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的發現
(2024年6月2日)
在前往阿姆斯特丹的火車上,我被越來越強烈的嘔吐感所折磨。我因為宿醉而暈車。有好幾次都快忍受不住了,只得跑到衛生間,結果發現沒有衛生紙。我已經沒有隨身帶紙巾的習慣了,國內的高鐵衛生間都有衛生紙,如果是一等座,還會給水和小吃。這慣壞了我,讓我失去了應急的儲備。
特別奇怪的是,大約十一點過后,嘔吐感忽然消失了,仿佛它也受不了它自己,從而自我湮滅了一般。身體終于舒服了。這時,車廂里走過一個乘務員,年輕的荷蘭女子,身高一米九左右,頭都快挨到車頂了。據說荷蘭人平均身高全球第一,我不免有些惶恐。
出站的時候,我看人們基本上都是拿紙票一掃,小門打開就出站了。我此前都是用手機上的電子票,上邊有個二維碼也是可以用的,可我這次掃了很久,就是沒反應。后面的小哥顯然等急了,我就讓他先過,沒想到他朝我使了個眼色,我秒懂:跟著他出去就行了。我緊跟著他,果然就出去了。我們彼此微微一笑,他就消失在人海中了。這是阿姆斯特丹送我的見面禮:熱情與自由如約而至。
立定,看看周圍的人是不是巨人。好像還好,并不都是一米九的,我心下稍安。
中央火車站,好大氣的名字,我猜測會不會又是某種帝國認同。此時,一轉身,便看到了岳韜老師,她在這里等候多時了。
岳韜老師是旅居荷蘭的華人作家,數年前她來廣州做新書活動,我們得以認識。她這些年居住在荷蘭,但堅持一邊用中文寫作,一邊用英文寫作,從不懈怠。她當時來廣州還帶著孩子,一個可愛的小男孩,現在應該已經長大成人了,可岳老師還是沒怎么變,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跟她走出車站,我一下子被震住了:太美了,一個巨大的視覺驚喜!
對我來說,車站總是擁堵的,雜亂的,但在這里,我看到的竟然是一片藍色的大河和白色的船帆,視野如此開闊,完全顛覆了我對車站的刻板印象。而且前邊就是輪渡,可以很快就乘船到河對岸的島上去。我癡癡站在原地,看著天上飛過的幾只白鷺。
我跟岳老師激動地說著我的感受,她饒有興致地聽我講完,然后她驚奇地說:“是嗎?我好像感覺不到了……”
“這就是旅行者的發現。”我補充道,“而且必然來自于初次相遇。”
你能想象嗎?一個宿醉的人,忽然來到了一幅優美的油畫中,那種心情可想而知。
我們坐上輪渡到了對岸。我看到樓頂上支著巨大的秋千架,幾個人蕩得好高,盡管因為距離遠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但隱約能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
“這幫人也太會玩兒了!”我脫口而出。
“在阿姆斯特丹,只要你想玩的,都有,還有很多是你想不到的——這是一個很輕松的地方。”岳老師的口吻也很輕松。
岳老師來阿姆斯特丹二十多年了,已經入籍。目前她的孩子剛剛準備升入大學,可能要去美國讀書,但還有一點點不確定性,她還有些擔心。她丈夫是美國人,孩子雖然出生在這里,但顯然對美國還是很有認同感的。那孩子已經有了女朋友,倆人最近出門玩去了,看來我這次是見不上啦,沒法用現在的他替換記憶中的那個大男孩。
我們去了當地一家評分頗高的漢堡店,我聽岳老師用英語點餐,就問她會不會荷蘭語,她搖搖頭。我有些吃驚:“有時會不會不方便?畢竟是在荷蘭……”
“阿姆斯特丹的英語普及率極高,一點問題都沒有,”她笑了一下,“荷蘭語在鄉村使用比較多,可我也很少去。”
我暗暗有些感慨,我這一路從東向西的旅程,英語的普及率也在逐漸上升,這是一個微妙的指標。不說外語的俄羅斯,老語言新文字的土耳其,語言古老的意大利,為自己語言驕傲的法國,以及法語和荷蘭語并存的比利時,其實都沒法大大方方地說英語,到了荷蘭,尤其是在阿姆斯特丹,卻似乎沒什么是不可以的。既然這里外來人太多,不妨就說一種普及率最高的語言,這樣一來,語言跟文化認同、民族身份什么的,似乎就撇開了關系,只是一種信息的載體罷了。
吃完飯,我要去酒店放行李。我的行李箱超級大,現在已經是初夏,別人不知道我是從俄羅斯過來的,里邊還裝著羽絨服等冬衣。
我又試著叫Uber(優步),很奇怪,在荷蘭Uber又可以使用了。我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到底是政治的還是技術的。
到酒店大堂,我看到了很多中國面孔。這個酒店是我在網上自己找的,分數很高,打分的大多是中國人,這讓我感到安心。
把行李放下,岳老師建議乘坐地鐵去市區,這樣可以隨意散步看看。這甚合我意,這是我此番行程的最后一站,完全不急,越慢越好。
地鐵站就在酒店大樓的一側,走進去后,倒是頗為嶄新,這在歐洲絕對算是領先的。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這里的地鐵不用買票,直接用信用卡一刷就行了,哪怕我手持的是中國信用卡也沒問題。信用卡直接變成了車票,非常方便。
國內早已開始用二維碼檢票,手機一掃即可,很方便,但沒想到的是,這對于外國人其實是不大方便的。今年初,我在中國見到好幾位漢學家朋友,他們就覺得不習慣。我仔細詢問后發現,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消費障礙。國內的支付系統太便捷了,很多商店都沒有刷卡機,導致他們沒法使用信用卡。我建議他們將銀行卡捆綁到支付軟件上就可以了,但他們說境外的卡沒法捆綁。他們覺得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索性拿著現金去買東西,想著這樣總沒問題了吧?可很多商店,尤其是中小型商店,都沒有足夠的紙幣找零。
我當然相信這只是暫時的問題,隨著技術的進一步發展,這個障礙肯定會被克服的。
我們坐地鐵重新回到了中央車站。直到此時,我才明白,中央車站就是阿姆斯特丹的心臟。從這里,無數的線路延伸向城市的各個角落。阿姆斯特丹的市區呈扇形結構,而中央車站就如同扇子的手柄一樣,所有的道路都會匯聚于此。
這種感覺很奇妙,旅程仿佛重啟,再次從原點開始。
“想去哪里走走?”岳老師問。
“隨便,哪里都是新鮮的。”
于是,我們就這么隨意走著,聊著荷蘭和文學,然后就看到了各種各樣的“狂歡”——這里的人太“嗨”了!何止是在樓頂上蕩秋千,還有人在狹窄的河道里劃獨木舟,有人大白天站在酒吧門口喝啤酒,還有彪形大漢穿著女裝短裙招搖過市……城市的建筑保持著幾百年前的樣子,而人們陷入了后現代的狂歡。古典與瘋癲融合在一起,讓彼此更加鮮活。
我的宿醉還沒徹底消退,全身軟綿綿的,走了一會兒后便感到困乏了,于是指著路邊一家咖啡店(coffee shop)說:“我們去喝一杯吧?”
沒想到岳老師笑了,她說:“這種不是你想去的咖啡店,而是吸大麻的店。”
我一聽——大麻,深感震驚,心想這不是毒品嗎?
“在這里是合法的。”
“這玩意兒不會上癮嗎?”
“不會,每個人的感覺不一樣。”
“你……”我不知道這樣問會不會涉及隱私。
“當然,這里幾乎每個人都試過,但我沒什么興趣,當時只覺得惡心,想吐。”她看了我一眼,“你要不要去試試?”
