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消滅自身”論斷的形成因由、闡述邏輯與精神實質

摘要：“消滅自身”是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提出的關于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終解放自身的經典論斷，這一論斷的形成與青年馬克思的成長背景、思想轉變和當時德國狀況緊密相關。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以不同語境下的“消滅”為線索，在“消滅這個敵人”、“消滅哲學”的基礎上提出“消滅自身”的論斷，將政治解放、哲學解放的邏輯終點指向了人的解放，肯定了無產階級承擔著人類解放的使命并擁有完成這一使命的力量，蘊含著青年馬克思早期辯證唯物精神和自我革命精神的精神實質。

關鍵詞：《〈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青年馬克思；“消滅自身”；人的解放

中圖分類號：A82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2921（2025）02-0034-09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寫于1843年10月至12月，其一直都被視為研究青年馬克思早期思想及其思想轉變的重要文本。在《導言》中，馬克思順承“宗教—政治—哲學—人的高度”的批判邏輯，提出關于宗教解放、政治解放、哲學解放、人的解放的遞進觀點，文章最后以“哲學不消滅無產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身”[1]18收尾，最終將“消滅這個敵人”（政治解放）、“消滅哲學”（哲學解放）的任務落腳到“消滅自身”（人的解放）上，這也是無產階級形象及任務在馬克思那里的首次文本出場①。“消滅自身”是無產階級的任務。有學者認為，馬克思通過《導言》宣告“無產階級”的“出場”并將無產階級確立為擔負人類解放的歷史主體，承擔著“消滅自身”的任務是一件“突然”的事情[2]。也有學者提出《導言》中無產階級思想并非“橫空出世”[3]。因此，馬克思在何種背景下形成的“消滅自身”論斷？馬克思是如何謀篇布局進行論述，最后得出“消滅自身”的論斷？“消滅自身”的提出彰顯了何種精神實質？對這三個基本問題的論述是為厘清確證無產階級的出場和“消滅自身”論斷的提出并非偶然而是必然，有利于回擊國內外學者認為《導言》屬于馬克思早期文本而“不成熟”“不科學”的質疑，這也為深入解讀馬克思后續在《哲學的貧困》中提出的“消滅一切階級”[1]655、與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的無產階級“消滅了它自己這個階級的統治”[4]53等論斷提供了邏輯線索。

一、馬克思“消滅自身”論斷的形成因由

與寫于1845—1846年標志著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正式形成的里程碑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和發表于1848年標志著馬克思主義問世的綱領性文獻《共產黨宣言》不同，《導言》寫于1843年，是馬克思為早期代表作《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寫的統領性概要，這一時期的馬克思還沒有完全褪去早期家庭的影響和年輕氣盛的個性。正是因為馬克思處于人生的這個年齡節點，國內外一些學者以馬克思當時年紀尚小、經驗尚少、閱歷尚淺為由，以為馬克思提出的“消滅哲學”從而“消滅自身”這種“對無產階級世界歷史作用的考察是通過一種純思辨的方式得到的”[5]91，雖然這個觀點經過諸多學者的反復駁斥最終證明是錯誤的，但是從側面反映出馬克思寫作《導言》的年齡、時間成為后來研究者的重要評價因素。“消滅自身”體現了青年馬克思充滿政治哲學理想的激情表達和對現實革命道路的直接揭示，這與馬克思早年的成長背景、思想轉變以及當時德國的現實狀況緊密相關。

