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

一

黑夜可以蒸餾出一只貓。不知為什么老杜想起小時候在后院和父親釀酒的情形的，在與此相關的記憶里總是彌漫著酒糟的香味，而此刻那只全身通黑的貓就蜷縮在一個排氣口旁邊，隨著天漸漸暗下來，黑貓幾乎完全隱入黑暗之中，比剛才更難以辨認。它身后的大片高樓都亮起了燈，這片燈海綿延到很遠處。老杜記得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也是在晚上，陳太說這房子小了點，沒衛(wèi)生間，但有淋浴間，隨后她停頓了一下，老杜明白了她的暗示，接著陳太說這里景色好，她還說挺適合老杜這樣的年輕人，老杜不明白她為什么會說這里適合自己。“景色好有個屁用，多給點工錢比什么都好。” 后來桂芬曾這樣說。這時手機振動起來，王鑫發(fā)微信來，要借兩千塊錢急用，沒說為什么借，光說最近手頭緊。老杜把手機放回到面前的矮桌上，又看向那只貓，那只貓也在看向他，眼睛瞇了一下，隨后又睜開，兩只黃色的眼睛像是懸在空中。

如今老杜對屋頂的每一處都無比熟悉。這個小區(qū)一共六棟樓，全部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字母C的形狀，而這棟在最邊上，是最矮的一棟，只有十八層。這片屋頂并不大，有一個下沉的二十多米見方的平整空間，比周圍矮一截，是專門給業(yè)主留出來蓋陽光房的，房主可以從自家里的樓梯進去。在高出來的那片屋頂雜亂地長著幾個水泥方塊，或大或小，還有一些被扔在這里的花盆以及花盆里死去的植物。小屋是房東私自蓋的，背靠旁邊高層樓房的側墻，房東從陽光房引了兩條水管過來。進出屋頂要通過一個鐵梯子，梯子下面是通往樓梯的門，那是個玻璃門，房東在玻璃上劃出一個圓洞，讓他們那只叫吉吉的狗進出，桂芬要定期收拾門口吉吉的糞便。桂芬在他們家做保姆，工資很少，不過有這個免費的房子讓他們住，也可以省下不少錢。

黑貓仍然蹲在那兒看著自己。老杜感覺到一絲寒意，秋天已經來了。在最初的那段無事可做的時間里，羽毛球很容易被風吹到樓下，或樓的邊緣，每次去撿，桂芬總是不停地說著小心，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就不再打羽毛球了呢？老杜覺得自己的記憶在很多地方都是模糊的。

桂芬拿著碗碟從小屋出來，坐在矮桌旁，看向那只貓，然后說道，“好像不那么怕人了。”

“這里怎么會有貓？”老杜問。

“都好幾天了，是吉吉領來的。”桂芬說， “一條狗能把一只貓領回來，說出來誰都不信。”

“你怎么知道是吉吉領回來的？”老杜問。

“那天陳太問我吉吉怎么還沒回來，我說可能今天在外面玩得忘了回來了；陳太又問我是不是按時給吉吉按電梯讓它下樓了，我說我是按時讓吉吉出去的。陳太臉色不太好，我趕緊說我去小區(qū)找找。我下到小區(qū)正好看到吉吉在往樓門口走，后面跟著那只貓。吉吉走兩步就停下來回頭看看，等著那只貓跟上來。我就沒見過那么聰明的狗，自己出來遛自己，能自己坐電梯下樓，還能自己走樓梯上樓，現在又領回來一只貓。”桂芬又看了一眼那只黑貓，“現在吉吉每天上午和下午都來看這只貓，它倆在一起的時候，人一靠近吉吉就兇起來，叫得老嚇人了。我看這貓可能就住在這兒了，它餓了就跟吉吉去吃狗糧。真是新鮮事兒，陳太也沒說什么，就讓我每次多放點狗糧。陳太可千萬別收養(yǎng)它，一條狗已經夠我受的了。對了，今天物業(yè)又貼條了，說要拆違建，陳太說不用管它，你說會不會拆？”

“我不知道。”老杜說。

“你能知道什么？”桂芬不屑地說道。

他們兩個沉默下來，一起望向那只黑貓。黑貓依然蜷縮在那里，望向這邊，眼睛偶爾瞇起來，然后又睜開。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桂芬開口問道。

“今天有兩個警察到站點來。”老杜說。

“警察去你們那兒干嗎？”桂芬問。

“聽說有一些入室盜竊和敲詐案。”老杜說。

“敲詐案？查出來了嗎？”桂芬有些驚訝，問道。

“只是找了幾個騎手問了問，也找了王鑫，他說也沒問出什么就走了。”老杜說道。

桂芬再沒有說話，站起身走向那個違建的小屋。老杜看到那只黑貓像是受到了驚嚇，快速跑入電梯井與周圍墻體之間的空隙里，那里堆著雜物和垃圾。老杜端起米飯，手停在半空中，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米飯已經涼了。老杜快速地吃了幾口，放下碗筷，拿起手機，看到王鑫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個拿到大單的消息。老杜給他發(fā)微信問最近代駕生意不是挺好嗎，過了一會王鑫回微信說其實并不好，真的是急用錢。老杜猶豫了一下，從微信里給王鑫轉了兩千塊錢，然后他站起來走向樓頂的邊緣，從那里可以看到電梯井的間隙，可能那只貓躲在那里的一堆雜物之中。雖然他知道應該盡量不要到樓頂邊上，但他仍然向那里走去。

老杜沒有看到黑貓，從樓頂邊緣向下面看的時候他感到一絲暈眩，下面是一條馬路，人和車都變得很小。老杜感覺到一種引力，似乎要把他拉出去然后墜落下去，他趕緊轉過頭看向一側，卻發(fā)現黑貓站在樓頂邊墻上，擺出一種隨時準備攻擊的姿勢盯著自己。