“不了, 不了……”我急忙擺手,我聽她說惡心,上午暈車的惡心感立刻回來了,這讓我對這些東西深感厭惡。
“其實滿大街都是這東西的味道。”
“怪不得呢!我經常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這時,一個皮膚黝黑的哥們走了過去,他邊走邊吸,一股發酵的煤煙味撲面而來,我差點吐了出來。
“其實不能在公共場所吸食的,”岳老師攤開手說,“可他們都習慣了。”
我慢慢了解到,在荷蘭,coffee shop是一個非常獨特的概念,它與普通咖啡店(café 或 coffee house)有明顯區別。在這里,coffee shop是一種可以合法售賣和消費大麻的場所。這種店鋪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70年代,顧客可以根據菜單選擇不同種類、劑量和藥效的大麻制品。
這時,我們又經過了一家店鋪,上面有毒蘑菇的照片,以及價目表。我一時難以置信:“怎么……毒蘑菇都可以賣?不怕出人命嗎?”
“嚴格控制劑量的,不會致死。”
“為了體驗幻覺,也真是拼了。”我連連搖頭。
“在這里,有的人會不定期燉毒蘑菇吃一吃,體驗一些奇怪的感受,一般不會有生命危險,”岳老師指著門口的一張表,“你看,這上面會詳細介紹毒性情況,從低到高排列,任君選擇。”
在毒蘑菇的下方,還擺放著黑色的面包,岳老師說里邊摻了大麻,有些人喜歡早上起來吃一塊這樣的面包,用來“提神醒腦”。我想想那樣的場景都覺得瘆得慌,感到生命被毒品控制了。作為一個中國人,對于毒品的恐懼和憎恨是刻在骨子里的吧。即便當地認為這屬于合法的精神致幻劑,但我的這種觀念也是難以改變的。
不停地穿過河流與橋梁,要在中國,這樣寬度的小河估計早被填平了,然后在上邊修建起嶄新的柏油馬路。我似乎已經很難對此作出評論,我既想享受小橋流水人家,又想享受寬闊的大道。既要,又要,還要,這真的是當代的思維方式嗎?你可以把我這心理活動當成是一個玩笑,或者是一種反省。
我們來到了阿姆斯特丹最大的書店,里邊主要以英文書為主,我看到喜歡的庫切占據了不少“席位”,方知庫切在荷蘭大受歡迎所言非虛。庫切(J.M. Coetzee)出生在南非,他的祖先是荷蘭人,在17世紀末從荷蘭移居南非,是殖民者,他的姓氏“Coetzee”就源自荷蘭語。他的小說探討了殖民者的當代困境,這種困境讓他一生都在尋找一個可以安心的地方。他先是從南非到了英國,在IBM工作,后來又到美國讀博,成名后卻選擇在澳大利亞度過余生。我無法理解他的選擇,從天涯海角的南非,漂泊到了同樣天涯海角的澳洲,他似乎想要離開邊緣之地,但又最終回歸邊緣之地。他為什么不回荷蘭呢?難道荷蘭會隨時提示他血液當中祖先殖民的記憶嗎?還是荷蘭人的航海基因在冥冥中指引他往更遠處去,從而體驗殖民者變成流亡者的宿命呢?
在主廳旁的小區域陳列有荷蘭語書籍,我在這里看到了張悅然的長篇小說《繭》的荷蘭文版。這本小說在國內出版至今差不多有八年了,即便信息飛速傳播的今天,文學的傳播依然是一場漫長的旅行。這八年,世界變化巨大,語境的顏料早已剝落,歷史的苦難不知將在何處棲身。
從書店出來,岳老師說旁邊還有家舊書店,問我想不想再去看看。我對舊書店很有感情,故而欣然前往。這家舊書店的主人相當熱情,英語說得極溜。樓層低矮,每一層的書架都通到天花板,還有兩層地下室,也都是書,絕大部分都是英文書,你不得不承認英文在現代文明的構建中,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畢竟宿醉過,終于疲憊不堪了,便坐在書店前小廣場的椅子上休息。但這種疲憊感竟然跟阿姆斯特丹如此匹配:一個宿醉的人就該來阿姆斯特丹休整身心。甚至可以說,阿姆斯特丹就有一種宿醉的氣質。
就在徹底放松之際,忽然,面前廣場上走來一群人,有男有女,他們高舉著牌子,我仔細一看,上面寫著抗議以色列進軍加沙。最令人吃驚的是,有個女士在脖子上掛了個牌子,上邊用英文和希伯來文寫著自己是猶太人,但她也反對進軍加沙,要保護平民。隨后,他們就繞著廣場開始轉圈子。有人駐足觀看,可大部分人視若無睹。
我這一路也零零星星看了不少反對以色列進軍加沙的抗議活動,但似乎沒有看到關于俄烏戰爭的相關活動(當然,我只是個案,很有可能是因為我孤陋寡聞)。
我們穿過一片大草坪,就到了梵高博物館。建筑本身很有特色,主樓是荷蘭建筑師赫里特·里特費爾德設計的,風格簡潔又現代。后來因為參觀的人越來越多,1997年又加蓋了一個新側翼,由日本建筑師黑川紀章設計,橢圓形的結構特別有科技感。
我的心情有些激動,但不能急,人太多了,人們從全世界各個地方趕來,因此得先預約。預約成功后,我發現兩天后才能獲準進入。
想把這次旅程的最后一站定在阿姆斯特丹,有很大的原因就是為了看梵高。中學時代看過歐文·斯通的《梵高傳——渴望生活》,第一次如此內在地進入到一個藝術家的心靈深處,讓幼小的我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又有一種巨大的鼓勵,那種鼓勵很奇特,不像是老師的表揚,而是一種無端端地想要去創造些什么的沖動。
此時,岳老師說帶我去唐人街逛逛,我挺感興趣。路過一座古典小城堡,首層在賣汽車,車型很時尚。我湊近一看,沒想到是中國的新能源汽車:蔚來。車的標價是五萬歐元,差不多相當于四十萬人民幣,可以買奔馳和寶馬了,這也說明了賣家對車的信心。新能源肯定是大勢所趨,就像馬斯克說的,未來的汽車實際上屬于一種智能機器人。
中國街到了,這里中國元素非常多,衣服、小吃和菜市場,我感覺回到了中國二線城市的街道。往里走,居然還看到一座寺廟,但建筑風格總讓我覺得透著點兒怪異。
前方是一家西安面館,排著長長的隊伍,是所有隊伍中最長的。看到老家的美食這么受歡迎,我也饞了,踏踏實實排隊也吃了一碗。味道正宗什么的都在其次,關鍵在于這種形式:終于看到老外都在吸溜著面條,他們不熟練的樣子反而更可愛。人,其實都一個樣。
飯后往回走,岳老師告訴我,這周邊的建筑都是19世紀甚至18世紀建的。這些老建筑的質量自不必多說,因為人還在里邊居住,這就意味著這些老建筑還活的,不是死物。
時間在這里的流速也太慢了,在中國,18世紀的建筑如果還存在,肯定無一例外全都是文物了。
轉過街角,看到一棟建筑,門窗緊閉,戒備森嚴,透著神秘而詭異的氣息。
“這是什么地方?”
