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的時候,我回到了洛杉磯,和維若相約去遠足,沿著郊外那道不高卻綠意綿延的山嶺。陽光喚醒了野樹,白花如雪團,惹得成群的蜜蜂嗡嗡地起飛落下。芍藥開在山徑邊,這兒一叢那兒一蓬,嬰孩的粉拳頭般,讓人想把臉貼上去蹭蹭。
走累了,找到一個平坦開闊的低洼處,展開瑜伽墊子,在那幾株百年老橡樹的注視下我們開始做拉伸。奇妙的角色互換——我曾是她英語課上的學生,現在我當老師,教她做瑜伽。
雖是平地,卻生著許多去冬的枯草,莖硬且脆。 “呀,扎痛我了!”我從下犬式抬起頭,看見一株草莖已刺穿了她的墊子,像幾根鋼針直直地立著。她跪坐著,歪頭看著被扎破了的手掌。我剛才在路上就留意到她的瑜伽墊子雖然很厚,卻是從折扣店買的廉價泡沫制品。“你怎么沒買我推薦你的那種?橡膠的或有亞麻線的……”我問。
“太貴了。反正這種也能用?!彼舆^我遞給她的創可貼,藍中帶綠的大眼睛眨了眨,嘴角略揚,給了我一個頑皮的微笑。
可是節儉的維若是那么舍得花錢買食材,我不由想到和她一起去購物的情景,凡吃的喝的都要選organic(有機的),如果是面粉類,一定要glutton free(無麩質的去掉了面筋的)。而有機食物都價格不菲,比如紅薯,2.99美元一磅,普通的99美分一磅。她像個嚴苛的營養學家,買任何加工食品都要瞪大眼睛細讀成份,如同面對法律條文。“記住,越怪異的名詞越危險,那往往是化學添加劑。”
認識維若是在疫情前,采訪間隙我注冊了那個城市大學的英語課。班里十二個學生來自十一個國家,從埃及六旬老婦到十九歲巴西保姆,英語水平良莠不齊,既有可以讀英文小說的,又有連基本語法都摸不著門兒、說個請假理由都要磕磕絆絆的英語盲。讓人心安的是授課老師維若,衣著素雅得體,棕灰色的頭發,細軟柔順地抿在耳后。她有一種古典立體的美,小臉上皮膚像白瓷緊致細膩,高鼻櫻唇,藍中帶綠的眼睛總像小鹿一樣大睜著,顯得純良無辜。她發出舒緩悅耳的說話聲,端莊地立在黑板左側的小講桌旁,像圣潔的天使布道給十幾個游民,從容篤定,似乎在說,“有我在,別擔心。”
一節課下來,我就對她佩服不已了。出生在俄羅斯的她不僅能在俄語、英語和西班牙語間流利切換,而且還那么耐心公正!我從小到大經歷過太多老師,發現幾乎每個老師都有偏愛的學生,多數青睞學習好的,有些喜歡伶俐高情商的,也有個別看重家長背景的。可是維若真叫一碗水端平,無論長幼貧富美丑,無論提出的問題是有水平的還是低級甚至愚蠢的,她總是和顏悅色地耐心講解。有人直呼她teacher(老師), 有人稱她madam(女士),還有人叫她professor(教授), 她都好脾氣地聽著應著,最后,她讓我們都直呼其名,維若妮卡。
她的包容讓我自嘆弗如。每天都有人遲到,快下課了才推門而入,也不時有人早退,拎起書包堂而皇之地離去,她都像沒看見一樣,柔聲細語地繼續,還允許他們事后在考勤簿補簽上名字——“我知道你們需要打工?!?我暗想,這真是世界上最有涵養的老師,沒有之一。
熟了之后,我們開始在課間聊天。我知道了不久前維若和曾在俄羅斯做過船長的父親一起去了臺灣旅游,對那里的美食她贊不絕口?!翱墒?,我聽說,有些中國人都沒有廁所,他們在地上挖個坑……”來自哥倫比亞的莉亞是個扎著細瘦馬尾辮的女孩,寬腦門鼓腮幫子,特別愛八卦,為了能到美國定居她嫁了個黑人。聽了她的話,所有人都不吭聲了,我一下不自在起來,紅著臉飛快地想如何應對。其實我早就感覺到了自視甚高的莉亞對我的敵意,維若每次笑著說“哀米粒提的問題總那么難對付……”,莉亞臉上就訕訕的?!斑@有什么奇怪的?我小時候在俄羅斯農村生活過,我們那兒早先農民的生活條件也是那樣的。任何一個發展中的國家都有先進和落后的差異,從落后到先進也有個過程。”維若的寥寥數語頓時化解了的那空氣中的緊張感。我對她平添了一份感激。
