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簡介:
鄒謹憶,中國作協會員,魯院高研班四十六屆學員,上海大學現當代小說專業碩士,作品發表于《江南》《芙蓉》等刊,多次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載,獲莽原文學獎,入圍《青年文學》城市文學榜單,入選《中國文學佳作選·中篇小說卷》。
一整天,陳娭毑的眼皮跳突突,心思也跟著毛躁躁。往常到得飯點,她簡直是化身女將軍,手持長竹筷,俯身朝水汽深處抄,燙軟的米粉一波三折,沒入碗底高湯,又換玄鐵大勺,舀炸醬、三鮮、青椒炒肉、紅燒排骨、麻辣牛蹄筋……點兵點將,騎馬打仗,灶臺即是她的微型戰場。
食客三三兩兩,澆頭各不相同,又有要面條餛飩的,全憑耳聽心記,確保不出差錯。天長日久,她甚至認下了十數張熟面孔,誰不吃辣,誰不要蔥,誰不放味精。間或有要求加荷包蛋的,她嫌事先煎好的蛋軟沓,情愿就著腳邊的煤球爐,撇一小勺豬板油,起鍋現煎。
多數食客下了單,自覺掃碼付款再落座,少數要吃完抹嘴再付,她一副不當回事的神情,心中卻明鏡似的,從未像今日這般,一忽兒拉住付過款的索看轉賬記錄,一忽兒又拍大腿說叫人吃了白食去了。
好歹捱過高峰時段,陳娭毑坐下歇氣,咕嘟咕嘟灌茶。無端地,她憶起兒子尚不會行路、用布帶縛在背上那年歲,她成日里挎只竹籃,走街串巷去給人包餛飩。好多次,夢里都在掀開濕毛巾,拾一沓餛飩皮,抖落抖落干粉,筷尖試探著舔向碗底的肉泥,一卷,一擠,筷子迅速抽離,餛飩便應聲飛進面前的塑膠框。就不能稍許多放點肉,主家抱怨聲盈耳,一分錢一只呢,包足一塊錢,油星子都看不到。她一路跟人賠笑,手勢絲毫不變。
隔兩年兒子長大,會跑跳了,挺起小胸脯鄭重跟人宣講,我姆媽包的餛飩,肉最多哩,我天天呷,不然哪能長這樣胖咧。事實上,她從來舍不得煮一餐自家吃,兒子也幾乎沒胖過。后來肉價飛漲,上門包餛飩變作兩分錢一只,再后來她在人行道上支開小攤,八只小馬扎團團圍住兩張折疊矮桌,天光到天黑,食客換掉一撥又一撥,終至開起粉面鋪。
是了,陳娭毑想起來,又得要剁肉了,揀三肥七瘦切碎,雙刀并起,剁滿一搪瓷碗,拌薄鹽,接著包餛飩,包完點數,十五只作一小袋,入雪柜冷藏,為晚高峰預備??晒膺@樣想一想都覺累得慌,四肢百骸的氣力給憑空抽了去似的,她心知不該歇這一歇,負重行路時往往不很覺得,擔子放下了,要再背起,卻是千難萬難。
到得六十歲上,經年累月的操勞,早駝了她的背,糙了她的手,粗嘎了她的嗓門,厚沉沉的那頭發倒未見薄,不過也花白了,綁條半尺粗辮,甩到肩胛中央。最開始兒子黏在背上,餓急了會捉辮梢往嘴巴送,她吃吃地笑,將頭扭來扭去不令他捉到,未曾想,眼睛一閉,一睜,大半生已告罄。
她男人陳嗲嗲送完外賣,自對過高樓的陰影中走來,照舊夢游似的笑,佝僂著背,左腳絆右腳地一溜兒小跑,那副窩囊樣兒,時常令她光火。陳娭毑從不掩飾自己的悔與恨,當初為著進城,急匆匆嫁了這么個瘦竹竿,只當他那制藥廠的鐵飯碗顛撲不破,誰料沒幾年下崗,買斷工齡的錢還替人擔保打了水漂,又尋思他家舊宅拆遷會發筆財,卻只分得一套兩居室,兼粉面鋪這爿小小的門面房。
進入新世紀,廿年間一直聞說要再度拆遷,等到前面一排房舍轟然爆破,五十層宏偉大廈豎起,只當才啟幕,誰知已是完結篇。左鄰右舍回想起這些年,日復一日,希冀與憤懣,終于把折損了的心氣尋回,個中有懂法的,遂發動大家伙摁指印上書,將開發商訟至法庭,收梢,各家各戶也就分得一小筆錢,貼補從此缺席的日照。
再過些年,橫幅拉開,高音喇叭循回播放,熱烈慶賀某司大力推進老城區有機更新。她不明有機二字的涵義,女兒說,好比商場售賣有機菜蔬,是不施化肥而淋大糞的,她更聽得糊涂了。不久即有工人前來,搭腳手架,樓頂烙柏油,外墻噴涂如新,聽聞或者還要加裝電梯,只絕口不再提拆遷二字。
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哇,命里無時就莫強求,陳娭毑回回聽陳嗲嗲這樣講都發好大脾氣,覺得自己這一生,白白被他騙了去。實則要說騙,他自己何嘗不是一路上當,早先上單位的當,后面上社會的當??扇诉@一世,不就是活個盼頭?不然那些個成家立業、養兒育女,又圖得了什么?