“美國領事館。”
“怪不得。”
你永遠不能忽略在歐洲的美國。
走到中央車站,跟岳老師道別后,我搭乘地鐵回到酒店。今天真累了,累也是一個水池,是可以積累的,只要我還在旅程中,這種疲累就會越積越多。
洗漱過后,我躺在床上看電視,看到中國跟阿拉伯國家合作論壇在北京召開,這次大會發布了關于巴勒斯坦問題的聯合聲明,主要是支持巴勒斯坦建國。我瞬間想起下午看到的反戰小游行。
什么是資本主義
(2024年6月3日)
終于睡到了自然醒,然后在酒店吃了早餐。岳老師發來信息,問我今天有何打算;我說想去荷蘭海事博物館,看看這個曾經海上霸主的歷史風采。岳老師說她也有段時間沒去了,我們便約好一同前往。
我之所以這么想去海事博物館,是因為昨天遠遠就看到了那艘古典風格的大木船,我很想上去看看。許多年前,瑞典人將18世紀的“哥德堡號”重新仿制出來,按照當年“海上絲綢之路”的線路來到廣州,我便迫不及待地去參觀了,一種復雜的歷史感受令我難忘。如今,我還想看看荷蘭這艘名為“阿姆斯特丹號”的18世紀商船,體驗一番毒蘑菇無法提供的歷史幻覺。
我們約了一個地方見面,這個地方有一個集市,豎立著的大涼棚下散亂地擺放著衣服,都是便宜貨。實際上,這個地方毫不偏僻,就在市中心,旁邊就有一座華麗的教堂。我看到教堂前有個長椅,就想走過去休息,走近才發現這椅子上躺著個雕塑,名叫“無家可歸的耶穌”。這是個流浪漢的典型形象,他裹著毯子,臉部隱藏在里邊,只有腳露在外面,腳上還有釘痕,正是這傷痕暗示了他是“耶穌”。
我搜了一下,這個雕塑的作者是加拿大藝術家施邁茨,不過這件是復制品,原件在加拿大。這個藝術品的靈感來自于《圣經》所言:“狐貍有洞,空中的飛鳥有巢,但人子沒有地方可以躺下。”我還挺感動的,感動我的不是西方人的宗教觀念,即耶穌化身為窮人,而是窮人才是耶穌,在窮苦的、無家可歸的人身上,我們反而更能見到神性。我承認,我這是典型的東方思維(也許我的潛意識里躺著一個濟公和尚),但我無法阻止自己用這種思維理解藝術并獲得感動。我相信艾略特的那句詩:“向上的路跟向下的路,是同一條路。”
岳老師趕來,我們便散著步走向海事博物館。在這里最舒服的交通工具一定是自行車,靈活而省力;其次便是散步,一天走個兩萬步,就可以覆蓋大部分想去的地方。
我們邊走邊聊,聊著聊著,話題就集中在荷蘭這個國家上了。
我此前倒是讀過不少關于荷蘭的書,深知這是個神奇的地方。它是第一個被廣泛認可的資本主義國家,早在17世紀,這里就已經把資本主義的那套體系給搭建起來了,令人嘆服。
為什么荷蘭能成為第一個呢?地理位置相當重要。荷蘭在歐洲西北部,靠海,有像鹿特丹、阿姆斯特丹這樣的好港口。16世紀至17世紀,荷蘭打了一場八十年戰爭(1568-1648年),從西班牙人那里獨立出來。獨立后,荷蘭人就利用靠海的優勢,把波羅的海、地中海和大西洋的貿易都連了起來,成了歐洲的貿易中心。
荷蘭人搞出了殖民擴張的2.0時代(葡萄牙、西班牙可謂1.0時代),他們成立了東印度公司和西印度公司,壟斷了香料、奴隸和原材料的貿易。東印度公司創立了股份制,發行股票,有了世界上第一個證券交易所:阿姆斯特丹證券交易所。——昨天其實就路過了,我遠遠看了一眼,心中暗暗感嘆:好一個資本主義金融體系的襁褓啊!
股票是個好東西,讓資本能大規模集中,眾人分擔風險,共享利潤。這里還誕生了最早的銀行,發行標準化貨幣,提供信貸服務,讓資本流動起來,推動了信用經濟。因此,荷蘭有了世界上最早的市場經濟,他們廢除封建行會的限制,降低關稅,通過法律保護私有財產,靠自由競爭,而不是靠國家壟斷,吸引了歐洲各地的商人和能人。
很難想象,17世紀的荷蘭,其城市化率就超過了百分之五十,商人、工匠和知識分子組成了強大的市民階層。此外,荷蘭的寬容是一貫的,不同階層和信仰的人都能在這里隨心生活而不被干涉。這些因素匯聚在一起,讓小地方爆發出了大活力。
這些商業方面的制度創新把全民財富和海外貿易緊緊綁在一起,形成了“全民資本主義”,荷蘭一時民富國強。
但荷蘭是怎么衰落的呢?跟以往的帝國興替不同,這次是由于科技革命的更迭。英國爆發了工業革命,發展出了工業資本主義,比商業資本主義更有力量。蒸汽機等技術革新推動了工廠制生產,形成了“生產—資本—市場”的正向循環,對傳統的商業資本主義形成了碾壓。
海事博物館到了,它白身黑頂,一度是海軍的軍械庫。它是全球第二大的航海主題博物館,荷蘭“黃金時代”的輝煌都在其中。
博物館由幾個核心展區構成。首先是東印度公司的商船“阿姆斯特丹號”,這艘1∶1復制的船是鎮館之寶。我迫不及待先去看船。我對古典時期的這種大型木帆船情有獨鐘,這當然有電影《加勒比海盜》的影響,但我最喜歡的海戰電影是《怒海爭鋒》,我覺得這是表現風帆戰艦時代的經典作品。
“阿姆斯特丹號”的船身非常漂亮,船頭是金色跟紅色構成的雄獅。我登上船的甲板,心中涌起一種豪邁感。但很快,這種豪邁就被打臉了。鉆進船艙,里邊極為狹小,猶如舊世界一切不適之物的大集合,貨倉里擺滿了香料桶,幾乎引發了密集恐懼癥。當年的水手就住在這里,即便級別高一點的船員,也只是住在狹小的床板上。這里不僅空氣渾濁,當船在海浪上顛簸的時候,恐怕更是一片狼藉。我無法想象自己能夠住在這里進行航海探險。
“廁所在哪里?”我忽然問岳老師。
“好像在甲板上,船尾的甲板上,”岳老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里有個洞,人上廁所時就坐在那洞上,排到海里。”
“一個浪打過來,上廁所的人可能就沒了。”我想象了一下暴風雨中的場景。
調侃歸調侃,但我深知,怎么能用今天的眼光去苛求過去?不要以為荷蘭人光是會做生意,荷蘭的造船技術和航海技術在當時也是領先世界的。以“阿姆斯特丹號”為例,它長42.5米,能裝1100噸貨,還配備了16門火炮,代表了當時最先進的“飛船”。這種船肚子大,能裝很多貨,而且用輕質木材、簡化結構,成本比英國船低了三分之一,機動性也更強,這也造就了強大的荷蘭海軍。1628年,他們打敗了西班牙艦隊,1639年確立了制海權。在那會兒,他們一度控制了全球16000艘商船,放在今天也是個驚人的規模。因此,荷蘭人得到了那個很有名的外號——“海上馬車夫”。
從船上下來,我們先到了導航儀器展廳,里邊陳列了早期的導航儀器,如星盤、十字測天儀和反向高度觀測儀等。這些儀器用于測量天體與水平線的夾角,幫助航海者確定船只的緯度。此外,還有不同時期的指南針。精準導航儀器方面,六分儀和八分儀是航海技術進步的產物,能夠更精準地確定船只的位置。還有許多航海鐘表,這些時間測量儀器對于測量經度至關重要。
最驚艷的是里邊的星空投影,整個展廳都在一種如夢似幻的蔚藍色之中,抬頭還能看到星空。忍不住在這里讓岳老師給我照了好幾張相,想以客觀視角看看自己身處夢幻空間的樣子。人真的很奇怪,需要以第三方視角來確認自己。
——其實包括這展廳,也是一種歷史視角的轉化,我們在對歷史的重新確認中來理解自我,一種文化的自我。
展廳太多了。我看到了“鯨魚的故事”——荷蘭人捕鯨是一段特殊的歷史。展廳里有個真實大小的鯨魚模型,它有模擬的心跳聲,還能被觸摸。這個展區讓人思考商業擴張對生態的破壞。
此外,“奴隸貿易檔案”,更是揭露了荷蘭在非洲、美洲的殖民罪行。這種罪惡和“黃金時代”的輝煌形成鮮明對比,讓人反思資本主義的兩面性。繼葡萄牙人之后,荷蘭人來到亞洲,進行各種貿易,尤其是西印度公司進行的奴隸貿易,是人類歷史上罪惡的章節。這個博物館美化了東印度公司,說它沒有進行奴隸貿易,只是收稅,實際上,它也是參與的,只是相對少一些。荷蘭的經濟規模在全盛時,大約有百分之四十是由奴隸提供的。
