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心雕龍》文體史在歷時與共時、自律與他律、尊體與破體、分體與合體、古體與今體的多維律動的思維張力中運思。其構筑了歷史敘事與邏輯推演統一、文體形式與文化意蘊貫通、分體文學史與文學通史互補、文體原理與針砭時弊兼濟、舊說與新論折中的文體史論言說的普遍結構模式,保證了歷史敘事的穩定性、持續性、發展性和整體性,彰顯著鮮明的民族思維特質和獨特的價值取向。深入剖析劉勰文體史話語生成的思維路徑,有助于揭示中國古代文體史運思的一般性思維特征。
[關鍵詞]文體史敘事 運思方式 思維張力 多維律動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項目“歷代文章分體文論輯要”(23FZWB004)
[作者簡介]賈奮然,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北京 100089)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5.02.009
文體史是依據一定的文體觀和文體史觀,對文體發生演化中相關史料和經典作家作品進行選擇、衡論,并依據其內在承繼、背離、斷裂、漸變等關系連綴整合,構成具有歷史和邏輯關系的文體整體性脈絡的歷史。中國古代文體史受到史部目錄學“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學術思想的深刻影響,晉代總集按體選文、依體序說,大體建構了各體文章的經典秩序,文體史雛形初步形成。劉勰《文心雕龍》“論文敘筆”二十篇首次系統地對中國古代三十多類文體源流演化的歷史絡脈進行鉤沉,衡論各體文章的經典文本,邏輯推演文體的一般性理論,建構了規模宏大的文體史話語體系。學界對《文心雕龍》文體史整體形態研究較薄弱,目前尚未見對其文體史整體運思方式之探究。
本文依托《文心雕龍》文體史話語整體形態,分析劉勰文體史運思的內在張力和多維律動,深入剖析其文體史生成的思維路徑,這有助于揭示中國古代文體史運思的一般性思維特征。
一、歷時與共時的雙向互動
《明詩》云:“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可監;撮舉同異,而綱領之要可明矣。”[1]67劉勰此語與《序志》所云“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的議論文體的體例相互闡發[1]727。“鋪觀列代”是“原始以表末”與“選文以定篇”融合的歷史敘事方法,即在甄選文體發生學史料和經典作家作品的基礎上,通過詮釋、衡論文本價值,在縱向維度上把握文本間復雜的歷史聯系,鉤沉文體演化發展脈絡,這是對文體“情變之數”的把握,是歷時維度的思維方法和敘述方法。“撮舉同異”則要融合“釋名以章義”與“敷理以舉統”的路徑,通過橫向比較,辨析典范文本同異,推演文體的名稱內蘊和“綱領之要”,在共時性維度上建構文體的普遍原理。
劉勰的文體史將歷史敘述與理論建構結合,體現了歷時思維與共時思維的雙向運動。文體史話語中的典范文本同時具有歷時價值和共時價值。在歷時性上,經典文本因具獨創性和范型意義而成為特定文體史中的重要鏈接點,它們是特殊的“這個”,或肇始了新的文體觀念,或開啟了新的題材領域,或拓展了新的表現方式,或促進了體式更新變化,在文體史上獨放異彩。但典范文本的獨特性并不表明它與其他文本不關聯,其文本結構不可避免地帶有前代文本遺跡,又對未來文本產生潛在影響,即劉勰所云“能攀于前修”而又“克光于后進”(《才略》)[1]700。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說:“現存的藝術經典本身就構成一個理想的秩序,這個秩序由于新的 (真正新的) 作品被介紹進來而發生變化。這個已成的秩序在新作品出現以前本是完整的,加入新花樣以后要繼續保持完整,整個的秩序就必須改變一下,即使改變得很小;因此每件藝術作品對于整體的關系、比例和價值就要重新調整了;這就是新與舊的適應。”