二

早上六點，老杜走出小屋，桂芬還沒有醒。站在屋頂上，噪音從下面?zhèn)魃蟻恚癸@得屋頂很安靜。老杜很少做早單，已經有段時間了，每天早晨起床他都覺得累，仿佛夜里并非是在睡覺，而是仍然在路上奔波。老杜在屋頂站了一會，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到黑貓。他沿著鐵梯下來，推開通向樓梯的玻璃門，走樓梯來到十八層的電梯廳，然后坐電梯到負一層，從那里去位于小區(qū)邊上的自行車和電動車棚。他找到自己的電動車，把手機放到支架上。路上的車還很少，空氣里有著一絲涼意。

站點有九個騎手，以往通常只有四五個。老杜認識其中兩個，他們跟老杜打招呼，一個騎手用手指了指身邊的小凳，讓老杜坐過去。老杜走過去坐在那人的身旁，打開APP，按照系統(tǒng)的要求將臉對著手機攝像頭并眨眼。那兩個騎手仍然在刷手機，老杜聽到他們手機里的笑聲，這種笑聲似乎被放在了大部分的搞笑視頻里。

七點剛過系統(tǒng)開始派單了，老杜和旁邊一個騎手同時起身，老杜去幾百米外的蓉城小廚和十八味拿餐，目的地在兩公里外，系統(tǒng)給出的路線并不準確，但老杜知道系統(tǒng)出的錯總是對騎手不利，他需要抓緊每一分鐘。當老杜到達第二單的小區(qū)門口時收到了客戶的催單短信，小區(qū)不讓電動車進去，老杜拎著早餐跑進去，電梯停在高層下不來，客戶在六層，老杜開始爬樓梯。老杜準備下樓時看到電梯仍然在高層，便走樓梯下樓，同時開始搶單，隨后趕去下一個餐館取餐。

老杜搶到的第八單恰好是陳太下的。他去怡園大酒店下面的糕點店拿餐，然后往回趕，這時是九點二十，到小區(qū)后他直接把電動車停在車棚里，他看到那里還停著一輛外賣電動車，車牌被摘了下來。

老杜從負一層坐電梯到十八層，他輕輕敲了敲門，門只開了一條縫，從這條縫里老杜可以看到客廳里的水晶吊燈。陳太從門縫里露出半邊臉，沒有化妝，顯得疲憊又蒼老，和平時看到的那個陳太像是兩個人。陳太沒有看老杜的臉，接過外賣后便快速把門關上了。

老杜回到電梯廳，電梯廳旁邊開著的門后面是通向屋頂的樓梯，老杜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在樓梯上他看到了吉吉，它站在樓梯拐角處，對著他很大聲地叫。老杜和吉吉對視了一會，等吉吉不再叫了，他走上樓梯，吉吉快速從玻璃門下面的圓洞跑出去，他看到那只黑貓的身影從玻璃門外閃過。

老杜推門出去，吉吉又很兇地叫了起來。他準備爬上鐵梯，抬頭的時候看到桂芬站在上面看著自己。老杜的手握在鐵梯的扶手上，一只腳踩在鐵梯第一階上，他抬頭看著桂芬，桂芬向下看著他。

“你怎么回來了？”桂芬說。

“剛才送了一單給陳太。”老杜說。

“那你就回來了？”桂芬說，“我一會就要給陳太打掃房間了。”

老杜還是抬頭看著桂芬，桂芬還是向下看著他。老杜把腳拿下來，握住鐵梯扶手的手也松開了。

“給我拿瓶水吧，我就不爬上去了。”老杜說。

桂芬把一瓶水從上面扔給老杜，老杜接住后轉身走向樓梯。坐電梯到了負一層，那輛摘了車牌的外賣電動車還在那里。老杜又接了一個遠一點的單，送完這一單，就接上了中午的外賣，今天單子并不多。

等到下午兩點半，老杜回到站點，看到在站點的騎手比上周又多了一些，大部分人邊吃盒飯邊刷手機，老杜又聽到了那些個搞笑短視頻里附帶的魔性的笑聲。在站點一側有幾個人圍著王鑫，那些人一看就是新手。王鑫在眉飛色舞地說話。王鑫看到老杜，但并沒有停下來，繼續(xù)說道，“每次我快送到的時候說漲兩百塊錢，就沒有一個敢拒絕的。”老杜沒有走過去，在旁邊的一個角落開始吃飯，但王鑫的聲音還是時不時地傳來， “等你送到了，他們還要感謝你。這還不算什么，最厲害的一次是我路過一個高檔小區(qū)時，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了？”

“我就看到天上飄下錢來，”周圍的人都開始笑了起來，王鑫接著說，“全是一百塊的鈔票。我抬頭往上看，一個女的在窗戶邊往下撒錢，一邊撒一邊叫。”

“我怎么碰不上這樣的好事？”旁邊有人說。

“后來呢？你怎么做的？” 有人問道。

“你說我該怎么做？我把車一停就開始撿錢，雖然路上就我一個人，但我還是要快，有很多錢落在小區(qū)里，我能聽到墻里面有人在說‘快撿！快撿！’。很快物業(yè)的人就跑出來了，他們讓我把錢交出來，我上車就走，地上還有兩張。你們猜我撿了多少？”

“多少？”好幾個同時問道。

王鑫故意停了一下，然后說道，“一千八。”

“還有這樣的好事？”有人說。

“有錢人倒霉的時候，我們就能多賺點。” 王鑫說。

老杜把手里的盒飯蓋上，背靠著一棵樹，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已經睡著了。突然他感覺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睜開眼睛，看到王鑫站在面前，王鑫臉上帶著笑，但表情僵硬。

“你還真給我轉了兩千啊？”王鑫說。

老杜習慣性地先拿出手機，看到一個信息，然后他抬起頭對王鑫說，“站長說一會有警察來和我談話。”

“談什么？還是那些個案子？”王鑫問。

“我怎么知道。”老杜說。

“你這么說就是想說那不是你干的了。”王鑫笑了起來，這一次他的笑恢復了平時的那種肆無忌憚。隨后王鑫的手機響了一下，系統(tǒng)開始派單了。他在老杜肩膀上拍了一下，走向電動車。老杜看到他走到電動車旁邊，沒有馬上上去，而是先看了看手機，才騎上電動車離開。

