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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

2025-04-17 00:00:00李柳楊
山花 2025年4期

1

1996年冬天,快過年的時候。森林從部隊轉業到南京做了一名警察。

那是他第一次到南京,因為不知道去哪兒逛,便從著名的玄武湖開始,從靜謐的湖邊兒一直游逛到繁華的鼓樓。看著靜得如同一塊玻璃的玄武湖,他感到心里一陣歡暢。他聽人說南京的冬天陰冷,不經常下雪,但是那一天就下了雪。那雪花又細又薄,不似在故鄉見到的雪那樣大,這里連雪花都像人的心思般精巧。他迎著雪花一直往前走,在雪中留下了一連串黑腳印。他越往前走,黑腳印就越多,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就聽見一陣鑼鼓的聲音,他看見一輛卡車,車上綁著幾個罪犯。

那些罪犯被五花大綁,身上拴著手指粗的尼龍繩,每個人身后都插著一個特制的牌子,上面寫著他們的罪行和他們的名字。望著那輛從身邊擦肩而過的卡車,森林心里那點舒暢感不見了,反而對未知的前途感到了一絲蒼茫,因為他知道這輛車的目的地就是城郊的某個刑場。那些囚犯將會蒙著面跪成一排,被不知道誰的槍里射出的子彈射殺。盡管在那一時期,他還沒有意識到什么叫死亡。

法院押犯罪分子游行過后的第二天,也就是1月9日,出了一件大事。那天清早他剛到警局,早餐還沒有吃完,左手拿著一根油條,右手端著一杯豆漿,一邊兒吃一邊兒往自己的辦公室趕。那頓早餐,他吃得特別香,因為那是一種他喜歡的吃法——在炸油條中間打了一個雞蛋,抹上厚厚的辣椒醬,外面裹著一層薄的豆皮。他還沒有吃完,和他同隊的一個搭檔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別吃了別吃了,來活了。”他笑著回應道:“我運氣這樣好嗎?上班第一個星期就接到一個大活。”搭檔冷不丁地瞧了他一眼:“現在你看著這案子還興奮,用不了多久,你就和我一樣,對什么都提不起勁兒來了。”他說:“多干點活兒,我才可以拿獎金在這個城市扎根下來啊!”搭檔說:“瞧見這一柜子的文件沒有,都是各個時期的卷宗。在這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結不了的案子呢。”

緊接著搭檔就把他帶到了南秀村,他人生中第一次見到了死尸。死者是一個獨居的寡婦,大概有四十來歲,看樣子死了大概有一個星期了,盡管是寒冬臘月,尸體也已經高度腐爛了,隔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奇臭無比的氣味。當他第一眼見到她,看見她臉上爬的蛆蟲,未來得及消化的早餐就全被吐出來了。這女尸下半身沒穿衣服,裸露著,因此有曾被強奸的可能。女尸腹部上有兩道小小的疤痕,上半身呢,僅用一張毯子勉強地蓋著,現已經被尸水浸透,像發霉了那樣,有著說不清的顏色。

報警的人是鄰居,說是因為氣味難聞才發現的。再打電話到這個女人工作的地方去,那邊說這人也確實是很久沒來上班了,那就確定是她了。法醫鑒定后說她是死在一個星期前,也就是1月2日,死于重物敲打后腦勺。森林首先考慮的是死者有沒有人跟人結過仇、有過恩怨,他們走訪了一圈鄰居和單位的人,卻都說這女人沒跟誰有過多大的仇怨。只有一個鄰居提供了另外一條線索,說在1月2日的晚上還看見她的陽臺上晾著衣服,其中有一件……好像是男式的,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線索。

死者叫林憶風,是一個大學教授的女兒。父親死后,她嫁給了一個有錢的男人,后來她老公、兒子和她的弟弟,在同一場車禍中也死了,走得近的親戚就只剩下一個弟媳婦了。按照常規的思維,那女人死了,繼承她財產的人便是弟媳了,他們便想著把她的弟媳婦叫回來詢問。弟媳婦在深圳,安排好行程回來需要些時日,趁著這時間,森林又回到那女人的住處探尋了一番。

一進去,他就把門的正面、背面、鑰匙孔和里面的鎖仔細檢查了一遍兒。門是完好無損的,鎖也沒有被撬開的痕跡,那說明兇手很有可能是個熟人。那女人住在一樓,因為獨居,她住的房子不大,是個南北朝向的兩居室,家具雖然都是些老物件,但顯得典雅又有條理。朝北面兒的是廚房和洗手間,中間有個客廳,客廳靠門的位置有個日式的立柜,柜子上有一些果籃,籃子里盛著柿餅、山楂之類的果脯,一直沒有壞。柜子的上方有一塊掛布,掛布有五六個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放著剪刀、起子之類的工具,只有一個格子空著,但空著的布格子有一個很明顯往下墜的壓痕,很明顯這里少了什么東西,他猜測是一把錘子。除了柜子、幾把椅子、一張深色茶幾,就是橫死在客廳中的女人留下的痕跡了。

那兩間向南的臥室特別暖和,即便在冬日也有很好的采光。一走進去,他就感覺身上被照得暖暖的。兩間臥室一大一小,里面各有一張床。不同的是小臥室的床,只有床板,床板上堆著幾疊報紙,都是一些當地的晚報。床板下面有一些牛奶、咸魚之類的雜物,上面已經落了一層灰,很明顯已經很久沒有人進過這房間了。大臥室是死者生前住的屋子,里面沿著窗臺鋪著一層簡易的榻榻米,榻榻米上有一個小瓷盆,瓷盆原本是盛滿了水的,能看到很明顯的水漬,但水已經蒸發干了。可以看出水里面原本養著一株植物,現今植物已經不見了,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被人拿走了。森林站在那株消失的植物面前停留了一會兒,從瓷盆里摳出一根細長得像龍須酥般的根須。

那女人睡的床,是那種常見的雙人木床,床上有兩層褥子,上面鋪著帶白鶴圖案的淺藍色床單。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枕頭上有些毛發,但那時還沒有DNA檢測技術,收集這些也沒有什么大用處。床的旁邊是一個深咖色的木柜,柜子上裝有一面鏡子。柜子最上面一層擺放著她的首飾,在首飾盒子的底層他發現了幾片兒用白紙包裹的避孕藥。柜子的下層擺放著她的衣物。他翻了翻她的衣物,在她的毛衣里發現了一本日記本。

日記本里夾著許多干花,有的甚至連花都不是,就是一些被揉碎的樹葉的碎片兒。她的日記寫得很瑣碎、很雜,她喜歡記賬、寫天氣、寫游記。從日記內容看,她去過的地方真不少。令人印象很深的有幾段文字,其中一段提到她從上海的機場飛往瑞士的場景——“飛機繞著地球轉,飛到很高的地方,我以為我來到了天邊兒,又可以和你重聚了,四林。”另一段說是她去了香港——“在世界上最繁華的夜的都市轉悠,心里卻一點兒開心不起來——要是你在我身邊就好了,四林。”

四林,是這女人去世的丈夫。

2

1月10日,林憶風確認死亡后的第二天夜里,就有一個女人來報警,說是見到林憶風的鬼魂了。當警察的呢,就是什么事都能遇到,以前有一個人報警說失竊了,被偷了戒指,結果戒指后來在自己家狗狗的糞便里找到了。不管多么離奇的理由,只要報了案,警察就得去現場偵查。