學校有針對貧困學生的學費減免,但名額有限,還需要老師推薦。班里來自斯里蘭卡的拉麗和埃及老婦莫娜都想申請。“拉麗有三個幼童,丈夫在日料店打工。你和先生有退休社保,兩個孩子也都成家立業了,還是把機會給拉麗吧。”課間吃三明治時,我聽到維若小聲給莫娜做思想工作,還不動聲色地把一個小錦盒子遞還給了她。
走在校園里,有時會看到苗條的維若拉著一個小拉桿箱往教室走,那挺拔優雅的身姿,像極了去登機口的摩登空姐。我會叫她一聲,腳步輕盈地趕上去。于我,她是這陌生國度的一個溫暖的符號。
早晨十點,和煦的陽光準時從向南的大玻璃窗外投射進來,將幾株大樹的影子打在桌椅和人身上。在那祥和的氛圍中,我們的課堂偶爾也會有意想不到的陰云。那天也不知怎么提到了即將來臨的大選,裹著頭巾的老太太莫娜一字一頓地說,“我討厭美國的政府。我奇怪為什么沒有人來暗殺這位總統!”莫娜一家早在十五年前就從埃及移民美國,如今兒孫滿堂的她有了閑暇來學英語。她平時不跟我們交往,課間總是在空蕩蕩的教室找個角落,閉目獨坐向真主安拉祈禱。她臉色陰沉,干癟的聲音、晦澀的單詞從胸膛里擠出來,似乎帶著深仇大恨。我們都沒吭聲,也許都暗自不解,她這美國移民政策的受益者,即便不說感激,也不至于這么不共戴天吧?
“不好意思,莫娜,我不希望在我的課堂上聽到這么暴力的語言。咱們說點兒別的吧?!本S若妮卡的聲音仍是柔和悅耳,卻透著不容質疑的權威。
班上百分之八十的學生是女性,對飲食或營養似乎都有天生的興趣。維若一看就保養有道的外形,像一張體面可信的名片,她所說的每一個觀點都附帶著最新的科學依據,雖然其中有些我也是將信將疑。她視糖如敵人,也堅決反對用微波爐,說除了輻射,那微波對食物的營養也破壞巨大。她排斥橄欖油之外的一切植物油,每年她都會付七百五十美元給一家做橄欖油貿易的公司,按季節從西班牙、意大利等產地定購進口,“剛榨出來一個月,封裝在暗綠色不透明玻璃瓶中,營養不會流失?!?/p>
學期結束前,壞消息來了——維若要辭職了?!半m然舍不得你,但你還是去吧。法院的收入高多了吧?英語西班牙語同聲傳譯,太酷了!”莉亞率先表態?!拔覠釔圻@份教職,但確實收入太少了。我過些年會再回學校服務,我喜歡當老師。”維若有些難為情地笑道,似乎為稻粱謀讓她很難堪。
好在我們這個班的學業也結束了。最后一節課,點評了期末考試卷子后,維若送給每人一本薄薄的小書作為臨別禮物,是她的自傳體小說He Loves Me First(《他先愛上我》)。我一口氣讀罷,才知道維若自費出版這本書,是出于基督徒的初心,她想給人分享她那被上帝見證的愛情故事——二十出頭的俄羅斯女孩,大學畢業后到美國實習,與一位俄裔商人墜入愛河留在了美國。結婚后丈夫出軌,他們分手。女人去了社區大學教英語。三十歲那年她被班上一位墨西哥裔學生苦追。那學生不僅比她矮半頭,小七歲,還是居無定所的非法移民,與家里五個兄弟悄悄從美墨邊界混進來,以打零工做木工活兒謀生。經過一些波折,有著碩士學位和美國身份的俄裔美女嫁給了高中畢業證都沒拿到的小木匠。邏輯?“我們都信仰基督。在同一個屋檐下虔心禮拜天上的父,那都是緣份!”
