹達的經驗也值得借鑒。1941年5月31日，楊樹達從學生處獲悉湖南大學中文系學生有不想參加國文會考的情況，“呼諸生數人來戒之。星笠正來，亦同告語之”。不管學生學習情況如何，考試終歸是要參加的。這是楊樹達對待考試的基本態度。他重視教學，也重視考試，于是考試結束后，他往往在十天以內就將試卷閱完。

在楊樹達看來，所謂教授，必然是要授課的。1953年院系調整后，楊樹達從湖南大學轉到湖南師范學院工作。其時，楊樹達年事已高，且身兼湖南省文史館館長一職。有鑒于此，校方決定楊樹達不授課，為此楊樹達深感不安。校方便讓孫秉瑩（1917—1995）勸說：“先生不必以不授課而支薪介意，積學者貢獻研究，同一有裨于文化，不應與尋常人一例。如研究上有何需要，學校當盡力支援，寒假后容可派一助教相助?！贝稳?，湖南師范學院副院長涂西疇又對楊樹達說：“蘇聯教授不一定上課，請勿介意。遇老在此，足為多士楷模，其作用不必在上課?！保?953年11月1日日記）楊樹達雖在日記中謙稱“其言甚大，余不能當”，此后卻也未再提此事，想來是接受了校方的禮遇，而默認自己不教之為教的老成典型身份了。

育人成績及其反思

在當下重溫楊樹達不授課的情況，并非毫無意義。教學活動雖是教師根本性的工作，楊樹達對此也投入了相當多的精力。不過，最終使楊樹達享受崇高聲譽的原因，仍在于他的學術工作，而教學活動的優劣是在所不計的。

古代的立言不朽觀念以及現代高校學術機構的考評，進一步讓教學活動邊緣化。這一道理，楊樹達及其同時代學人均已認識到。故并非所有教師都注重教學活動，本文開頭所引楊樹達日記提及北大無好教師，即是一例。大江南北，那些紛紛轉戰各大高校的知名教授，也并非都擅長教學。楊樹達1947年3月22日日記云：“晉稀授文字學于師范學院，以余著文字學為藍本，并言院生極不滿于陳天倪，因天倪終日不讀書，上堂后專作游談，不認真授課故也。湖大同人早知其如此，不敢延聘，渠遂大怪責同人。人苦不自知，信矣哉！”時任國立師范學院講師的學生郭晉稀告訴楊樹達，陳天倪在國立師范學院授課不認真，課上“專作游談”，引起學生強烈不滿。事實上，陳天倪此前在湖南大學任教時，已因授課不認真，沒有獲得湖南大學延聘，陳天倪為此還對湖大頗有微詞。楊樹達由此感嘆教師應該有自知之明，其中當包括教學上的自知之明。

或許因早年在中等學堂任教，又或是因長期在教育部工作，楊樹達對教學活動有相當的關注。他在日記中嚴格記載授課的簡要情況，并將各類特殊的教學情況加以詳細記錄。盡管當時并無評教等活動，但楊樹達通過學生多方打聽其他教授的教學情況。借此，楊樹達得以了解同行沈兼士、魏建功、陳天倪等人的授課水準。在自己的教學實踐中，楊樹達也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即授課必須有講義，應當在身體健康的情況下授課。倘若身體不適等，則寧愿缺課。而每次授課那天，楊樹達必定在課前預習講義。這些小竅門，表明楊樹達是以一位稱職的教師自詡，且不斷自勉進步的。

不過，名教授也有煩惱。在他試圖將專門的研究轉化到課堂上時，由于研究領域較為冷僻，課堂聽眾較少，不少課程也只能作為選修課開設。這進一步影響了楊樹達學術的傳承。

關于學術傳承，中年以后的楊樹達有著相當的自覺。綜括而言，1920年至1937年楊樹達北游期間的教授活動，與1938年至1956年以后的教授活動有一明顯差異。前此的楊樹達是中國學界的楊樹達，后此的楊樹達增添了濃厚的湘學特色。1938年7月17日，楊樹達在日記中寫道：“余去歲到湖大固緣親病，亦因倦游，欲在里中稍傳所學于鄉里后進?！鼻宄莱龌睾辖虝?，除親病、倦游兩大緣由外，乃是為了“稍傳所學于鄉里后進”。這種傳所學于鄉里的念頭，愈到后來，愈加發酵，成為晚年楊樹達的一塊心病。不見于《楊樹達日記》，而載于《積微翁回憶錄》的一則內容云：“太炎先生嘗云：‘三王不通小學?！^介甫、船山、湘綺也。三人中湘士居其二。余昔在北京，曾與星笠談及此事，余謂此時吾二人皆游于外，他日仍當歸里教授，培植鄉里后進，雪太炎所言之恥。”（1944年6月1日日記）為湘學爭氣，構成教授楊樹達晚年學術事業與教學活動的底色。