一方面，“消滅自身”論斷的提出在表達風格上延續了青年馬克思的浪漫文學習慣。“消滅”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MEGA1的德語原文中是“aufheben”（動詞，名詞形式為“aufhebung”）[6]，“aufheben”有廢除、宣告結束的含義，在英文版的《導言》中，“消滅”則英譯為“abolished”，包含著取代、代替的意思。從字面上看，“消滅”一詞對于當時年僅25歲的青年馬克思而言多少都有些“大膽”，也因此有學者認為早期馬克思在《導言》中提出的“消滅哲學”是一種具有勇氣和膽識的“驚人之語”[7]。這種“驚人之語”出現的緣由可以追溯到馬克思早期受浪漫主義影響而產生的文字風格和表達習慣上。在波恩大學時期，受當時萊茵地區浪漫主義主流思潮的熏陶和“父親般的朋友”路德維希·馮·威斯特華倫浪漫主義的感染，加之當時個人感情生活的助力，馬克思在這一時期創作了許多富有創造力而又具有典型浪漫主義諷刺色彩的詩歌。如1837年，馬克思在父親生日之際獻給其自己寫作的詩冊，其中，“面對著整個奸詐的世界，我會毫不留情地把戰挑，……那時我就會象上帝一樣，在這宇宙的廢墟上漫步；我的每一句話都是行動，我是塵世生活的造物主”[8]668-669，這首詩就是波恩大學時期馬克思浪漫主義風格在文學作品上的集中體現。有學者提出浪漫主義是馬克思早年思想發展的內在邏輯線索之一，認為浪漫主義構成了馬克思自我意識哲學、理性國家主義乃至異化勞動理論等數次哲學轉向背后的思想一致性[9]。雖然這種浪漫主義隨著馬克思后來轉向黑格爾理性主義而開始淡化直至最終放棄，但是這種文字風格在馬克思后續的寫作中都有所體現。譬如，這種表達習慣還見之于《導言》中“摧毀當代政治的普遍障礙”[1]14“必須成為一切”[1]15等地方，從這些用語中無疑能嗅到青年馬克思充滿理想激情的革命樂觀主義。除此之外，《導言》中“虛幻的花朵”“虛幻的太陽”“敷粉的發辮”[1]4等隱喻的出現也是馬克思浪漫主義文學習慣的保留與延續，“他后來的很多著述都是用一種極為生動活潑的風格寫成的”[5]35，馬克思后期的作品中也大量涌現著辭藻浪漫卻又極具現實用意的隱喻，這都是青年馬克思浪漫主義文學習慣在著作中的揚棄與呈現。需強調，在這里只是說明馬克思在文字表達習慣上保持著這種風格，并不意味著其思想實質或者思想傾向仍是浪漫主義的。正是在這種寫作習慣和文字風格下，馬克思才將無產階級承擔著解放全人類而最后解放自身的任務表達為“消滅自身”。

