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讀謝冕的《1898:百年憂患》,它的字里行間,都滲透著一種濃重的苦澀與憂傷。
謝冕出生于1932年,在近一個世紀中飽經(jīng)滄桑:自小家境貧寒,幾度瀕臨失學的危難;親歷日軍占領(lǐng)福州的苦難時光,被迫做過為日軍修機場的童工;投身過解放大軍直搗東南沿海的滾滾洪流,在海島前哨執(zhí)戈待旦以衛(wèi)社稷;親歷過馬寅初校長在北京大學大飯?zhí)冒l(fā)表新年賀詞,徹夜狂歡,歌舞翩翩;曾經(jīng)在特殊時期屢經(jīng)波折,三遭落難。20世紀90年代,市場化浪潮初起,文化界遭受前所未有的沖擊與潰敗,金錢和世俗化的誘惑導引文學走向媚俗化和粗鄙化。凡此種種,萃集一心,思往追昔,如謝冕所言,世紀末的衰老夕陽正在播灑余暉,告別這充滿憂患與動蕩的世紀百年。但是,正如憂患元元中走過的一代又一代有識之士,謝冕拒絕沉淪,拒絕妥協(xié),生命歲月已逾越一個甲子,仍然元氣滿滿,意氣縱橫,率先作則,寫出《1898:百年憂患》這部篇幅有限卻意味深長的學術(shù)力作,為時代立證,為文壇立心。豈不壯哉!
人生識字憂患始,憂憤深廣今勝昔
魯迅曾經(jīng)說過,在積弊重重、保守僵化的傳統(tǒng)中國,即便是搬動一張桌子也要流血。“憂患”二字,本土自生,從孟子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到蘇軾的“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何用草書夸神速,開卷惝怳令人愁”,魯迅移用前人評價杜甫的“憂憤深廣”一語彰顯其《狂人日記》與果戈里同名小說的差異所在,直到葉劍英元帥的詩作,“憂患元元憶逝翁,紅旗縹緲沒遙空。昏鴉三匝迷枯樹,回雁兼程溯舊蹤”,經(jīng)過歷史時空的層層累積,成為中國文化人一個深厚的心理情結(jié)。岳陽樓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就是這種憂患意識。
憂患意識不是寫文章就可以揮灑張揚的,它是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界面拓展中一個小小的關(guān)節(jié)。《1998:百年憂患》的內(nèi)在張力,是時隔近三十年之后,仍然可以感受到的強烈情緒。2024年,先生已屆九十三歲高齡,他的人生與百年中國重合,但憂患依然,沉重依然:
我?guī)缀跻彩窃诔林氐乃伎贾校鴾I光寫下《1898:百年憂患》中的每一個字。
百年憂患,強國新民,于是成為我求學治學永遠的母題。
風雨人生,何止只做一件事
《1898:百年憂患》在謝冕的學術(shù)論著中,從諸多方面來說,都是個罕見的例外,是挑戰(zhàn)自我、超越自我的多重跨越。
首先是文學疆域的越界擊球。
謝冕以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研究見長,并且宣稱“一生只做一件事”。2018年10月16日,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等舉辦“一生只做一件事:謝冕與中國百年新詩——《中國新詩史略》新書發(fā)布會”,在精心設(shè)計的青春盎然的蔥綠色基調(diào)的會場氛圍中,更是把這個口號推進到與會的諸多學者和各家媒體面前。謝冕對郭沫若、艾青、蔡其矯、海子、牛漢等詩歌大家,充滿推戴之情,他對于北島、舒婷等朦朧詩人的大力舉薦,為之爭得崇高的詩歌地位,這都是文壇佳話,詩史豐碑。
《1898:百年憂患》卻是一個新的學術(shù)視野的開拓新創(chuàng),是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近代文學融合打通的勃勃雄心。1898年是本書的著力點,謝冕的眼光還往往投射到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前后,將龔自珍、林則徐憂國憂民的行跡與詩文,作為中國近代歷史與文學的前奏。
近代中國社會的危機和動蕩,是近代中國文學憂患的源頭。鴉片戰(zhàn)爭翻開了中國近代史最悲涼的一頁,同樣,也翻開了中國近代文學史最悲涼的一頁。從1840年開始,中國的上空始終為濃重的陰云所籠罩,悲涼的襲擊使中國染上了感時傷世的心理承襲。