下午見到警察時老杜發(fā)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但警察問的問題顯然和自己沒有什么關系。似乎那些案件的受害者都喜歡叫外賣，警察問的問題也都和站點騎手的行蹤以及行為方式的改變有關，老杜心里有一絲抵觸，他沒有認真回答警察的問題，他并不喜歡那兩個警察問話的方式和看他的眼神。

老杜回到家時是晚上九點半，正是單子多的時候，但老杜覺得自己沒法再接單了，中午吃得不多，從晚上六七點鐘他就開始感覺到餓。晚上一共送了十二單，收到了一個差評，那個地方老杜不熟悉，花了很久才找到，而系統(tǒng)給出的送餐時間要求越來越難以完成。

老杜回到屋頂時爬鐵梯都變得吃力了，他和桂芬吃完晚飯，桂芬收拾桌子，然后留下他一人在樓頂平臺上。今天的收入只有兩百多，如果每天都差不多這樣，這個月就不到五千。這樣的計算只是一種慣性，老杜覺得疲勞早已讓自己對錢失去了感覺，在去年發(fā)著燒住了一段時間橋洞之后，老杜覺得自己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前了，自己一直都沒緩過來。

三

在屋頂老杜看到黑貓從電梯井后面探出頭來，然后它沿著樓頂邊墻走到拐角處，把前爪搭在邊墻上向外看了看，隨后又轉身沿著墻一邊嗅一邊往前走著。在老杜覺得它離自己比昨天更近的時候，黑貓停了下來，用頭在矮墻旁邊一個破了的花盆上蹭了蹭，然后蜷縮著蹲了下來。它仍然像昨天一樣警覺，老杜的每一個大一點的動作都會讓它有所反應，老杜不動，它便也蹲在那里不動，瞪著黃色的眼睛注視著老杜。

不知為什么，老杜似乎又聞到了酒糟的香味，彌漫在老家的房子里。“這孩子就是不聽勸，為啥要去學文科，要是去學計算機，現在早發(fā)達了。”每次春節(jié)回家見到高中的數學老師，他總會這樣說幾遍，但一晃已經三年多沒回去了。陳太說這里景色好，還說挺適合自己。老杜搖了搖頭，不知為什么腦子里會混亂地冒出這些東西。

夜里的屋頂有些冷，眼前的一大片延綿到很遠的燈光并沒有帶來暖意。老杜站起身，點了根煙，這讓黑貓受到了驚嚇，它轉身沿著墻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看著老杜。老杜慢慢地走向黑貓，黑貓快速地跑走，它很瘦，跑起來很快，瞬間便跑到電梯井那邊，跳入了電梯井和周圍墻體之間的間隙。老杜繼續(xù)走向樓頂的邊緣，站在那里，抵抗著那種要把他拉出樓頂墜落下去的引力，然后他慢慢坐下，手肘放在邊墻上，這讓他感覺安全了一些。他把指間長長的煙灰彈入樓外的空中，煙灰沒有往下墜落，而是隨風飛散。

那場雨很大，雨傘沒什么作用……家鄉(xiāng)的口音，自己停下腳步，轉身，是桂芬在雨中無助的眼神。走吧，先找個地方避避雨，走吧，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那時自己丟掉工作已經近半年了，那時自己對未來并不擔心，但沒人能預測到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老杜發(fā)現自己對和桂芬的相識從來沒有后悔過。

老杜等待著，黑貓終于從那個間隙里跳了出來，它環(huán)顧四周，走向老杜，隔著一段只有它自己才知道的安全距離，停下并蹲在樓頂邊緣的矮墻上。

“你身上總有股子酒味，”后來桂芬經常這樣說，“還挺好聞的。”

老杜和黑貓對視著，它黃色的眼睛像是宇宙深處奇異的星球。

大學時每次離開家，父親總是要在他的行李箱里裝兩瓶酒，母親總是埋怨父親——“你是讓孩子去上學還是去喝酒？”

“長大了，就該喝點酒。”父親總是這樣說。

黑貓一動不動，它有足夠的耐心。

“我把你養(yǎng)大，不是為了讓你娶一個耽誤你一輩子的人！”老杜腦海里又閃過父親暴怒的樣子，他把一瓶酒摔碎在墻上。

老杜把煙蒂彈向樓外的虛空里，微弱的火光劃出一道弧線，這時他看到那只貓突然站了起來，也看向外面。

四

老杜在家里吃完早餐后又休息了一會，離家時是九點半，桂芬已去陳太家干活了。從鐵梯上下來時沒有碰到黑貓，下樓梯時碰到吉吉正往上走，老杜和吉吉交錯而過，誰也沒搭理誰。等電梯的時候老杜收到王鑫的微信，問他什么時候到站點。老杜沒有回，坐電梯到負一層，騎上電動車，來到站點時是十點。

在站點老杜看到七八個騎手圍成一圈，下電動車前老杜先打開APP，對著系統(tǒng)的攝像頭眨眼，登錄上之后向那群人走去。走近時他才發(fā)現中間是一輛電動車，很新，旁邊站著一個滿臉稚氣的騎手。王鑫把身邊的一個騎手推開，讓老杜站進來。那個年輕騎手說，“一千一，我才騎了三個星期。”

王鑫在老杜耳邊小聲說，“差不多全新，我想盤下來。”

“為什么要賣？”老杜問。

“不想干了。”賣車的騎手說道。

“你入行選錯了時間，要是早幾年就不一樣了，現在……” 王鑫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道，“這車能八百塊賣出去就不錯了。”

圍著的騎手開始有人陸續(xù)離開，老杜也收到了系統(tǒng)的派單，但沒有接。

“我想盤下來，”王鑫貼著老杜的耳朵說，“一千，包括他的那身行頭。”老杜覺得耳朵很不舒服，他把身體向旁邊挪了一下，王鑫隨即又湊了上來，“但我現在是真的手頭緊，你先幫我墊一墊，到時候連上次那幾筆一起還你。”

“可以再堅持一個星期試試。”老杜說。

“不想干了，”賣車的騎手說道，“太倒霉了，別人把車停小區(qū)沒事，我一停就被保安給鎖了。我的單都是又遠價錢又低的，還動不動就給差評。這個活根本養(yǎng)不活我，我準備回老家了。”