此際陳嗲嗲瞅她面色不豫,便不近前來討嫌,只將水龍頭擰細,礦泉水瓶中擠出一小團燒堿,捏塊絲瓜絡,蹲到店門口水池邊汰起碗來。汰好的粗瓷海碗疊起來,慢慢高過他脊背,汗洇濕的一片,見出骨節歷歷。
陳娭毑驀地悟出個道理,好死不死這男人,打從在她面前硬氣不起來的那天起,一直在竭力微縮自己,卻不曉得他愈低卑,她愈瞧他不起,弄得男人不似男人,女人也不似女人,可恨,可憐。這樣思忖著,陳娭毑好歹從墻上的掛歷邊角撕下一小方紅紙,口水濡濕了,狠狠摁到兀自跳個不休的眼皮上去。
墻上的石英掛鐘敲響四下,下午四時,隔著板壁,傳來咄咄切菜聲,嗤啦——菜下鍋了,鍋鏟翻幾個來回,撒鹽,淋醬油,嗆水燜煮,關火,裝盤,米飯自大電飯鍋中盛出,壓實,一碗碗摜到桌上來。他們家日日到了這個點才得空吃飯,舊空調是電老虎,此刻早已關閉,萎黃的膠簾綁去兩邊,風扇在墻上來回招搖,回潮剝落的膩子下方,玻璃邊柜缺了一角,以透明膠補齊了,幾缽自制的剁辣椒、酸豆角、榨菜、醬蘿卜皮,引得蒼蠅蒞臨,摩拳又擦掌。
陳娭毑見是慣吃的兩味小菜,茄子豆角、芹菜香干,青辣椒紅辣椒不必錢買似的喧著賓奪著主,雙耳鋼精盆內,絲瓜蛋湯熱氣襲人,她虎著臉坐下了。一時間,三雙筷子放肆扒拉,三張嘴嗖嗖內吸,干體力活的人,吃起飯來是不惜力的。陳嗲嗲好歹找了個話頭,到嘴邊卻又泄氣,成了囁嚅,她懶得理,女兒則眼睛盯牢墻上的電視,鼻子輕哼一哼作為回應。
陳娭毑素不大待見女兒,在屬于她的那個年代,養女兒幾乎等同于晦氣,假使一直養女兒而養不出兒子,是要被罵作絕戶的。況且,女兒和陳嗲嗲簡直是同個模子刻出的,一樣瘦長條,半佝僂,一樣不看人,怯怯笑——她又忍不住要光火。幸虧后面得了兒子,像她,身坯粗,毛發厚,跟她親近,于是忙不迭將女兒丟回鄉下給老人家帶。
陳娭毑的女兒讀書一塌糊涂,早早同小姊妹一起出門揾食,她甚至鬧不清女兒進的是電子廠玩具廠或模具廠,只知逢年過節會有錢匯來,最開始打電話還會嚶嚶哭,說想家,想回去,后面膽肥了,學人家軋馬路,上舞廳,終于被搞大了肚子。她虛歲四十便被迫當了娭毑,正愁得莫可名狀,那毛腳女婿飆摩托鏟進卡車底,他家人為要吞掉賠償金,將個奶娃娃攬到身邊,至于她女兒,自然是給掃地出門了。
經此一役,在女兒好比抽筋剝皮,陳娭毑倒賭起氣來,不惜拿錢托媒,誓要將女兒嫁出去,可惜相了一個又一個,總歸牛頭不對馬嘴。為著女兒的事,她沒少跟陳嗲嗲吵,他總擺手,莫要煩,兒孫自有兒孫福嘛,翻來覆去只曉得講這句。于是眼睜睜看女兒過了三十又過四十,終于成為撅在粉面鋪后廚煮飯燒菜的明日黃花。
她時常乜斜了眼,瞧女兒將可降解餐盒四邊蓋嚴,摁緊,系活結,方便筷橫插過去,叮,叮叮,鍍鉻小鈴撳響,盒飯推出窗洞,由陳嗲嗲對照地址電話送餐。父女倆配合默契,一整天不必多講一句話,她倒成了局外人。
陳娭毑剔完牙,將牙簽拗斷,彈進垃圾桶,就勢轟一轟蒼蠅。女兒仍將臉對牢熒幕,是出軌男遭報應的狗血劇情——我錯了,對不起,我真錯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不,我連畜生都不如,就教我天打雷劈吧……那演員一張馬臉磕在泥沼中,倒令陳娭毑犯起了食困,打出個又深又長的呵欠。陳嗲嗲默默拾碗揩桌,捱到人行道邊梧桐樹底看人擺象棋了,她瞇瞪著眼,問,趙麗娟去接機了么,帶著陳橙一起?
趙麗娟身為兒媳婦,一貫同她這個婆婆不對付,領著陳橙與自家爹娘住,陳橙未夠三歲,正是貓嫌狗厭的年紀,幼稚園不收就上托管,不耽誤趙麗娟起早貪黑砌長城。陳娭毑時常心疼兒子,養活老婆孩子不算,附帶另兩個老吸血鬼,無怪乎常年滿世界跑,不是哥倫比亞就是什么贊比亞,派到馬來西亞都算離家近了,錢卻給趙麗娟攥得死緊,供套學區房比供菩薩還誠,有什么必要?陳橙是個女娃,看樣子他們也不打算再給她添孫。
女兒嗯一聲,心不在焉,轉個臺,再轉個臺,將屏幕撳熄了,沖外面張望,嘴巴嘀咕著,怕是要動雷咯。陳娭毑也覺得天光暗下去了好多,這樣的三伏天,晴天白日換電閃雷鳴也常見,只是攤上雷暴,會不會影響兒子的航班?她趕忙摁住眼皮上的紅紙,念句阿彌陀佛,這一整天,心念跟蒼蠅似的,只顧繞著兒子轉,轟走又飛來。
……那邊,出發了嗎?她問出這句,幾乎咬到舌頭,大概幾點到,該不得,要幫他們辦飯吧?
在路上了,女兒起身踅到店門口,臉沖外,聲音變得散漫,時間嘛沒說死,估計也快了。
聽說快了,陳娭毑的心臟瞬時給捏了一把,舌根陣陣發硬——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巴巴地喊陳海峰從非洲回來,會不會要打人?。窟^去那么多年,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哪個還能不做錯點事哩?再講,他們做家長的看管不嚴,難道不必擔責?
女兒扭轉頭,以一種完全陌生的眼神望住她,陳娭毑不由縮了一下,旋即又將胸挺起,嗓音也拔高了,現在是法制社會了,走到哪里都是這么個道理,他們肯定脫不了干系的,不可能都怪到我家陳海峰身上。想一想,她又補充道,問過常常來呷餛飩那個小律師哩,陳海峰當時沒滿十八……
女兒沉默半晌,終于嘆口氣,食指拇指相碾,做出個數錢的動作。她懂了,只談錢,倒好辦,于是腆著臉再問,你估估,要多少?話先講明,就是表個意思,由不得他們獅子大開口,多了我也出不起,只有把這條老命賠進去。
話脫口,她發現女兒那兩粒眼珠,變得跟早年使慣的衛生丸沒差別了,圓鼓鼓的大白球,包在毛嗶嘰大衣內,緩慢消融。
你打算出多少?衛生丸迸出冷笑。
十……十萬,陳娭毑將嗓壓低,做了虧心事般,你同那邊關系近些,想想辦法,幫姆媽把價錢壓下來,越少,當然越好。你曉得的,陳海峰本來就沒什么錢,他婆娘又是撬不開的蚌殼,出了這樣的事,你想啊,要是他們鬧起離婚,那可就……
女兒幾時又進了后廚,陳娭毑全不知,只聽門板震響才反應過來,莫不是要幫兒子兜底那話,令女兒爭起風來了?可擺明了兒子就是兒子啊,養老不提,送終總歸還得他來吧?做姐姐這許多年,一路被告誡要護著弟弟,怎的忽就短路了?