作為中國人,我特別感興趣的是荷蘭跟中國的關系。眾所周知,最早來中國進行殖民活動的是葡萄牙人,然后就是荷蘭人。荷蘭人一開始想用武力和貿易雙管齊下,打開中國的大門,但那會兒中西的武器差距并未拉開,所以他們沒占著什么便宜。荷蘭人就轉而和中國沿海的海盜、商人合作,搞起了走私貿易。他們在福建沿海和當地海盜、商人搭上線,在漳州灣等地搞走私,收購中國的生絲、絲綢、瓷器。這種走私貿易雖然讓荷蘭和中國之間有了早期的經濟交流,但也引發了中荷之間的沖突。
到了17世紀30年代,荷蘭人想通過控制臺灣和澎湖這些戰略要地來壟斷對日貿易和對華貿易,但鄭成功率軍收復臺灣,粉碎了荷蘭人的計劃。不過,荷蘭人也沒放棄,他們通過中國商人,間接維持了和中國沿海的貿易關系,繼續拿到中國的瓷器、絲綢、茶葉等商品,運回歐洲。
因此,荷蘭在殖民時代沒在中國占多大便宜。順便說一下,荷蘭沒有參與八國聯軍侵華,雖然靠著《辛丑條約》也拿到了一筆賠款,但后來他們又退給中國了,要求用于水利和文化建設。
展廳太多,我就不一一贅述了,喜歡船的朋友一定要來。最后,我們參觀了專業圖書館,據說這里有1482年的《地理學》珍本,不過要預約才能看,現在來不及了。但我看到了一大本厚重的書,好像是中文的,但我拿出來后才發現是日文,名為《長崎浮世繪》。越是涉及歷史的日本書,里邊漢字越多,因此中國人讀起來幾乎沒有障礙。荷蘭跟中國的關系僅限于局部沖突,日本跟荷蘭的關系那才是關鍵性的。
17世紀,日本江戶幕府時期,閉關鎖國,荷蘭和中國是少數能跟日本做買賣的國家。荷蘭靠著東印度公司,在長崎的出島上扎下了貿易的根,基本上壟斷了歐洲和日本的貿易往來。這期間,荷蘭可是沒少給日本傳授西方的科學知識和技術,像天文學、地理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這些,全都有。大量的荷蘭學術著作被翻譯成了日文,稱之為“蘭學”,讓日本人看到了世界的劇變,打開了通往現代世界的大門。
日本最早的蒸汽船和熱氣球技術,都是從荷蘭傳過來的。荷蘭還幫日本建立了現代化的陸軍和海軍,編練現代化的軍隊,為日本明治維新后的軍事崛起奠定了基礎。
可以說,沒有荷蘭,日本估計很難在那個時代蛻變成一個現代國家,至少沒有那么迅速。
館里收藏有一幅油畫——《1607年4月25日荷蘭與西班牙艦隊的直布羅陀海戰》。它記錄了荷蘭的軍事勝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大海被炮彈掀起了巨浪,戰船即將傾覆。
這帶給我的觸動很大,我意識到,技術、金融、軍事和文化的協同進化,才是現代資本主義的底層邏輯:技術降低了貿易成本,金融匯聚了資本,軍事保障了貿易壟斷,文化強化了國家認同,它們綜合在一起,才形成了現代文明的形態。
現代資本主義的誕生,改變了世界的權力版圖,也召喚出了我們今天所置身的這個新世界。
這套現代文明體系不再像農業文明時代那樣在平面上展開,而是不斷加速升級換代,從整體上提升了人類的文明。這套體系許諾給個人許多權利,但個人在這套系統里邊其實越來越渺小。真正強大的,是這套不斷完善和升級的體系本身。AI和機器人則代表了這套體系孕育的新生命。
館里專門展示了一艘皇家劃艇,極為精美,可以說,它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船。它造型纖細,裝飾華麗,以白色為底,船頭裝飾著鍍金的海神尼普頓雕像,他被三匹海馬拉著,氣象萬千,船尾則裝飾著荷蘭國徽,以及希臘神話中帶翅膀的兩位頌功女神。
這艘皇家駁船在歷史上只被使用了大約三十次,主要用于國家出訪和官方儀式。
我在這艘船旁邊久久站立,不想離去。我被它的華麗深深俘獲了。如果說那艘“阿姆斯特丹號”是荷蘭海洋力量的現實主義版本,那么這艘船,則是其海洋力量的超現實主義版本,它從罪惡、血液與汗水混雜而成的基座上開放,嬌媚動人,是一種最高級別的凝聚、萃取與詮釋。
我們也許是看得最認真的參觀者,等我們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博物館的廣場上只剩下一個賣冷飲的小柜臺,這讓我突然很想吃一根雪糕。我買了兩根巧克力雪糕,我跟岳老師兩個人坐在一個露天的小桌前,慢慢吃著,一時無言。
這個廣場的上方有一個巨大的穹頂,采用了古典羅盤的樣子,從這里抬頭望,地球也不過是一艘在太空中漂泊的航船。
緩慢散步,朝中央車站走去,一路上看到不少低矮卻形態各異的房子。我發現有些人的住所很“隨意”,他們有的住在由玻璃搭建的三角形“金字塔”里,有的就住在船屋里。廣東以及東南沿海曾經有一種疍家人,一輩子都住在船上,現在已經絕跡了。不過同為船屋,荷蘭的船屋造型精美,像是藝術品,住在上面一定是出于對水的熱愛;而歷史上的疍家人則是因為權力的壓迫不得不住在船上,他們被冠以“賤民”之名,永世不得上岸居住。自己想住在船上,跟被迫住在船上,完全是兩碼事。
本來我以為要告別了,可岳老師誠摯地邀請我去她家做客。我欣然接受。
岳老師想請我品嘗印度美食,便到店里打包帶走。到了她家附近的街區,這里非常幽靜,房子基本上都是18世紀建成的,看起來依然堅固無比。她家所在的樓門是紅色的,特別好看,進到里面,墻壁、樓梯都是細膩純白色的,外表的古老跟內在的現代相結合,很有味道。走上弧形樓梯,就到了她家。她家先生知道我要來,也很高興。他一頭白發,瘦瘦高高的,看似有些羞澀。他跟岳老師一樣,也在大學里任教,是研究歷史的,一度專門研究太平天國運動,是“天王專家”。
他們家的房間面積不小,但格局很有意思,是一個直筒子,像一根長長的香腸。它沒有側翼,所以得靠活動門來區分空間。平時這些門都可以打開,因此光線比較通透。這真是一種神奇的居住體驗。我跟她家先生聊了很多文化歷史方面的內容,對中美博弈也會涉及。他是美國人,但他是一個堅定的左派,因此,他對美國充滿了批判,這也是為什么他選擇住在荷蘭而不是美國的原因。我沒辦法不喜歡歐美老左派,因為他跟你的立場是一樣的,他跟你一樣批判資本主義。聊著聊著,話題轉到了批評家薩義德身上,他說他有薩義德的簽名書,專門起身從書架里找到那本書給我看。薩義德是我們都尊敬的知識分子。
聊到對阿姆斯特丹的印象,我問他有沒有吸過大麻,他說吸過一次,就是剛來這里的時候。他說吸完之后整個人天旋地轉,然后摔倒在廚房的地板上,就那么無助地躺著,躺了好久才能站起來,從此再也不想碰那玩意兒了。他說得很形象,逗得我哈哈大笑。
眼看天色已晚,我便告辭了。
一路上慢悠悠走著,這里真是一個寬容的地方,完全沒有想象中的混亂,甚至是相當安全的,我感覺比在布魯塞爾、巴黎還安全。
我坐上地鐵,好像已經駕輕就熟了。在地鐵的車廂里看著不同膚色的人,我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在這里住了好久。我一下子想起詩人多多。多多曾長期住在荷蘭,已經加入了荷蘭國籍,當然這些年他可能在國內多一些。
他的關于阿姆斯特丹的詩一下子浮上心頭:
十一月入夜的城市
唯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樹上的桔子
在秋風中晃動
我關上窗戶,也沒有用
河流倒流,也沒有用
那鑲滿珍珠的太陽,升起來了
也沒有用
鴿群像鐵屑散落
沒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顯得空闊
秋雨過后
那爬滿蝸牛的屋頂
——我的祖國
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