要是說,20世紀中國文學的基本色調(diào)是感傷的話,那么,毫無疑問作為感傷文學的根源,卻是19世紀中葉以來的中國的屈辱和苦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誕生,壓根兒就處在這種揮之不去的集體性的悲愴氛圍之中。它的滋生,它的成長,它的發(fā)展,均得到世紀苦難的恩澤。
這不僅是謝冕學術(shù)領(lǐng)域的一大跨越,而且是一種新的文學史觀的嶄露。在現(xiàn)有的文學史格局中,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近代文學,似乎就是一截“盲腸”,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記得我讀大學的20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它是被歸并在古代文學課程中的,但是任課老師似乎沒有多大興趣講授之,學生亦不以為憾。畢竟,數(shù)千年文學史值得講授的大家名作實在是太多了。現(xiàn)代文學從陳獨秀力倡“文學革命”講起,奇峰突起,不計前緣。即便是魯迅先生提出晚清的四大譴責小說,但要真正去讀《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官場現(xiàn)形記》等浮光掠影之作,還真的要有很大耐力。
從歷史階段而言,中國近代、現(xiàn)代、當代文學是一個完整的階段,《1898:百年憂患》則是對這樣一個長時段文學史的積極而有效的探索。它的歷史語境就是中國式現(xiàn)代性的大時代轉(zhuǎn)型。華人歷史學家唐德剛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歷史的三峽”的命題,這也許是兩個高遠超邁的心靈暗中相通的一點靈犀: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開始,中國社會進入曲折動蕩的“歷史三峽”,開始了緩慢的轉(zhuǎn)型。在這一過程中,多少精英參與其間,匯入這股波濤洶涌的歷史大潮。他們搖旗吶喊,蜂擁爭先,浪卷船翻,驚險莫名。他們言忠信、行篤敬,默默耕耘,把我們這個古老的文明,慢慢地推向現(xiàn)代化。唐德剛指出,中國的歷史轉(zhuǎn)型,從秦到漢約二百年,實現(xiàn)了從封建向帝制的轉(zhuǎn)型,要實現(xiàn)從帝制到民治,實現(xiàn)現(xiàn)代轉(zhuǎn)型,從1840年算起,也需要二百年。這也是關(guān)心歷史、政治與文化者所需要借鑒的一個新視角。
文學—文化—政治的多元視野
再一重越界,是從文學到文化和政論的跨越。
先生閱歷豐富,飽經(jīng)滄桑,從中學時代就在對巴金、冰心等作家的閱讀中,感知對生活愛恨交織的強烈態(tài)度,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巴金教我抗爭,冰心教我愛。”從投身軍旅起,到20世紀末,謝冕一直在時代的風浪中浮浮沉沉。但是,謝冕自己的學術(shù)研究,一向是恪守著文學的邊界。即便是在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也保持著詩心的純凈。20世紀末的八月中秋,我們在武漢大學參加一個學術(shù)會議,晚間乘船游覽東湖,謝冕倡議眾人各寫一篇同題散文《清風明月下的東湖》,得到我們的熱烈響應(yīng)。最后形成文字,只有謝冕的文章最為純粹,眼前景,心中情,超然出塵,完全沉浸在此時此刻的山光水色中。回想四十余年間在謝冕門下行走,促膝相談的機會多多,但基本保留著兩個限度:第一,很少談?wù)摃r政,第二,很少說人是非。并非偶然,而是人生經(jīng)驗和處世智慧。
但是,《1898:百年憂患》卻是一次空前的“出圈”,跳出文學圈,直接從民族興亡、時代苦難談起,從頭到尾,貫穿始終。第一章就從頤和園的石舫講起,一座今人看作是園林景觀的建筑物,卻是那個時代病癥的萃集之所在,為了給慈禧太后祝壽,討圣上歡心,竟然將原定派作更新海軍裝備的軍費挪作修建頤和園的費用,直接的后果就是甲午海戰(zhàn)失敗、割讓臺灣的國恥國難。由此引發(fā)出1898年戊戌變法的失敗,引發(fā)出梁啟超、黃遵憲、丘逢甲、劉鶚等仁人志士選擇文學和文化的方式,去抒寫心中的憂慮,憂國憂民,進而以文字的方式做社會啟蒙、喚醒民眾的宏大事業(yè)。
