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定
九月一到,南方就有了秋意。許多不知名的古樹依然蔥綠著,暗綠的枝干在路旁頷首迎風,幾乎想要撞進車窗里來。兩三只鳥雀從頭頂鳴叫著掠過,在群峰環繞中悠然盤旋,又向南飛去。
四天還未入藏,人似乎有些煩躁不安。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已近中午,在峨眉山農家土菜館吃午飯。圍繞是否繞路去稻城亞丁,幾個人一時商量未果。
阿京是此次自駕西藏的司機兼導游,這些年他常去西藏,幾近狂熱,他的精神一直留在那片云天里。平時他不是在去西藏的路上,就是在從西藏回來的路上。他慢悠悠地說:“稻城亞丁以仙乃日、央邁勇、夏諾多吉三座神山聞名于世,還有一座有名的寺廟沖古寺也值得一看。不說別的,光看完這些就需要三四天時間。亞丁地區海拔四千多米,若訂不到酒店,晚上可能要露宿在山中某個地方,沒有充足衣物御寒保暖的話,感冒、高反都是免不了的。”
大家聽得后背發涼,想象著山中寒夜野眠的情景,來自香港的勁哥帶頭打了個寒顫,最后大家決定按原計劃趕路。拐彎時,“西藏通”阿京指著不遠處的稻城亞丁,對四個“西藏盲”安慰道:“喏,這是亞丁的三座神山,看一眼就等于來過了。”
來自海口的阿勝連連點頭,他不時回頭看我一眼,那目光就像兒子生怕老母親有個閃失。那種關懷是自然流露的,慈悲的,哪怕對著如我這般年長的陌生人。文昌妹阿玉則俏皮地笑道:“你們去哪我去哪。”
離故鄉越來越遠了,似乎天底下只剩下這五人相依為命。四千公里山水迢迢,像極了奔赴一場神圣的生命邀約。越野車如脫韁野馬般不改速度,每天疾跑三四百公里。時而俯沖,時而盤旋,向越來越高的無數群山峰頂沖去。我們仿佛穿越了古老的時空,突然就有了那種前生今世之感。
康定境內,多數山峰都在海拔五千多米以上,最高的貢嘎山海拔七千五百多米。三十年前,我曾出差到貢嘎山下,坐纜車登上四千多米的觀景臺,遠眺最高峰,見其氣勢磅礴,簡直令人目瞪口呆。我的家鄉海南定安,最高的山叫母瑞山,海拔僅五百多米。當我乘車在四川的莽莽大山里奔馳,看到高聳入云的貢嘎山時,幾乎震撼到完全呆傻住了,我這才知道山與山的高度和氣度如此不同。
康定是情歌古鄉,一首《康定情歌》傳遍世界,溜溜的康定城,跑馬山也因之使人神往。折多山上消融的雪水在山下匯成巨流,由西而東,滾滾來到康定城中。清澈、奔騰、喧囂的河流穿城而過,把這座城市從內部打開了,敞開在遼闊大地和無盡長天之間。這是康定城最獨特的一道風景,估計在中國的城市中也是獨一無二的。清一色藏式風格的建筑散布于河道的兩岸,沿著湍急的河流在夜色中散步,夢幻又迷離,我淪陷于一座城的安然和美好之中。不遠處的康定情歌廣場上,一個美麗的藏族姑娘正領著兩百多號人跳鍋莊舞,自由、舒展、沉醉、快樂洋溢在人們臉上。
這個原名為“打箭爐”的地方,康熙皇帝曾親自為它撰寫過“碑記”——《御制瀘定橋碑記》。這里一年一度規模盛大的“將軍會”,是紀念漢人“郭達”將軍的誕辰日。民國時有人曾這樣記載“將軍會”的盛況:“將軍行身出駕。笙簫鼓樂,旗鑼幡傘,扮高樁,演平臺,以及各種游戲,裝鬼扮神,陸離滿目,繞場過市,萬人空巷,亦一時之壯觀也。”(楊仲華《西康紀要》)。因此,“將軍會”也是藏、漢民眾“同祀共歡”的盛大宗教活動與節日慶典。
康定的寺廟眾多,著名的居里寺是康定縣黃教寺廟之一,屬密宗禪院。據說這座具有一千四百多年歷史的古老寺廟,封藏著幾百冊有著千年歷史的珍貴經書,以及有著六百多年歷史,堪稱國寶級的壁畫唐卡。寺內的殿宇上下幾層,紅頂白墻的碉房式結構,沿著山坡從下到上次第排開。太陽光不時地照耀著某一處地方,便會呈現出一種迷離的光影。披著紅衣的喇嘛們在寺廟里忙忙碌碌,給這靜止的畫面點上了幾筆跳躍的色彩。
寺廟外幾十座大大小小的白塔,有序地延伸在附近的山坡上。石砌白塔在曠野之上屹立成林,莊嚴神秘而又俯視眾生。山坡上圍著一圈圈五顏六色的經幡為逝者祈福,殘缺的風馬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在進行一場隱秘的儀式。在這方土地上,似乎到處都會碰到看不見的神和魂靈,也可見出塵世的無助和焦灼,望得見我們即將前往的世界。在這種奇特的場域里,人的心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恭敬起來。