說鬧鬼的是林憶風生前工作的地方——計生辦。那個計生辦在郊區,前面是一層院子,院子后面是綠色的曠野。進了門首先是一塊來賓產的石頭,石頭后面種著一排稀稀拉拉的小竹子。穿過門庭處的竹林,便可以進入院中,院子的墻是淡綠色的,上面有仿古的屋檐。院子的左邊是診所和食堂,右邊是幾間值班室和檔案室,后面是手術室、觀察室、休息室以及洗手間。院子的中間布置著假山和假湖,水上面漂著幾朵塑料小蓮花。到了這里如果想上廁所,可以選擇穿過左邊的房檐,經過診所和食堂,到達西北角的洗手間;也可以選擇穿過右邊的房檐,經過值班室、檔案室、手術室、觀察室、休息室到達最邊角的洗手間。診所還有一個側門,打開門直通到大院的后面,那里是一片碧綠的麥田。麥田里有一座老墳,可以看出來它從前很富麗,有人專門給它修了石碑和石屋,只是年代久了,難免有些破敗。

有人說在計生辦里見到了鬼,是剛過了午夜的時候。那天輪值的護士是美芹和小紅。美芹是個圓臉個高的女孩,剛和丈夫離了婚,正在求偶期間。小紅是個瘦弱的女孩,臉蛋白白凈凈,長輩們見了她總是說她太瘦小了,陰氣重。值班室里有兩張小床,一張貼著右邊,一張貼著左邊,屋子中間有一張紅木桌子,上面有一臺老式電視,經常會有護士給電視插上碟片兒,播放的是另一位醫生如何判斷、診治病人的教學片。那天輪到美芹和小紅一起值班。美芹新談了一個男朋友,小紅剛一睡著,她就偷偷從被窩里起來跑去找男朋友了,所以值班室里就剩下了小紅一個人。

小紅睡覺睡到半夜,突然就感到有些冷。原來是美芹走的時候太匆忙忘記幫她鎖門了,那風把門給吹開后,就從她的脖子開始摸索起來。風先是吹起她后脖頸上的一縷頭發,那頭發也像有了靈魂似的,一會兒繞到她的頸部,一會兒撓撓她的臉。小紅感到臉部有些瘙癢,睡夢中轉個身撓了撓臉,把后背露了出來,風又開始撓她的背了。一刻鐘之后她就完全蘇醒了,因為覺得太冷,她起身想把被子蓋好,卻發現屋子的門敞開著,美芹也不見了。她嚇了一跳,但還是裹上大衣哆哆嗦嗦地想走到門口把門關上。而當她走到門口時,又有一陣風把她吹得瞇上了眼。再睜開眼睛時,她看到了一塊空中飛著的白布……于是便開始尖叫……

森林和搭檔找到小紅,問過話之后得出了一個結論——那“鬼”是穿白衣服的。搭檔對森林說:“咱們干刑警的有一句話,凡有鬼的案子,非奸即盜。我懷疑有人趁著人死,出來故弄玄虛,偷穿了醫生的白大褂來偷東西。”森林問小紅:“最近院子里有沒有丟什么東西?”小紅想了一會兒回答道:“沒丟什么……但是這院子是公家的,要是丟了東西也是丟了公家的,私人不一定清楚。”森林又問:“你和林憶風關系怎么樣?”小紅說:“你可別問了,我聽著就覺得害怕。雖然沒看見全貌,但我感覺那個人就是她。”森林問:“憑感覺?”小紅抿了抿嘴:“林憶風被殺,我……我其實有個懷疑的人。”搭檔問:“誰?”小紅說:“想知道為什么林憶風一個星期不來上班也沒人找嗎?林憶風跟我們這里的主治醫生長庚有一腿,她攀上了領導,所以有時候就是不來上班也沒人管。但是他們好像又有什么糾葛……她可能就是來找他算賬的。”

森林便問她:“她和長庚在一起過?”

小紅壓低了聲音對他說:“在一起過。雖然我是靠這份工作養活自己的,但我有時想起來也覺得心里不舒服。你們一定要好好查查。”

森林說:“那是自然了,做警察的有這個責任。”

小紅說:“這里鬧鬼,不止這一次,一個星期前也鬧過鬼。”

森林問:“那次,你也見到了?”

小紅搖了搖頭:“沒有。”

森林問:“聽人說的?”

小紅說:“嗯,當時有個值班的護士,說聽見了鬼叫。”

森林問:“怎么叫的?”

小紅:“很奇怪,像細小的嬰兒的哭聲,又像是某種動物……動物的叫聲。”

森林問:“也是在值班室鬧的鬼嗎?

小紅:“不是。就是計生辦的那個廁所那里,以前那里被一個人用刀開了一個大洞,上面都是血印子,很嚇人,好像從那時候就有流言說鬧鬼。”

他們聽了后,覺著應該去實地看看。那天正好有許多的人來計生辦做婦檢,從走廊到廁所兩旁排滿了人。女人們從走廊里的開水桶中取水、喝水,然后在院子中的假花池子旁坐著或蹲著憋尿。憋足了尿后,她們就到廁所前領一個小塑料杯,到廁所里尿出來,交給檢查員檢測。森林看到有這么多人,想不出在這樣熱鬧的地方,會有什么大案發生,覺得那裝鬼的人最多也就是想偷點東西。可是這個院子不知為何,總是讓人覺得有點兒陰冷。他在院子里走了幾圈,再到檔案室、手術室看了一眼,然后又回到小紅說看見鬼的值班室。他躺到她那天睡的那張木床上,看到天花板上一塊塊方形的板子,覺得這起案子絕不是那么簡單。

等那些女人做完檢查后,他跑到女廁所里看了看。廁所是那種最老式的廁所,從南到北修了一條長方形通道,所有的坑位都建在那個通道上,坑位之間用一個隔板隔開,每個坑位都沒有門,上廁所的女人可以相互看見彼此。在最南邊的坑位上方有一個水龍頭日夜不停地往水箱里灌水,保證每五分鐘水就從南到北沖一次廁所。但由于這所廁所過于老舊,再加上使用頻率高,無論怎么沖刷,都臭烘烘的。廁所是長方形的水泥建筑,越往里走越昏暗,為了保證光線充足,最里面的坑位上方,被切出了兩條長方形空檔用來取光。也因此,下雨的時候,會有雨從上面漏下來,導致整個洗手間泥濘不堪。

走到廁所的最里頭,果然就看到了那塊凸起的心臟般的墻壁。墻壁上的白漆是新漆的,從外表看,它的磚頭不像常規的墻壁壘得那樣整整齊齊,而是像外翻的魚嘴一樣,向外凸起著,確實是翻修過的。至于血印子,已經被白漆刷干凈了。可誰會無緣無故,把廁所開一個大口子呢?

森林把所有在計生辦里工作過和待的人的資料都找了出來,屈主任、高美芹、小紅、女居士……

他首先調查的是女居士,因為據說她是第一個發現廁所后面爛了個大洞的人。女居士原名叫做袁梅子,她身材微胖,面容寬厚,因為在負責打掃衛生,曾長期居住在計生辦里,人們給她取了一個外號叫女居士。

她每天早晨總是第一個起床,打掃衛生,所以成了第一個看見那堵墻被挖了一個黑洞的人。

森林和搭檔騎著車趕到她當時居住的地方,在外面敲了敲門。女居士看到有警察來找她,心里有些害怕,她這一生還沒被警察找過。她見了人,就連忙想把人往外推:“我可是個好人,做了一輩子好人了,什么壞事也沒做過。”搭檔說:“阿姨,沒說您做過壞事。就是問您一些問題。”她問:“什么事?”森林說:“也沒什么,就是想問問計生辦的院墻是怎么壞的。”女居士見攔不住,只好請他們進來坐下喝杯水。

女居士說:“我只是負責打掃衛生,住了一段時間,沒想到會見到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兒。”

他便問:“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女居士說:“那幾個可亂著呢,偷情、做假手術、私下收錢……”

搭檔說:“你說詳細點。”

女居士說:“其實也沒什么,我有一次意外撞見屈醫生……就是屈主任收病人的錢,但是我沒戳破,我假裝不知道,我心里怕,他做假手術,這……這你們應該都懂。只是甚至有時他們……他們就在手術室里偷情也挺怪的。”

搭檔問:“誰?”