[2]2劉勰建構的文體史正是由這樣眾多的典范文本構成的理想秩序,在文體史敘事中,任何獨創性經典文本的加入都使得整體秩序產生微妙震動,并在新與舊的秩序調整中重新獲得平衡。經典文本彼此構成繼承與轉化、交叉與滲透、漸變與突變、背離與解構等復雜關系,它們共同作用而構筑文體史脈絡的整體態勢。在共時性上,經典文本的獨創性并未瓦解共時結構,反之,其獨特價值建構了文體史的某些穩定質素,因被后世承傳而轉化為普遍性特征。如《明詩》云:“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1]67張衡四言詩之典雅,嵇康四言詩之潤澤,張華五言詩之清新,張協五言詩之華麗,此皆詩人獨特才性的表現。在歷時軸線上,他們的詩歌各具異采,但同時他們又以獨特才性的創造參與了詩歌共時性建構,其詩歌各自獨特的雅、潤、清、麗成為古典詩歌普遍體勢特點。劉勰將歷時脈絡中的文本轉換到共時平面上來,確定了它們的普遍價值建構意義。
文體史敘事中的歷時思維與共時思維處于相互滲透、轉化的運動中。一般而言,共時性的文體理論建構要建立在對歷時性的文體史整體的總結提煉和抽象演繹的基礎上;反之,歷時性建構要得到共時觀念支持才能完成。陶東風說:“盡管理論的(邏輯的)抽象應當在歷史的觀察之后,但實際上沒有邏輯的和理論的框架和術語作起點,歷史研究根本無法開始。”[3]55這構成了一種歷史與邏輯的矛盾性和悖論性之循環,也印證了文體史建構中共時與歷時相反相成、相涵相涉的關系。如“釋名以章義”“敷理以舉統”是出于“原始以表末”“選文以定篇”的歷時性推演基礎上的理論建構,但在思維層面上,它們始終作為基本觀念貫穿在對史料選擇、作品衡論和歷史脈絡的整體勾勒中。劉勰的文體史建構經歷了從歷時推演的文體史脈絡到共時邏輯演繹的文體理論生成的過程,同時又將邏輯推演結果貫穿到文體的歷史敘事中,文體史和文體理論構成了相互依托支撐的整體性關系,即共時性思維所建構的文體理論雖然出現在歷時性的文體史敘事后,但實際上在思維層面作為邏輯起點也始終貫穿在文體史敘述的完整過程中。
二、自律與他律的顯隱相成
“文體是指一定的話語秩序所形成的文本體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評家獨特的精神結構、體驗方式、思維方式和其他社會歷史、文化精神。”[4]1文體運動變化受到兩方面因素制約:其一,作為文體話語秩序的內部因素的自我沖突而推動文體演化,這是文體發展的自律性因素;其二,政治、經濟、哲學、宗教、文化等社會因素,作家的個性才能、心理結構和精神結構等主體因素,兩者作為潛流推動著文體演化,這是文體發展的他律性因素。
劉勰的文體史極力展現各類文體的語言秩序及其發生演化、運動變化的歷史脈絡,已形成較自覺的自律性文體史話語建構路徑。《通變》云: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1]519
文體運動是常和變的辯證統一,各類文體有相對穩定的名稱和寫作之理,歷代因承相襲,構成了貫通性的文體史脈絡,此所謂“常”;作家在“有常之體”的基礎上“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促進“文辭氣力”變化和文章體式變革,構成了發展性的文體史脈絡,此所謂“變”。文體在“常”與“變”的對抗融合中自我演化,“常”是文體貫通性的整體秩序建構的質素,“變”則是推動文體更新發展的動力。劉勰勾勒各類文體的體式嬗變,如詩歌從“雅潤”的四言詩向“清麗”的五言詩的變化(《明詩》),賦從“體國經野”的大賦向“觸興致情”的小賦的變化(《詮賦》),頌文由“宗廟之正歌”向“野誦之變體”的變化(《頌贊》),誄文由“讀誄定謚”之“古式”向“序述哀情”的“后式”的變化(《誄碑》),論文由“述圣通經”的經論向“校練名理”的玄論變化(《論說》),并在此基礎上抽演各類文體的一般性規則,單個文體內部體式嬗變貫穿了傳承性新變和共通性常理的對立統一。