我吃驚于維若的愛情故事,更佩服她從不在學校跟學生們布道洗腦。后來熟了問起她才說,她倒并非如一些美國人那樣相信宗教、收入和性都屬隱私,而是感覺有違職業道德——“你們是來學英語的,不是來尋找信仰的?!?/p>
是學生依依不舍的目光讓她相信時機成熟了嗎?離職后的維若發起了每月一次的自愿相聚,多數是在公園的橡樹下草坪上,四五位學生和三兩個教友在那里小聚,信教的聽她講如何做合格的基督徒,養生的聽她講怎么保護好身體。我跟她學到了蒲公英的根、莖、葉、花對人體的不同藥用功效,知道了去哪個網站能找到不含添加成份的大吉嶺茶,去哪個小店能買到蜂蜜做的護手霜和唇油。
不再是師生的我們成了朋友。她說:“叫我維若吧。”
在她的生日聚會上,我見到了她的丈夫,那位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是位矮壯的漢子,有圓而大的頭,黑發黑眼,大框金邊眼鏡是他身上惟一的斯文符號。他的黑眼睛很清澈,目光謙卑又自信,說話時帶著微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直覺這是一個既能砍樹打家具,又對太太言聽計從的居家男人?!八埠苡袀€性呢。有一次他很少用的一個工具壞了,我讓他去鄰居家借,他卻固執地說:‘不,每個男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工具……’他們幾個兄弟幾乎一模一樣,就像童話里那七個小矮人。”維若微笑著調侃,眼里卻帶著家常的愛意??窗?,小矮人們多么甘愿伺候她這白雪公主啊,他們把自帶的折疊桌椅擺好,煤氣灶滾到位,不銹鋼灶臺擦凈,然后加熱玉米餅,盛羊肉湯,做牛油果醬,忙而不亂地圍著她轉。他們拍著厚實的巴掌唱生日歌,歡呼著看她吹蠟燭。吃喝盡興后,他們幾個在草坪上踢足球,孩子般你追我跑大叫大笑。“都說墨西哥人有亞洲血統,我越發相信是真的呢?!蔽艺f著,一邊和維若走去另一片草坪打羽毛球。那球上的羽毛都掉了一半,嗖嗖地,速度實在難測。我從她的球筒里翻找,發現剩下的幾只也都像狗啃過的,沒一個完好的。疫情來時,維若仍每天往返一百公里去那遠在另一個小城的法院上班,丈夫好幾個月都沒一分錢收入,可她仍神態怡然似乎并不在意。
上帝的教誨似乎不如美元更讓人睡得安穩,許多學生和教友都為謀生所累,漸漸不來了,最后就剩了我和維若還能偶爾約聚?!凹热荒隳敲聪嘈派系郾S樱蓡徇€那么在乎吃喝?”我喜歡這位俄羅斯老師,一個重要理由是遇事我總能和她實話實說直來直去。
“我不怕死,可我也不想糟蹋他賜予我的這個身體。活一天就在意一天,直到他把我召喚走。就算死亡明天來臨,我也不畏懼,還很歡欣,因為我會到他那更美好的國度?!彼曇糨p柔,好聽得像在教堂頌贊美詩。我知道,我最好打住。
2
下山途中,維若忽然停下腳步,在一片綠草前貓腰探身,開始掐草葉,并一臉慶幸地說,“差點兒忘了給Lion帶草回去?!闭f著她舉目向空蕩的荒野張望了一下。
Lion是她的愛貓,和墨裔丈夫結婚時,她母親從俄羅斯飛來,只有五個月大的Lion是母親給她的結婚禮物。我看過維若抱著它跳舞的視頻,那貓體壯毛長,金橘色,鑲著黃邊兒的藍眼睛威儀畢露,頗有獅王風范,似乎它是被施了魔咒的王子,下一秒就會褪去獸毛彬彬有禮地躬身向女主人行禮。
“Lion吃了草會吐一地,你不怕弄臟地毯?”