另一方面，“消滅自身”誕生于青年馬克思思想的轉型嬗變時期，在實質內容上體現了現實的革命指向。一般認為，青年馬克思與浪漫主義的區分發生于《萊茵報》時期，但也有學者提出不同的看法，認為大學時期的馬克思即已與浪漫主義區分開，在《萊茵報》時期，馬克思展開了對浪漫派的自覺批判[10]。后者的觀點不無道理，實際上，馬克思浪漫主義情懷的松動在1837年就有苗頭。在柏林大學時期，馬克思看到了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巨大差距，他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在實體的私法的結尾部分，我看到了全部體系的虛假，體系的綱目近似康德的綱目，而執行起來卻完全不是那樣。這又一次使我明白了，沒有哲學我就不能前進。”[8]13這也是后來馬克思決心拋棄康德、費希特的浪漫主觀主義轉向黑格爾哲學的緣由。尤其在1837年春馬克思因病休養期間，他研讀了黑格爾的全部著作，這促使他的思想迅速向黑格爾哲學轉變，加之與“博士俱樂部”的密切往來，馬克思實現了與青年黑格爾派的結合[11]124-125。而這種不得不把“所憎惡的觀點變成自己的偶像”[8]16的思想轉變在面臨“物質利益難事”的時候分崩離析。馬克思看到了為普魯士政權辯護的黑格爾法哲學并不能解救自己的精神危機，這也是他為何在《導言》中提出“消滅哲學”直至“消滅自身”的現實因由。1842年10月16日，《萊茵報》第289號上刊載了馬克思的《共產主義和奧格斯堡“總匯報”》一文，這篇文章同《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一樣寫于1842年10月，而《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往往被視為馬克思“后來研究政治生活的經濟基礎、揭露商品拜物教秘密的最初動因”[12]，是他轉向思考現實“物質利益難事”的直觀證明文獻。在《共產主義和奧格斯堡“總匯報”》中，馬克思直指奧格斯堡沒有自己的理性、觀點和良心，展現出搖擺不定的立場，并提出“掌握著我們的意識、支配著我們的信仰的那種思想（理性把我們的良心牢附在它的身上），則是一種不撕裂自己的心就不能從其中掙脫出來的枷鎖；同時也是一種魔鬼，人們只有先服從它才能戰勝它”[13]134，說明要克服推翻一種錯誤觀點的影響而接受正確理論的指引并非易事，需要掙脫枷鎖、戰勝“魔鬼”。馬克思的這段論述同《導言》中關于“消滅自身”論斷的提出有兩個層面的相似之處。其一，語義表達相似。“不撕裂自己的心就不能從其中掙脫出來”“人們只有先服從它才能戰勝它”[13]134的語義邏輯同《導言》中“不消滅無產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身”[1]18的闡述在結構表達上具有異曲同工之處。其二，論述邏輯相似。馬克思在《導言》中批判當時歐洲以英法為代表的國家雖然在政治和經濟上走在前列，但是在哲學思想上還不如當時的德國，在這一點上，“德國是這些國家的理論良心”[1]11。但以黑格爾法哲學為主導的德國哲學依然存在歷史局限性，因此，要克服擺脫黑格爾法哲學的影響就必須“消滅哲學”，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消滅自身”。從這兩個相似之處來看，在1842年《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關于“消滅自身”的觀點就已經呼之欲出，毋寧說，這是“消滅自身”論斷出場的前兆。

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在1843年3月至10月寫作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當中并沒有提到無產階級“消滅自身”，而在同年10月至12月寫作的《導言》中才將落腳點放在了“消滅自身”上。戴維·麥克萊倫（David McLellan）在《馬克思傳》中也認為，《導言》的大部分觀點實際上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當中已經呈現，“把無產階級作為未來社會的解放者”是《導言》“極富創新性的強調”[5]83。此間究竟發生了什么讓馬克思產生這樣的結論？1843年9月，一封馬克思寫給阿爾諾德·盧格（Arnold Ruge）的信或許能夠給這個問題提供一些線索，這個時間恰好是《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準備收尾，《導言》即將開始寫作的過渡節點。在信中，馬克思直接表明“要對現存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判”[14]7的態度，并且提出《德法年鑒》要以“對當代的斗爭和愿望作出當代的自我闡明（批判的哲學）”[14]10為宗旨傾向。這封信實際上也回答了為何馬克思與曾經的昔日好友盧格在立場上分道揚鑣的緣由，而這個緣由在《導言》中以“消滅自身”論斷的形式被直接表達出來。“消滅自身”論斷的提出，一是表現了馬克思同盧格僅停留在理論批判、尋求政治解放的觀點存在根本分歧。馬克思認為要“把實際斗爭作為我們的批判的出發點，并把批判和實際斗爭看做同一件事情”[14]9，因而宗教、哲學、政治解放的最終目的都應該落腳到人的解放。二是表現了與盧格革命悲觀主義的心態不同。馬克思具有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他在信中提到“一切障礙都能排除”[14]6，這與《導言》中提到的“消滅這個敵人”“消滅哲學”直至最后“消滅自身”相一致。

綜上所述，“消滅自身”既是激情的表達風格，帶有青年馬克思意氣風發、不破不立的灑脫意味，同時又聚焦德國現實、落腳人的解放，彰顯著青年馬克思遠見卓識的革命眼光。因此，不難理解為什么青年馬克思會在《導言》中提出“消滅自身”的論斷。