這首詩的名字就叫《阿姆斯特丹的河流》,我第一次讀到的時候,還不知道他要表達什么,光是詩中的旋律就把我打動了。多多,岳老師……我能在阿姆斯特丹住上一生嗎?我不確定。但這么一想,我就傷感起來,有一種漂浮在空中的失重感。
不知道為什么,阿姆斯特丹顯得不夠真實,仿佛是被一個看不見的柵欄圍起來的公園。
回到房間后,我感到非常疲憊。已經一個多月了,每天都是從早走到晚。阿姆斯丹的自由、松弛,終于讓我從內到外都感到累了。早早洗漱,躺在床上看會兒電視,看看書,我需要充足的睡眠。
不理解性,便不能理解人性
(2024年6月4日)
繼續睡到自然醒,竟一時有些迷茫,不知道該去哪兒。因為我沒有計劃今天的行程,好像阿姆斯特丹已被我用腳步丈量得差不多了。要不然去海牙看一下?因為荷蘭的行政中心實際上在海牙,那邊還有很多看點。但查詢一番之后,惰性上頭,就作罷了。
打開導航,以自己的位置為中心,慢慢向四周觀察,看看有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就近走一走。突然看到皇宮字樣,我記得我已經路過過皇宮了,又因為此前在巴黎和布魯塞爾看過兩個皇宮了,便對這個皇宮興味索然。在這里,王權很早就受到了抑制,所謂皇宮,極為樸素。可導航顯示還有一個海上皇宮,那就去看看吧。
先到中央車站,找了一家最受歡迎的漢堡店。這里的廚房是開放的,一個扎著馬尾的金發女孩站在在那里工作,旁邊貼著大大的一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的廚房我做主”,那樣子瀟灑得不要不要的,仿佛在說,AI怎么能取代我?就算機器人會做漢堡,也不可能有這活力充沛的勁頭。這就是廚房對客人開放的原因了。
吃了中間插了一跟小棍的大漢堡,還有荷蘭美食炸薯條,它比麥當勞的更粗,而且一定要配蛋黃醬。我其實還專門查詢了一下荷蘭美食,但似乎乏善可陳。
我先是沿著河邊散步,然后走向海上皇宮。我遠遠看見那皇宮,深感詫異,怎么是一番中國皇宮的景象?一艘大船停在河上,嗯,在珠海就有這么一艘海上餐廳,規模也不比這個小。我頓時自個兒樂了,搞了半天,我期待的海上皇宮原來是一家中餐館呀。
走到“皇宮”前,飯點已過,后廚的工作人員出來在甲板上透氣聊天。他們都是亞洲人的面孔,但我聽他們說的話不是中文。以前中國人都是在后廚工作,但現在中國人當老板了,在后廚工作的人大多換成了東南亞人。
我走進餐廳看了一下,里面確實是一副皇家氣派,堆滿了各種中國古典的器具,比如唐三彩、青花瓷、青銅鼎、葫蘆、字畫……每一個角落都是中國元素。這種感覺非常詭異,因為中國藝術講究留白。一個好的藝術品一定要有相應的空間,但在這里,空間消失了,所有元素都擠在一起,因此給人的感覺這既是中國的,但又透著一股不對勁。我不免想到,這不是個別現象,中國文化在對外展示方面,因為太過豐富,經常會有這種扎堆的現象,這導致了“老外”覺得中國人沒有日本人品味高。
回到門口,看接待員像東亞女性,我就跟她說中文,結果她跟我說英文。那就簡單聊一會兒。原來,她是菲律賓人。她問我從中國哪里來,我說從廣州過來,她對廣州好像不太了解,我說就在香港旁邊,她一聽香港,眼睛就亮了,說自己曾在香港工作過很多年。很多菲律賓女性會在香港做保姆,她也是干過這一行。后來因為各種原因,她到這里來工作了,但依然從事的是跟中國有關的工作。她告訴我這家餐廳的老板是中國人,從深圳過來的。
總而言之,聊天很友好,彼此狀態都非常友好,人們在這里都很松弛。
天氣不錯,有陽光出來。很多人來到戶外閑逛,一些人甚至就躺在河邊的木凳上睡覺。這些木凳非常長,感覺就是用來邀請人躺平的。我也過去躺平了。陽光照在身上,像溫暖的撫摸,整個人都融化了。當你被AI替代,機器人給你放發食物,你吃飽之后就是來河邊的長凳上躺平,什么也不想……那未來的不可捉摸的生活。
忽然聽到了孩子們的笑聲。
我扭頭一看是一個老師帶領著一群放學的學生,這會兒才三點多,孩子們就放學了。我想到岳老師說的,這里實行快樂教育,太努力的孩子反而會被孤立。這種情況恐怕也不是我們想要的。孩子們想努力,想快樂,如果都能各得其所,該多好呀。
我開啟了瞎逛模式,一個人信馬由韁,走到哪是哪,看到什么是什么。很多時候旅行就是因為目標太清晰了,從而讓我們忽略了路上的風景,忽略了那些意外的東西。在我看來,意外的東西比那些大名鼎鼎的景點要更加重要。大名鼎鼎的景觀在網上都能找到詳細介紹,你去參觀無非是需要一個現實的體驗感而已;但那些意外的東西,是我們不親臨此地就永遠也無法得到的經驗。
如魯迅的詩“破帽遮顏過鬧市”,我走向了鬧市。人們坐在戶外喝著咖啡,喝著啤酒,不亦樂乎。商店里面賣著各種紀念品,可對中國人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了一個博物館,定睛一看,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性博物館。
建筑是典型的17世紀荷蘭風格,古色古香,門面雖然不大,可里面別有洞天。來到這里,如果都不進去看一看,好像有點說不過去。雖然對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這個話題不再是禁忌,但以性為主題的博物館,全球似乎獨此一家,至少它肯定是最早的。
門票是10歐元,16歲以下謝絕入內,而我正朝著三個16歲生長。
一進門,看到一條長廊,兩邊掛滿了各種與性有關的畫作,從古代的春宮畫到現代的藝術品,應有盡有。這些畫展示了性在藝術中的多種表現形式。長廊的盡頭是兩個小廳,里面陳列著更多的藝術品和雕塑。
還有一些動態的展品。比如瑪麗蓮·夢露的仿制人,她微笑站立,但過一會兒,地面會向上噴氣,把裙子吹得飛起來,她會驚訝地發出尖叫。顯然,這是模擬她那著名的電影場景。還有一個暴露狂的模型,他穿著大衣,有人走近的時候,“他”會突然把衣服拉開,讓游客嚇一跳,隨后引發一陣笑聲。
二樓的樓梯邊也掛滿了各種色情藝術繪畫和浮雕,充分利用了每一個角落。再往里走,就是一些雕塑和人偶了。有用陶土、象牙、大理石等材質制成的性交人偶,還有一個兩米多高的巨大男根雕塑,它成為了游客爭相合影的對象。
三樓展示了不同國家的性文化,比如印度的瑜伽修煉,日本的性愛浮世繪,中國的春宮畫,以及新婚“教學”用的瓷器——上邊會告訴新娘該怎么做。當然,也有阿姆斯特丹的本土文化:紅燈區的櫥窗女郎。
雖然主題有點敏感,但大家都不以為意,很多情侶們也來參觀,偶爾會發出低低的竊笑聲。這兒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類最原始的情欲,你會覺得這個事情很簡單又很不簡單。
從生物學意義來說,性太簡單了,人跟動物沒什么兩樣;但從人性和文化的角度來說,性又復雜得說不清道不明,甚至可以說是人類最復雜的事情。很多時候,人們做出各種各樣完全不可理喻的行為,只有放在情欲的層面上才能說得通。
不理解性,便不能理解人性。
從博物館走出來,正想坐在哪里喝杯咖啡,岳老師來信息了,說她此刻在中央車站附近,問我在哪里閑逛呢?我說正在性博物館附近,她說今天去大采購了,離得近,可以碰個頭。很快,我就看到了她的身影,她背著一個大書包,里面裝滿了采購的食品。說真的,我已經很久沒有去買過菜了,都是在軟件上下單就送來了。
我們坐下來先喝了杯咖啡,然后她又邀請我去她家吃飯。她說那天我拉她吃了西安面,她今天想給我做一碗上海的陽春面,這讓我很動心,而且我也想繼續跟他先生聊聊天,那個可愛的老左派。