“我不在乎,貓吃些草才健康?!本S若的口氣像在說自己的孩子,雖然年過四十沒有生育一直是她的隱痛,“我妹是開寵物店的,下次我回俄羅斯,給你帶一只回來?!?/p>
我聽罷開心得想擁抱她,不由得想,要是所有的自稱為基督信徒的人都這么慷慨友善該多好。我早發現許多禮拜天風雨無阻去教堂的人,talk the talk, walk the walk(說歸說,做歸做)。 “別怪他們,人都是有罪有缺陷的。我們都本能地為自己著想,不是嗎?”維若對此似乎早就深思熟慮過,說罷她又抬頭向遠處望望。她說有一次她和丈夫來這山里遠足,給愛貓采了幾把草,被公園管理員看到了,非常不客氣地請他們丟在地上?!安粠ё吖珗@一草一木,人家確實沒錯啊。”我說。“可是我們已經采下來了,扔下也純粹浪費啊。他只是為了顯得正確而堅持原則?!蔽冶鞠胍矌退牲c草,聞言猶豫著住了手。
找了片樹蔭,我們開始吃自帶的午餐。她打開錫紙包,露出半個全麥面包,上面頂著奶酪、牛油果醬和幾片芝麻葉,讓我瞠目的是,居然還有兩片煎得很脆的培根!“我知道不健康,可太香了,我不想戒掉?!彼χЯ艘豢冢瑢ξ疫f上的消毒液擺擺手,“不用,我腸胃內的好細菌很強大,它們會殺死臟東西?!边@就是維若,她永遠按自己的一套出牌!
頭天我在電視上重溫了老電影《廊橋遺夢》,便忍不住和她聊——面對并不滿意甚至漏洞百出的婚姻,是走還是留?“其實跟誰過都差不多……女人往往一腳踏在現實里,一腳卻想著逃進夢中,真和夢里的幻影生活在一起,絕對又會失望。所以,既然嫁了A,就不要想著B、C和D?!彼Z調輕柔地說,臉上滿是智者的淡定,似乎這個問題她也早就反復思量過了?!耙粋€女人要是不滿意自己的丈夫,只能證明她對上帝不夠真心?!妒ソ洝防镎f得很清楚,妻子要順從丈夫?!彼允刂窘痴煞蜻^得心平氣和,看來既有哲學上的明智,又有宗教上的約束。我有時甚至羨慕她,有信仰就像牛有了韁繩。
夏天到了,維若說她要回趟俄羅斯,問我是否還有真絲睡裙,“我喜歡你送我的那條,還有的話,我打算給我妹妹帶一件當禮物?!蹦撬故俏覐闹袊鴰Щ貋硭徒o她的生日禮物。我抱歉地說沒有了,心里不由得訝異且嘀咕,居然還有主動跟人要東西的?
她回去了三周,果然帶回來一只貓。
“周一是勞動節,你來家里吃早飯吧。這樣你就可以親眼見到它了!”
“再等一周好不好?這幾天高溫,四十度。下周就會涼快些了?!?/p>
“反正都是在屋里,高溫怕什么?”外表溫柔的維若讓我越來越見識到了她的反骨。她和丈夫都感染了新冠,在家躺了兩天還沒痊愈就去教堂去超市去餐館。政府的稅她能避就避,救濟能要就要。去朋友家聚會她事先要問菜單,去了也嚴格地挑著揀著吃。當然,做這一切的時候她都沉著篤定,就像為貓采一把青草一樣隨意自然。
出發前,我去冰箱里翻出了幾枚從果園買回來的百香果,我不習慣空著手去做客——雖然維若只有一次帶來巴掌大的一盒巧克力色糕點,那包裝還是打開過的,點心還被切掉了一角,顯然被誰嘗過了?!坝腥怂臀业摹彼⒉恢M言,微笑著說。她走后我一嘗,甜得齁嗓子。
又到前院摘了幾個大石榴,它們已經成熟鼓脹得有了裂紋,我把它們放進紙袋。對了,貓咪!我取出剪刀,去后院長椅下割草機碰不到的旮旯,蹲著伸長手臂剪了一把嫩綠的草。
提前一刻鐘,我停在那一大片公寓樓前,這里游泳池、垃圾站、停車場一應俱全。心跳有點快,畢竟認識這么久第一次登老師家門。
費了點周折才進到維若的一居室,那是她結婚前就購置的。除了床、沙發、餐桌外,幾乎沒有家具,幾個貯物架據說都是從舊貨店淘的。她丈夫不在家,說是去給一個朋友打下手,接了個修空調的活兒。我先欣賞了兩只寶貝貓咪,一大一小,它們像等人朝拜的皇帝與太子,泰然自若地趴在地毯上打量著我。我留意到食盆里居然放著切成丁的生肉。“它們要有野性,就得吃生肉啊。啊,又長癬了?!本S若蹲下握住Lion的前腳,心疼地用棉簽蘸了藥水去擦。她說她從不讓貓吃貓糧,商業加工的成品她信不過。