二、馬克思“消滅自身”論斷的闡述邏輯

馬克思“消滅自身”論斷有邏輯嚴密的論證過程，而非“突然”提出。在《導言》中，“消滅”用于三處，即“消滅這個敵人”“消滅哲學”和“消滅自身”，分別對應了政治解放、哲學解放和人的解放，對宗教、政治、哲學的批判共同構成了人的革命的前提，即馬克思是在提出“消滅這個敵人”“消滅哲學”的基礎上提出的“消滅自身”。

（一）“消滅這個敵人”：人的本質的現實性確認

“消滅自身”的前提在于先確認自身。《導言》開篇，馬克思指出：“就德國來說，對宗教的批判基本上已經結束”[1]3，基于這個已有前提，“對宗教的批判就是對苦難塵世——宗教是它的神圣光環——的批判的胚芽”[1]4。可見，“宗教的批判”是“表”，而“苦難塵世”的揭露是“里”，宗教批判的目的在于揭露德國封建落后的政治制度，“同這種制度進行的斗爭中，……它不是要駁倒這個敵人，而是要消滅這個敵人”[1]6。在此意義上，“消滅這個敵人”指的就是“向德國制度開火”[1]6，這種“消滅”是在現實的人得以確證的基礎之上的“消滅”。然而只有“市民社會的一部分解放自己，取得普遍統治”才能夠最終“從事社會的普遍解放”[1]14，即“解放必須從‘德國人’的政治解放上升到‘人’的普遍解放”[15]，也就是說，“消滅這個敵人”最終要上升到“消滅自身”。

其一，“消滅這個敵人”是“消滅自身”的邏輯前提，而對宗教的批判是“消滅這個敵人”的“批判的胚芽”。可以設想如若沒有以對宗教的批判為前提，馬克思是否還能夠提出“消滅自身”的論斷？歷史沒有假設，但歷史已經就這個問題給出了答案。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在16世紀上半葉的宗教改革中就非常注重發揮民眾的力量，“人民從四面八方來歸附他，不久阿爾施泰特就成為整個圖林根下層民眾反對僧侶的運動的中心”[4]246，以此實現對德國農民的號召并共同用武力反對羅馬僧侶的教會統治。但路德只是用新教代替舊教的統治，并未正確解決問題。馬克思在《導言》中指明：“路德戰勝了虔信造成的奴役制，是因為他用信念造成的奴役制代替了它。他破除了對權威的信仰，是因為他恢復了信仰的權威。他把僧侶變成了世俗人，是因為他把世俗人變成了僧侶。他把人從外在的宗教篤誠解放出來，是因為他把宗教篤誠變成了人的內在世界。他把肉體從鎖鏈中解放出來，是因為他給人的心靈套上了鎖鏈。”[1]12因此，路德并沒有跳脫宗教這個“虛幻的太陽”所映射的范圍，他沒有真正認識到人現實性的“自身”，因而也就無法提出“消滅自身”。也就是說，沒有以對宗教的批判作為“消滅這個敵人”的必要前提，那么“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1]4的邏輯就將不復存在，前提的缺項和邏輯的斷鏈無法得出“消滅自身”的最終論斷。這也是為什么馬克思在《導言》中將落腳點放在“消滅自身”，卻在開篇提出“對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1]3的原因，馬克思是在人的本質的現實性復歸與確認的基礎上，在完整合理且層層遞進的邏輯鏈條中提出了“消滅這個敵人”的前提和“消滅自身”的論斷。