文體與文體之間的體式嬗變也體現了常變之理。劉勰沒有建構文體通史,但他常勾連各體之間的源流關系,力圖使分散于“論文敘筆”二十篇中的分體文學史整合成具有關聯性的文體史整體。如《辨騷》云《離騷》“固已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1]45,《詮賦》云“然賦也者,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1]134。騷承繼了詩的風雅傳統,又“自鑄偉辭”,自創新體;賦則融合《詩》“六義”之賦的手法和騷之富麗體式,獨立成體:詩、騷、賦三體之間構成具有內在傳承發展的歷史脈絡。又《詔策》云:“漢初定儀則,則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1]358“戒敕為文,實詔之切者”[1]360,“詔書”出于“命”,“戒敕”又是詔書的分支。《議對》云對策、射策皆“議之別體”[1]439,是從政議中分化的新文體。
文體發展有自身相對獨立的演化脈絡,但并非封閉的自我運動,而是始終與外部世界保持流通。時代文化變遷、作家才性變化等眾多因素都對文體的更迭、運動發揮著重要作用。《時序》云:“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者。”[1]671文體嬗變與文化流轉具有表里互動、互促的關系,作為“歌謠文理”的文體形式是表層結構,而時代文化則是推動文體運動的深層結構。文體作為審美形式承載著特定時代的歷史文化內涵,隨著文化變遷,文體形式也將隨之震蕩、新變。如《論說》云:“戰國爭雄,辨士云踴;從橫參謀,長短角勢……至漢定秦楚,辨士弭節。”[1]328-329在戰國七雄爭霸的時代風云中,縱橫之士馳騁政術,說體達到鼎盛;至漢滅秦、楚,統一天下,在中央集權的官僚政治體制下,游說之士就沒有用武之地了,即使有善辨之徒活躍于皇帝殿前,他們也不過是見風使舵者,不敢觸犯龍顏而發表真知灼見,說體趨于衰微。又《銘箴》:“斯文之興,盛于三代。夏商二箴,余句頗存。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虞箴》一篇,體義備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絳諷君于后羿,楚子訓民于在勤。戰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1]194(范注本原作“及周之辛甲百官箴一篇,體義備焉”。今據孫云唐寫本改。)箴文興盛于三代的政治文化中,西周重視“敬德保民”,確立“官箴王闕”的政治制度,箴君文化興盛,箴文隨之得到充分發展。春秋時期,周朝統治衰微,不重修德,箴文由箴君發展到箴臣,衰而未絕;戰國時期,道德淪喪,君王好大喜功,頌贊類銘文興盛,箴文就萎縮了。可見,文體雖然有自身的承傳演變系統,但歷史文化變遷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著文體的盛衰更替,特別是在文學尚未獨立的先秦兩漢時期,政治文化的他律性因素往往起著決定性作用。
劉勰還注重主體因素在文體話語建構中的作用。相比政治文化因素,作家對文體的影響更直接,社會文化因素最終要通過作家才能真正影響到文體形態。首先,作家的社會處境深刻地影響著特定文體形態的興衰。如《時序》云:“逮孝武崇儒,潤色鴻業,禮樂爭輝,辭藻競騖:柏梁展朝宴之詩,金堤制恤民之詠,征枚乘以蒲輪,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孫之對策,嘆倪寬之擬奏,買臣負薪而衣錦,相如滌器而被繡。于是史遷壽王之徒,嚴終枚皋之屬,應對固無方,篇章亦不匱,遺風余采,莫與比盛。”[1]672漢武帝時期獨尊儒術,文士受到重用,他們的文學才華在不同政治情境中得到充分施展,這直接推動了辭賦繁盛,奏議、對策等公牘文也得到極大發展。