最終，楊樹達晚年的代表性弟子周秉鈞、郭晉稀、何澤翰、王顯等人俱系湖南籍。這批知名學者的崛起，或證明教授楊樹達的心愿部分得以完成。不過，與楊樹達光彩奪目的學術成就相比，楊樹達直接培養的學生稍顯遜色。這或許因為楊樹達盛年時期在北平期間專注于個體著述的經營。當他在抗戰爆發前夕回到湖南，有意傳所學于鄉里時，卻又趕上戰亂。等到時局稍微安定，楊樹達卻已步入晚年。況且，楊樹達中晚年執教的湖南大學，雖是國立大學，所招生源多只是湖湘子弟。種種因素，限制了楊樹達教授身份的進一步光大。

在楊樹達自身，盡管年輕時即赴日留學，后來三十多年均在高校任教，但他對現代學術機構培養學生的方式似并不那么贊同。他從現代學術機構所得到的養分似也較他從傳統師徒制中受益者為少。令楊樹達感念終生的老師葉德輝、王先謙、梁啟超、蘇輿等人，感動楊樹達的教育方式仍是私相授受。在現代學術機構中培養的學生，種種方面，仍不能使楊樹達滿意。其1953年3月8日日記載：“任建純來，言王顯入科院有希望，而王不以書告，殊無理，求時屢緘，有成意則置之，變化太顯然也?！钡靡忾T生王顯最終因楊樹達之介紹，入職中國科學院，而他不懂禮數，則使楊樹達憤懣。后來王顯來書，誤會方才消除。然從此可見，與學術成就相較，楊樹達對弟子的培養更重德行。他更在意的也是師生之間從游的問學模式，而不僅止于課堂講授。譬如，楊樹達曾打算拜章太炎為師，1932年4月3日日記：“晚飯后，檢齋以電話約到鴻春樓，渠方從太炎處歸，告余云，太炎云湖南前輩于小學多粗觕，遇夫殊精密，智殆過其師。檢齋因無他人在旁，因以余敬慕欲從游告之，且云畏某君之嫉妬，故尚未敢請耳。太炎則云已甚好，何必更從游。”最終的結果是，章太炎以為楊樹達學問已經登堂入室，不必再拜師了。在楊樹達自己，寧鄉人魯實先欲從游門下，楊樹達也以為魯實先學問已成氣候，不必拜師。在魯實先的力請之下，楊樹達才勉強收他為弟子。又，楊樹達1949年8月18日日記載：“歸聞易祖洛、姚霓兩同學來，留示黃威惠、何申甫等多人為余募款油印公緘，殊出意外。”從他問學的何澤翰、易祖洛等人，是楊樹達晚年鐘意的弟子，行事也非現代高校學生所有，而更具古風。上述日記表明，楊樹達偏愛的仍是傳統書院或私相授受的師生關系。

從傳統私塾走出，到以最小學生入讀時務學堂，再到赴日本京都第三高等學校留學，楊樹達自身的求學之路，是中國傳統教育現代化的縮影。而他由執教湖南省立第四師范、第一師范等開始，到日后在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北京法政專門學校、清華大學、湖南大學、中山大學、湖南師范學院等高校任教，又成為現代學術機構變遷的親歷者，是中國最早一批現代化的教師之一。從楊樹達求學與執教的兩條線索出發，都不難發現楊樹達身上的古今之變。作為教授的楊樹達，因而也是傳統學者轉型為現代學術機構學者的縮影。從學術機構的生存方式及教學活動的最終效果看，楊樹達的教授身份的轉換很難說得上成功。不過，我們也不要忘記，教授并非當下專注于項目、論文，兼及教學的教授，在最近一百多年有關教授內涵的轉變中，楊樹達也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楊樹達去世于1956年，后來稱道他的院士、學部委員、語言文字學家、歷史文獻學家等頭銜并未出現在他的墓碑上。坐落在岳麓山上的楊樹達墓，墓碑上只簡單刻著“楊樹達教授之墓”。學術大家的楊樹達，是歷史的評價，而教授的楊樹達，是歷史的底色，也是對楊樹達身份最客觀的定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