去她家的路上,我看到包太重了,便搶過來背了,還真是夠重的。再次進入幽靜的巷道,看到紅色的門,我有些理解岳老師能在這里扎根的原因了:這里邊有種特別踏實的東西,它可能不夠光鮮亮麗,但經得起凝視,穩定如磐石。
進門后,老左派穿著黑色的運動夾克前來迎接,我說我又來啦,他說歡迎歡迎。岳老師讓我們喝啤酒聊天,她開始做面條。她是一個很優秀的小說家,之前出版過英文版小說《紅蟋蟀》,今年剛剛在花城出版社推出中文長篇小說《一夜之差》。
這次老左派直接說,現在都是美國的錯,這樣一來,我好像進入了某些語境中,一時不知道該咋聊了。他很有想法,但他是美國左派的立場,不能跟我們的觀點完全吻合,但你若要問我,怎么樣的觀點才是吻合的,我也說不清楚。我不喜歡特別確定的答案,因為我是小說家。
他的品味很高,特別喜歡納博科夫。于是,我提議不要再聊什么政治了,我們就聊納博科夫。我跟他說,中國人跟美國人在荷蘭聊一個俄羅斯作家實在太穿越了。他笑了。
吃完陽春面,眼看有點要下雨的苗頭,我便告辭了。我自己隨意走著。在逐漸暗淡的光線中,不時有當地人跟我擦肩而過。那種感覺,就像是我在這里住了很久。在這里我不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了,因為你能感覺到他們在心態上沒有把你當成是異類、異族,所以你的種族面具突然就沒有了。這是這里跟其他國家不太一樣的地方。
像是要下雨,但又沒下。明天就要離開阿姆斯特丹了,如果不去參觀一下紅燈區,好像回去都沒法跟朋友吹牛。
往皇宮的方向走,然后我就看到了同性戀紀念碑,這座紀念碑是為了悼念二戰期間被納粹迫害的同性戀者而建的。
紀念碑上有荷蘭詩人哈恩的一句詩:“尋求友誼那沒有邊際的渴望。”
再往前走,就到了德瓦倫,就是櫥窗之地。沒想到這里人特別多,也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幽暗、封閉的空間,完全是旅游的焦點。我跟著人潮走,看到街邊的玻璃櫥窗內站著或坐著各種膚色的性工作者,她們盡情展示著自己。周圍的氛圍特別像下午在性博物館里的感覺,大家像是在欣賞比較特殊的藝術品一樣。人們都是像逛街一般就這么走過去了,并沒有人進去,也許現在時間還不夠晚。在這里,大麻和性工作者都是合法的,尤其是后者,作為傳統在這里已經持續了數百年時間。對她們來說,這就是一種工作,跟在商店里賣東西沒什么不一樣。這種感覺對于中國人來說可能一時半會兒還無法理解,但世界就是這樣。所謂的禁忌,都是一種相對而言的東西。所謂的道德,也都是根據自己的文化環境去建構起來的公約倫理。
這個地方也不是特別大,十分鐘就走完了。走回橋頭,正好環繞了一周,我走回中央車站,坐地鐵回酒店。這次漫長的旅程明天就要結束了,我忽然有了一種緊迫感:還沒收拾行李呢。
回到房間,開始收拾行李,一堆失去意義的票據,五顏六色的廣告冊頁,它們堆放在桌面上,將會成為垃圾,而它們創造的記憶,將被我帶走。
藝術,作為最后的寄托
(2024年6月5日)
退房,寄存行李。
這個酒店跟中國的網站有合作,每天都有很多中國人前來。大家彼此之間不說話,不打招呼,不對視。
坐地鐵趕往梵高博物館。地鐵到站,我去按門上的按鈕,奇怪,居然不開,要從另一側下車,等我趕過去,門已經關上了,按按鈕依然沒用。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按鈕到底在何種情況下才有用。
盡管坐過了一站,但導航顯示,步行距離只增加了三四百米。穿過一個街區,轉過街角,看到一家有紅色頂棚的巴黎式餐廳,走過去卻發現是個透明櫥窗,里邊坐著一個穿比基尼的中年女子,正在營業。我下意識地看了下時間,正好十二點,這大中午的,還是在居民區,不知道應該說是勤奮,還是別的什么。夸一個性工作者勤奮,我想任誰都會覺得很別扭。
岳老師已經在梵高博物館前等我了,我們排隊進入。
終于,梵高!
一百三十多年前的畫依然呈現出蓬勃的生命力。在梵高的畫前,人潮洶涌,似乎語言是多余的。
梵高,我們有必要重溫他的人生。他于1853年3月30日出生在荷蘭的津德爾特(若他還活著,已經171歲了)。他在阿姆斯特丹的時間并不長,但如今這里是收藏他的畫最多的地方。他曾在阿姆斯特丹與比利時的安特衛普之間游走,還在安特衛普的皇家美術學院學習過一段時間,在那里,他接觸到了日本的浮世繪。真正改變他的藝術生命的,是他到了巴黎后的經歷,他結識了塞尚等當時最有創造力的藝術家,受到他們的啟發,色彩運用變得愈發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1888年,梵高定居在法國普羅旺斯,在那里他抵達了自己的藝術高峰;在那里,他發瘋,割去了自己的耳朵;在那里,他開槍自殺,那時他才37歲。
帶著這種情感,再來看展覽。
一樓主要是梵高的早期作品。他最早的工作是藝術公司的學徒,后來還當過教員、書店伙計,甚至做過傳道士。這些經歷都在他的早期作品里留下了痕跡。我站在《吃馬鈴薯的人》前,這幅畫是他1885年的作品。農民們圍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吃著粗糙的馬鈴薯,臉上滿是生活的艱辛。梵高用偏綠的陰暗色調,把那種壓抑感表現得淋漓盡致。看著這幅畫,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生活的艱辛困頓。
沿著樓梯走上二樓,這里展示的是梵高在法國阿爾勒和圣雷米時期的畫作,那是他藝術風格最成熟的時候。
人最多的地方一定是《向日葵》前面,果然,擠進去看到了金黃色的花瓣,像是在燃燒一樣,充滿了生命力。梵高用厚重的筆觸和濃烈的色彩,把向日葵的活力展現得淋漓盡致。這種活力,是熱烈的愛,也是奮力的反抗。反抗不是要毀滅別的事物,反抗就是將自身的生命力進行充分釋放。
還看到了《黃房子》,那是他住過的房子。畫面色彩鮮艷,充滿了溫暖的氣息。他在這里想建立一個藝術家的“樂園”,邀請好友高更前來一起生活和創作,可兩個人因為性格不合,藝術觀念也存在分歧,爭吵和沖突不斷。在一次激烈的爭吵后,梵高居然割掉了自己的一部分耳朵,高更則離開了這里。二戰期間這座黃房子已經被炸毀了,只能從畫作中才能看到原來的樣子。
再上一層樓,令人感到沉重。這里展示的是梵高生命最后時光的畫作。《盛開的杏花》是為了慶祝他弟弟提奧的兒子出生。杏花在水藍色的天空中綻放,即便有些花朵還沒完全開放,都依然有種即將怒放的沖動。寧靜與綻放互相激勵,正是新生命到來之際的大美。而《麥田上的烏鴉》據說是他生前最后的作品。麥田金黃一片,卻顯得荒涼。烏鴉在天空中飛翔,深藍色的天空烏云密布,帶來一種壓抑和不安。他內心的孤獨和掙扎就像烏鴉,而烏云是更大的絕望,他無法抗拒。完成這幅畫后不久,梵高在麥田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除了畫作,博物館還展出了梵高寫給弟弟提奧的信。這些信件是他和弟弟之間情感交流的紐帶,也是他內心世界的重要出口。他在信里不僅談藝術,還談生活,談他對生命的理解。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仿佛能聽到他的聲音。
他曾在信里說:“如果我的畫賣不動,我也沒有任何辦法。但那一天終將到來。人們會認識到這些畫比顏料和我們花在上面的困頓生計更有價值。”現在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他的畫變得極其昂貴,但人們意識到那些“更有價值”的部分了嗎?雖然他的畫被拍出了天價,但,藝術跟金錢是可以畫等號的嗎?