其次,作家獨特才性和心理結構直接影響文體史形態,如《雜文》:“自七發以下,作者繼踵。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及傅毅七激,會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張衡七辨,結采綿靡;崔瑗七厲,植義純正;陳思七啟,取美于宏壯;仲宣七釋,致辨于事理。”[1]255七是一種模式化明顯的文體,作家寫作多依循其基本體式,但由于作家各自發揮主體才性,形成了七文史豐富多彩的面貌。最后,作家才性對體式的突破,則促進了文體更新發展。如潘岳才性尤善哀誄文,其誄文“巧于序悲,易入新切”[1]213,哀辭“慮善辭變,情洞悲苦”[1]240,促進了哀誄文之新變。
劉勰文體史敘事兼顧自律思維和他律思維,既鉤沉文體形式的內在傳承和發展歷史,又詮釋文化學因素和作家主體因素對文體史話語的潛在影響。劉勰在顯性層面上建構文體演化的內在脈絡,又揭示社會歷史、作家才性作為隱性因素對文體演化的推波助瀾的作用,將文體演化與文化變革、主體個性結合進行綜合敘事,建構了以文體形式為主脈,兼顧社會、才性等文學活動其他重要因素的文體史敘述的普遍模式。
三、尊體與破體的對待立義
劉勰的文體史滲透著“尊體”與“破體”雙向思維的對待立義。“尊體”強調文體規范性,嚴守文體界域,維護文體純粹性、獨立性和穩定性,保證了文體存在的歷史延續性;“破體”則是打破文體固有規范,突破文體界域,強調文體與文體之間的交叉性、互滲性和融合性,促進了文體的更新發展和突破性新變。“尊體”與“破體”在文體演化中是相反相成的力量,它們之間相摩相蕩、相推相移,兩者只有保持合理張力,才能建構文體秩序,促進文體穩定發展。
劉勰“論文敘筆”建構了中國古代三十多種文體的經典秩序,通過歷史推演和邏輯抽象詮釋文體的名稱內蘊和基本體要,表現出鮮明的“尊體”意識。從先秦迄于魏晉,中國古代文體類型大體形成,各類文體的創作成果需要得到理論總結和歸納;而在劉勰生活的南朝,文人追新逐奇,摒棄傳統,不遵循文體體要,導致文體混淆、文體解散。劉勰“尊體”觀念本于自覺的文體意識,也出于拯時救弊的需要。文體有穩定名義和維持其存在的基本內質,隨著時代變遷,其內質或多或少地發生改變,但核心質素要保持相對穩定性,否則這種文體也就名存實亡或被其他文體取代了。前代生成的經典秩序為后世文體發展提供了必要的先在歷史經驗和文學文化傳統,這是文體發展的必經路徑。《通變》云:“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1]519各類文體名稱和寫作綱領具有傳承發展的相對穩定性,這是在寫作中應大體依據和遵循的;但基于前人“故實”基礎上的突破創新,才能促進文體的穩定發展。劉勰常將兩體合論,詮釋它們在文化來源、寫作對象、體要體式、功用目的等方面的同異,其旨趣在辨體明義,此亦尊體意識的表現。如《銘箴》:“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1]195《哀吊》云哀辭“情主于痛傷,而辭窮乎愛惜”,吊文“正義以繩理,昭德而塞違”[1]240-241,銘、箴、哀、吊各有不同特性,不能混同。
劉勰雖極力辨明文體體要,強調“得體”,但并不認為各類文體之間壁壘森嚴,不可逾越。他充分體認了文體與文體之間互涵互涉、交叉滲透和互促轉化的關系,表現出“破體”思維。首先,文體與文體之間的滲透融合可促進文體的創新發展。文體由處于主導的核心質和復雜多變的邊緣質構成,而在邊緣質上則與其他文體交叉重疊。作家在遵循文體固有體式的基礎上,吸收、借鑒、融合其他文體的表現手法,則可豐富文藝表現力,促進文體更新發展。如《誄碑》云:“詳夫誄之為制,蓋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覿,道其哀也,凄焉如可傷:此其旨也。”[1]213-214誄文的核心特點是敘述死者德行和抒發哀情,亦可吸收傳記的敘事方法和頌的頌美手法,獲得綜合性言說方式。又《哀吊》云:“潘岳繼作,實踵其美。觀其慮善辭變,情洞悲苦,敘事如傳;結言摹詩,促節四言,鮮有緩句,故能義直而文婉,體舊而趣新,金鹿澤蘭,莫之或繼也。”[1]240潘岳的哀辭采用四言詩抒發情感,融合傳記方法敘事,又用悲苦之情突破了四言舒緩體式,創新了以短促四言句式表達哀情的寫作模式,這種文體的交叉借鑒和創新改造,極大地豐富了哀辭的表現力。