而且,他們還是從不同的路徑走過來的。翻譯《天演論》和《原富》的嚴復,本來是水師學堂出身,從事海軍軍事教育,曾經(jīng)多次參加科舉而不第。他積極參與維新變法運動,參加過新建的北京大學、復旦公學的校務(wù)工作,但他最輝煌的人生之筆還是翻譯介紹西方思想學術(shù)經(jīng)典,開啟民智。劉鶚一直是在從事社會活動,參加過黃河治理并且卓有成效——須知,那可是三年兩決口,河南和山東兩省飽經(jīng)水患的時期——他辦過實業(yè),行過醫(yī),做過洋行買辦,開過印刷廠,在庚子之亂后自籌善款到北京賑災(zāi),還以《鐵云藏龜》躋身中國第一批甲骨文研究學者之列。他寫作《老殘游記》本是陰差陽錯,半是游戲之筆,半是替友還債,卻在晚清小說中拔得頭籌,人生的種種失敗促成小說的成功。蘇曼殊出生于1884年,1898戊戌變法興起之時,不過十四歲少年,后來呢,許多人把他看作是鴛鴦蝴蝶派的開創(chuàng)者,但是這位通梵文、工詩畫、半狂半癲的情僧,同時又是激進的革命者的蘇曼殊,卻因為詩歌的才情,表現(xiàn)出不同于《紅樓夢》式古典愛情的現(xiàn)代感傷,因其對決絕出世與紅塵紛擾的矛盾抒寫,具有新的情感特征,得到謝冕的青睞。
進一步而言,在1898年這樣的歷史節(jié)點,舊神未死,新神將臨,在時代先行者的浪漫想象和路徑選擇中,具有充分的不確定性,有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那些具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素養(yǎng),又在風氣大開中占得先機,率先接受了歐風美雨日流俄潮的沖擊,在不同文化的交匯與對沖中激蕩起挽救危亡、絕地逢生的豪情,內(nèi)在的使命感、崇高感以及對光明未來的憧憬,又給他們以強烈的狂喜。這就是為什么梁啟超會在流亡離亂中矚望新中國獨立富強的未來,為什么魯迅會在風雨如磐的沉痛中涌動血薦軒轅的豪情。對于謝冕,這樣可以回應(yīng)我曾經(jīng)糾結(jié)未解的一大困惑:為什么宣稱快樂生活每一天,卻又寫下這悲涼遍被、憂患滿紙的《1898:百年憂患》?為什么會對丘逢甲的《春愁》格外青睞,在書中多次引用?
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
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臺灣。
從《詩經(jīng)》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杜甫《春望》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到《牡丹亭》中的姹紫嫣紅都付與斷壁殘垣,《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葬花詞,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傷春悲秋、情景交融、感物傷懷,建構(gòu)成強烈的春愁情結(jié)。丘逢甲的詩作,可謂此類題材的殿軍之作。征夫還鄉(xiāng)、閨閣春怨,都各有千秋。但是,杜甫和丘逢甲之所以更受人稱道,是因為他們在一個傳統(tǒng)的話題中注入了更為廓大的意境,在訴說大痛苦的同時,為它所蘊含的巨大的共情力所沉醉。古人云,獨樂樂何如眾樂樂,同理,如果一個人的悲愁萬里,憂通萬眾,氣雄千古,視通萬里,它的品格自然不凡,是博大開闊的精神氣象的精彩表露,大痛苦之中亦有大欣喜。謝冕對丘逢甲的激賞,就是從中讀到了可以作為引領(lǐng)百年憂思的奠基之作。
八方來風,行高致遠
謝冕的學術(shù)論著成果豐厚,亮點頗多。其中的一個重要特色,是他的論點和論證,基本上是論從己出,自說自話。記得已故學人古遠清講過一個趣事:90年代他和謝冕都被香港中文大學聘為客座教授,相關(guān)規(guī)定要求他們?nèi)纹趦?nèi)要給學報寫一篇學術(shù)論文。謝冕提交的論文被認為不合學術(shù)規(guī)范,因為他的文章中沒有一條引文。這顯然是膠柱鼓瑟。我可以說是從1979年起,從讀到謝冕的《和新中國一起歌唱——建國三十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簡單回顧》起,就被其文風深深吸引,他評論詩歌的文字,華彩蔚然,充滿詩性,幾乎是在以詩解詩,以強烈的激情去激活、去燃燒他所闡釋的詩人詩作,進而激活和燃燒讀者的心弦。尤其是做當代詩歌研究,他很少去進行引經(jīng)據(jù)典式的引證。一是當代詩歌研究的當下性,許多時候謝冕就是這些詩作的第一位批評者,沒有多少現(xiàn)成的論文可以參考和引證。二是謝冕的學術(shù)自信,他看似詼諧瀟灑、寬容通達,但持守一個信條,非經(jīng)深思熟慮,他不會輕易發(fā)聲,很少有“急就章”,但凡要在會議上發(fā)言,一定是事先就準備好文字稿。他的學術(shù)論著,論域廣闊,你可以批評他的學術(shù)觀點和評價尺度,但你無法指責他對所論述的作家、詩人長篇短制的評論是隔靴搔癢、草率命筆的。