原本以為看梵高的畫展已經是大收獲了,沒想到還有更大的收獲。
這段時間,博物館里跟梵高并列展出了一個華裔加拿大畫家Matthew Wong的作品,他的畫跟梵高的畫之間不僅有一種特別相似的精神特質,而且還有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鮮明當代性,故而迅速吸引了我的關注。
Matthew Wong的作品主要是風景畫和室內畫,色彩鮮艷,充滿了夢境一般的想象力。他的《星夜》明顯是在向梵高的《星夜》致敬,不過他的畫中有著密度更大的東西,天上的星星跟地面上的碎石,疊加了一種密集的壓迫感,所以這個星夜一點也不寧靜,而是充滿了躁動不寧,那些星星就像漏洞,又像眼睛在窺探。但在畫面的右側,是一個靜謐的小鎮。你可以看出來,這是人的內心世界,宛如凈土,在抵御著某種翻騰的、令人絕望的情緒。這幅畫在紐約蘇富比拍出了589萬美元的高價。
《成年風景》這幅畫,采用了梵高的構圖,上面三分之一是蔚藍的天空,下面三分之二是金黃色的復雜事物。他把梵高的金黃色的麥田,替換成了一些莫可名狀、躁動不寧的事物。那蔚藍天空中的白色圓形,是太陽還是月亮?我一時分不清——它有著多重光暈,飄忽不定。那金黃色的東西似乎很旺盛,但被藍色的天空和白色的太陽(或月亮)給壓抑住了。《表象領域》也是如此構圖,上面三分之一是靜謐的星空,下面三分之二就像是把另外一幅色彩絢爛的畫直接拼了上去,形成了強烈的張力和沖突。此外,即便那些元素比較少的畫,也透著深深的陰郁。如《兩棵樹之間》,兩棵樹的中間有一把空無的長椅,筆觸飄忽不定,就像那椅子不知該承載什么。那兩棵樹也是如此,它們在地面上投下了黑黑的影子,制造了一種強烈的不安。
我看這個名字,知道他肯定是華人,一時有些激動,趕緊檢索他的信息,很想認識這位活在當代的大藝術家,可是,我卻看到,他已經于2019年離世了,而且跟梵高一樣,是自殺的。
他的中文名是王俊杰,這次展覽叫Matthew Wong | Vincent van Gogh: Painting as a Last Resort(《王俊杰/梵高:繪畫作為最后的寄托》),他的畫在梵高博物館里與梵高的畫一同展出,給予的空間與規格不低于梵高,而且博物館把兩位藝術家的作品交替擺放,可以說,這完全等于肯定了王俊杰的創作是梵高的藝術精神在當代的一種延續和創新。
梵高跟東方的淵源頗深,他的一些畫作深受浮世繪的影響,也間接理解了中國的繪畫藝術。王俊杰的畫初看像梵高,但骨子里都隱藏著中國古典藝術的影子。就像是他在一個巨大的葉片上畫一個小小的人,如果你不留意,可能就滑過去了;但這正是中國山水畫的哲學精髓:人總是內在于巨大的風景之中。東西方藝術的來源也許并不相同,但當它們交匯之后,所呈現出的那種相似的地方,更加具有震撼力。因此,在這趟旅程的最后,看到一個華人藝術家的畫能抵達這樣一種藝術深度,我的心情很復雜。
我為他感到驕傲,但同時也感到難過。
他出生在1984年,跟我差不多,算是同代人,可他只活了35歲。他出生在加拿大,一度回到香港,后來又返回了加拿大。他大學的專業是文化人類學,跟我曾經的專業一樣。一個研究過人類文化多樣性的人,理應更懂得生命的意義,卻還是無法擺脫生命內部的牢籠。
“繪畫作為最后的寄托”,這個題目令人無法忘懷。從梵高到王俊杰,從西方到東方,藝術家們以繪畫作為生命存在充分實現的方式,不惜把生命作為燃料。從王俊杰過世的2019年至今,雖然只有短短幾年,但一個新的時代來臨了,這就是人工智能的時代。人工智能開始制作藝術品,可以用梵高的方式生成無數種可能。我不知道未來的人還會不會把繪畫作為最后的寄托,正如我作為一個作家,也不知道未來的人還會不會把寫作作為最后的寄托。
墻上印著王俊杰寫的幾行詩句,翻譯成漢語是這樣的:
地平線上,一抹幽藍正要沉睡
微風也輕吟完最后一首安眠曲
我凝視自己在水中殘存的倒影
此刻方知,你的赤裸從未屬于我
唉,真是令人心碎。
在博物館內的餐廳簡單吃了點東西,又去看附近的當代藝術博物館。看到了蒙特利安、畢加索等畫家的真跡,很高興。
不過,稍有遺憾的是,發現正在進行阿布拉莫維奇的藝術展。阿布拉莫維奇是出生在南斯拉夫的藝術家,她的很多實驗藝術影響極大。比如她和男友烏雷分別從長城兩端開始徒步,直到在中間匯合,擁抱哭泣后分手。二十二年后,她策劃了《藝術家在場》的行為藝術,她坐在桌子一端,觀眾輪流坐在對面與她沉默對視。很多人情緒激動,甚至哭泣。忽然,二十二年都沒見面的烏雷出現了,兩個曾經深愛過的人不說話,只是深深凝視彼此,淚水決堤而出。這是當代藝術史上最動人的瞬間之一。
有朝一日,在一個極為意想不到的場景下,你愛過的人,與你長時間對望而不說話,會是怎樣的一番場景?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不知怎的,我想到了陜北的信天游唱的:“我們拉不上個話話,我們招一招手。”在彼此的心靈之間,已經隔著黃土高原上的溝壑一般深的距離,但是,那些記憶并未跟著時間離開,甚至沒有跟著身體衰老,而是恰恰相反——它把你帶回過去的時空,或者說,它把過去的時空扭轉到了此刻,你和過去的你,你和過去的愛,終于合二為一了。你喜極而泣。
時間差不多了,到了要說再見的時候。
岳老師收到一個電話,當地一位朋友約她一起喝下午茶。她說她就不送我了,我們就在博物館的門前作別,仿佛昨天和前天那樣,仿佛明天又能在阿姆斯特丹的街角碰見。這是最自然的作別方式。
心情復雜,趕回酒店,將在梵高博物館買的紀念品放入大箱子里,一切準備就緒,叫了Uber。三分鐘后,車到了,司機是一個小個子的黑人小伙,看著很樸實,他幫我把行李放進尾箱。
一路上,全是綠色田野,還有零星的荷蘭人騎著自行車,一副肉體發動機的倔強樣子。
在機場托運行李,略微超重,小哥也沒管。
只是在這機場沒看到一個漢字。過海關時,不讓過,抬頭看,看到了好幾個國家的國旗,里邊沒有中國的,我有點疑惑。工作人員問我是日本人嗎?我說是中國人。他把我帶到了旁邊一個不起眼的通道,原來剛剛是給發達國家的特殊通道,而這里是給所有國家的。不過,說是所有國家,可排隊的全是中國人。這么多的中國面孔,熟悉的感覺回來了,甚至一時還有些不適應。
人總是活在外在的語境中,我們不可能時時刻刻看到自己,我們看到的是別人,別人的臉構成了我們的世界,我們的臉構造了別人的世界。
安檢,有一扇門,門的一側畫著一個搞笑的人體姿勢,類似大猩猩。工作人員讓我們學模仿那個姿勢,然后掃描,像是在醫院體檢。我問他是不是X光,他說不是。
過關之后,擺滿了小冊子,中文終于出現了,居然是宣傳阿姆斯特丹機場公眾號的,目的是讓中國人多關注。真想不到。
在書店里看到了一本雜志用卡夫卡當封面,無端端就很高興。吃了個帕尼尼,買了一瓶水。水很貴,五歐元,折合四十元人民幣,以后水將是比石油更珍貴的資源,這說法一點不假。
坐在機場,安靜地等待登機。
我回味著阿姆斯特丹帶給我的感受,覺得“幻覺”是個關鍵詞。大麻等毒品造成的身體幻覺是最低級的幻覺,它只會折返回自身;歷史和文化造成的幻覺,構成了我們生活與世界的框架與邊界;而藝術造成的幻覺,則是我們真正可以超越世界邊界的內心力量。
我們必須超越世界的邊界,不是嗎?