其次,文體與文體之間的碰撞融合促進新文體誕生,這是文體演化的重要路徑。如《祝盟》:“漢代山陵,哀策流文;周喪盛姬,內史執策。然則策本書贈,因哀而為文也。是以義同于誄,而文實告神,誄首而哀末,頌體而祝儀,太祝所讀之贊,因周之祝文也。”[1]177漢代哀策文是皇室葬禮中產生的新文體,是祝、頌、誄、贊等多種文體融和的結果。又“中代祭文,兼贊言行。祭而兼贊,蓋引伸而作也”[1]177,漢魏祭文是祭奠親友的文體,是祝、贊碰撞而生的新文體。《論說》:“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1]326政論與議、說相符,經論與傳、注相參,史論與贊、評同類,文論與序、引同法,論體在與其他文體交叉中促生了諸多新分支。
劉勰將“尊體”思維與“破體”思維在對立中統合,提出以本采為地、契會相參的文體發展原則。[5]128《定勢》云:“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雖復契會相參,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1]530文體各有“本采”,這是文體的基本內質;而文體的更新發展則是在“本采”的基礎上融合其他文體特性而獲得的新面貌。換言之,在文體發展中,“破體”要以“尊體”為前提,“破體”若悖離“本采”,就會導致文體解散。如《銘箴》云:“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長也。”[1]194東漢出現碑、銘融合現象,銘文多長序短銘之變體,長序吸收碑文散體寫法記敘人物事跡功德,篇末加入四言韻語之銘文,升華序文頌揚美意。蔡邕《朱穆鼎銘》將“破體”推向極致,以碑文的散體敘事代替銘文韻語,完全消解銘文“本采”,導致銘碑混淆,銘義消亡。
金代王若虛云:“或問‘文章有體乎?’曰‘無。’又問‘無體乎?’曰‘有。’‘然則果何如?’曰:‘定體則無,大體須有。’”(《文辨四》)[6]236劉勰對各類文體規范基于“大體”“大要”“大概”的意義上,這種“尊體”觀念不是恪守僵化教條,而是在“有體”和“無體”之間保持張力,這為文章“破體”提供了空間。
四、分體與合體的互補共構
《文心雕龍》文體史體現了“分體”與“合體”思維的聯動會通。劉勰“論文敘筆”建構了以文章流別為主綱,以作者作品為輔線,兼顧社會文化和作家才性分析的分體文學史的敘事模式。分體文學史能較完整和清晰地呈現各類文體源流演化的歷史脈絡及其基本體要,將三十多類文體合著于“論文敘筆”二十篇中,也可使讀者大體窺見中國古代文體演化發展的全局面貌。但“分體”敘述模式不可避免地帶來一些局限性,如將作家分割在不同文體史中,難以呈現作家創作的整體面貌;將文體分置于各體史中,難以呈現同一時代文體演化的整體面貌及其內在互動關系;將體要分置于各文體話語中,則難以建構整體的文體理論。劉勰亦洞悉“分體”思維的局限性,自覺運用了“合體”思維,將“分體”與“合體”互補相濟而形成較完善的文體史話語形態。
其一,通過發生學和本體論詮釋,建構道—經—文—體的文章文體學的完整譜系。《宗經》:“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盟檄,則春秋為根: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內者也。”[1]22-23(范注本原作“紀傳銘檄,則春秋為根”。今據孫云唐寫本改)文體雖各自有不同的源流功用和特殊寫法,但都本于道,根于經,以道、經為本原統攝各體,則形成了綱舉目張的整體文體史脈絡。