“八百，怎么樣？”王鑫問。

賣車的騎手看向老杜，老杜沒有說話，他看到這個年輕騎手眼里似乎有了淚水并把頭轉向一邊。“我再試一個星期。”年輕的騎手說道。

王鑫罵了一句，然后把老杜拽到一邊。他掏出一根煙遞給老杜，兩人沒有說話，各自抽了一半，這時王鑫才開口說道，“你借我八百，過兩天我把它盤下來。”

老杜看著手里的煙，煙灰很長，馬上就要斷了。

“你是個好人，但你得變壞才行。”王鑫換了一個語氣說，“其實你也不用借我錢，你不欠我的。”王鑫把手搭在了老杜的肩膀上。

老杜的手指動了一下，煙灰掉落，他又動了一下肩膀，說道，“借你，又不是給你。”

“我走之前還你。”王鑫說。

“你要走？去哪兒？”老杜問。

王鑫沒接話，卻說道，“你是個好人，但也應該能看出來。”隨后王鑫爆了一句粗話，又在老杜肩膀上拍了拍，然后他轉身走向自己的電動車。老杜轉過頭，看著王鑫騎上他的電動車遠去，這時系統(tǒng)又有派單，老杜接了。

整個下午都沒有見到王鑫，晚上七點半活最多的時候老杜收到了桂芬的微信，“快回來，出事了。”老杜回信問什么事，但一直沒有答復。老杜把手頭上的單轉給了另一個騎手，便匆忙趕回家里。路上老杜碰到了那個打算賣電動車的騎手，他看到那輛嶄新的電動車倒在地上，年輕騎手坐在路邊哭，旁邊站著一個流浪漢。老杜想停下來，但又不知道家里有什么急事，他只是稍微減速，然后從那個騎手面前開了過去。

從十八層電梯出來，老杜走樓梯來到屋頂，沒有看到吉吉，也沒有看到黑貓。老杜從鐵梯爬上去，走向小屋時聽到隱隱的哭聲，他快步走到門口，推門看到桂芬坐在床上，而那哭聲是從陽光房傳來的。

“怎么了？”老杜問。

“吉吉丟了。”桂芬說，“我想讓你早點回來和我一起再出去找找。”

老杜坐在桂芬身邊，桂芬站起身，走到小屋唯一的窗戶跟前，看著窗外。

“吉吉平常一般都是幾點回來的？”老杜問。

“平常都是不到五點就回來。”桂芬說。

“吉吉不回來，也不應該怪你。”老杜看著桂芬說。

“陳太發(fā)飆了，”桂芬抹了一下眼睛，起身去拿桌子上的一杯水，說道，“本來我是應該每天遛狗的。”

“我再出去找找。”老杜說，“你也不用擔心，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說得倒輕松，這要了陳太的命了。”桂芬說，“——帶著這個。”她遞給老杜一張紙，上面有吉吉的照片，還有一些字，最后四個字“重金酬謝”是粗體，比其他字更大。

老杜接過來，沒說話，轉身出門。他在屋頂稍稍站了一會，空空的屋頂讓他突然感覺這里變得無比陌生。

來到小區(qū)院子里后，老杜去問了保安。“看到過，”保安說，“我們和業(yè)主說過很多次了，不能不牽繩，更不能讓狗自己出來，就是不聽。”

“你們把狗怎么樣了？”老杜問。

“你別亂說啊，”保安提高了嗓門說道，“我們可不敢，狗是業(yè)主的命，我們從來都不敢碰的。”

“去年你們可不是這樣說話的。”老杜說。

“你算什么？”保安有些惱怒，“我早晚把你們的違建給拆了。”

“那你們看到它后來去哪兒了？”老杜問。

“好像從西門出去了，就沒回來。”保安語氣又緩和下來，說，“其實它每天都從西門的鐵欄桿下面出去，今天出去后好像就沒回來。”

老杜知道西門一般是鎖著的，他從東門出去，轉到西門，然后從西門沿著小區(qū)的墻向南走，一直走到小區(qū)拐角處的十字路口。老杜站在十字路口，想象吉吉會選擇哪個方向。它應該不會過馬路，于是老杜向右拐彎，沿著小區(qū)的墻繼續(xù)走。在道路盡頭是與自己所在小區(qū)相連的一片老舊的住宅，都是七層高的步梯房，老杜知道這里的房租也不便宜，道路在此拐向左邊。老杜沿著圍墻繼續(xù)走，有一段圍墻旁還堆著一些隔離板，在這片住宅區(qū)大門口附近的一小塊空地上，老杜看到了兩個很大的垃圾桶，周邊地上堆放著各種垃圾，散發(fā)著刺鼻的味道，可能吉吉每天都會到這里來，也可能就是在這里吉吉碰到了那只黑貓，并把它領了回去。

這片小區(qū)的門口只有一個看門的老人，老杜看到他在向駛出小區(qū)的車收取停車費。等到那輛車離開，老杜走過去問他是否看到過一條獨自來這里的狗，老人并不回答，好像老杜根本不存在一樣。老杜又問了一遍，這時老人才看了一眼老杜。“那是條流浪狗。”老人邊說邊走向小區(qū)門口的小屋，老杜跟了過去，“去年差點被巡查隊抓住打死了。”

老杜拿出吉吉的照片讓老人看，老人端詳了一下，說道，“不是這條，這條看到過幾次，但今天沒看到，我也不能總是去看路上的狗吧？”

老杜看著老人走入小屋，有點不知所措，這樣站了一會，他決定再沿著這條路繼續(xù)走一段。這時那個老人從小屋窗戶里探出頭來，對老杜說，“前面有個狗肉館。”然后老頭咧開嘴，笑了一下。

老杜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然后低下頭轉身往回走。

回來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在屋頂已經能感覺到涼意了。桂芬沒做晚飯，只是下了一點掛面，老杜拿出了一瓶58度的酒。桂芬坐在老杜對面，兩人沒有說話，他們能隱約聽到陳太和陳先生在陽光房里爭吵，隨著一個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響，陽光房突然安靜了下來。似乎越坐越冷，桂芬的手機振動了幾下，她沒有去看，只是站起身回小屋了。