其二，“消滅這個敵人”是“消滅自身”的現實前提。馬克思在《導言》中提出“消滅這個敵人”，一方面是讓德國人民認識到自己悲慘的境遇，另一方面是讓德國人民認識到自己有改變這種困境的能力，因此，他強調：“批判已經不再是目的本身，而只是一種手段”[1]6。在《導言》中，馬克思用“時代錯亂”[1]4“毫不中用”[1]7來形容當時德國制度的落后程度，他認為“德國現狀是舊制度[ancien régime]的公開的完成，而舊制度是現代國家的隱蔽的缺陷”[1]7，對其他現代國家而言是陳腐的東西，“在德國卻被當做美好未來的初升朝霞而受到歡迎”，“那里，正涉及解決問題；這里，才涉及沖突”[1]8。面對如此狀況，德國的精英階級卻只是“牧羊人”[1]5“棉花騎士”“鋼鐵英雄”[1]8，他們對德國現實不痛不癢的批判沒有直擊根本政治制度的要害，即沒有上升到“消滅這個敵人”的高度，而這種落后的政治制度和碌碌無為的統治階級共同造成了德國民眾的悲慘命運。馬克思通過對德國政治制度的揭露讓德國民眾真正看到在“虛幻的花朵”“虛幻的太陽”消失以后自身究竟處于何種壓迫之中、何種苦難之下，使其看到自己人的本質“具有真正的現實性”[1]3，由此呼吁德國人民覺醒“給敵人以打擊”，讓他們不再“自欺欺人和俯首聽命”，不再“承認和首肯自己之被支配、被統治、被占有全是上天的恩準”，“應當讓受現實壓迫的人意識到壓迫，從而使現實的壓迫更加沉重”[1]6。同時，馬克思還指出德國民眾能夠通過發揮自己的現實性力量來改變現狀，效仿英法等其他現代國家的革命運動中無產階級展現出的巨大潛力，由此使“我們的統治者們害怕”[1]5。馬克思正是通過這樣的論述確證了人的本質力量的現實性彰顯，向德國公眾說明了其自身具有“消滅這個敵人”的任務和現實性力量，這也是最后能夠提出“消滅自身”論斷的現實前提。

（二）“消滅哲學”：實踐哲學的物質力量轉化

“消滅哲學”是馬克思解決觀念與現實之間關系問題的哲學探索。關于“消滅哲學”，有學者認為“消滅哲學”完全是由翻譯問題而造成的錯誤提法，正確的應該是“揚棄哲學”[16]。而大部分學者就“消滅哲學”的討論，則集中于其究竟是要消滅德國舊哲學、迄今為止的德國哲學[17]，還是要消滅西方普遍意義上的傳統思辨哲學[18]。對此，學術界作出了一系列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爭論探討，至今沒有“一錘定音”的“參考答案”。然而，學術界雖然對此有分歧，但是對于“消滅哲學”的最終指向是“消滅自身”卻有著殊途同歸的共識性結論。即認為無產階級通過“消滅哲學”才能“消滅自身”，進而最終實現自身和全人類的解放[19]。由此看來，“消滅哲學”同樣也是“消滅自身”的前提。

從“消滅哲學”指代的是消滅德國舊哲學，尤其是黑格爾思辨哲學的立場出發，可以看到，馬克思之所以要在指明“消滅”德國制度“這個敵人”的基礎上提出“消滅哲學”，一是由于當時德國的意識形態家們僅停留在純粹的思辨哲學批判上而脫離現實斗爭，二是為向德國民眾提供“解放的頭腦”[1]18，為“消滅自身”做準備。

其一，“消滅哲學”提出了哲學的實踐向度。黑格爾法哲學是建立在德國落后的現實基礎上的純粹思辨哲學，它為普魯士王國的合法性統治進行了符合當權者根本利益的理論演繹和精神辯護。馬克思正是看到了德國哲學的落后與這種哲學立場同德國民眾的相悖，于是對德國哲學的態度實現了從大學時期“首先渴望專攻哲學”[8]10“沒有哲學我就不能前進”[8]13到《導言》中“消滅哲學”的深刻轉變。德國批評家們也看到了德國哲學的落后，但他們只是停留在對德國哲學的純粹思辨批判上。馬克思認為“批評家可以把任何一種形式的理論意識和實踐意識作為出發點”[13]417，并以“實踐意識”和“理論意識”為劃分，將當時的德國批評家們分為了實踐政治派和理論政治派。一方面，以自由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為代表的實踐政治派要求的對“哲學的否定”雖然是一種正確訴求，但他們認為理論上的斗爭毫無意義，以為“背對著哲學”“對哲學嘟囔幾句陳腐的氣話”就完成了對哲學的否定，沒有將理論上的哲學經過實踐使“哲學成為現實”，因而也“就不能夠消滅哲學”[1]10。另一方面，以青年黑格爾派為代表的理論政治派停留于“哲學提供的結論”[1]10，這是一種脫離現實革命意義的理論批判性斗爭而非革命實踐性斗爭，是一種以為“不消滅哲學，就能夠使哲學成為現實”[1]10的純粹思辨幻想。無論是實踐政治派還是理論政治派，他們都沒能走出對黑格爾法哲學純粹思辨批判的窠臼。對此，馬克思提出：“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1]11，“對思辨的法哲學的批判既然是對德國迄今為止政治意識形式的堅決反抗……這種課題只有一個解決辦法：實踐。”[1]11可見，馬克思所說的“消滅哲學”并不意味著將德國哲學“化為烏有”，而是要“消滅”德國哲學作為純粹思辨的存在，同時去發揮實踐哲學的現實性作用，即不是“解釋世界”而是“改變世界”的作用。