其二,通過《才略》《時序》兩篇建構以作家為中心的文學通史,將時代、文體與作家關聯,勾勒同一時代作家群像和單個作家的文體寫作的整體面貌,這種“合體”思維彌補了“分體”思維之不足。如《才略》以作家才性為中心敘述了歷代文學整體面貌。以魏代為例,劉勰描繪了曹丕、曹植、王粲、陳琳、阮瑀、徐幹、劉楨、應瑒、路粹、楊修、丁儀、邯鄲淳、劉劭、何晏、應璩、應貞、嵇康、阮籍等作家構成的群像。他們各自有不同才性,擅長不同文體,如曹丕擅長樂府和論文,曹植“詩麗而表逸”,王粲尤擅詩、賦,陳琳、阮瑀擅作章表、檄文,徐幹以寫賦、論聞名,劉禎作文情采兼善,應瑒學識淵博而有文名,路粹、楊修的筆札、書記工巧,丁儀之論說、邯鄲淳之符命出類拔萃,何晏以《景福賦》光耀文壇,應璩以《百一詩》彰顯志趣,應貞《臨丹賦》文采顯耀,嵇康之議獨出心裁,阮籍之詩獨抒胸臆,這些構成了魏代文學整體面貌。而在劉勰的分體文學史中,這些作家分別在各體文學史中占據顯要位置,《才略》所述魏代作家散見于《樂府》《明詩》《詮賦》《檄移》《章表》《封禪》《書記》《論說》等篇。《時序》篇則立足于時代文化和帝王世系等因素描繪了歷代作家的整體面貌和文學整體風氣。再以魏代為例,劉勰論述了以三曹為首、以建安七子為代表的建安作家群像,概括了“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的建安風骨;魏明帝時置崇文觀,何晏、劉劭文采輝映;正始玄學興盛,“篇體輕澹”,嵇康、阮籍、應璩、繆襲并馳文路。《才略》《時序》相互補充,合論歷代作家的整體面貌、不同時代文體全貌和特定時代文學的整體特點,體現了“合體”意識。
其三,劉勰“論文敘筆”中的《頌贊》《祝盟》《誄碑》《哀吊》《論說》《詔策》《檄移》《章表》《奏啟》《議對》等皆兩體合篇,體現了“分體”與“合體”結合的思維。各篇中的兩體既相互區別又相互滲透,劉勰先分述各體不同的名稱內涵和歷史源流,篇末“合贊”兩者共性,見出先分體而后合體的思維。如《誄碑》贊曰:“寫實追虛,碑誄以立。銘德慕行,文采允集。觀風似面,聽辭如泣。石墨鐫華,頹影豈忒。”[1]215誄和碑是兩種不同文體,誄文出自西周“讀誄定謚”的喪葬禮儀中,后逐漸與禮儀分離,以頌美德行和寄托哀思為主要特點;碑的名稱出自石碑之器,指稱刻在石碑上的文章,用途比較廣泛,如遠古帝王封禪刻碑,宗廟亦有碑文,漢代開始出現墓碑文,則與誄文有相似特點。但墓碑文接近史傳,以“標序盛德”“昭紀鴻懿”為主,同時寄托哀思,與誄文又有細微差別。劉勰合論二體通性為銘德、述哀、重采。通過分合之論,劉勰將分體文學史合成具有內在關聯的文體史整體。
其四,劉勰還在分體文學史中縱向勾連諸體的源流脈絡,又在橫向的文體與文體滲透相參的辨體中關聯諸體,體現了合體思維。如《頌贊》云:“四始之至,頌居其極。”[1]156其詮釋了頌與詩的關系;又贊“大抵所歸,其頌家之細條”[1]159,闡明贊是頌的支流:此縱向關聯文體所構筑的文體史整體脈絡。又《奏啟》云:“自晉來盛啟,用兼表奏。陳政言事,既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干。”[1]424啟是界于奏與表之間的文體,與奏、表有著交叉關系。通過詮釋文體與文體的滲透交叉關系也可將分體文學史內在地關聯成整體。
其五,劉勰在“割情析采”地對各體文章一般作法的理論建構中也體現了合體思維。劉勰的文體史話語沒有止步于各體文章的歷史梳理和理論建構,他在分體的文體史和文體理論的基礎上,抽象演繹了文學的一般性規律,即在對中國古代獨具特色的文章文體史研究的基礎上,建構了具有民族特色的中華文藝理論體系,體現了分體與合體統一的思維路徑。
五、古體與今體的唯務折中
《序志》云:“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1]727劉勰所謂“折衷”亦即“折中”[7]268,是貫穿在《文心雕龍》全書中的普遍思維方法,“折衷”建立在“擘肌分理”的基礎上,通過深入斟酌、剖析諸家之說,取長棄短,兼取調和異質以成新說[8]203。“折”有權衡、裁取、兼顧、交融、會通等意義,是揚棄諸家思想的創新思維。劉勰折中的落點在為文之“理”、為文之“勢”和拯救文弊,“唯務折衷”即吸收前代文化、文論、文學的精髓,結合當下文學實際,在通觀、融合、轉化、創新中建構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學理論。