記得2002年,我們一幫弟子為謝冕慶祝七十歲壽辰,餐前有個小型的學術(shù)座談會,弟子們以各自的切身感受表達師從謝冕得到的教益,大家都很動感情,直抒胸臆,即興而言,唯有謝冕在致答辭時掏出一篇精心準備的發(fā)言稿。這讓我們再一次受到言傳身教。記得老孟(孟繁華)講,從此以后,他就一定是寫好了發(fā)言稿再去參加作品研討會的。
《1898:百年憂患》卻是一個反證。其中許多論述,都有引證,有的是史料的出處,有的是他人的觀點。在重述19世紀中后期的歷史悲情時,被謝冕引證的有翁同龢、丁韙良、康有為、梁啟超等歷史現(xiàn)場親歷者的記事,有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對譚嗣同的評價,有張灝在《劍橋中國晚清史》第五章中關(guān)于中日甲午戰(zhàn)爭失敗與戊戌變法興起的邏輯關(guān)系的梳理。第三章是黃遵憲的專論,論人論詩,謝冕當行,按理說處理起來不是很困難,但是謝冕非常嚴謹?shù)匾昧丝涤袨椤⒘簡⒊⒏咝瘛⑿焓啦⒑m、胡先骕、錢仲聯(lián)等名士聞人對黃遵憲的高度褒揚,加重了作品的歷史感,濃墨重彩地充實了本章的雄辯力量。
更進一步地,《1898:百年憂患》全書的一些重要論點,也約略地看出其所借助的一些理論資源。百年中國文學的整體論斷,可能是受到黃子平、錢理群、陳平原《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某些啟發(fā);啟蒙與救亡的論題,顯然來自李澤厚對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的宏論;對于現(xiàn)代印刷術(shù)、現(xiàn)代報刊與中國文學從古代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共生關(guān)系之論述,也許與90年代的文化研究、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等有所關(guān)聯(lián)。關(guān)于戊戌變法中產(chǎn)生文化巨人的言說,轉(zhuǎn)用恩格斯對文藝復興時代的巨人群落的高度評價:文藝復興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chǎn)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時代。
還有《1898:百年憂患》及百年中國文學書系的寫作方式,先生從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黃仁宇《萬歷十五年》、費正清《劍橋中國晚清史》的寫法得到啟示。就是要打破那種平鋪直敘地編排史實的寫法,以重要事件、重要人物為綱目,以點帶面,重心突出,不求面面俱到,而是散點透視,以少勝多。
所有這些努力,歸結(jié)起來,都是為了能夠?qū)Π倌曛袊膶W書系的撰寫提供更為通達的撰寫方式,能夠更好地處理時代風云與文學發(fā)生的內(nèi)在動力,以及作家的憂國憂民大視野與個人情懷心靈志的創(chuàng)作張力。對這個書系的許多作者來說,百年中國文學的不同時段都有為數(shù)不少的同類學術(shù)論著,要打破現(xiàn)有的文學史框架及定見,談何容易!要進行文學史重述而卓有新見,不可能靠發(fā)掘新的文學史料而取勝,只能夠在研究方法和學術(shù)視野拓展上尋找出路,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猶恐力所不逮。重視近些年間學術(shù)界的創(chuàng)新成果,加持以文化視野的拓展,選點精準,結(jié)構(gòu)自建,確實是基本保證。說起來可能不算驚人,勃蘭兌斯、黃仁宇和費正清對中國學界都有相當影響,但是,敢于直接向其取法而不避復刻嫌疑,那對自己的創(chuàng)造能力得有多大的自信!