其二，實踐哲學的物質力量轉化。如果說“消滅這個敵人”的提出，是讓德國公眾認清自身苦難的根源并意識到自身的斗爭任務，那么“消滅哲學”的提出就是讓德國民眾認清這種枷鎖的精神來源并向德國民眾提供“解放的頭腦”。哲學作為一種理論對革命的實踐具有能動的反作用，而“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1]11，實踐哲學在這個意義上就實現了群眾物質力量的轉化，這是“消滅這個敵人”和“消滅自身”的物質力量來源。同時馬克思也指明了掌握“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的主體是現實的人，至此無產階級的出場已經呼之欲出，因而，他在《導言》中寫道：“無產階級也把哲學當做自己的精神武器；思想的閃電一旦徹底擊中這塊素樸的人民園地，德國人就會解放成為人”[1]17-18，這也就意味著只有在“消滅哲學”的基礎上無產階級才能夠“消滅自身”。馬克思的實踐哲學實際上是關于“人類解放”的哲學，在這里“消滅哲學”就成為“消滅自身”的必要武器前提。

（三）“消滅自身”：無產階級形象及任務的出場

《共產黨宣言》中提出共產黨人和其他無產階級政黨最近的目的是“使無產階級形成為階級”[4]44，也就是說，無產階級并不是“天然”形成的階級，而是“隨著資產階級即資本的發展，無產階級即現代工人階級也在同一程度上得到發展”[4]38，是隨著資本主義現代化大工業發展而被拋入無產者陣營的人的聯合體，這種聯合體在共產黨“一分鐘也不忽略教育工人盡可能明確地意識到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敵對的對立”[4]66的過程中成為有自覺革命意識的階級。無產階級是承擔人的普遍解放任務并“消滅自身”的實踐主體。因此，要探討“消滅自身”就需要清楚“無產階級”是如何出場的，這個答案要追蹤回溯到《導言》中馬克思關于無產階級形象及任務的首次文本出場上來。

無產階級的形象是在“徹底的革命”的意義上出場的。馬克思認為對于德國來說，“徹底的革命、普遍的人的解放，不是烏托邦式的夢想”[1]14，“徹底的革命只能是徹底需要的革命”[1]13，只是當時德國“徹底需要”的前提和基礎都尚不具備，因此，通過“徹底的革命”來實現“徹底的解放”在德國是一個“重大的困難”[1]12。馬克思在《導言》中以自問自答的形式為德國人的解放乃至人的普遍解放指明了方向：“那么，德國解放的實際可能性到底在哪里呢？答：就在于形成一個被戴上徹底的鎖鏈的階級”[1]16，這個階級能夠代表“一切等級解體的等級”和“普遍的不公正”[1]17，是代表“昭彰的罪惡”[1]15“普遍障礙”[1]14的奴役者等級、“全面的對立”[1]17的解放者等級，即“無產階級這個特殊等級”[1]17，無產階級的形象就是在這種“徹底的革命”意義中實現了文本出場。