劉勰的文體史貫穿了古今折中思維。各類文體歷代傳承發展,在特定歷史階段有不同特征,相應生成了不同的文體觀念,而文體共時性理論則建立在對文體和文體觀念的古今之變“唯務折衷”的基礎上。換言之,劉勰對各類文體的一般理論建構要兼取文體在古今發展階段中相對穩定的特點進行理論綜合,以求對歷史生成的文體做出具有概括性和兼容性的“釋名”或“敷理”。劉勰建構的文體理論具有暫時性、開放性和向未來敞開性,需要后人不斷地拓展修正,所有這些都體現了古今折中的思維方法。具體而言,劉勰的文體史“古今折中”的思維路徑表現為四個方面:
其一,考察古今文體之變以折中。如《頌贊》:“原夫頌惟典雅,辭必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敬慎如銘,而異乎規戒之域;揄揚以發藻,汪洋以樹義,雖纖曲巧致,與情而變,其大體所底,如斯而已。”[1]158劉勰對頌的“敷理”是在一般意義上對頌的普遍要義之詮釋,兼取了頌神頌先王、頌君頌臣、頌物詠物的不同體式的頌文特點,是對先秦至魏晉的頌史的“唯務折衷”。所謂“典雅”“清鑠”,既包含了《詩》頌之典懿清明,又籠括了漢魏頌之雍容華采,劉勰通觀頌的古今之變,兼取古頌、今頌之特點,概括出頌文的揄揚發藻、汪洋樹義的普遍要義,這就是運用折中思維對頌的“敷理以舉統”。
其二,考察古今文體觀念之變以折中。如《明詩》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1]65劉勰對于詩的詮釋兼顧了先秦兩漢美刺諷諫的政教詩學與魏晉南朝重情感、重形式的審美詩學,力圖在“故實”和“新聲”之間協調融合。先秦“詩言志”強調詩歌表達宗教性祈求和政治性愿望;漢代儒家正統詩歌觀念確立,《毛詩序》提出“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詩歌功用論和“發乎情,止乎禮義”的抒情觀念[9]270,這是“詩言志”觀念的發展;魏晉時期,文學走向審美自覺,曹丕《典論·論文》提出“文以氣為主”[10]1098,陸機《文賦》提出“詩緣情而綺靡”[10]2013,以審美為核心的詩學觀念逐漸取代以政教為核心的詩學觀念。南朝詩歌“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裴子野《雕蟲論》)[10]3262,走向“任情失正”的道路。劉勰針砭時弊,折中言志、緣情之說,提出“感物吟志”的詩歌觀念,使風雅傳統與審美新聲在更高意義上融合,建構了中國古代以“情志”為核心的文學表現論。這是具有普遍意義的詩歌理論,達到了對詩歌的“理”與“勢”的把握。
其三,考察文體之源以執中。劉勰“唯務折衷”講求兼濟兩端而求中,但他并非不偏不倚的調和主義者,而是兼顧兩端而又有所偏重,對古今文體源流正變的考察更強調反“本”以執“中”,察“源”以執“中”[11]31-32,建構了以五經為本原、兼及子史的文章文體學體系。他認為南朝文學“去圣久遠”“離本彌甚”,主張正末歸本,執正馭奇,在古今融通中建構文體體要。劉勰在通觀、兼顧古今文體之變時,更強調重建文體本原,這并非復古,而是本于拯救時弊的現實關懷,正本清源,為偏移傳統的各體文章提供合理的發展路徑。
其四,在文體的“理”與“勢”和拯救時弊中“唯務折衷”。劉勰力圖把握各體文學的“理”與“勢”,兼取古今文體合理因素折中,以達到對文體客觀規律的把握;但南朝文人多摒棄雅正傳統,導致文體解散,形式主義文風泛濫,這使得劉勰在兼濟古今、追求為文之道時,又對古代文體傳統有所偏重,強調宗經征圣,返回本原。正是在這種特殊的語境下,劉勰雖力圖在傳統和新論之間保持平衡,抽演文學一般規律,但出于救弊的現實目的,他又向文學傳統傾斜,體現了在文學規律與拯救時弊之間的折中,這使其理論在現實建構中達到了新的平衡。
結 語