五

晚上黑貓沒有出現。老杜知道，剛才隱約聽到的吵架的聲音，還有那些東西破碎的聲音，在那只黑貓耳中可能都是巨大和恐怖的聲響；但此刻屋頂很安靜，是那種漂浮在從樓底涌起的喧囂之上的寂靜。老杜來到屋頂邊緣，一只腳踩在矮墻上。風從邊緣之外吹來，他仍然要抵抗著那種吸引他墜落下去的力量。他把目光從腳下的深淵中抬起，看向遠處，這片延伸到很遠的燈海并沒有帶來暖意。他在樓邊坐下，這時他發(fā)現自己很想看到黑貓，他不知道沒有了吉吉黑貓該怎么辦。

但黑貓一直沒有出現。

那場雨很大，家鄉(xiāng)的口音。回到家里就可以說家鄉(xiāng)話了。年輕的騎手轉過臉忍住要掉下來的眼淚，或許自己不應該讓他再堅持，回老家有什么不好？這些畫面又混亂地涌上來，老杜彈了一下手中的香煙，對著酒瓶喝了一口酒。他似乎聽到對面有些聲響，黑貓一定餓了。

“實在不行就回老家。”他也曾這樣對桂芬說，那時他失業(yè)已經快一年了。

“我可不想回去。”桂芬說。

那是一些充滿激情又無所事事的日子，老杜抽了一口煙。

“我去做騎手吧。”

桂芬的笑容，和那場大雨中的桂芬重疊在一起。

但父親母親并不知道自己做了騎手，他也不知道那時做騎手的收入比自己原先的工作還要多。最后一次回老家時家里仍然有熟悉的酒糟的香味，比小時候要淡一些。后來那瓶酒在墻上碎開之后，酒的香味很濃，一直到離開家時都還沒有散去。“你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吧，人這輩子也沒幾年，不行就回來。”臨走前父親這樣說，但母親顯然誤解了父親的這句話。“其實你爸整天念叨你。”母親說。老杜感覺自己走后父親或許給母親解釋過，但老杜并不確定母親是否真正理解了父親的意思。

老杜能感覺到那只黑貓就在墻的后面，他盯著那里，等待著。

他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再也沒回老家，就像無法相信自己再也沒有回到辦公樓里工作一樣，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以外，一切！自己就像一個煙蒂被扔出去，一直到現在仍然在空中墜落著。當黑貓從墻后露出頭來時，老杜突然想起了那個夜晚。“你身上總有股子酒味，”桂芬這樣說，“還挺好聞的。”其實桂芬只說過一次，桂芬是在他的回憶里反復地說著這句話。沒人能預測到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黑貓出現了，它往前走了幾步，頭上下起伏了幾下，然后又往前走了幾步。老杜看著黑貓，感覺到它的猶豫，于是他起身，黑貓便迅速跳入了墻之間的空隙。老杜把一只腳踩在屋頂邊緣的矮墻上。“大學生算什么，什么都不是！”桂芬這樣說，他知道她想逃離這樣的生活。他把頭探出墻外，看著腳下這面墻垂直向下，下面是人行道上匆匆走過的行人。

陳太在門內的半張臉，和吉吉在樓梯上的交錯而過，桂芬在雨中的無助張望，老家彌漫著酒香的兩間老房，橋洞下因發(fā)燒而迷亂的夜晚，那個哭泣的騎手，還有無休止地爬樓梯的自己，以及那只黑貓懸在空中的黃色眼睛，這些畫面隨著黑貓跑離自己的視野而雜亂無序地涌入腦中，似乎只能靠一口酒才能將它們平息下去。

六

早晨大約九點半老杜離開小屋，他知道這時看不到黑貓。他下了鐵梯，推開玻璃門走下樓梯，沒有碰到吉吉。他騎著電動車先來到那個老住宅小區(qū)，看到那個看門的老人又在收停車費，大門旁的兩個大垃圾桶仍然釋放著刺鼻的氣味。老杜用腳撐著地，這樣停了一會，沒有再往前走，而是掉頭前往站點。

在站點老杜看到很多騎手聚集在門口，比昨天又多了一些。王鑫獨自靠在自己的電動車上抽煙，他看到老杜走來，把煙扔在地上，踩了一腳，沒有看老杜，而是轉頭望向另一邊。

老杜打開手機里的APP，將臉對著攝像頭并眨眼，系統(tǒng)還沒有派單。老杜的眼睛掃過那些騎手，沒有看到那個在路邊哭泣的年輕人。這時開始下起了小雨，很快就變成了大雨，系統(tǒng)的派單量馬上多了起來。老杜看到王鑫騎上了他想盤下的那輛電動車，老杜盯著王鑫的電動車，看著它載著王鑫遠去。老杜打開微信，給王鑫轉了一千塊錢。隨后老杜搶到了三個小單，距離有點遠，而雨卻越下越大。

老杜騎著電動車在雨中的街道里穿行，路上老杜看到騎電動車的幾乎都是外賣騎手。雨水滲入衣領，然后是前胸，等到了第一單的送貨地址時已經超時了。老杜敲門，聽到一個小孩的聲音，讓他把餐盒放在門口然后就離開，老杜照做了。等電梯的時候門那邊一點聲音都沒有，老杜知道那個小孩正緊貼著大門聽著外面的動靜。第二單地址在一公里外的一座寫字樓里，老杜不能進去，只能在下面等著。過了好久老杜看到一個禿頂的、稍有些肥胖的中年人邊走邊對著手機說話。“我在臺階這里。”老杜從手機里聽到了他的聲音。

“抱歉讓你等這么久，”那個中年人對老杜說道，“要不要我給你個好評？”

“沒關系。”老杜把餐袋遞給他。

“你們的系統(tǒng)就是我們公司在維護的，里面問題很多，都不容易，”中年人笑著說道，“我們都是被困在里面的人。”他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第三單肯定要遲到很久了。那是在一棟商住兩用樓，來到那棟樓，老杜看到等電梯的人太多，只好走樓梯。把餐袋遞到那人手里后，那人當著老杜的面打開塑料袋，讓老杜看，“別說我不講理，首先是遲到了，其次你看這餐盒上有沒有水？”