無產階級的任務又是如何在“徹底的革命”中出場的呢？馬克思認為，德國要進行“徹底的革命”就必須要有“物質基礎”，這個“物質基礎”集中表現為在徹底的政治革命和哲學革命中作為物質力量存在的無產階級。一方面，無產階級作為物質力量能夠實現徹底的政治革命，即“消滅這個敵人”。馬克思指出：“在德國，不摧毀一切奴役制，任何一種奴役制都不可能被摧毀。徹底的德國不從根本上進行革命，就不可能完成革命”[1]18，在這里，“摧毀一切奴役制”指的就是“消滅這個敵人”，而要“消滅這個敵人”就必須“鼓舞物質力量去實行政治暴力”[1]15，也就是鼓舞以徹底的理論武裝頭腦并轉化為物質力量的群眾去推翻德國的黑暗政治統治，這是無產階級任務在徹底的政治革命中的出場。另一方面，無產階級作為物質力量能夠實現徹底的哲學革命，即“消滅哲學”。“徹底的理論”一經掌握群眾就轉化為物質力量，馬克思將“徹底的革命”與“人的解放”聯系在一起，而對于這個“解放”來說，哲學是“解放的頭腦”，無產階級是“它的心臟”，[1]18這就決定了掌握群眾從而使其變成物質力量的理論不能是空中樓閣的思辨哲學，而是具有現實指向和革命斗爭意義的實踐哲學，只有“徹底的理論”掌握群眾，這個理論才能“徹底擊中這塊素樸人民園地”[1]17-18，這是無產階級任務在徹底的哲學革命中的出場。

總之，“徹底的革命”的目的在于實現“徹底的解放”，而“徹底的解放”要通過“消滅自身”來實現，可以說，無產階級只有實現人的普遍解放并“消滅自身”后才意味著“徹底的解放”。因此，“消滅自身”的論斷無疑也已經彰顯了“徹底的革命”的意味。這種“徹底的革命”的物質力量自始至終就存在于無產階級本身，馬克思就是通過“消滅這個敵人”和“消滅哲學”來喚醒改造人的意識，“意識的改革只在于使世界認清本身的意識，使它從迷夢中驚醒過來，向它說明它的行動的意義。”[13]418這也是馬克思在《導言》中的論證邏輯，即在宗教解放、政治解放、哲學解放的基礎上提出人的解放。有學者提出馬克思在《導言》謀篇布局的論證當中，其邏輯終點是“人的解放”[20]，這個觀點與“消滅這個敵人”“消滅哲學”最終走向“消滅自身”的邏輯相一致。因此，無產階級作為“我沒有任何地位，但我必須成為一切”[1]15的徹底革命階級，“消滅自身”就是這一徹底的革命階級“徹底的革命”任務的提出。

三、馬克思“消滅自身”論斷的精神實質

馬克思“消滅自身”論斷的提出，無疑彰顯了青年馬克思極其寶貴的精神實質，即辯證唯物精神和自我革命精神，這兩種精神也貫穿在馬克思往后余生的革命生涯和理論巨著之中。

一方面，“消滅自身”論斷的提出體現了馬克思的辯證唯物精神。《導言》標志著馬克思徹底完成了向唯物主義和無神論的世界觀和立場的根本轉變，這是學術界的一致共識。《導言》雖然還不是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的完全形態，但實際上也閃爍著馬克思辯證唯物精神的星點光芒。19世紀的三大發現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產生的自然科學基礎，自然科學的發展“宣告辯證法的出場”，并在思維方式上改造和影響著馬克思。[11]38一般認為，1845年春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通過批判費爾巴哈和一切舊唯物主義者忽視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實踐作用的弊端，從而闡明了辯證唯物主義的實踐觀，恩格斯更是稱《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是“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獻”[21]。而在《導言》中，“消滅自身”論斷既肯定了無產階級承擔著解放全人類并最終解放自己的任務，同時也指明了無產階級作為階級社會的產物也必然會走向消亡。這種“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22]22的辯證唯物精神實際上已經在《導言》中以結尾的論斷體現，而它也是馬克思“作為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在實踐中為無產階級鍛造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理論武器”[1]2的開端，無產階級通過解放全人類才能最終解放自己，即“消滅自身”的價值追求貫穿了馬克思革命生涯的始終，是閃爍著馬克思辯證唯物精神的早期論斷出場。