我們坐在那小方桌邊喝起咖啡來,聊到如何用《圣經》原諒人性的弱點時,我才知道在進屋前我已經冒犯了女主人。
“你怎么就找不到我家呢?說實話,我真有些惱火,不過我一邊下樓去接你一邊告誡自己,耶穌可是一再說要原諒同伴的愚蠢或莽撞……”她準備了燕麥烤蘋果、帶果仁的松餅,還煎了雞蛋和培根,沒有蔬菜和水果,但必不可少的是餐前祈禱,她閉目合掌柔聲喃喃了幾分鐘。我跟著吃著喝著,盡量忽略我的早餐習慣——生菜沙拉、麥片和一枚水煮蛋。
“說實話,我真沒想到等你去接我就讓你生氣了。你的公寓沒有門牌和單元號,幾棟樓都長得一模一樣!你剛才在電話里指揮我——沿著游泳池和停車場之間的路走過來。可往哪個方向是‘走過來’?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朝向啊……”我也直言當時的困惑。
“所以我們都是sinner(罪人),看到別人犯錯就應該想到自己也不完美,所以我原諒了你。你跟我認識好幾年了,當年在我班上你最聰明最有悟性,可仍是徘佪在天堂的大門之外。你,太固執了?!本S若說罷寬容地一笑,起身又往我杯子里加了點咖啡。
這一席話說得我有些難為情,好像我這罪人越發罪加一等了。她回俄羅斯三周,我聽出她的英語居然帶口音了。
“你現在看到了吧,世界越來越混亂。對了,你看到我的新地毯了嗎?”維若說罷領我走進臥室,給我看她從伊斯坦布爾轉機時買的特產,一塊方的絲質地毯,兩條開司米披肩。
“你脫了鞋赤腳踩踩,這地毯,你感覺到那絲滑細膩的質地了嗎?才五百美元。在美國買得上千呢!這披肩我打算家里放一塊,辦公室放一塊,省得吹空調吹病了……”說罷,她抱起正在吃草葉的那只“小獅子”親著嘴,“瞧你,可愛的小王子!”她抬起頭,慷慨地說,“我知道你喜歡它們。將來可以隨時來看它們?!辈皇钦f好帶一只回來給我嗎?話到嘴邊,我咽了回去。
“你不覺得這地毯和披肩都很值嗎?”她瞪大眼睛望向我。
那幾天我一直在聽美國女作家梅·薩藤的《獨居日記》,其中那段關于信仰的內容讓我難忘:“我不會自稱為一個基督徒,因為我相信作為一個基督徒,需要放棄所有物質貪欲,要完全投身于那些饑餓、貧窮、病困年老之人,或者無依無靠的孩童?!苯K于忍不住,我說出了我的疑問,“這世界上有那么多窮苦之人,為何不放棄一些物質的追求,去幫助比你窮的人呢?”
“有些人一生窮困潦倒,因為他們不信主。再說,如果我傾盡所有,成了窮人,那還得需要別人幫助我……”
“你真的相信你死了能進天堂嗎?”
“當然。信是前提,也是一切。比如說你,再做好事都是徒勞,因為你從根本上就沒選擇信神?!彼а弁蛭遥{綠的眼珠像蒙上了灰,似乎是哀我不幸,怒我不聽啊。
我彎腰打量著靠床的舊木桌上的一個小天使雕塑,是一塊帶麻面的整木頭雕的,只有巴掌大小,周身臟臟舊舊的,背上的小翅膀黃中泛黑,可那圣潔的臉龐讓人看一眼就心里澈凈。“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就是與前夫剛分手那陣,在跳蚤市場遇見的。信不信由你,它拯救了我。它的一只腳不知是被雕壞了還是后來碰殘了,打折,這跛足天使只花了一美元?!?/p>
幾天后的下午,犯頸椎病的我正歪在沙發上貼膏藥,竟接到了維若的電話,是從她供職的法庭打來的。當然,沒有懸念地,她邀我周末去教堂,說那里要演一部宗教電影?!傲硗?,我想問你一個有點荒唐的問題,真是荒唐的問題呢。”她說著自顧自在電話里哧哧笑出了聲,好像真有什么有趣又奇怪的問題在她喉嚨下躲著。
我一下坐直了身子。
“我只是想問你,這實在是個荒唐的問題……自從你幾天前來過我家,我突然發現我的一把小水果刀不見了,紅色的,跟了我二十年的呢,我哪兒都找遍了都沒找到……”她的口氣仍是輕松戲謔的,像在說一個笑話。
“我從進你家到離開,都沒看到過小紅刀子呀……”我說著心里咯噔跳了一下,我知道自己不該生氣,便也像是若無其事地說,“有沒有可能掉到家俱縫隙里了,或被貓不小心碰進了沙發縫里?”