女居士說:“就那幾個醫生、護士咯。”

森林聽到這兒,感覺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很難想象那樣一個在日記本里寫滿了對丈夫的思念的女人,看起來這樣一個癡情的女人,竟然在現實生活里跟自己的同事糾纏到了一塊,不由得對人性失望起來。

搭檔接著問:“我想問的是廁所的墻是怎么爛的。”

女居士說:“嗨,那時附近的一個神經病干的。后來修院墻的時候,可能是為了加固吧,蓋了雙層的墻。”

搭檔聽了她這樣說,有點失望,他心想,既然如此那個大爛洞可能不會和這個案子掛上什么鉤了,但他還是問道:“那上面的血手印子,怎么來的?”女居士說:“那神經病是用一把砍刀挖墻把雙手都弄破出血了,她還得意地按了好幾個血手印。”

森林又問:“那鬧鬼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女居士擺了擺手:“嗨,鬧啥鬼呀。我活這么大歲數了從沒見過鬼。那小紅說鬧鬼,只不過是找個借口見見你們,屈主任是她領導,他們有矛盾很久了,但那畢竟是她領導,她不能直接去警局說他的不是,她得拐個彎找個理由,好讓你們來查查屈主任。”

見過了女居士,他們覺得應該把屈長庚叫過來問問話。小紅、女居士,她們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這個人,就目前來說他確實是嫌疑最大的人,并且他可能還是死者的情人。審訊長庚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因為他受過高等教育,智商情商都很高,說話有理有據,每一條、每一列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凈凈。他的嫌疑最大,但又確實有人能證明他不在場,而且那天另一個有重大嫌疑的人回來過了,死者的繼承者——弟媳婦,于是森林和搭檔就一人一個屋分別審訊了他們。

3

審訊

長庚

我的名字叫長庚。

聽這個名字,你大概也能猜到我出生在黃昏。

我小時候運氣不太好,得過小兒麻痹癥,留下了腿瘸的毛病。也因為腿瘸,我在幾個兄弟姐妹中格外受照顧。我媽不擔心我的大哥、二哥,她知道他們只要勤奮,長大后找個活計養活自己不難,而我就不一樣了。于是她從小就帶著我,教我算數,教我做生意,并且時刻都在提醒我怎么賺錢、用錢。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持家的好手了,但我媽依然不放心,還是跟我爸商量,讓人把我送到衛校去了,說要我學一門技術,將來好有個穩定的工作。

我在衛校讀了幾年書,嚴格意義上說我算不上醫生,但迫于殘疾人在社會上的生存壓力,我學得可能比好多醫生還用心。剛入學那會,在別人還都不敢扎針的情況下,我已經敢拿手術刀了。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了一個醫院干了幾年護士,后來又在朋友的介紹下,到了計生辦專門給人做結扎手術。我非常喜歡這項工作,因為他們給了我一個專門的辦公室和一個設備齊全的手術室。手術室在院子的后側,后窗外有一棵柿子樹。有時我在手術室里給病人做著手術,柿樹的影子就會打到病人身上。柿子樹長勢驚人,又粗又壯,結出來的果實不酸不澀,異常可口。附近有個神經病在那里埋過一些死貓死狗,就埋在那棵樹底下,所以就有許多古怪的傳聞,說鬧鬼,說那樹會發出鬼叫之類的。

你問我是怎么給人做結扎手術的?做結扎手術非常簡單,你只需要把器械消好毒,找準輸卵管的位置,用一點酒精給病人的腹部消消毒,在上面劃一道口子,拿一個小鉤子伸進去把輸卵管給勾出來。有的病人太胖了或者太瘦了,不好下勾子或者找不到輸卵管,我就會上手。有的病人呢,膽子比較小,我還沒開始給她消毒,她就開始尖叫。她們一躺在病床上就會問我:“醫生做手術疼嗎?”無論他們問什么,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不疼,一點也不疼,就像螞蟻蜇的。”但是她們只要躺下了就會知道我在騙人。找到輸卵管后,我會問病人一個問題:“你是想給你的輸卵管打個結,還是剪掉?”

病人往往會在這兩個之間選擇一個,當然也有的病人既不想把輸卵管剪掉,也不想給它打個結,就會悄咪咪地給我塞一些錢,讓我做個假手術。那些年明里暗里我賺了不少錢,有時候走在馬路上,別人看我一瘸一拐的,就會朝我遞來憐憫的眼神;我看著他們,心里想著,大可不必,我的日子比你們過得好多了。很多年前我就開上越野車了。有人說你不是腿腳不便嗎?怎么開車?還有人說你在這個連個小土坡都沒有的市區里開越野車,不是浪費嗎?首先,我剛好瘸的不是那條踩油門和剎車的腿;其次,我開車,開的就是大,就想駕馭一個大鐵塊。

當時有很多已經結了扎,但還想要孩子的婦女,會偷摸找到我,讓我重新把她的輸卵管給接回來。我的技術很好,常有女人來找我接。

你說林憶風啊,我確實和她談過戀愛。她喪夫,我離了婚,兩個都是單身,這沒什么好丟臉的,只是我們后來分手了。你說我們為什么分手?她這個女人有點怪。她弟弟和她丈夫、孩子,在同一場車禍中去世了嘛。打那之后,她就一直想再要個孩子。她之前做了結扎嘛,就想讓我偷偷給她的輸卵管接上。可是我和我前妻有孩子了,怎么說呢——我害怕再要一個孩子,我沒法再經歷一次每天半夜三點起來給孩子喂奶的生活了。再說,婚姻——婚姻讓我覺得不自由,不幸福。我只能戀愛,沒法再結婚了。我就跟她提條件,我給她做輸卵管疏通可以,但是她得找個別的男人結婚。

然后有一天晚上,她就找我,讓我給她做手術。我答應了。為了隱私,我通常會選擇傍晚或者深夜進行這種手術,那時候醫院里的人少,該下班的人都下班了。做手術之前,我通常會先詢問病人的情況,給病人做個簡單的檢查,問她們一些簡單的問題,比如生過幾個孩子、孩子多大了、上小學了沒有,盡量多談一些與手術無關的事情,以引開她們的注意力。

給林憶風做手術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個傍晚。她把其他人支開了,來做了手術。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間死了,我沒有理由害她,我有錢,我不缺錢也不缺女人。有人舉報我,在背后說我,那是嫉妒我。說實話我以前還挺喜歡她的,我沒有殺她的理由,我如果真的想殺她,我可以在做手術時動手。她這個人性格是古怪了點,但就像她的名字,長得很素氣,眼睛小、顴骨高,有一頭波浪般的紅頭發,發量驚人,說起話來像一串小鈴鐺丁零零響。我問她話,她答不上來的時候,就會害羞地笑笑。

我還記得那天,我示意她躺在手術臺上,然后我一邊兒戴上手套一邊兒給手術器械消毒一邊兒和她嘮家常。她倒是熟練,還沒等我告訴她,自己就把衣服褪了下去,露出一個淺淺的月牙狀的疤痕,大概是上次做結扎手術時留下來的。我忍不住用棉球給她上次手術留下的疤痕也消了消毒,盡管我知道那傷疤已經好了,這樣做已經完全沒了必要。我把刀子在她身上重新劃了一個口子,她疼得咬破了嘴唇。看她疼得受不了,我開始說一些沒有必要的問題。

她躺上手術臺就問我:“等我手術做好了,咱們是不是就要分手了?”