再則,女兒自身也是養了崽、當了娘的人,她聽陳嗲嗲提過一嘴,前段那個奶娃娃還來尋過親,如今他長出了兩撇小胡子,一事無成想學修車,問這數年未曾謀面的姆媽討學費來了。當時陳娭毑就冷笑,掃地出門那會子幾決絕,撫恤金花光,想起這點血緣,又搞道德綁架,一屋子爛人!今朝填了學費,明日只怕又要填彩禮,無底洞,填得滿?
可氣她女兒全不聽講,暗暗將自己攢下的那點體己全給了出去,到頭來,竟不理解她這份姆媽疼崽的心,火燒眉毛了還趕著拈酸吃醋呢。偏偏女兒又是個悶罐,什么話不明講,光會甩臉子,她當真是憋屈得緊了。
轉頭又瞥見陳嗲嗲,樓頂晾著豆角茄子苦瓜雪里蕻,眼看要變天了,他全不操心,還只顧負手杵在那,脖子長探賽王八,直教陳娭毑兩眼噴火,莫非人家棋盤上刻了奶子大腿嗎?
有段時間他還迷上了釣魚,夜夜收攤落鎖,就跑去江邊蹲著,風雨無阻。老鄰笑她看不住男人,她從雪柜甩出數十條邦邦硬的刁子魚——嘴巴一律鉤著剪斷的尼龍線,眼珠凍得發了渾——罵娘說情愿他出去亂搞,也好過這樣沒能耐。
陳娭毑便不知會陳嗲嗲,自己趿了拖鞋,出得鋪面,繞個彎,拐進單元門,噗噗地攆上樓去。
這樓頂原先用拆遷撿的紅磚頭壘起二尺多高,陳嗲嗲又挑來幾十擔腐殖土,開春播種,見雨生發,辣椒綻白星星,茄子捧紫朵朵,茼蒿花小太陽似的,胡蘿卜花開出一盞又一盞。入了夏,南瓜遍地滾,西紅柿絲瓜豆角爬滿架,自家吃不贏的小蔥紫蘇掐下來,挨家挨戶送一送,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大家過得去。如此陳娭毑仍不滿足,又指揮陳嗲嗲漚肥,搭窩棚喂雞,若不是擔心滲漏,她倒愿意再圍個池子養魚,種菱角蓮藕。
至于女兒心血來潮植下的幾枝茉莉、山茶、蔦蘿、喇叭花,不幾日便給她鏟凈了,說要種就種呷得的,呷不得又跟菜們搶肥料,犯不著。唯有一種蒼綠色蓮臺狀的多肉植物幸存下來,因她聽人講,燙傷燒傷生癤子長針眼,均可將它擂碎了敷上,清熱又解毒。
有機更新一啟動,陳娭毑的樓頂菜園全給平了,補漏,鋪隔熱膜,澆水泥,烙柏油,樁樁件件,由不得她插半句嘴。工人一走,她即刻差陳嗲嗲搬來十數只超大號泡沫箱,重新填土入箱,播種灌溉如常,再要有狀況,騰挪開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沒二話講。
這樣想著,陳娭毑試著踢了踢泡沫箱,想要確保能挪得動,誰知才移了半尺,即見到鄉下常有的那種潮蟲,飛快自箱底躥出。她擰眉嘖了一聲,潮蟲討厭得緊,最喜蟄伏在潮濕的水缸、瓦片、石塊、木板底下,一旦遮擋物被翻開,它們即被劇烈的光線嚇得四散奔逃,戳一指頭,還會蜷縮成球裝死,半天不肯動彈,只不曉得學名叫什么。
看潮蟲們邁著短小而數量眾多的腿,幾秒工夫便躲進了旁邊的泡沫箱底下去,陳娭毑再回轉來,拾掇團篩篾簍里的菜脯,一樣樣歸置到鐵門邊,預備統一往家中搬。驀地,她瞥見一輛舊銀色小面包車自大馬路那邊猛地切進巷子口,銜住高樓暗影,大剌剌向前掘來。她心中有了感應,也顧不得燙,手肘撐住墻垛,腳尖踮起,探身去瞧。
那車頂一路擦過兩家便利屋、一間小旅館、三個飯莊,撞飛了水果店的空紙箱,又差點同小三輪剮蹭,嘀嘀嘀——喇叭在橫穿小巷的快遞佬與流浪狗背后摁得暴烈,車速絲毫不減,最后一個急剎,車頭一摁,車尾猶大力前杵,輪胎皮憤怒地嘎吱——硬生生在粉面鋪前釘住了。
隔著六層樓的高度,陳娭毑看得分明,先從車里出來個老男人,扯褲襠,緊皮帶,跺一跺腳,配上那禿頂與巨腹,兩條膀子倒顯得細弱無辜了。早年她弟西去,一雙兒女尚幼,弟媳找了這男人,外號強霸,是十里八鄉出了名游手好閑的主。
然后是她弟的兒子,橫著躥離駕駛室,掄圓了花臂,狠狠將車門撞上,噴出一口檳榔渣。這小子新近才吃完牢飯出來,說是在手機上干微商賣假減肥藥,進去了五六年,罰沒十幾萬,而這已是他三進宮,早年偷摩托、販假證,跟放高利貸那些家伙也有來往,真要打起架,陳海峰哪是對手?