這才應該是阿姆斯特丹的幻覺。
別了,阿姆斯特丹。
后 記
回程是最短路線,過德國、瑞典和俄羅斯。
必須一直關好舷窗的遮光板,因為北極的極晝,以及飛機向著東方的追趕,外邊一直是白天,極為明亮,身體在光芒萬丈中遲遲無法入睡。當然也因為旅途中所經歷的一切重新浮上腦海,邀請著我在記憶中進行第二遍行走。
當一件事完成了,它就會召喚你,讓你在審視中真正理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這才是真正完成一件事。
我只好掏出手機,打開筆記本,在上面記下了許多隨感。
終于,我在無比困倦中睡去了。
真正休整過來,要等到半個月以后了。
身體的慣性不太遵循牛頓力學的第二原理,它被記憶支配,而記憶依然還在處理那曾經相遇的一切。
再次強調一下,這是一次意外的旅程,不是策劃安排很周密的“預謀”。要不是去的道路受到戰爭阻礙,我便不會有開啟這趟歐亞大陸之旅的想法。所以有時候很奇怪,阻力往往也會變成某種動力,這就像西方大航海時代一樣,正是奧斯曼帝國的崛起,阻擋了從西方前往東方的道路,他們才不得不開發全新的海上航線。當時誰也沒想到,這新的航線竟然讓整個世界的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
即便今天,地緣依然是非常重要的。科技的發達似乎改變了一些傳統地緣的模式,比如有了飛機、輪船,山海不再是阻礙;但是,在全球科技水平逐漸平均化之后,地緣的重要性又再次凸顯出來。這就是我們今天為什么要重新面對地緣政治的根本原因。
亞歐大陸是人類文明的起源地,是人類最重要的一片大陸,因此也成了世界上各種力量的博弈場。人類歷史上最殘酷的戰爭都爆發在這片大陸上。直到現在,戰爭還在持續。如果歐亞大陸能夠達到某成共識,我相信人類的文明一定到了一個更高的階段,那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
在這次旅途中,我一直想著古代的人,尤其是中國人。比如玄奘大師,他也許是古代中國走得最遠的人,這里的“走”就是走路,而不是所謂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實際上是現代化的交通工具讓我們跨越空間的阻礙。如果一個人真的只能走路,那么,我想玄奘大師已經走到了極限。但我們鋪開地圖看,他只走到了印度,只走到了與中國相鄰的國度。所以,在古代如果一個人只是借助于自己身體的力量,靠走路,是不可能走遍歐亞大陸的。要靠一代代人去走,才能完成。
這聽起來像愚公移山,但這就是現實。人類就是從東非大裂谷出發,靠著一代代人,走了十幾萬年,終于走到了世界各地,形成了不同的種族,創造了不同的文明。
一個人能不能在他的有生之年就走遍世界呢?
到了近代,靠著船只,一個像哥倫布那樣的水手終于可以在他的有生之年環游地球了——盡管每次出海都是兇多吉少,隨時有可能死于大海的風浪之中。
飛機的出現,才真正克服了空間對于人類遷徙的限定。一個人在一年之內,就能多次環游地球,他對于古代人來說,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但是,太神了,就有些不像地球人。中國有句話特別好,這叫“不接地氣”。人們上了飛機睡覺,下了飛機,已經到了另一個遙遠國度,街道上豎著麥當勞的牌子,讓人一下子覺得好像都差不多。我的意思是,飛機的航線是最簡化的旅程,它完全擺脫了道路本身所可能帶來的那種文化意外。
也許,對于歐亞大陸來說,最愉悅的體驗方式,還得是高鐵。它不會讓我們錯失一路風景,還能保證我們在短時間內就周游列國。不過,它的阻力也是最大的,因為它需要穿過太多國家的國境線。國境線原本是不存在的事物,但自從人類有了國家這種形態,它就變成了最堅硬的虛構之物。
我們必須穿越這虛構之物,去發現文明的火究竟是以怎樣的方式在燃燒的。
因此,我依然信賴玄奘大師用腳步丈量大地的方式。雖然以今人的標準看,他探索的距離并不算太遠,但他銘記的信息與體悟的情感,不知要比今人坐飛機環游世界深刻多少倍。
盡管我永遠也無法企及玄奘大師的腳步,但我告訴自己,我必須牢記他的偉大,努力成為一個吐故納新的行者。
非常感謝詩人李寂蕩主編的盛情邀約,讓這段旅程得以變成文字在《山花》雜志上連載。沒有這場馬拉松般的專欄,我頂多會寫一兩篇散文了事兒,是不可能寫下如此多的細節的。每月到了時間就要交稿,我必須像電影《源代碼》中的主人公一樣,不斷重返旅程中的自己,在記憶制造的歷史時空中睜大雙眼,搜尋那些感動我的、刺痛我的以及被我忽略的東西。所有的細節都要被再次擦亮,變成生命的印痕。
寫完這趟旅程,距離當時出發已過去了大半年。這大半年的時間,若是在以往的歷史時段,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歷史的轉折在加速到來,人工智能生成文字的能力越來越令人驚恐。人們不斷地談論AI,談論一個人類可能會被剝奪創造力與勞動力的未來。在這里,我們不妨作最壞的猜想:人類被替代了。可即便如此,在那個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新生命跟我們此刻的人類之間,還有一個巨大的時間結構,我們正置身其中。這個時間結構不是封閉的,而是充滿了可能性。這個可能性取決于我們此時此刻的創造力。
我想,至少現在,AI沒法寫出人與世界相遇的深度時刻,沒法寫出人類內心世界的微妙情感,也沒法寫出人類對于那些看似標準答案一般的知識的質疑,更沒法寫出人類文明內部不同文化之間的啟發、競爭與融合。
人類文明是如此豐富和多樣,在跨越文化沖突的穿越之旅中,你會愈來愈深地體會到了來自人性幽暗深處的力量。人類甚至不需要開口說話,光是這個一無所依的身體都自帶強大的能量。我閉上眼睛,就會想到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無數面孔,他們構成了我思想的環境,而我的面孔也是他們思想的環境。為什么人工智能技術都在致力于一個擬人的身體?是因為人的文明不僅僅建立在語言上,更是建立在生物學的肉身之上。語言出自肉身,是這肉身的一種有限敞開。哲人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這實則是“道成肉身”的一種理想表述。語言萃取了生命的菁華,形成了人的精神結構,但生命的根始終是肉身本身,肉身跟宇宙萬物的關系,正如根扎大地,是不能須臾中斷的。
我不是地緣政治的研究者,也無意去做一些預言,我只是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強悍的精神個體,充分吸納這個世界的一切,盡力向這世界上的每個人去釋放自己渺小的善意。坦率地說,我總是會被人類所創造出來的文明奇觀以及人類所蘊含的復雜人性所深深震撼。我從中體悟到了一種力量的源泉:那就是人類在面對挑戰時總能延續下去的那種綿綿不絕的柔韌力量。
假如人類真的創造出了擁有智慧的硅基生命,而且這種生命將接替人類繼續向宇宙深處探索,那我希望人類一定要把這種綿綿不絕的柔韌力量傳遞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