我苦笑了一聲:“我不適合結婚,我也許這一生都不會再結婚了。”

刀子把皮膚劃開了,裂開一個小口,滲出紅色的血來。

為了防止她將話題再引回來,我問她:“你知道新街口又開了一家炸油條的店嗎?”

她說:“知道。”

棉紗像包圍城墻的軍隊圍住她的傷口,吸透上面的血。

我說:“那家炸油條店炸的油條又香又脆。”

我把勾子伸進她的腹部,勾子有一點涼,她微微地發抖。

我說:“我喜歡吃他們家的豆腐皮卷油條,豆腐皮里再摻上辣椒醬,好吃極了。”

傷口又滲出血來了,我一只手按著出血的地方,一只手在里面扒拉,看看輸卵管打的結在哪里。

我說:“他們家生意可好了,是因為她總在炸油條的時候,在兩根油條之間打一個雞蛋。”

輸卵管上有一個小兔耳朵般的結,我把它拉了出來,可能是扯的時候有點兒疼,她忍不住呻吟起來。

我說:“等你好了,可以去他們家吃根豆腐皮卷油條,加雞蛋的那種,加點腐乳汁、辣椒油、小咸菜,保準香噴噴的。”

小兔耳朵結,這種一般不是我打的,我喜歡打另外一種結,像……像蝴蝶的那種結。不過這種結更好解開,我很快就把它解開了。

她疼得叫了起來,我安慰她:“好啦,好啦,別叫啦。”

我把打結的輸卵管解開,重新塞回肚子里,一邊接著講油條的事情:“炸油條呢,一定要用滾油,和面的時候就得往里面撒點鹽和細小的蔥花末,這樣炸出來的油條才香。”

我拿手將她的傷口捏了起來,開始用針縫她的肚皮,她的臉又抽搐起來。

我說:“炸油條的老手都知道,一定要把面拉得細長,再用筷子把中間撥開,這樣的油條才算是心甘情愿地被炸。”

因為傷口開得小,我只縫了幾針就縫好了。縫好之后我并沒有讓她立刻就站起來,而是給了她一片兒橘子味的維生素C,告訴她:“之前不就跟你說了嗎,只要你聽話,幾分鐘就做好了,一點兒也不疼。回去之后不要碰水,知道了嗎?”這就是她腹部為什么會有兩個疤痕,其中有一個確實是我弄的。我沒有殺人,我只是幫她實現她的心愿。只是誰知道,那之后不久,她就死了。

你問我她死的那天我在做什么?那天我在鼓樓大街逛了一會兒,看見新華書店外面有個女人。怎么說呢,那女人模樣挺正的,看起來也很可憐。我心想怎么有個這樣的女人坐在街頭呢?我覺得……我覺得有點兒奇怪。然后我就走了,我沿著馬路一邊兒走,一邊兒看路上的落葉,沒想到我走著走著,又回到了原來那個地方,又看見了那個女人。我心想著,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然后我就想辦法跟她搭話。我從商店里買了一瓶奶,拿出來遞給她。我問她為什么坐在這兒,她不回答。然后我也沒走,我就在她旁邊兒坐下,繼續問。坐了有一會兒,她就開始跟我說話了,她說她沒吃沒喝,也沒有地方住。我就——我就把她帶回家了。警察同志,是不是那個女人有什么問題?我可沒做什么壞事。那女人和我是你情我愿,況且她現在也還在我家里呢——她可以給我做證。

弟媳婦

我是林憶風的弟媳婦。我承認我覬覦過她的財產,但我還沒壞到那個地步,人不是我殺的,她死的那天,我正在工作。不信你去打聽打聽,我單位的人都能替我作證。你要是問我有沒有買兇殺人,我既沒有膽量,也沒那個渠道,況且我接受的教育也不允許我那樣做。我有穩定的工作,咱雖然愛財,但從沒缺過錢。

你問我,我和她弟弟怎么認識的嗎?那說來就話長了。我們總體來說,是自由戀愛。我沒有我丈夫家世好,但我父親知道教育的重要性,對我的教育很嚴格,我也不負他的苦心,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學校,最終被分到木材廠工作。到了要找對象的時候,我父親就不管我了,他說他只能管我二十年,往后的六十年我只能靠自己努力。他還說找對象要自己挑,到最后過得不好了,那也只能怨自己——沒成想最后倒真應了他的話。

我的丈夫——也就是林憶風的弟弟,人家都叫他林軍。他父親是大學教授,文質彬彬的,可他卻一點兒也不像他父親,不僅不像,甚至可以說是恰恰相反。他不像他的父親那樣瘦弱,他喜歡健身,性格強勢,壯得像個小牛犢似的。他是個混世魔王般的人,以前上學的時候就跟我是同學,那時候我爹給了我一個軍用水壺,被他看見了,他就要搶去用。我搶不過他,就到老師那里告狀。老師叫我別跟他搶,說我搶不過他,他爹是教授,有身份,到最后受欺負的還是我。從那之后,我就記住他們一家人了,只是沒想到后來還嫁到了他們家。

別看我現在這樣,年輕的時候我也漂亮。我一發工資就跑去市里買衣服,十幾年前我就穿羊皮大衣了。我喜歡穿天藍色的連衣裙,柜子里都是那種連衣裙。那時候的衣服質量是真好,到現在都不壞,只是款式有點老舊。我梳起燙過的小卷發,把它扎得高高的,抹上發油,再描個嘴唇,走在路上不說百分百的回頭率,也能吸引不少人。我一直是做檔案管理的。一天,我正在檔案室里整理檔案,同事小霞進來跟我說有人找我。我說是誰找我?小霞捂著嘴笑了笑說,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我說我不出去,你讓他進來。

他進來以后就把門給關上了,不讓我出去,說是要送我東西。我一看正是我的老同學,我說我不要,他硬是塞給了我。他說,你留著你留著,這是我特意給你挑的,一對蝴蝶結的發卡。他個子很高,力氣又大,我推搡不過他,只能收下他拿來的小盒子。就這樣,他就經常過來看我,時不時給我買點水果、送點花。時間一久,單位的人就都知道他了。我問小霞覺得他咋樣啊?小霞就給我看了她磨壞的舊手套,然后跟我說,嫁人還是要嫁個家世好些的,不然嫁到人家家里就是給人家還債的。

就這樣,我就開始正式和他交往了,同他交往的日子,他對我也確實貼心。只不過我疑心,他如果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上哪兒來的這么多錢給我買禮物?我就托人去打聽,原來他和人一起合伙在郊外開了一個小賭場。看見誰出門打工賺到錢了,他就想方設法讓他們來打牌,不來就每天都開車去接。來了呢,如果贏錢就不許人家走,一直要來到人家輸為止。也就是因此,他賺了許多錢。我聽了人家的話之后,心里有些后怕,就不敢跟他在一起了。我要跟他分手,他就叫人天天來我辦公室門口堵我,還去我家堵我,我被他纏得不耐煩了,也怕了就跟他結婚了。所以說,我嫁給他并不是說沒有無奈的,請你們認真偵查,千萬不要把他犯的那些事都怪到我頭上。人家常說紅顏薄命,不是沒有什么道理的。

你也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根本不像外人說的那般瀟灑,我過日子都是提心吊膽的。其實我丈夫也沒有外人說的那么壞,他是昧著良心賺了一些錢,但也幫助過一些人,對我也算是不錯的,他雖然做了壞事,但那都是之前了,你也知道的,他出車禍死了,已經受到懲罰了。