劉勰的文體史運思于歷時與共時、自律與他律、尊體與破體、分體與合體、古體與今體的思維張力的多維律動中。歷時思維鉤沉歷史文體學,共時思維建構理論文體學,兩者雙向互動構成歷史與邏輯統一的文體史敘述結構;自律思維強調文體形式內在通變,他律思維發掘文化學、作家才性等因素對文體運動的潛在影響,兩者交叉融合保證了文體史敘事的脈絡清晰而又具體豐滿;尊體思維嚴守文體界域,維護文體獨立性,破體思維則打破文體固有規范,重視文體互滲性,兩者對待統一詮釋了文體史的延續性和發展性;分體思維較清晰地呈現各類文體源流演化的歷史脈絡,合體思維則勾連諸體縱向橫向關聯,兩者相輔相成可描繪較清晰、完善的文體史整體脈絡。劉勰文體史運思方式帶有民族思維的普遍特點,體現了歷史性視域、通變性眼光、整體性思維、批判性維度。他在古體與今體、舊說與新論之間權衡裁取、兼顧會通,又強調返本執中、正本清源,在文學之理與針砭時弊之間保持了新的動態平衡,彰顯了文體史的獨特價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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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連秀麗]
The Thinking Mode of Stylistic History Narrative
in "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JIA Fen-ran
Abstract:The stylistic history in "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operates within the multidimensional dynamic tension of thinking across diachronic and synchronic, autonomy and heteronomy, respect for genres and genre-breaking, genre division and genre integration, ancient genres and modern genres, which constructs a universal structural model for the discourse of literary genre history that unifies historical narrative with logical deduction, connects literary genre forms with cultural connotation, complements genre-specific literary history and general literary history, and combines genre principles with criticism of current ills, as well as reconciles old and new theories. This ensures the stability, continuity, development and integrity of historical narrative, highlighting distinct national thinking traits and unique value orientations. A thorough analysis of Liu Xie's thinking path in generating the discourse of genre history is conducive to revealing the general thinking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ancient stylistic history.
Key words:narrative of stylistic history thinking mode thinking tension Multidimensional rhyth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