陳娭毑暗想,得虧弟媳前年歿了,不然今日這場合,鐵定不肯缺席,罵架剁砧板,打架薅頭發,那才是橫行鄉里的頭號潑辣人物。剛尋思著,見侄兒變出一架金屬物件,撐開了,四四方方,黑皮面子反著光,是輪椅。強霸繞過來幫手,緊跟著侄女也冒了頭,三個人推的推,拉的拉,要將另一個什么東西從車膛里往外掏。陳嗲嗲和女兒不約而同圍攏來,也幫著掏。
有那么一小會兒,陳娭毑只覺眼前人頭攢動,直到他們七手八腳將那東西擺到椅上,五顆人頭略微散開,她才嘬起牙花子暗道,真狠哪,喊價也不是這么個喊法,竟把她那植物人老母給搬了來,估計是強霸的主意,下三濫的玩意兒,還有什么做不出?
她急吼吼下樓,將一篩菜脯打翻了,翻就翻吧,到這時哪還顧得上?右眼皮又開始狂跳,陳娭毑伸手探,紅紙早不知飛去了哪邊。
出得單元門,陳娭毑忽又不著急走了,須得好好想想,怎樣開啟這場談判才不致落下風,因此她便將眉頭鎖緊,虛虛地往半天里望。樓層間的防盜網切割著天空,鉛云層層翻涌過來,光線更暗了,不過暗得并不均衡,越往南去,云層越厚,間或一閃,也是瘆人的,隱約有雷滾,那邊應該已經在落雨,這處卻一絲風不起,仿佛給巨型針筒抽成了真空。
她在院內水泥坪中繞圈,老楓楊樹掛起成百上千串小鞭炮,綠得難看,知了聲也是難聽,一樓麻將館敞著門,二十四小時不滅的日光燈下,煙熏火燎,噼里啪啦的洗牌聲夾雜著粗豪的罵仗。車棚外,三花貓正盤住電動車座墊,心安理得地舔爪,老保安則將頭點得雞啄米樣,缺頁的臺式風扇緩慢轉悠,嘎吱——吱。
忽而她惱得很,抬腳照準車輪就踢,防盜鈴應聲大噪,跟著她對著貓喝道,畜生,哪個喊你到這來的?貓早溜至地下,穿過一整排癟車輪,瞬時隱沒不見了,她猶抻長了脖頸只管罵下去,個鄉里別,要何解咯,到底要何解咯?
事情究竟是如何發生的,這些日子以來,陳娭毑其實反復思量過,在她心目中,陳海峰始終還是那個縛在背上的小奶娃,或者更早些,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嘩一下游過來,嘩一下滑過去,放肆翻滾的小肉球。她到底無法相信,兒子會犯下那等丑事,就像無法想象自己的小手指頭,有朝一日竟然會走丟。
不過,印象里有幾個夏天,一邊照料跌斷腰腿的公婆,一邊粉面鋪忙到崩潰,確實送過陳海峰寄居鄉下。那會子他才多大,毛還沒長全吧,就已經會弄妹子了嗎?她說什么都不肯認的。
記得暑假過完去接他,她悄悄踏上木梯,椽子與青瓦,屋檐下的舊巢,仍有新燕在飛,躡足走在起拱的樓板,仿佛同弟弟捉迷藏的童年重現。那張她睡過的架子床,篾席底仍鋪著干稻草,掀開蚊帳,煤油燈盞懸著,陳海峰枕著一摞《七俠五義》睡過去了,寥落,安寧,頰上汗毛微微閃光,不正是這世上的另一個她自己?
不可能的,他們定是撒謊,一屋人走投無路了,想到這來訛點錢,好比那些大馬路上裝作被撞倒、索要賠償的,叫什么——碰瓷!要不然,過后給陳海峰掛電話,他為什么只答四個字——回來細說?咳,攤上這樣的親戚,她簡直替他抱屈。
快步走過這條街上的便利屋、小旅館、飯莊同水果店,離粉面鋪近了,陳娭毑心中也定了,對,就是碰瓷,不能叫他們得逞!強霸那人她是再清楚不過的,好喝點小酒,早年開小四輪運河沙水泥進城,撞死過一名老太,嚇得奪路狂飆。她記得那擋風玻璃上沾著老太的血同一小撮白發,他舉起水龍頭猛沖沖不凈,弟媳平日再跋扈,臨大事卻手軟腳軟沒了主意,過后還得是她,出面求告又賠償,不然他非蹲號子不可的。全想不到他,上了年紀還能這般無恥,簡直翻臉不認人了!
然而,當她踏進鋪面,一眼觸到她老母同強霸及她弟的一雙兒女——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臉孔時,話語便掌握了自主權,全由不得她了。她老母早被挪到了躺椅上,嘴丫著,眼睛半睜開,不動,不響,可與槁木競賽;她女兒用方便杯沏好茶,一杯杯擺了上來;至于那幾人,橫七豎八插在桌前,可不正像等待上菜的食客?因而她開口第一句便是,姆媽怎么來了?緊跟著第二句,還莫呷吧?然后是第三句,呷粉面餛飩,還是小炒?
說著,她整個人便往灶臺后邊移,湯冷了,電爐要重新打開,粉在水桶里浸著,堿面蓋在粗麻布下頭,餛飩得去雪柜取來,炒菜麻煩些,飯倒是有現成的……滿腦子盡是這些雞零狗碎,直至女兒咳嗽一聲,她猛然抬頭,才覺出自己的可鄙來,在大家庭中賠了大半輩子小心,也想要霸一次蠻,竟全然做不出來。
強霸將煙頭彈到腳下,慢動作伸腳碾熄了,拿腔拿調地講,大姐,今日來,為了什么,你自然是曉得的,拐彎抹角的話不消講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啊個屁啊,陳娭毑她侄兒早不耐煩了,青起臉,立起嗓子吼,陳海峰那個扁毛畜牲,多早晚能到?他不到,講什么都是亂彈琴!
陳娭毑的女兒揚了揚手機,剛問過趙麗娟,講已經入境,在等轉機,趕上這天氣,飛機晚點,還不曉得要到什么時候。
強霸咳了一聲,那喊你兒媳婦先回來噻,陳海峰是什么大人物,要接?三四十歲,出了機場自己打的,難道還會掉嘍?
侄兒卻完全壓不住火,耍小聰明,故意把個兒媳婦支開,紙里包得住火嗎?老古話講什么娘親舅大,媽媽的,搞到舅舅屋里來了!就該讓趙麗娟聽聽前因后果,看清楚自己多瞎,嫁了這么個狗雜種!