“沒有!我丈夫是個找東西的好手,他都沒找到,還埋怨我不該沒記性亂放。我在想你是否收拾餐桌時不小心把它丟進了垃圾筒里了。你知道我對這小刀子很有感情?!彼穆曇糸_始有了幾絲焦急和不悅。
我想起家里也不時會有東西莫名其妙地消失,比如廚房里那削水果的黑色塑料柄小刀,還有一把黑色硅膠湯勺,明明每天都用著,忽然就玩兒起了失蹤!“你說是不是有某種神秘力量,借這些無緣無故消失的東西證明它的存在?”我接著話題問。
她似乎并無興趣討論,心心念念的只是那柄失去了的小刀,“跟了我二十多年……”
其實回看我自己,近幾十年遷徙流離,在意的物件丟失的何止一二?開始還懷念那消失的舊物,痛恨自己的粗疏,可天長日久已不再那么痛徹心扉了,一來是積習難改,我放棄跟自己較勁了,二來把失去看淡了——萬物和生命一樣終有來去,緣來則聚,緣盡則散,何苦過于癡纏?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說到這兒,我打住了。我忽然明白其實我們一直夸大了語言的功效——并非所有話說出來都能被聽進去。
“換作是我就不覺得尷尬。她不是自己也說這是個荒唐的問題嗎?她知道你不會多心才問的呀?!狈繓|杰伊下班后聽到我說起這事,淡定地說。
可是,一個自稱連死都看淡的人,會給頭一次上門的客人打電話說“你來過后,我心愛的小水果刀丟了”嗎?
相識以來第一次,我對維若不再仰視。
3
小刀風波過去了,可維若失望和悻悻然的口氣一直讓我莫名不安。我們有兩個月沒見面,直到那天她發來信息,說她下月要回俄羅斯探親,在北京轉機,問我到時候是否可以給她些關照。“我當然想,只是不知道自己當時在不在北京?!蔽液斓卮鹬瑵撘庾R里有些害怕跟她交往太密切。
“不管能否在北京見面,咱們周末去郊外遠足如何?去Placerita canyon可好?”那個峽谷的小溪溝是加州最早發現黃金的地方,現在是沒有圍墻的州立公園。
“那里的步行小徑緊挨河邊,前兩天下雨,估計漲水被淹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來我這邊走走?!蔽遗略偃撬粣?,主動示弱。
我住所附近有一條將各小區連接在一起的步行棧道,兩側除了木欄就是灌木、棕櫚和尤加利樹,看得到遠近高低的房屋,卻很少看到人影。
知道我不喜歡遲到,她到得很準時。我們笑著互相打量,似乎猶豫了幾秒,仍是擁抱了彼此。她頭發灰了一點,仍看不到白發,小腹卻突起了不少?!拔覀z都去查了,都沒問題。領養?我不想。如果一直沒有孩子,也許就是上帝的旨意?!敝灰幌氲缴系郏罾锱涯娴木S若就順從得像綿羊。
“我前段時間又感染了,別怕,那測試條上的紅杠很淡了。”她的輕描淡寫讓我一愣,卻沒好意思責怪她還是陽性就出來見面。
她脫下皮鞋,從雙肩背包里掏出一雙五個腳趾分開的徒步鞋,坐在沙發上換好。都要出門了,她又回到沙發邊,把隨身帶的那個單肩黑皮小皮包藏在靠墊后面。站起來,她似乎仍不放心,再將靠墊擺正,直到完全遮住皮包。
我苦笑著,只當沒看見。
雨后的天空極晴朗,萬物鍍上了銀光,像是壞情緒得到了宣泄的少女,要加倍慷慨地對待這個簇擁著它的世界。
我們不急不徐地走著,聊著班上幾個同學的下落。多數時候我們不說話,耳邊除了風聲就是鳥鳴。
“你知道這附近哪有廁所嗎?”她把水杯放進背包,扭臉問我。
“真不知道呢。你剛才出門前,不是在我家上過嗎?”我有些不解地問。
“天熱得多喝水?!闭f罷,她又呷了一口。
我們繼續走著,不再看樹看云,而是留意公廁泳池或游樂園。
“手機導航一下,看有沒有超市或星巴克。你的手機有足夠的流量吧?”