他和他姐姐的關系怎么樣?還是挺不錯的。只不過我大姑子那個人太摳門了,她嫁個老公繼承了那么多遺產,再加上他爸給她的錢,那都不知道有多少錢。我丈夫雖然也賺了錢,但你想想他得到處打點,又大手大腳慣了,手里其實沒多少錢,我大姑子對誰都摳門,就是對自己舍得,你看看天底下,這么多人誰像她,這么有錢還這么摳門?剛剛你們帶我去她的房子里,我看了看好像少了一塊勞力士表。我記得真真切切的,她去旅游買的,回來還特地給我看了看。除了我,還有誰知道她有勞力士表?那我得想想,我大姑子愛顯擺,她上班的地方,幾乎可以說人人都見過那塊勞力士表。

我和她有沒有發生過什么矛盾?這個你盡管向鄰里打聽好了。我丈夫死后,我在南京待著老覺得處處不順暢,我看見我們以前一起走過的街道就覺得難受。剛好那時候很多人都下海,我就去深圳了。從那之后,我們就不怎么來往了。但是她畢竟是我孩子的親姑姑,每到逢年過節也沒少給我孩子送禮物,就是看在這個情面上,我見面也對她非常客氣、禮貌。聽說她去世的消息,我感到非常震驚。這一家人怎么會這樣呢?沒一個好命。

4

審訊結束后,森林按照他們的提供的筆錄一一去查了。他先找來了與屈醫生同居的女人。那女人身形消瘦,面部的骨骼明顯往下陷,一臉沒精打采的樣子,跟她說話呢,她也是愛理不理的。森林一見她便開始想套她的話:“你們做的那些好事,我都知道了。”她倒是鎮定:“什么好事?不就是背著我丈夫找了別的男人?他都不要我了……”他接著問她1月9號那晚做什么?她的回答倒和屈醫生是一致的,她說她被趕出家門,肚子餓,在大街上游蕩,碰到一個知書達理的男人,愿意給她一口飯吃,她便跟他走了。森林又問她:“你怎么不怕他害了你?”那女人冷笑了一聲:“害了就害了,我都那樣了,還怕什么?”森林又說:“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兇器,你們把兇器放在哪里了?”那女人一臉疑惑:“什么兇器?我只不過是換了個男人。”他聽她說的不像是假話,知道從她嘴里面撬不出什么了,便放她回去了。他走訪了屈醫生的鄰居們,他們的回答也是一致的,說案發那天晚上,他們在走廊里碰見過他。

根據尸檢報告的結果,林憶風死于鈍器對后腦勺的擊打,應該是有人用錘子之類的工具給了她致命一擊。鄰居在那晚看見的,她晾在陽臺上的衣服,其實可能是兇手在行兇的過程中把衣服弄臟了,所以洗了掛在那里晾的,也可能是誰故意掩人耳目,制造出有男人在她家的假象。屈醫生有什么作案的理由呢,由愛生恨?還是從一開始他就懷疑錯了人?那么死者的弟媳婦呢?他又跑去死者弟媳婦曾經的單位附近走訪,四處調查她有沒有跟社會上的人有什么瓜葛,或者存在買兇殺人的情形,結果也是一樣的,他跟蹤了那女人幾天,發現她的生活簡單,無非是上班、下班、接孩子上學、放學。就這樣案情又陷入到了一開始的困境中。

有時,他散著步也會走到計生辦那邊去看一看,想一想在這里工作的人,有沒有誰是被他忽略了的,小紅、女居士、屈醫生……這些人都找過了,那么,如果是熟人作案,還會是她誰呢?他設想自己是一個和其他人一樣在這里上班的人,這樣一個單身、富有的女人會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呢?他一開始懷疑這個計生辦里的出納員,后來又懷疑是那個每日來打掃男廁所的人。他想著還有沒有什么疏漏,盯著整個院子的墻、瓦邊看邊思慮。

房子后面真有屈醫生說的那棵柿子樹嗎?盯著一個點兒太久,難免會眩暈。他決定讓自己放松放松,短暫地從這個案子中跳出來,冷靜冷靜再跳進去。他繞到計生辦的后面,果然看到了柿子樹,也確實長得很粗壯。還有那座老墳,前面看著,修得整整齊齊,后面卻被掏了好幾個洞,很明顯是被狐貍或者是野雞什么的刨的。那些值班護士晚上聽到的奇怪的哭聲,就可能是這些動物發出來的。再往深處走,上了坡竟是一片亂墳崗,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雜草叢生,那些墳包也大都頹壞了,他不由得感覺身上濕冷濕冷的。原本短短半個小時的路程,森林走了一上午,才磨磨蹭蹭地看完這荒野。

等他回到前院里,把身上沾的蓖麻、刺刺球揪下來時,已經到了中午。這時候院子里已經沒什么人了,醫生和護士們都在等著午飯送來。這時他又覺得他們那些人,人人都是犯人了。他們作案的場景,在他的腦海里一一浮現出來,個個都兇神惡煞。就在這時,小紅叫住了他:“森林同志,午飯馬上來了,你還沒吃吧?要不一起吧?”森林本想拒絕,可逃不過小紅的熱情:“來吧,一會兒飯就來了。”森林問:“你們平時都是吃什么呀?”小紅說:“我們忙,中午就休息一會兒,一般沒有空回去做飯吃。這附近有一家不錯的飯店做家常小炒,到了中午他會過來賣盒飯。”

過了一會兒那送飯的人來了。那男人身材中等,長得極為普通,只是一雙手因為時常勞作,顯得巨大而有力氣。他拎著一大包盒飯,佝僂著背,見人就問:“吃盒飯嗎?小炒肉、番茄雞蛋、木須肉……蒸面條、米飯都有。”見他一來,人們便圍了上去。“來盒木須肉。”“來個豆角蒸面條”……不一會兒他就賣了大半。還剩下幾盒,他逐一敲門去問。這時森林又想到弟媳婦說的少了一塊勞力士表。小紅穿羊皮大衣,屈醫生開豪車……誰會因為一塊手表而殺人呢?他又開始懷疑眼前這個賣盒飯的人。

森林把男人叫過來:“賣盒飯的,給我一盒。”

男人問:“你要什么盒飯?”

森林說:“土豆絲吧。”

男人說:“沒有土豆絲的,只有小炒肉、番茄雞蛋和木須肉的。”

森林說:“那來一個帶木須肉的蒸面條吧。”

男人說:“蒸面條和米飯是分開賣的。你要么要帶木須肉的米飯,要么要蒸面條。”

森林說:“你不能給我單獨弄一份?”

男人說:“明天可以,但今天不行。”

森林說:“那你給我一盒蒸面條吧。”

男人把盒飯遞了過來。

森林突然問男人:“1月9號那天,你去哪里了?”