陳娭毑實在氣不過,聲音也拔高了八度,跟趙麗娟根本沒得半毛錢關系,扯她進來做什么,就算害到他們離婚,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再講,陳海峰到底犯沒犯你們講的……那回事,現在還不一定。毛毛,我們是血親,莫要開口閉口先罵得難聽。
侄兒哼了一聲,話不是這樣講,你崽女是你的心頭肉,別家崽女莫非就豬狗不如?好歹我們喊你一聲姑姑,你也算是看著我們長大的,從進門到現在,你好好看過我妹妹一眼、問過我妹妹一句么?一門心思想著撇清關系,寒心嘞!揩揩眼屎吧,好好看看她,是被誰搞成這副鬼樣子?憑良心講,到底像不像來賣慘騙錢的?
陳娭毑臉上浮現出一絲赧然,先前在樓頂上看不真切,到得面前又有些近鄉情怯似的,這會子才順勢拿眼鋒斜斜地向著侄女掃去。侄女確實瘦脫了相,兩頰深陷,顯出顴骨橫突,皮膚尸白,無一絲血色,烏青青的兩只大眼袋蓋戳似地蓋下來。這許多年以來,她的鬢發一路剃得極短,時而染作黃金色,時而又染成紅銅色,恤衫、牛仔褲過分空曠,厚底人字拖暴露出漆黑的指甲油,陳娭毑只道是年輕風潮,并不去在意,現下卻越打量,越覺侄女雌雄莫辨,尤其她勾頭不語,更看得鮮明,那好端端的眉尾、鼻翼、嘴巴皮均打了洞,釘進去一枚枚鋼珠,耳輪穿過一連串小鋼圈子,手指頭也密匝匝箍了又箍,真是說不出的怪邪。
妞妞,今年,也快三十了吧?陳娭毑向著強霸陪笑,新近在哪發財,一直還沒顧得上找對象?
不等強霸搭腔,她侄兒率先拖過了侄女的腕子,活都活不成了,還發財找對象,虧你講得出口!看吧,鬧自殺四五回了,你數數這些疤,一刀比一刀深啊,抑郁癥懂啵?姑姑你自己也是女的,你又養了個女,倒是來評評理,我反正打死想不通,她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被這樣害,還不敢講出來?要不是我這次剛剛好碰到,就根本搶救不過來了,你曉得吧,那陳海峰造的孽,就同她一起火化了!
陳娭毑一陣恍惚,眼前驟然浮現出先前看到的潮蟲,都是些幼蟲,通體慘白,要長大后甲殼才會變作油棕色。她覺得侄女此刻正像那些蟲,悸恐,無助,一雙手本能地后縮。走啊,侄女終于叫出聲,回去,都說了不來的,我要回去。
侄兒將他妹妹的肩膀牢牢鉗住,仿佛她是一只氫氣球,不如此就會悠悠蕩蕩飛上天似的。他這個敦實的小個子,力道大,雙手使勁,十片指甲蓋失了血色,嘴上耐住性子哄她說,哥在里面蹲著,大把殺人放火的見過,全不覺得自己有罪,還都喊冤哩,你做過什么了,倒嫌自己丟人。在家時講得幾多好,現在原原本本再講一遍啊。不怕,天塌下來哥給你頂著,聽話,啊,講。
侄女仍掙扎著要逃,強霸也想幫手去摁,又像怕燙似的,一個勁在風暴圈外圍滴溜溜轉。粉面鋪本就窄小,兼物事雜亂,這樣一來仿佛溜進了三條大鯰魚,便格外喧騰不開了。陳娭毑偷眼覷她老母,卻完全不為所動的樣子,若不是眼皮子間或一眨,真要疑心她老母完全石化了。
隔壁賣麻辣燙那女人背著手在門口逡巡,臉上似笑非笑——陳娭毑,屋里來親戚啦,蠻好,老太太也來啦,蠻好,蠻好。她裝出打招呼的熱絡,尾音拉長,一雙眼向著內里張望,視線恨不得化作圓鍬,盡可能多挖出點什么秘辛。
陳娭毑想,這條街上做生意的彼此競爭,平素都最愛捧高踩低,當真鬧開的話,老臉往哪擱,粉面鋪還做不做?于是從灶臺后撤身出來,著急忙慌要去拉卷閘門。
陳嗲嗲也忽地起身要往外去,先前他在哪個旮旯貓著,她一時心亂竟未留意到,這節骨眼上,不幫腔就算了,壯個聲勢都好,偏偏事到臨頭還縮脖子,算什么男人?難道兒子是她一個生的,同他毫無干系?陳娭毑瞬時無名火起,扯住老頭衫的后領,一把將他提溜回來。
陳嗲嗲臉上訕訕的,回說,動風了,只怕要落雨,上樓收菜去。
一邊去,指望你,早都泡湯咯,陳娭毑虎起臉,恨聲恨氣地將一肚子火撒向自家男人。爆出這事以來,陳嗲嗲根本未受影響,每餐仍是三碗飯,晚上加喝二兩酒,喝美了便去江邊釣魚,額前射燈打出一條光柱,光柱末端銜住浮標,雷打不動?;鼗厮胍篂轸~腥味的鼾聲驚擾,翻來覆去間,恨不能徒手將他掰開兩半,看看那內里到底有沒有心。
風說來就來,嗚嗚嗚,自街頭貫向街尾,陳娭毑舉起鐵鉤,勾住拉環,沉肘向下一拽,只聽嘩啦啦一通震響,卷閘門降下了大半幅,遮沒了變換的天象,也攔住了幸災樂禍的嘴臉。她女兒早先已打開空調,倒不必擔心悶氣,她丟開鐵鉤,就勢點起日光燈。
這邊陳嗲嗲便訥訥無言,摸出硬殼白沙想要再敬,強霸同侄兒一律將臉扭去對牢墻壁,他只得憨笑著,退回先前的旮旯,并起兩片膝蓋骨,將自己繼續疊放在一摞印有方便飯盒字樣的紙箱后背。
一時間,這爿小小的粉面鋪如遺世獨立,自成宇宙般,粉面澆頭蔥花配菜各自發散氣味,蒼蠅不飛了,單只石英鐘來回兜圈。外頭忽聽有人喊,快收衣服啊,緊跟著窗玻璃摔碎在路上,孩子們打起呼哨,卷閘門跟著一陣搖撼,但誰都不去理會。侄女將臉完全埋進桌下,不知是否在哭。陳娭毑尋個小馬扎,挨著她老母坐下,一雙手閑不住,去按摩老母那日漸萎縮的腿部肌肉,卻像打在膠皮袋上,空空作響。
良久,是陳娭毑的女兒打破沉默的低氣壓,這種情況,我們傾家蕩產,只怕都賠你不起,要我講的話,我弟他就莫是人,該死,該槍斃。
陳娭毑停了手,拿眼睛剜住女兒,她原本只曉得女兒像陳嗲嗲,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哪想到會這樣毒,竟然咒自己的弟弟去死,難道是守寡久了,心理變了態么?說不準呢,不然她才提了一嘴要幫兒子兜底的話,女兒立刻白眼翻成衛生丸……然而,當著其他人的面,她又不好斥罵女兒,唯恐火上澆油,因此只差沒將后槽牙咬碎了去。
女兒講完這話,并不與陳娭毑對視,倒是挨近她侄女身邊,撫著那細腕子,另一只手一下下拍在削薄肩背上,同時繼續“敲”她的破鑼嗓,明明就是他該死啊,傻妹子,用別人的錯罰自己,你的親人多心痛,曉得嗎?退一萬步講,就算沒一個人愛你,都還有你自己啊,要當真死了,不是正中了渣男下懷……
陳娭毑將拳頭攥得咕咕叫,恨不得立刻、馬上,扇女兒一連串大耳巴子!