“有一點。”老杜說。

“這叫一點嗎？”那人說。

“確實只有一點。”老杜說。

“退掉，差評。”那人說。

“差評沒關系，這盒餐我來買單。”老杜說，“你再下一單吧。”

“你買單？那我肯定不好意思給差評了。”那人說道。

老杜給那人轉了錢，轉身離開，門關上了，老杜聽到里面?zhèn)鱽砜鋸埖男β暋?/p>

雨仍然在下，老杜到附近自己熟悉的大食代等單，竟然已經沒有單了。旁邊還有好幾個騎手也在等，沒人說話，都在刷手機，手機里時不時傳來那魔性的笑聲。

老杜在手機里看了一下存款。這時他收到王鑫的微信，問他在哪里，老杜沒有回。過了一會王鑫又發(fā)微信問他在哪兒，老杜回復說在大食代，王鑫回了一個笑臉。

老杜覺得又冷又餓，買了兩個肉夾饃，吃完感覺稍稍好了一些。這個點不會再有單了，老杜想回家休息一下，但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來到外面，雨已經小了很多。老杜走入雨中，看到自己的電動車倒在地上，他試著把它扶起來，試了兩次都沒成功，這時另一個騎手過來幫忙。

“人多活少。”那個騎手說。

“再過段時間就有人撐不住要離開了。”老杜說。

“你還想一輩子干這個啊？”那個騎手說，“連五險一金都沒有，萬一你生病了，醫(yī)藥費就能吃了你。”

老杜沒說話。

“我是不可能一輩子干這個的。”那個騎手說，隨后他便騎著電動車離開了。

老杜啟動電動車，來到站點。站長問他是不是愿意做專送，老杜想了想，搖了搖頭，站長拍了拍老杜的肩膀。“你最近臉色不好，”站長說，“在家休息兩天，錢什么時候都能賺。”

老杜沒說話，他看到地上有一張A4紙，被水浸泡并被人反復踩過，紙上還能隱約看出一張吉吉的照片和“重金酬謝”四個粗體字。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路上仍然有積水，氣溫降得很快。在送單路上老杜看到一個寵物店，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這里有個寵物店，老杜擔心送完單之后寵物店會打烊，便停下來快步走了進去。

夜里十一點老杜回到了家里。在屋里吃了點東西后，桂芬說起陳太一整天沒說話，說他們這些有錢人也有可憐的時候——“不過你猜怎么著？他們給我漲了五百塊錢，他們倒霉的時候我們就能多賺點。”老杜沒有說話，從臺子上拿了兩個碗，并將一個碗伸到水龍頭下接了一碗水。然后又翻出帶回來的貓糧倒入另一個碗中。

“你要干嗎？”桂芬問。

“喂喂那只貓。”老杜說。

“吃飽了撐的。”桂芬說。

老杜端著兩個碗走了出去。

七

站在屋頂，老杜猶豫著該將這兩個碗放在哪里，最后他放到了屋頂邊緣自己坐過的地方與電梯井中間的位置。隨后老杜向自己坐過的那一側走去，感覺自己與那兩個碗之間有了一個黑貓可以接受的距離。他坐了下來，并探出頭看著樓底，他依然有種暈眩的感覺，依然能感受到那種吸引他墜落下去的力量。老杜抬起頭，看向燈海的盡頭，那里是深不可測的黑暗，或許那只黑貓就來自那里。

老杜點了一根煙，抽一口煙身體就暖和了一些。黑貓很快就從那邊的間隙里跳了出來，它嗅著，發(fā)現了碗里的貓食，它繼續(xù)嗅著往前走了幾步，停了下來，輕輕叫了一聲……消息傳來的那個夜晚，分不清是在橋底，還是在充滿酒糟香味的家里，顫栗中的恍惚讓周圍的一切都顯得不真實，那一刻這個世界里最真實的部分消失了。“你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吧，人這輩子也沒幾年，不行就回來。”父親這樣說，父親到死都不知道他的愿望卻像是對老杜的嘲諷。

老杜用手撐著地，往后退了一些，這個動作讓黑貓轉身向后快速走了幾步，但隨后它轉過頭來看著老杜，黃色眼睛里的瞳孔像是一個黑洞。

王鑫把一盒藥和一瓶水扔了過來，這是自己一直借錢給王鑫的原因么？那時的高燒讓自己有著各種幻覺，自己確實是在橋底，但為什么卻又總覺得是在充滿酒糟香味的家里？無法想象空無一人的家是什么樣子，老杜向遠處望去，能看到家里總是有熟悉的人影晃動。

黑貓重新轉過身來，前腿直直地撐在地上，這一刻的黑貓寧靜而優(yōu)雅，老杜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小屋那邊隱隱傳來手機小視頻里帶著魔性的笑聲，周圍更加寂靜了。老杜似乎看到去年的自己穿行在空無一人的街道里，像一場夢，這個世界里最真實的部分已經消失了。

老杜轉過臉，再次看向遠處燈海的邊緣。剛來到這座城市時，它是陌生的；丟掉工作之后，它也是陌生的；做外賣騎手后，整天在這個城市里穿行，卻發(fā)現這個城市已經和自己沒有關系了。是什么讓自己在可以回去的時候卻沒有回去？老杜又點了一根煙，黑貓沒有跑開，它看著老杜——它有足夠的耐心。

老杜把煙蒂彈向屋頂之外，站起身往回走，黑貓立刻跑到間隙旁邊，但沒有跳進去。老杜走到屋頂中央時轉過身，看到黑貓在屋頂矮墻邊蹲坐著望著自己。老杜轉身繼續(xù)走向小屋門口，走了幾步再回過頭，看到黑貓在那只碗前轉過頭看著自己，好像它剛才并沒有動過貓糧一樣。

八

立冬那天，這座城市有些冷清。

早晨出小區(qū)大門時，物業(yè)保安對老杜說，“聽說有只野貓住在屋頂？最近你們小心別亂碰屋頂上的東西。”