男人說:“去鹽城,找朋友了。”

森林又想問些什么,可這時候又有人來叫那男人:“嗨,來一盒盒飯。”

森林就隨即擺擺手,讓男人走了。

可是第二天,森林不放心,把那叫做浩子的老板兼廚師叫過來又詢問了一番,不過還是什么也沒有問著。

飯店老板

我叫浩子,是這家飯館的老板。

別天方夜譚了,誰能聽了一句別人有塊勞力士就去偷?你問我那天干嗎去了?那天我乘車去鹽城了。我那天心情不太好,怎么說呢,我那天坐了一趟公交車,還和售票員大吵了一架。你要是不信,你就去查一下,公交車總站還是有記錄的。

其實一上車的時候我的心情挺好的,我還從路邊兒摘了朵小花插在我的衣襟上。像我這樣熱愛植物、喜歡花草和小動物的人,怎么能是殺人兇手?但我一上車,車上就有一股氣味,濃濃的煙草味,我平時是不喜歡人抽煙的,包括我店里的那些客人。我扭頭想看看究竟是誰在公交車上抽煙,結果正在那時一個女人的高跟鞋踩到我的腳趾上了,我疼得喊了一聲,本能地就想把她推開。她身材瘦小,被我的大手一推搡就摔到了地上。那女人叫起來,說我是混蛋,說我耍流氓。我本來想向她道歉,雖然是她先踩的我,但是我一男的,她一女的,我就是再有理,我也說不清啊。我說我不是流氓,我的腳都被你踩腫了,你還鬧。她一聽我這樣說就哭了,哭聲引來了檢票員。檢票員也是個女人,自然是向著她咯。我說,要不我把鞋脫下來給你看看,是不是踩著我腳了。她說,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我說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就非要讓我給那女人道歉。我說道歉就道歉,她得先從地上起來。這開車的司機呢,一聽車里嚷嚷,就把車停在路邊兒了。他朝車廂里喊話:“你們嚷嚷什么嚷嚷,要嚷嚷下去嚷嚷。”乘客有急著去辦事的,一見司機停車了,紛紛就朝我投來了異樣的眼光。我本來都要向那女人道歉了,一聽他這樣說,心里就堵得慌,就好像出了這樣的事兒,全是我的錯似的。我就不樂意了,我說話也不好聽了:“道歉可以啊,她得賠我醫藥費。我的腳受傷了。”那檢票員說:“你蒙誰呢?”我說:“我能蒙誰,我被踩了,我也是傷者。”然后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就吵開了,最后還鬧到了公交公司里去,你去查你去查,還有記錄呢。

那天晚上我去哪里了?我去鹽城了啊,我乘車去鹽城找我的朋友去了。我跟你們說,你們這樣是不對的,你們在沒有權力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就懷凝我。我招誰惹誰了我?被帶到警察局里問話,影響我做生意,我不在我老婆一個人能做好菜嗎?我小飯館的損失你們賠不賠?

你說你也只是例行公事?像我這樣的懷疑對象每天要審訊不少吧?你這小刑警這樣年輕是新來的吧!年輕就是好啊,一切都充滿希望。問完我你是不是就要下班了?但是你放輕松點,你不要一直眉頭緊蹙,你一直這樣上哪里能抓得到犯人?你吃飯了沒?我的小餐館離你們這兒也不遠,要不你們以后訂團餐、訂飯也考慮考慮我?我給你們的價格保證是最便宜的。我們小酒館的飯菜做得也都是不錯的。你問我拿手菜是什么?那肯定是菠蘿肉咯,你上哪里還能吃到這樣好吃的菠蘿肉?

他們就這樣對坐了兩個多小時,一開始森林問一句,浩子就答一句。后來森林不問了,浩子自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了。講著講著,浩子激動了起來,有了抵觸情緒。森林也覺得確實耽誤了他做生意,不停地勸他:“你喝口茶,喝口茶,別激動。”

浩子走了以后,搭檔見森林垂頭喪氣,就遞過來一盒煙:“怎么樣?從你干刑警第一天,我就跟你說了。辦案不能著急,很多案子呢,只有時間才能解開。”

森林本來就郁悶,再加上搭檔總是一副旁觀者清的樣子,他就氣了:“咱們都不去查案,那犯人總不可能自投羅網吧?”

搭檔說:“那你查了一圈兒,你找到了嗎?早就跟你說過了,你要調整心態,要耐心。再說了,警察也是人,也需要休息嘛。”

森林沒有再接話,只獨自生著悶氣。這是他人生中接觸到的第一個案子,他可不想就這樣放棄了。他想,與其對照著這些筆錄仔細斟酌,去探究哪句話真、哪句話假。不如一一去實地核驗,這些不在場證明是否真實。于是他一處一處走訪,一個一個去問。他總感覺兇手就在他附近,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抓不住。他日日夜夜思考著,這人性的關卡。那段時間,有時連做夢他都在想著這件事,屈醫生、死者的弟媳婦、流浪女……在他夢里都成了奇形怪狀的人。他們全都縮小了,小成了一排倉鼠般縮在一個船板上,在大海中漂著,而他自己呢?像個巨人一樣站在海里,渾身濕答答的。他每走一步,都會在海中掀起驚濤駭浪,而那些巴掌大的小人則拼命地想要往他身上爬,想要啃噬他身上的肉。

5

然而就在他做這些夢的時候,南京出了一件大事。

一個保潔在小區里,發現了一個黑塑料袋。她把它撿了起來,嘴里咕噥著,嘟囔了幾句:“這么好的肉,怎么就給扔了。”她拎著它們,穿過濕黑的落著雨的巷子,走進一家漆著白墻的院子里,在隔間小廚房的菜板上把它們打開,才發現里面有三根手指,她尖叫起來。等情緒穩定后,她在家人的陪同下報了警。這些尸塊都有被煮過的痕跡,上面泛著一層淡白色。在隨后的幾天里,尸體另外的部分在水佐崗路和龍王山被發現,均被包在提包或者床單之中。尸體在煮熟后,總共被切成了兩千多片,刀工十分精細,碼放整齊。

整個事情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在南京的大街小巷中傳了個遍。本來熱鬧的大街,一下子就冷清了起來,街上的行人如同樹上的葉子一般稀少。因為案件的惡劣影響,局里的大部分警察都被派去調查了。他們重點偵察的對象是獨居、三十到七十歲之間的男性,但這個范圍太大,而拋尸的地點又多,警察每天早上七八點就要去居民區里挨家挨戶調查,得忙活到晚上一兩點。原本森林和搭檔負責的案子也變成搭檔一個人負責了,森林因為年輕力壯,也被派去調查這個碎尸案了。

在發現第一包尸塊的四天后,天上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一名巡警在路口巡查,他沿著對勾形的路線在一個菜市場和一個小區之間來回巡邏,巡邏完一圈大概需要25分鐘左右的時間。居民區和馬路之間有一圈黑色的柵欄,柵欄旁是綠色的景觀樹。大概是上午11點半左右,他巡邏完最后一圈,打算返回菜市場這邊吃個午飯。在距離菜市場五百來米處的綠色景觀樹叢中,他發現了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在他上一圈路過的時候,這里還沒有這個塑料袋。他走過去,用腳踢了踢,里面是一塊硬邦邦的東西。他出于好奇,掀開看了看,里面竟是一塊已經敲爛的人骨。兩次經過這里,中間大概只有不到十分鐘左右的時差。他趕緊往路的盡頭跑,希望能發現那個人。然后他又跑進了他熟悉的菜市場,里面人山人海,到處是穿著雨披、打著雨傘的人。這是唯一一次有人與兇手擦肩而過,這也是兇手唯一一次,將體積較大的尸塊拋棄在鬧市區內,其他的尸塊都分布在遠郊。到那時為止,除了頭骨,尸體的其他部位幾乎都被找到了。

從那日起,森林每天早晨一睜開眼就到居民區里排查,像大海撈針般尋找兇手。這是他自做刑警以來最為勞累的一時期,每天只能睡上三四個小時,他累得每天即便是在夢里也在找地方睡覺。他們這個小組也發現了好幾個值得懷疑的人,其中一個是喪偶的獨居男人,他有點兒才華,會寫毛筆字,經過調查發現他跟幾個女人都保持著不清不楚的關系。甚至有位來自沈陽的筆友,不遠萬里來投奔他。但除了生活不檢點,沒發現他有什么問題。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主動來投案,說人是自己殺的,請求結案。森林問他:“你怎么殺人的?”他根據現有的新聞報道,講得頭頭是道。森林又問他:“你的作案場所在哪兒?”到這時他才露餡兒,他住的是宿舍是六人間,根本沒有作案場地。兩個人又聊了很久,他才抱頭痛哭,說出實情,假報案是因為失戀了,不想活了。