姐啊,你倒講了句人話,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們這家老老小小,大概就你這么個明事理的,侄兒大力搖著牙簽罐,我妹妹被害得,看到男人就發抖,根本不可能結婚了,也不得養兒育女了,這損失算得清?等下陳海峰回來,不打爆他狗頭,算我白活一世人!
強霸也跟著幫腔,妞妞啊,可憐你姆媽去了,我同你哥又都是大老粗,貼不了心,今日奶奶也來了,奶奶從前最疼你的,別看她現在這個樣子,其實心里清楚著。你莫要怕,我們幫你撐腰,幫你討公道!
侄女抬頭,定定地望著自己的奶奶,良久,嘬嘴嚎一聲,跟著就是哭。陳娭毑畢生未見過那樣多的眼淚,完完全全是要淹死眾人的架勢,女兒卻絲毫不懼,直接將上半身傾過去,奮力抱住這洶涌的源頭。
嘖嘖,陳娭毑起了滿身雞皮疙瘩,這些人,一個兩個,又是拽大詞,又是哭唧唧,搞什么鬼,演電視劇樣的,她看了直想吐。
侄女開始講了,抽抽噎噎,陳娭毑聽不很清,近兩年她的耳朵有如收音機失靈,伸手敲一敲,又彈了彈,仍是一片朦朧。什么,那時陳海峰才多大?侄女呢,又才多大?他教她猜謎語,猜不出就脫件衣裳?小孩子的把戲嘛,有什么問題!然后,他摸她,還讓她也摸他?
陳娭毑尖起耳朵再想往下聽,侄女卻報之以嚶嚶嚶嗚嗚嗚的嗚咽聲,侄兒和強霸一迭聲地逼促,講啊,接著講——他們四只眼球迸射著精光,唾沫星似噴霧器中的農藥,齊齊灑下。終究受不住這二度扒光的羞辱,侄女整個人劇顫著,起身逃往躺椅那邊,撲通一聲跪倒,她使盡全身氣力,不管不顧地將自己的頭臉往奶奶身上鉆。
轟——隆隆——一聲焦雷炸開,直接劈在旁邊的高樓頂,透過未合攏的小半幅卷閘門,可以看見天光早已灰過鴿子背,多爪的紫電正不遺余力地撕裂天空,幾乎同時,狂風挾著雨意,陣陣鼓蕩而至。陳娭毑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了,而她那臟腑間,正有更怖人的風雷雨電轟炸著。
侄兒索性替代侄女講解,關于妹妹事后受到的恐嚇——如果告訴大人,立刻會被丟到井里;又講陳海峰怎樣哄騙她,問她想不想得到一只布娃娃,穿紅裙,梳長辮,站起來碧眼睜開,放倒眼皮闔上,摁肚皮即開唱的那種,他會設法讓他媽買了帶來……持續了多長時間呢,記不確切了,應該是到他上寄宿學校,而她也逐漸懂事為止,總之,有那么久,那么多次,兩個手掌數不完。
這些話,排著隊從侄兒因嚼檳榔而變得漆黑的嘴里往外冒,咝咝——字字毒氣漫漶,尤其是買布娃娃的細節,與陳娭毑的陳年記憶合了起來,縱使萬般不愿,也不得不認——他們沒扯謊。她在自己心里悄悄下了跪,孽子啊,怎就養了這么個傷風敗俗的孽子,換作從前,是要送到宗族祠堂給活活錘死的??!
目光凝滯,在鋪內游移一周,她一時又想到,虎死不倒威,面子上絕不能塌,既然女兒早早倒戈,陳嗲嗲也權當他死掉,如果連她也舉白旗,陳海峰不完全孤立無援了嗎?