我依言搜索星巴克,顯示步行要二十五分鐘。怕她實在忍不住,我說可以抄近路從居民小區走過去。
因為是周末,房前屋后雖然看不到幾個人,卻有幾家車庫的門大敞著?!耙晃胰枂柸思遥欠窨梢越栌靡幌聨!泵髅饕呀浤蚣?,她說罷又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水。
拐彎,一位正在前院草坪上蹲著拔草的老婦出現了。白色二層小樓,窗明門凈,花木都修剪得一絲不茍,連地上的小草都像剛理過發一樣整齊。這樣一個熱愛植物的人,一定是和善可親的。我們倆小聲嘀咕著,走上前。
“打擾一下,可以借用一下您家的洗手間嗎?”維若小聲地問,我第一次聽到她說話時底氣不足。
那老婦聞言直起腰,警惕地站直了身子,臉上的表情讓我心里一哆嗦——與甜美的花園相比,那是一張如此冷漠的撲克臉。打量著我們,她聲音很低卻毫不猶豫地說了句,“I do not think so(我覺得不行)!”說罷,她蹲下,在草地上心無旁騖地繼續翻找枯萎的草葉,像一只在捉虱子的老母猴。
我們倆都沒再說話,邁步往前走。
看到一個男人在車庫里抱著一團水管忙活著,我問她是否要再試一次,她搖頭輕聲說算了。
“遇到這樣的人,你也能輕易地諒解嗎?”我問。維若的臉不知是出汗還是難堪,比剛才更紅了。
“我不知道?!彼活櫩粗_下,碎步走著,卻又舉起杯子喝了口水。
“如果換了你,你會讓陌生人進家上廁所嗎?”我實在好奇,平生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景。
“我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要看對方是什么樣的人,看我自己當時是什么心境吧?!?/p>
終于回到了來時的路上,望著前后蜿蜒的小路和濃密的灌木,我說實在忍不住就在這兒解決吧,反正我們去野外遠足時找不到廁所,也會找個灌木叢或樹底下take a leak(小便)。她莞爾一笑,說她不介意。剛一離開那最邊兒上的住戶不過百米,她就放下包蹲在了排水溝邊。我趕緊走出去十來米,向拐彎處的小徑上張望,還真看到一個推著童車的老婦。
“你快結束了嗎?”我大聲嚷著,邊往回走邊發出警告。
“馬上好了?!闭f著,她提起褲子,白晳豐滿的屁股正對著我。
我也跟著舒了口氣,心跳著回頭看,那老婦更近了,我微笑著跟她打招呼,心虛得似乎“做賊”的是我。
我們繼續走。我發現我倆只要在一起就無法擺脫師生關系——總是我提問,她回答。我是對這世界充滿困惑的學生,她是那個從容不迫的老師。
我問她飛來飛去,有沒有空中恐懼?畢竟俄烏在打仗。
“從不。有上帝保佑我。”短語輕聲,卻底氣很足。
想到她剛才把皮包藏在沙發墊后的小心,我不由得想笑。
“你看這兒?!边M屋剛坐到沙發上,維若就摸出手機,連上WIFI,找到那有著上百種語言的電子版《圣經》,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意思是,這是一個缺乏秩序的世界,壞人可以得逞,好人可能遭殃,但世界末日到來時,真正清算你的是上帝,而不在這一時的禍福得失……
她的聲音輕柔,又那么虔敬,像個剛識字不久的小學生在當眾朗讀課文。
一晃又是一年過去了,久未再見維若,隔著大洋我們也沒再通電話。想到她,我總不由得想到她那兩只威儀的“小獅子”、她那個追著足球歡快奔跑的丈夫,和她床頭柜上那個跛足天使。
新年就要到了,我打算給她發個問候郵件,我想告訴她,她仍是我至今遇到的最好的英語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