但作為這個大案的刑警,森林腦海中常常想到的卻是之前那個未結案的案件。有時候在樓道里遇見從前的老搭檔,他也會問一嘴:“那個案件怎么了?兇手抓住了嗎?”老搭檔就靠在樓道的扶手上回答他:“那幾個嫌疑人都有不在場證明呢,我去認真了解過,他們確實當天都不在場。”森林則會低下頭來,也抽一顆煙:“就這樣了?不查查有沒有漏洞?他們是不是串通起來騙人呢?”老搭檔說:“我仔細審過了,應該不至于。”森林:“要不再找找其他線索?那個屈醫生可能有問題。”老搭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你把你手上的事情忙好吧。我不是跟你說過嗎?破案也要靠耐心,時機一到,自然就破了。咱局里這個月破了個連環兇殺案,猜猜怎么破的?兇手是偷自行車被抓住的。”

森林沿著樓道走了上去,搭檔沿著樓道走了下去。他對他的那位上了年紀、對什么事情似乎都漫不經心的老搭檔感到不痛快。那男人嘴里老是叨念著:“天道不饒人。”森林沿著樓梯一直走上去,走到天臺上,看著遠處的高樓像天地混沌初開的一枚黑色的種子,這時他感到非常的疑惑,在遠處世界都攪合在一起了。

森林初來這城市時,就受到了排擠。按領導的話來說,他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因為他是外面派來的,同事們經常會拿他打趣:“小城市的人就不要管我們這里的事情……外面的風是不是比這里的都要涼爽很多……”他們把單位里的刺頭安排給了他做搭檔,這個人本是警察局里最好的刑偵干部,后來因為老婆出軌而懷疑人生,從此以后對什么案子都不上心。照他的話說,人人都是罪人。

一大票民警在浩如煙海的人群中疲倦地搜了半個月后,碎尸案依然毫無進展,市警察局看著灰心喪氣的民警決定開個大會激勵他們的斗志。他們把警察們叫到市警察局后院的大廣場上參觀那個女人拼湊起來的尸體。此時為止,那女人所有的尸塊都被找回來了。還沒等上面的領導宣講,下面的警察吐了一大片兒。后面的那幾日,森林都吃不下飯,閉上眼睛也睡不著覺。吃什么到肚子里,都幾乎要全部吐出來。他從未像以前任何一個時刻一樣懷疑過自己——我來這世上究竟是來做什么的?我是警察,我要抓犯人,犯人只需要被抓一次就好了,而我卻有抓不完的犯人。

后面的日子,森林也跟著同事們一起上山搜山,意外收獲倒是不少,比如在山腳下發現了一名從別的省跑來的強奸犯——他已經在山上生活一周了,靠打獵和采摘水果為生。緊接著他們又在一個破舊的橋洞下發現了一個盜竊犯生活的痕跡,洞里有整潔的衣柜、床鋪、鞋架,物品之多、之大,以至于有一陣子他們都在懷疑這些東西怎么運下來的。他們還偵破了一起走私案件、一起盜竊案……但就是沒有關于那個碎尸案的消息。一場大雨把所有的信息都掩沒了。

以當時的技術來說,確實查不出DNA。專家說兇手應該是個男性,年齡大概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滿足的行兇條件應該是獨居、或者至少那段時間獨居,有肢解尸體的場地。可放眼望去,滿大街都是這樣的男人。因為毫無頭緒,他們在小區里每天走訪,對形形色色的人進行盤問。

因為案情沒有任何進展,他的心情很沮喪,生活也甚是單調、無聊,于是他不得不給自己設計一些特別的“小花絮”。一開始,他數城里究竟有多少花店——從南到北一共二十四家,其中有十三家有玫瑰賣,有十二家有賣郁金香和百合,有兩家只賣塑料做的花,還有七家賣的全是些不開花的綠植(也算花店吧?),甚至其中有幾家兼做著喪葬業務,賣些花圈和金紙箔。數完了花店,他又開始數蛋糕店、茶店、手工皮鞋店……數完這些店鋪后,他希望數糖果店,他想數完糖果店,會有碎尸案和之前那個案件的消息。結果他數完糖果店、唯一的發現是全城最好的一家糖果店就開在“家常小炒”的隔壁。

他走進糖果店,里面有一個女孩。糖果店很小,整個店看上去都像是玻璃做的。櫥柜最下面一排擺著草莓、小熊等卡通圖案的水果軟糖,上層則擺滿了各種晶瑩剔透的彩色水晶般的水果糖,這些糖果有橘子味的、檸檬味、哈密瓜味的,還有榴蓮味和蘋果味的。下午三點的陽光透過彩色水果糖折射進來,在地板上形成了彩色的光斑,這光斑映到女孩臉上,映得她臉頰發紅。這個賣糖果的女孩,正是他曾經的問話的飯館老板浩子的女兒。不知道是出于對那個案子的牽掛,還是出于那個賣糖果女孩的好奇,從那之后,他每天都要路過糖果店,在里面買點糖果。

6

不久,森林和開糖果店的女孩戀愛了。他時不時會跑到“家常小菜”的餐廳里去,幫忙端盤子、上菜。關于教授女兒被殺的案子,就像那個年代很多的懸案一樣,在缺乏證據、缺乏技術的條件下一直沒有結果,只是森林有時還會想起。

森林喜歡那女孩,因為她身上有一種沒來由的力量,這種力量對于他來說是神秘的,讓他在昏暗的審訊室待久了,就想看看彩色的玻璃屋。倒不是她的單純或者美麗吸引了他,而是她身上那近乎荒蠻的力量。在偷偷跟蹤她父親的時候,他就注意到她了。她不光是能站在漂亮的糖果屋里賣糖果,她還會殺魚。她會端起一個大盆放在街邊,為了方便沖洗就把案板放在地上,拎起一條大魚,三兩下哐哐哐就能把它剁成幾塊。她會拿起刀一下剖開魚的肚皮,一只手按住魚身,一只手掏空魚肚子,全然不顧濺到手臂上的血漬。這樣強悍的美,令他感到驚訝。他在各種兇殺案件的調查中,厭倦透了各種對人性的揣摩和猜忌,而這女人似乎是什么都不怕的,她做什么都給人一種天經地義的感覺。

于是他就對她感到好奇,想要接近她,她也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他的愛。她會把他送的花放在糖果店里。待在她身邊的時候,他心里是安穩的。這種安穩的感覺,讓他想要好好愛這個女人。

第一次,當女兒把森林帶回家時,浩子是詫異的。他對森林的印象是深刻的,因為森林是第一個把他帶到審訊室的人。他記得他們一起坐在審訊室里,那屋子很暗,墻壁很高,上面只開了一個小小的窗口。他坐在陰影里,而唯一的光就照在對面那個年輕人身上。他有些不高興,他注意到森林挽著女兒的腰。他心里如愿的女婿,應該是學校里的教書先生或者公司的職員,有著那種能在一條平穩的軌道上運行的人生;而不是整天不回家,在外面隨時面對危險,眼神中永遠透露著疲倦的人。

他對森林不滿意,但對于女兒的婚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因為在那些年當女兒需要他照料的時候,他把她放在老家任由她自己長大。當她讀書需要用到錢的時候,他卻滿身外債。為了掩飾他的貧窮,他還找了那個時候大部分人會說的理由——女孩子讀什么書,早晚要嫁人。他還不止一次向外人炫耀,對女兒能寫詩、上報紙感到驕傲。所以當女兒帶森林上門時,他會用一些話來掩飾著他的不滿,并且每次他都能找到類似的借口——爐子上的火還沒滅、屋里的燈還沒關、肉還沒有鹵好……他總能找到一些借口,不和森林單獨面對面。當森林離開的時候,他的舌頭又能動彈了,他又可以說他那些俏皮話了,他會打趣他的女兒——“你和你那猴子還沒分手?”