就我撰寫《1993:世紀末的喧嘩》的體驗而言,和本書系的大多數(shù)作者遇到的難題不同。我從自己的特定角度出發(fā),覺得謝冕指引的這條思路非常有價值,有建構(gòu)性和可行性。我開筆寫作是在1996年春夏,先是在國家圖書館大量翻閱1985—1996年度的重要文學報刊,編出大事記,然后依照1993年前后發(fā)生的若干重要事件,關(guān)于王朔評價及“躲避崇高”的論爭,陳染、林白、徐小斌等女性文學作家的崛起,以《白鹿原》《廢都》《最后一個匈奴》為代表的“陜軍東征”,人文精神論戰(zhàn)和文學理想主義的倡導……先把一個個板塊打整成型,然后開始做“拼圖游戲”,尋找將其整合在一起的聚焦點,從而將其規(guī)整為在市場化浪潮推動和沖擊下文學的多元化和作家的不同選擇。這樣的寫作方式,沒有預定的寫作框架,由數(shù)個片斷分別寫起,由局部而整體,論從史出,對于我要處理的尚待展開的90年代文學進路,提供了極大的方便。需要提及的是,謝冕放任我們各自為戰(zhàn),自行其是,我埋頭做事,不曾詢問過謝冕自己的寫作構(gòu)思,作為百年中國文學書系的一頭一尾,我們的主要觀點卻不謀而合。謝冕提出百年憂患的百年文學命題,我在《1993:世紀末的喧嘩》中對90年代文學中休閑、娛樂、通俗文學的興起,及其與純文學之爭,作家隊伍的分化,做了一定考察,由之做出兩個主要判斷:其一,百年中國文學中危亡感緊迫感的緩解與文學娛樂功能的再生;其二,百年中國文學從取法世界文學到轉(zhuǎn)向本土文化資源的轉(zhuǎn)向。而且,針對市場化商品化對文學的侵蝕,表現(xiàn)出一定的擔憂。
謝冕需要處理的是另一種難題,要把難入主冊的冷飯“炒熱”。近代文學放在數(shù)千年古代文學中是個鳳尾,將其移至百年中國文學中就是雞頭。正合了那句諺語,寧為雞頭不為鳳尾。但這不是意氣之爭,而是文學史觀念的一次刷新。“百年憂患”就是一個新穎的命名。如前面所言,這是多重層面上的越界擊球,沒有現(xiàn)成的路徑可循,史料選擇、界域區(qū)定、論點提煉、結(jié)構(gòu)搭建,都是了無依傍。前述多種學術(shù)資源的大規(guī)模采用,保證了這種戛戛生造的思想構(gòu)造,幫助他超克諸多難題。好帆使得八面風。
既是越界,也是超越。這個話題過于龐大,我們只從一個方面介入。《十九世紀文學主潮》以作家個案為中心,每一卷對不同國別的文學都有一個凝練的帶有評價性的命名,《流亡文學》《德國的浪漫派》《法國的反動》《英國的自然主義》《法國的浪漫派》《青年德意志》。這是離百年中國文學書系最近的寫法。《萬歷十五年》和《劍橋中國晚清史》都是80年代在大陸問世的史學名著,受到學界的高度評價,但從研究方法上得到啟示,將史學研究方法引進文學史研究中,看似哥倫布豎雞蛋,卻自有其不可忽視的創(chuàng)新性。“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是80年代文學研究的標志性成果,而百年中國文學書系不僅將這一命題予以擴展和落到實處,而且在該時段文學主流描述上,超越其獨尊啟蒙即改造國民靈魂的主題,視野更加開闊,論題更加豐富而富有彈性。
更為重要的是,《1898:百年憂患》打破用啟蒙與救亡的沖突作為描述百年中國文學浮沉的框架,將啟蒙、救亡、審美價值與文學創(chuàng)新置于三足鼎立的位置,強化文學自身的本性。這在關(guān)于黃遵憲的詩歌價值和他倡導的“詩界革命”的文學史意義的論說中彰顯得非常充分。一方面,謝冕對黃遵憲及其同時代人梁啟超、丘逢甲等都有極高的評價,但對其“詩界革命”的實質(zhì)予以極大的保留:這種“舊瓶裝新酒”,以新名詞新事物入舊體詩詞的做法,其革命性不宜夸大其詞,難以改變19世紀末的詩壇大趨勢。后起的“五四”新文學是從詩歌語言和詩歌格律等詩學本體的脫胎換骨入手,讓新思想新情感脫去束縛才情的緊身衣,放手放腳進行自由創(chuàng)造。現(xiàn)代新詩的創(chuàng)生與“詩界革命”不無關(guān)聯(lián),但它的斷裂性更為顯著,郭沫若、胡適、冰心等都是刻意要將詩寫得“不像詩”,與典雅高致的傳統(tǒng)詩歌劃清界限。他們創(chuàng)作的母版來自異域,別求新聲于異域。就像“五四”的《狂人日記》《故鄉(xiāng)》《阿Q正傳》《沉淪》等,都與包括《老殘游記》等在內(nèi)的傳統(tǒng)小說有著本質(zhì)性的差別。
愛而知其惡,愛而知其不足,謝冕有足夠的藝術(shù)把握的分寸感。謝冕為百年中國文學書系所寫的“總序”中,犀利地指出百年中國文學的三大缺憾:尊群體而斥個性,重功利而輕審美,揚理念而輕性情,由此造成文學的悲劇。限于篇幅,這個話題不再展開。但它的深刻洞察,以及警世作用,卻是大呂洪鐘,容不得半點含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