“你們想怎么樣？”老杜問。

“下藥，抓起來。”保安說道。

“那只貓現在是房東的寵物了。”老杜說。

“是你的寵物吧？”保安咧著嘴說道，“是房東讓我們抓的。”隨后保安把惡意的笑釋放在臉上。

老杜的手抖了起來，他發(fā)現自己控制不住。他沒再說話，騎著電動車離開了。

站點外有大約六七個騎手，都在刷手機。老杜打開APP，將臉對著攝像頭并眨眼。氣溫下降，派單量并沒有增加，每一單的錢卻減少了。旁邊的手機再次傳來那魔性的笑聲，老杜站起身，遠離了那些個手機，坐到路邊上。面前的馬路上來往著車輛，馬路對面的門店有一家正在裝修，原先那里是個咖啡館，現在已經倒閉了。在公司里工作時，老杜每天下午都喝公司里的免費咖啡，現在他只記得咖啡的苦味。

在站點老杜沒有看到王鑫，也沒有收到王鑫的微信，他消失已經三天了。騎手似乎少了一些。老杜感覺自己剛剛坐下，系統(tǒng)就開始派單了。送完中午的最后一單，老杜回到了小區(qū)，看到了早晨出門時碰到的那個保安。老杜往他手里塞了兩百塊錢。“別給那只貓下藥，”老杜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如果你們非要下藥，提前跟我說一下。”

那個保安把兩百塊錢攥在手里，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老杜的肩膀。“放心吧。”隨后他又把臉湊到老杜耳邊，老杜往后退了退，他往前湊了湊，“等拆違建的時候，我就保不了它了。”

老杜沒有上樓，他離開了小區(qū)，回到站點。他在站點里的椅子上睡了一小覺，做了一個夢，夢到那只黑貓寧靜優(yōu)雅地蹲坐在老住宅小區(qū)門口的垃圾桶旁邊，看著另外幾只貓翻找人們丟在垃圾桶旁邊的外賣餐盒。隨后那只黑貓沿著街道挺著胸走著，然后場景轉換到了屋頂，黑貓將前爪搭在屋頂的矮墻上向外看，它的身體完全隱入黑暗之中，黃色的眼睛卻散發(fā)出光芒。

老杜醒來時站長對老杜說他睡了快一個小時了，但老杜感覺只有幾分鐘。老杜環(huán)顧四周，還是沒有看到王鑫。這時老杜的手機響了，他走出站點，看到一個快遞員拿著一個紙盒。老杜走過去接了過來，打開，里面是自己網購的一大袋貓糧和一個過冬的貓窩。

到了下午五點半左右，系統(tǒng)開始派單，老杜騎著電動車去取餐。系統(tǒng)升級后，增加了取餐和紅燈等待的時間，但仍然要趕。搶到的兩個單子要送到兩三公里之外，那邊沒什么餐館，要空著騎回來，這一趟也只能賺大約十五塊錢。

老杜跟著導航來到第一個送餐點，是在七樓，但底層不住人，沒有電梯。老杜拎著塑料袋爬上七層，按下門鈴，然后用手臂撐著防盜門，頭靠在手臂上。里面的門打開了，是一個老人，她推了推防盜門，因為老杜的身體靠在上面，沒有推動。老杜趕快移開靠著門的手臂，把塑料袋遞給老人，便要快速下樓。老人叫住老杜，非要送給他一瓶水，老杜看著老人，只好又爬樓梯回到門口，把水接了過來，然后匆忙下樓。

在樓下走向自己的電動車時，老杜看到一個老人從自己的送餐箱里拿出一袋外賣正準備離開。“嘿，恁……”老杜喊了一聲，他發(fā)現自己喊出來的是家鄉(xiāng)話。老人加快了腳步，老杜跑了起來，追上了老人，老人并沒有停下，老杜便和老人平行地快步走著。

“您拿錯了，這是我送的外賣。”老杜說。

“你送的外賣？我還以為是垃圾。”老人說。

“還給我吧。”老杜說。

老人把那袋外賣放到旁邊的一個垃圾桶上，說道，“你嚇著我了，看你老實，不然你要賠我的。”

老杜從垃圾桶上拿起那袋食物，轉身走向自己的電動車。

第二單也是在一棟居民樓，在二樓，沒有超時。老杜敲門，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她在接過外賣的那一刻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有點像桂芬，是剛認識時的那個桂芬。下樓梯的時候老杜差點摔了一跤，回到電動車邊，老杜拿出第一單的老人送的水喝了一口，看了看手機，沒有派單。老杜騎上電動車，前往離這里四公里的一條美食街，那里單子會多一些。

在美食街，老杜看了一眼王鑫的微信，沒有更新，也沒有留言。老杜沒有給王鑫發(fā)微信，系統(tǒng)派單了，都是又累又不賺錢的小單，老杜還是接了。

九

碗空了，里面一粒貓糧都沒有。另一個碗里只有蓋住碗底的一點水。老杜拿著那袋貓糧和一瓶礦泉水來到那兩個碗旁邊，蹲下來，看到黑貓從間隙里跑出來，在不遠的地方看著自己。老杜加完水，又往碗里倒了一些貓糧，然后便沿著屋頂邊緣向另一個方向走了幾步，坐在屋頂矮墻旁邊。他點了一根煙，看著黑貓，它黃色眼睛里的瞳孔是一條豎線。它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很有耐心地看著老杜，老杜覺得自己伸出手就幾乎可以碰到它了。他轉過臉，看向遠處燈海的邊緣，今晚沒有月亮。

老杜聽到黑貓吃貓食的聲音，轉過臉看著黑貓，它仍在專心地吃。它像是這濃稠的黑夜凝聚而成的。黑貓突然停了下來，抬起眼看著老杜，老杜和黑貓對視著，它的兩只眼睛像是來自宇宙深處的兩顆燃燒著的星球。

冰箱已經空了，陳太在歇斯底里地叫喊著，叫喊的聲音從陽光房傳出又盤旋在屋頂上空。夜里從西門可以翻出去，有不少騎手都聚在離站點不遠的橋洞里，那個橋洞里的黑夜也是無比的濃稠。消息傳來后，半夜有騎手在哭，那個騎手就是自己。老杜讓目光越過那個夜晚，望向更遠的地方，更遠的地方是老家的房子，里面有兩個模糊的人影在動。父親和母親已經走了，父親和母親又還在，老杜感覺這兩種狀態(tài)同時存在著。