這時女兒就不接他的話,她的脾氣古怪,就跟他似的。他教她殺魚,剁肉,怎么用菜刀、甚至是斧頭才能將肉切得又細又小。她也就真的跟他似的,無論血濺到哪里都無所謂,無論要宰殺的雞叫到什么地步,都跟沒聽見似的。無論是家里的誰,只要是惹了她,她就不再開口說話,或者躲起來讓你找不到。哪怕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無論你怎么叫她,她都不理你。這是導致了他總是拿她沒辦法,他總是先妥協的那個。于是他又開始想各種辦法,找一些機靈、有趣的話想逗她開心,他會說:“要不我再去趟警察局,改善一下和你那猴子的關系?”她一聽他這樣說,就急了:“瞎說八道些什么呢?”

她嗆了父親一口,但心里卻是高興的,因為這等于他默認了,她又可以張羅著做飯,逛街,穿好看的衣服,然后把男朋友帶回家了。可森林和她的父親都知道,他們不可能相處得好的。森林見著她父親,總覺得這男人身上有著一股子難以言說的陰郁。但也有一種可能,這股陰郁來自于森林本身,因為他懷疑他認識的每一個人,見到誰都首先覺得不是個好人。他把工作中的壓抑帶到生活中來了。對于人性他是深表懷疑的,在他心里,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罪犯,只要給他們適當的環境和條件。他相信人性本惡,他女朋友自然是反對這一點的,她激烈地跟他反抗,她越是反抗、否認,他就越愛她。他從內心里就需要一個人,反對他所有支持惡毒論的觀點。

一天,她又把森林帶回去了。她先是打電話給父親,試試他的態度,而父親已經是在社會中滾打多年的人了,無論內心有多不喜歡,他都能用他一貫的態度給敷衍過去。他們坐在一個飯桌上,她在兩人中間不停地周旋,一會兒給這個人夾菜,一會兒喊另一個人多吃點兒。而這兩人面對面坐著,互相揣摩著彼此。有時候他們為了緩解尷尬也會嘗試著開玩笑,飯店老板會說:“你怎么才找到我?七年前,我就該死了。那時我在呼市殺了一個小姐,睡完她,沒有錢給,就把她殺了。”森林會裝作要去拘留他的樣子:“什么時候殺的人?你把兇器扔在哪里了?”飯店老板會說:“床底的紙箱子里。”森林說:“那你可得藏好咯。”浩子說:“藏得好著呢。”女兒則在他們中間周旋:“哎呀,還在吃飯呢,別討論案情了。爹,你也真是的,說的都是什么。森林,你要查案回警察局查,別來我這兒。”

按照案情來分析,那個屈醫生確實是嫌疑最大的人,可是案發當天又確實有人能證明他不在場。死者的弟媳婦呢,也有可能買兇殺人,這樣好繼承她的家產。在點查那女人的遺物時,少了一塊勞力士,這就可能是謀財的案子;那女人下半身不遮一物,也有可能是謀色的案子。飯館老板嫌疑是最小的,就按他本人說的,誰會無意間聽到誰家里有錢就去搶劫人家呢?不過這也并非是沒有可能,萬一他就是惦記他聽到的那塊勞力士呢?

浩子確實是不喜歡森林的,只是森林不清楚浩子是不喜歡他這樣一個疲憊不堪的刑警女婿,還是以犯人的立場不喜歡他這個警察。于是他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往女朋友家里跑,想上他們家的二樓看。他女朋友平時是住在糖果屋里的,他又不方便說自己要單獨上二樓去。他只能趁著浩子在廚房刷碗、做飯的空檔,悄悄溜上去看。二樓呢,只有簡單、樸素的兩張小床,中間用一根細長的鐵絲,從東到西貫連上,上面掛著幾件晾洗的衣物。為了方便透氣,窗戶大開著,掛在窗上的一面薄荷綠的簾子,在風的作用下輕輕地飄動著。床呢,就是那種簡單的木床,下面塞著點東西。他探下頭去看床下的紙箱,里面有破舊的毛絨玩具娃娃,還有幾本更破舊的菜譜,但并沒有稱得上“兇器”的鈍器。正當他要想再細看的時候,他聽到有人著急忙慌上樓梯的踢踢踏踏的響聲,他也趕忙把紙箱推回床下,快步離開。

他們在樓梯間相遇了。浩子問森林:“你上來干嗎?”

森林說:“嗨,也沒啥,你女兒讓我上來找個開啤酒的起子。”

森林舉起起子給浩子瞧了瞧,他同時也看見了浩子握在手里的菜刀,在黑暗中發著銀亮的光。

第二次,他就不再自己去了,他找了一個小毛賊。把他領到餐廳里,請他吃了頓飯,然后請他溜到浩子的餐廳里,讓他在他家里好好翻一翻,尤其是他的床底下,有沒有那把帶著血跡的錘子。那個小賊,夜里果然就來到了他們樓下。他先是翻到別人的小區里,從某人的陽臺上,拿了一個鐵絲衣撐子,用鉗子捋直,塞進鑰匙孔里,打開了門。然后跑到他的廚房里,拿了明天要賣的醬肘子,狼吞虎咽吃了一通。最后才躡手躡腳地走上了樓,爬到他床底下去找森林說的那個鐵錘或者別的鈍器。他在床底下翻到了幾只破襪子、一本發霉的做菜大全、一個玩具毛娃娃、女人不用的胸罩……就是沒找到森林所說的那些鈍器。他翻了一通,除了一臉灰,因為什么也沒撈著,他有點兒生氣。但本著賊不興空手而歸的原則,他把剩下的醬肘子給順走了。

小毛賊拎著沒啃完的剩下的醬肘子,走出了餐廳,到路口的拐角和森林匯合去了。森林一見他就拍他的頭:“吃吃吃!就知道吃!我叫你去看看人家床底下有沒有兇器。你倒好拎兩個醬肘子就回來了。”小毛賊說:“哥,沒有,啥都沒有。家里干凈得跟什么似的。”森林:“你有認真看嗎?”小毛賊說:“認真看了哥。就是普通人家,不像是殺人犯的家。這醬肘子真是好吃……肯定是熱愛生活的人才能鹵出來的。”森林:“你就小偷小摸不學好,下次別偷人自行車了,學個技術,不能老偷東西!”小毛賊說:“不會了哥,這醬肘子是我偷過的最后兩樣東西。”

去找人驗過他的家,森林就不再懷疑了。森林知道就算懷疑也沒有什么用了,抓不到證據,一切都是白費。他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活,上班、下班、查案子。因為忙碌,他總是忽略他的女朋友,那女孩就會跟他鬧,她一鬧他就買點水果、鮮花去哄她。到后來她再鬧,他就不哄了。她父親的嫌疑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兒點兒降低,她對他的吸引力也降低了。他對她說:“這就是我的生活,你能受得了,你就受,你受不了就分了,你找其他的男人。”他這樣對她說過后,她果真也就不鬧了。兩個人無非是搭伙過日子唄,嫁給另一個男人,難道不用忍受別的許多嗎?

只是森林遇見的兇殺案越多,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我是罪犯,我只需要死一次。可現在我是個警察,我需要每天重新認識一遍人性,不斷把人送到終點。他的眉頭越來越皺,也越來越像當年帶他的那個老刑警一樣了。

新一年春天的某一天,森林回到家里,忽地聞到了一股水仙的味道。他問老婆這是哪里來的香味,她說是從她父親那里拿的。她還說父親說這花非常的名貴,不易尋得。他看到那花盆里的根須,就跟當年在死者家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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