當日接他回家,走上田埂,迎面過來一頭巨牛,她側身護住他,牛臉過去了,牛角過去了,牛脖頸過去了,母子的心跳響成一片,緊接著牛肚猛然一凸,她只覺后腰眼一實,前胸已然虛了,陳海峰竟率先跳下丈余高的田坎,跌進爛泥田中,摔成一個細弱的大字。容不得任何須臾的思索,她也跟著跳了下去。
她最最鐘愛的獨子啊,無論他犯下什么滔天大罪,都還是她的骨肉,是她的分身,是她在世間唯一的指望,他跳了,她便也跟著跳,哪有什么道理可講?就是要拿命換,也得護他周全。
于是陳娭毑清清嗓子,一字一頓地說,妞妞,你是姑姑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姑姑信你,同情你,作為陳海峰的姆媽,姑姑更加對不住你。你要曉得,發生這樣的事,絕對莫是我本意,如果你肯信我,早點告訴我,我大可以拍著胸脯,向你死去的爹姆媽保證,絕對不會有后面的一而再、再而三。哪怕你不信我,告訴你爹姆媽總是應該,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瞞著所有人,想自己擔下來,可是你擔不住。坦白講,今天你這樣做,真的讓我很為難,很痛苦,為什么那時候不講,這會子偏偏又講了,讓大家都不好過?你看,奶奶成了這副樣子,還要為著孫輩操心,你爹姆媽的魂聽到了,也會跟著哭的。至于陳海峰,從前我們忙,沒有教育好他,但他犯的錯再大,畢竟是未成年,不懂事,罪不至于死。二十幾年過去,你們也都長大了,把話講開,心里的疙瘩解開,回頭再讓他當面跟你認個錯,磕頭也行,之后誰都不準提,徹徹底底忘掉這回事吧,我們還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話音未落,陳娭毑她侄兒已三步并作兩步躥到灶臺前,將一摞海碗舉過頭頂,著力砸向地面,摔了個粉粉碎。啊——陳娭毑聽見女兒驚叫,隔一小會兒才覺出自己眉骨被飛濺的瓷片劃了一道血口子,她用手緊緊掩住。
侄兒還不解恨,嚯,講句對不起就一了百了,有這么輕松的好事?陳海峰他自己不也養了個女兒,到時候老子也這樣,再向你們家磕一百個響頭,再到市中心廣告牌登道歉聲明,然后我們就一筆勾銷,一家人還是一家人,成交嗎?
陳嗲嗲嘆口氣,摸了碘酒棉紗布過來,想給陳娭毑處理傷口,卻被強霸一掌扒拉開了。侄兒是越講越氣,徑直撲到奶奶跟前,指著鼻子告起狀來,老祖宗啊,你聽到了么?莫再像個木頭菩薩樣,起來管管事??!你孫女被糟了,這當媽的還反打一耙,怪你孫女自己不講!要不是我們爹死得早,由得她這樣?屋里沒人了啊,沒人了!老天爺啊,你快動雷,劈死這些無法無天的不肖子孫吧!
陳娭毑痛到半邊腦殼麻了,侄女又捂住耳朵開始尖叫,陳娭毑的女兒趕緊打圓場,強霸舅舅,弟弟,妹妹,我姆媽她莫讀過書,不會講話,你們曉得的,她哪是那個意思咯,賠償肯定是要賠償的嘛,你們先冷靜一下,坐,坐,有什么要求,什么想法,講出來,大家好商好量。
聽了這話,本就事不關己、只想著多薅點錢的強霸趕緊端著肚子講,正是,大姐為人處事,一向有桿秤的,年輕人火氣大,可莫要聽岔了,失了和氣。
看來侄兒是下死決心要將黑臉唱到底了,他擼起袖子,凸出臂上紋的一只青面獠牙的獸頭,什么商量不商量,老子也不是第一天出來混,你們隨便打聽一下我毛毛的名頭,換了外面的爛人,起碼賠七位數,看在一家人的份上,他目露兇光,在眾人臉上掃過一周,狠道,就三十萬,不談了。
從頭到尾,陳娭毑沒想過自己會要哭,聽到這個數目字,竟然臉一爛,情不自禁就哭了出來,老天爺,這是要我老命啊,我上哪里打搶,搶得到這許多錢???她一哭,牽動傷口,便是鮮血披面,慘烈異常,急得陳嗲嗲宛若老牛踩住了韁繩,在本就抹不開身的鋪面當中團團轉,只想瞅個空子躥過去幫她止血消毒才好。
強霸臉色驟變,談錢就哭窮,當真不厚道啊,哪個不曉得大姐嫁到城里,自己開店做生意,男人有工作,拿退休金,又還繼承了一棟樓?老母成植物人快三年哩,端屎端尿都是我們屋的,你拿過幾次錢,探過幾次病?做人憑良心,你真當我們屋到人傻?是懶得跟你爭!現在講的呢,是妞妞的終身大事,馬路上撞死個人,都不止賠這個價吧!
撞死人有保險公司賠,你叫我真金白銀自己掏,哪能一樣?陳娭毑繼續啼哭,鄉里有田有土,只要自己肯下力,種菜收稻,養豬喂雞,盡都夠吃了,城里一粒米一根蔥都要花錢買,活人容易嗎?下碗粉賺一塊五,一天未必下得一百碗?就算一天下一百碗,一個月不過四千五,一家人不呷不喝,三十萬也要攢六七年,現在就踩著團魚要腦殼出,我是做不到!
哪個要你出了,陳海峰出國打高級工,賺美元,還在乎這點?
老天啊,他讀多少書你又不是不曉得,打什么高級工,非洲那樣地方,要你去你愿意?這幾年全靠東奔西跑幫小貿易公司拉點單,養他婆娘那邊幾張嘴都難,結婚彩禮、房子首付還是我們一分一毫湊的!要是有錢,哪個不曉得搓麻將洗腳按摩,一把年紀還包什么餛飩、送什么外賣?
這粉面店的碼頭幾多好,寸土寸金,一拆遷,不就發財了!
講得好聽,聾子等啞子的事,拆不動,只怕不得拆了。
陳娭毑同強霸正來回掰扯,侄兒聽得心浮氣躁,返身便掀了桌,又蟹行幾步,一腳踢翻擺澆頭的不銹鋼臺,好啊,賠不起,莫賠了,接著做生意,賣粉賣面賣餛飩,一天賣一百碗,兩百碗,三百碗,他指住陳娭毑的鼻子咬牙又切齒,等我喊人來潑油漆、潑糞,看還開得了門?我的好姑姑啊,莫要怪我無情,全是你自找的!
騷亂中趙麗娟自卷閘門下拱進來,渾身上下沒一處干爽,網紗印花上衣、月白中褲皆成了半透明,陳橙給她當胸抱著,腦袋軟沓沓垂在她肩膀上,睡得死沉,稀拉拉一頭自來卷滴著水,彎曲處微微閃光。
陳娭毑背地里對兒媳婦腹誹再多,見面時從來客客氣氣,甚或不惜諂媚幾句。她給自己尋的理由倒也簡單,兒媳婦是別人家的女,打不得,罵不得,稍不如意跑了路,又得重新花筆彩禮,不劃算,因此須得好生哄著,她的寶貝兒子才有人樣的日子過。這當兒她趕緊收了心,胡亂抹把臉,起身迎道,麗娟來了啊,海峰……海峰還沒到吧?