另一方面，“消滅自身”論斷的提出體現了馬克思的自我革命精神。從馬克思的成長背景可以看出，馬克思有一種不同于封建德國氣質的“反叛”精神，他出生于中產階級家庭卻投身無產階級解放，他受到德國舊哲學影響卻敢于沖破傳統理論的桎梏。這種“反叛”精神隨著馬克思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向共產主義的轉變中升華為自我革命精神。“消滅自身”的論斷體現了馬克思“徹底的革命”精神，而“徹底的革命”自然包括向外的現實斗爭革命與向內的自我革命精神。馬克思不僅“通過批判舊世界發現新世界”[14]7，在現實斗爭意義上提出“共產主義革命就是同傳統的所有制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發展進程中要同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4]52。而且還看到“資本主義社會中唯一真正革命的階級是無產階級”[23]，無產階級才是人類解放任務的執行者，是“徹底的革命”的承擔者。這種“徹底的革命”精神體現在即使“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4]43，無產階級雖然會在同資產階級的斗爭中取得勝利，但無產階級自己也會在消滅階級對立、解放全人類以后走向“消滅自身”的自我革命之中。因此，“消滅自身”作為閃爍著辯證唯物精神的論斷，又側面印證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之所以是辯證唯物主義，就在于“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22]22。可以看到，即使是馬克思成熟時期的論述，其自我革命精神實質同樣可以在他的《導言》中找到。

四、結語

“無產階級”并不是馬克思通過先驗主義、主觀主義憑空而生的概念性產物，“消滅自身”也不是隨意扣在無產階級頭上的“烏托邦式”任務，“消滅自身”論斷的提出是以“批判的胚芽”（宗教批判）為前提，順承著“消滅這個敵人”（政治解放）、“消滅哲學”（哲學解放）基礎上提出的人的解放，包含著無產階級承擔著解放全人類最終才能解放自己的終極人文關懷，這既是青年馬克思辯證唯物精神的光芒在早期作品中的閃爍，也是其敢于革命、敢于自我革命的精神實質的精練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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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ormation Causes，Exposition Logic，and Spiritual Essence of Marx’s Assertion of“Self-Abolition”

——Based on a Textual Analysis of the Introduction to the 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

Yu Xinyu

（School of Marxism，Nankai University，Tianjin，300350）

Abstract：The assertion of“self-abolition”is a classic statement made by Karl Marx in the Introduc？ tion to the 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where he argues that the proletariat can only ful？ ly liberate itself by liberating all of humanity. The formation of this argumen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young Marx’s background，intellectual transformation，and the socio-political conditions of Germany at the time. In the Introduction to the 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Marx uses the con？ cept of“abolition”in various contexts—beginning with the“abolition of the enemy”and“abolition of philosophy”—to propose the notion of“self-abolition”. This argument ultimately directs the logic of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liberation towards the liberation of humanity，affirming that the proletariat carries the mission of human liberation and possesses the power to complete this mission. This idea embodies the early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and self-revolutionary spirit of the young Marx.

Keywords：Introduction to the 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Young Marx；“Self-Aboli？ tion”；Human Liberation

①這里指的僅僅是馬克思所有著作當中“無產階級”的首次文本出場，因為本文僅從邏輯梳理的角度借助“無產階級”在馬克思著作當中的文本出場來討論“消滅自身”論斷的提出，因此“無產階級”概念本身于何時何處首次出現不在本文的討論范疇之內，不作過多贅述。有觀點認為魏特林在1842年12月出版的《和諧與自由的保證》中已經出現了“無產階級”的提法，但此時并沒有被當作一個概念加以使用，因此，不能由此推出馬克思在《導言》中的“無產階級”概念出自魏特林。

責任編輯：張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