黑貓吃完了，它走到老杜前面大約一米的地方躺了下來，并在地上翻滾了幾下，將自己的肚皮完全露了出來。老杜動了一下手臂，黑貓立刻變成趴在地上的姿勢，似乎是準備隨時跑開。老杜將手慢慢伸出去，黑貓沒有動。老杜的手慢慢接近黑貓，然后停在了黑貓的面前，黑貓將頭伸向老杜的手，輕輕嗅著，老杜幾乎可以感受到它溫潤的鼻尖。他一動不動，直到黑貓恢復到剛才趴著的姿勢。

老杜轉頭望向小屋，看到桂芬也正在窗前望向這邊。這座城市像個迷宮，自己曾以為找到了出口，那時桂芬也是如此站在一片燈光之中。

“回家看看吧，哪怕那里已經空無一人。”后來老杜曾反復這樣對自己說，卻發(fā)現自己鼓不起勇氣。他沒有找到出口，而是像一個被拋出的煙蒂一樣墜落著。

老杜看到黑貓突然起身快速跑開，他轉頭，桂芬正向這邊走來。她在離樓頂邊緣還有兩米多的地方停了下來，像是一個剪影，背后是從小屋里發(fā)散出來的橘色的燈光。桂芬說道，“陳太的老公跟她離婚了。”

老杜看著桂芬，“離婚了？”

“她老公給她留了一筆錢，還有這套房子，夠她花一輩子的了。”桂芬說，“也值了。”

老杜看著桂芬，桂芬繼續(xù)說，“陳太說她想出國，她說不想住在這兒了，走之前她要把這個房子賣掉。”

“想出國？”老杜重復道。

“她說女人要替自己的將來著想。”桂芬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們沉默了一會，然后桂芬又說道，“吉吉找回來了，陳太給了那人三萬塊錢，三萬塊，對她也就是九牛一毛。”

老杜看著桂芬，她的面孔從剛才的剪影之中浮現出來。他突然想起了王鑫。“你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吧，人這輩子也沒幾年。”老杜停了下來，不知為什么無法再說下去。

桂芬猶豫著，說道，“你別凍著。”然后她轉身往小屋走。

老杜點了一根煙，快抽完的時候，黑貓又出現了，它跳上屋頂邊緣的矮墻，在上面拱起了脊背。

十

第二天在站點老杜聽到有人說會下雪，第一場雪，之后單子會逐漸多起來。老杜抬頭看看天，云層很低，壓在這座城市上空。

下午真的開始下起雪來，系統(tǒng)很早就開始派單了，老杜搶到了五個單。第一單老杜爬了六層樓梯，下樓的時候碰到另一個爬樓梯的騎手；第二單老杜在門口等了很久，他沒有把外賣放在門口，直到門被打開，從里面伸出一只手，老杜將塑料袋放在這只蒼白的手上，說祝您用餐愉快；第三單超時了，收到了一個差評；第四單老杜轉了很久才找到下單人的住處，那是個地下室，入口藏在居民樓的邊門處，走過一段陰暗的走廊，門打開時老杜看到在這個地下室里沒有窗戶的小房間里竟然住著五個人；第五單老杜又爬了七層樓，里面有兩個人在吵架，老杜敲門，是一個女孩開門接了外賣，老杜下樓梯時門在身后又被打開，那個外賣被扔了出來。老杜下樓時感覺心臟跳得厲害，回站點的路上有些泥濘，雪越下越大。

在一個路口老杜看到一輛120急救車，一個騎手正在被推進車里，老杜和那個騎手的目光有一瞬間的碰撞，像是那個賣電動車的年輕騎手，或許不是，不，應該就是那個帶著稚氣的騎手。老杜停在路邊，看著那輛120鳴著笛遠去。

在站點老杜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站長過來遞給老杜一根煙，并遞給老杜一個信封。老杜接過來捏了一下，能感覺到里面是一疊錢。站長說，“這是王鑫留給你的，我沒和別人說。”

老杜問站長為什么沒有看到王鑫，站長驚訝地問，“你還不知道嗎？”

“怎么了？”老杜問。

“網上都傳開了，”站長邊說邊掏出手機，“三天前的事了，全網都在傳，都在罵王鑫。”

“怎么了？”老杜又問。

站長在手機里找著，同時說道，“前幾天王鑫被解雇了，現在警察也在抓他，聽說還有個同案犯，是他的姘頭。”說完站長便把手機放到老杜眼前。

老杜看到手機里有一個騎手，帶著頭盔，是王鑫，旁邊是他的那輛電動車。畫面里他用手拽著一只貓的尾巴，掄起來把貓摔在地下，一下，兩下……老杜猛然把站長的手推開，他感覺到暈眩，他站起身來，離開了站點。他想趕快回到那個屋頂，他想看到那只黑貓。

老杜坐電梯到十八層，然后走樓梯，推開那個下面被房東割出一個圓洞的玻璃門，爬上鐵梯，來到屋頂。黑貓沒有出現，老杜走向那個小屋，看到小屋側墻上寫了一個“拆”字。老杜進屋后看到和桂芬有關的東西都沒有了，就像桂芬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桂芬已經消失了。

老杜出了小屋，站在屋頂中央，站在漂浮于從樓底涌起的喧囂之上的寂靜之中。他走向樓頂邊緣，碗里的貓食還在。他轉身走向另一側，雪開始覆蓋在屋頂上而不融化。他看了看樓底的街道，那些移動著的渺小的行人和汽車。老杜慢慢坐了下來，看向燈海之外，仿佛那里保存著所有的過往和未來。

黑貓一直沒有出現，老杜突然看到腳邊的一塊肉和散落的一些破碎的藥片，他的心劇烈地揪起來，他又感覺到自己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抖動了起來。

或許過了很久，老杜站了起來，沒有感覺到冷，甚至沒有任何感覺。他似乎看到了對面的虛空之中來自宇宙深處的兩顆燃燒著的星球，似乎看到黑貓正將前爪放在屋頂邊的矮墻上向下看著，而自己正在黑貓的注視下融入它身體里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