趙麗娟就勢將陳橙往陳娭毑懷里一遞,自顧自擼了臉,又絞頭發、衣角、褲管各處水漬,你們繼續,不用看我,她冷著一把刀砍不進、水潑不進的尖嗓,話講明了,我是一分錢沒得出,關我屁事啊,大不了就是離嘛,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趁早。
到得這個時候,該撒氣的,砸東西的,放狠話的,均已成為過去式,所有人喉嚨腫脹,胳膊酸痛,腦血管跳突突,被這樣一激,紛紛泄了勁,暫時從整件事當中撤軍了,只有陳嗲嗲默默扶起桌子,收拾殘羹,又將碎瓷片掃入撮箕,倒入垃圾桶。
陳娭毑的女兒忽道,如果攤上個富裕的,賠一百萬也不為多;按我們家的條件,撐死了,也就能拿出十萬。我曉得,這點錢遠遠彌補不了妞妞的損失,只能說,稍微表達一下我們的歉意。
陳娭毑剛訝異女兒總算回魂,卻聽侄女嚷起來,我不要錢,我要去告他!她不僅嚷,并且當真拔足往外去,卻被陳娭毑的女兒暫時扭住了,你有證據嗎?過去了那么久了,能把他怎樣?
我要他判無期,判槍斃!他不是人,他是鬼!他該死!該死?。?/p>
看出這孩子立馬要精神失常的樣子,強霸只得將她挾到自己肋下,任由她拳打腳踢,發出嗚哩哇啦的抗議,又在他肚皮上呲了一大口,硬是不敢撒手。
陳橙被這通發作驚醒了,發覺懷抱者換了人,嘴一扯,大小舌頭都嚎了出來,趙麗娟只管倚在煤爐邊烤自己的衣裳,全不搭理。
哭聲中侄兒摸出包檳榔,撕開包裝,摜進嘴里,大力咀嚼幾下,喉頭一縮,把唾液吞下,同時眼閉緊,牢牢抵住椅背,任由一股異樣的紅暈迅速涂滿頭臉。
那不可能,他甕聲甕氣將狠話從喉頭擠出,三十萬一分不能少——這事跟你們都沒關系,等陳海峰回來,我同他單挑,已經不是錢的事了。
我講句公道話,三十萬是買得到房,還是診得起???強霸氣喘吁吁附和道,講好多就是好多,莫多話,拿錢來我們就走人,不拿錢,我們在這打地鋪,跟老母一樣躺尸。講起來這件事還得要跟鄉里鄉親好好宣傳宣傳,讓大家都曉得曉得,屋里出了個幾多好的后生仔,看你們以后眼一閉去了,還有臉埋回去不?
陳娭毑的眼皮又在狂跳,眉骨上的傷口凝結了,痛卻加劇了;陳橙仍抽嗒嗒,眼淚鼻涕全抹到她發辮上。這一天一夜,真是夠了,她累垮了,全不想再講話,不想再看,也不想再想,愛怎樣就怎樣吧,大不了山呼海嘯,樓塌地陷,全數毀掉。
漫長的寂靜過后,仍是陳娭毑的女兒開了口,她講得極慢,聲音輕,落得卻重,每個字都像挖墳,陳娭毑不免吃了這一嚇,再嫌女兒嗓音難聽,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半截入了土。
強霸舅舅,陳娭毑的女兒說,我喊你一聲舅舅,奉勸你,最好還是算了,答應拿十萬趕緊走人吧,以后再不提,也互不來往了,這樣,我也沒必要幫你宣傳了。
強霸從牙縫里咝了一口氣,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宣傳什么?我有什么好宣傳?這么大的人了,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要亂講。
陳娭毑的女兒繼續說下去,你不會不記得了吧?在我小時候,陳海峰剛出生沒多久,姆媽送我到鄉下住,背著舅媽,你對我做過什么,有多少次,前前后后,有多長時間,這些我都有記日記,還悄悄留了證據,你信是不信啊,強霸舅舅。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以前,從頭到尾未吭過一聲的陳嗲嗲驀然暴起了,他怒吼著,颶風似的,從鋪面這頭卷向那頭,一手掄起陳娭毑日常舀澆頭用的玄鐵大勺,一手叉向強霸的肥脖子,倆人倒下時,巨大的勢能足足帶翻了兩三排桌子,五六把凳子。
陳嗲嗲哪能就此罷休?他直接跨坐著那小山丘似的肚子,他的瘦臉上一雙牛眼充血圓突,通體毛發怒張,只因近身后嫌大勺不趁手,便扔了直接上拳頭,一拳黏住一拳,砸進那油膩的鼻梁、眼窩、太陽穴、下巴頦,其聲音與韻律,一時令陳娭毑想起從前那種走街串巷給人家彈棉花——空,空,空???,空,空。
事發突然,侄兒愣了半晌,才想起要救強霸于水火中,可發了狂的陳嗲嗲非但無法從旁拉開,還更是左右開弓,以一敵百,這個幾乎軟了一世的男人,永輩子都不曾這樣英明神武過,全身的腱子肉都在閃閃發光。
搞我女兒,敢搞我女兒,陳嗲嗲狼一樣地哭了出來,我要你的命!要你的命!
外面的雨差不多是用瓢在潑吧,積水漲起來,路燈漠漠照射著,水將馬路牙子填平了。陳娭毑看到一只潮蟲,它沿墻角爬進了粉面鋪,根本數不清有幾多條腿,既細密,移動又快,卻不會將自己絆倒。那潮蟲先是沖著陳娭毑的女兒同侄女去,遇到阻礙了,將方向打橫,又朝陳娭毑來。她微抬起一只腳,勾頭看那小家伙一頭扎進塑膠拖鞋底下的縫隙里去。隔一會兒,她以為它走了,扭過臉,它竟已爬上了她老母的腕間,凄惶喲,孤勇喲,仍在向上呢,誓要將那蠟黃皮肉寸寸丈量,只不曉得,最末是要去向哪處。
鼠婦,陳娭毑沒來由地想到,女兒某次指著手機,講給她聽過它的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