人們一直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生命,對未來的恐懼總是無差別地落在每個人身上。而在大自然面前,眾生萬物只是簡單樸實的靈魂,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見證過親人們離世前的最后一刻,那種虛無感會讓瀕死者感到恐懼。即便如此,恐懼也會消失,什么都會逝去,哪有什么可以不朽?而這一切,離去就再也不會重現。
在山上偶遇一座小廟,它十分簡陋孤單。聽說一人在小廟里閉關了三年,又七年,食物由喇嘛送進去,他在今年決定終生閉關不出。離開小廟時,車上所有人都變得沉默了,直到下一個景點的出現,氣氛才重新活躍起來。
弗洛伊德說:“人的一生,就是自己說服自己,自己看見自己,自己給了自己幸福的一個生命過程。人的內心,既求生,也求死。我們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我們既渴望被愛,有時候又自毀似的浪擲手中的愛。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蕪的夜地,留給那個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想來人生就是不斷地行走和體驗,見從未見過的風景,走從未走過的長路,自己給自己幸福,不讓自己迷失在沙漠中。人終其一生既要向外修,又要向內求,無論向外還是向內,都不外乎想要將塵世之心凈化,都不過是為了說服自己、接受自己和安頓自己。
理 塘
到了折多山,氣溫就驟冷下來,云霧繚繞,似乎瞬間入冬。一望無際的草甸與山嶺,是秋冬季節的枯黃顏色,是那種開闊到放縱到鋪天蓋地般的色彩。我們只覺天地遼闊,山川壯美。
折多山上白雪皚皚,游人興奮地打起雪仗、拍照。當天剛好是國慶節,在外漂泊的游子勁哥,心情無疑是激動的。只見他從車廂后拿出一面國旗和一面香港特區區旗,然后他和阿勝拉開架勢,揮動紅旗,沖著對面的群山高喊“祖國萬歲”。旁邊的游人先是看著他笑,隨后一同揮舞國旗高喊了起來。
理塘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縣城之一,有天空之城的美譽。遠遠望去,似乎天和地相接了,錦簇般的云朵堆滿了天空,仿佛隨時要落在地面。這是一座無法低調的縣城,如此接近天空的地方,陽光盛大到叫人無法睜開眼,所有視野中的東西,似乎都在強烈泛白。由于輻射過于強烈,空曠的街面幾乎看不到人。牦牛與羊群在路邊悠然吃草,一點也不懼生人。
理塘西門是川藏線上著名的網紅點。陽光直射人臉,好像眼睛離太陽只有兩寸,讓人簡直不敢往上看。天空離得如此之近,走過西門簡直像行走在云端之上,巨大的蓬松的白云,連綿不絕地飄浮在路邊,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以及云縫里折射出的七彩斑斕的陽光。
一群群朝圣者從遙遠的故鄉開始,磕著等身長頭,匍匐于沙石冰雪之上,風餐露宿,一步步朝著心中的圣地布達拉宮挪進。他們身上的藏袍滿是塵土,額頭、掌心、膝蓋已有斑斑血跡,但眼神和表情里滿是執著和滿足。對他們來講,這是一種修行。在這里,宗教深入藏民的生活,成為了他們心中強大的精神力量。
阿京的朋友村長正在河流邊與藏民開會,忙著明天村里祭祀的事。見我們的越野車經過村口,他招呼我們去他家坐坐。
村長的家看上去非常氣派,是獨門獨院的藏式別墅,色彩斑斕,搭配得十分養眼。家里擺放著不少家居老物件,連地板都擦得锃亮;院子大得驚人,格桑花和大麗花粉紅紫白,開得正好;菜園里的果蔬長勢喜人,郁郁蔥蔥。
村長的兒子年齡不大,才二十歲出頭,兩頰高原紅的臉,透著稚嫩和無邪。他為我們獻上哈達,倒上酥油茶,并端出一種名為“糌粑”的東西。他教我們用酥油茶來調和它,把粉狀的糌粑捏成塊,搓揉后直接拿著吃。糌粑像面團一樣,沒有什么味道,他們卻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吃它。
聊天時,村長的兒子淡然一笑,說這里的村民每年賣牦牛、挖蟲草的錢,一年少說也有幾十上百萬,家里會蓋起別墅,買些金銀首飾,再留下點生活費,剩下來的存起來都捐給村里的寺廟做功德。村民們有著共同的價值觀和信仰,不攀比,不炫耀,生活簡簡單單,能過就好,不再奢求其他什么。
沿途看見好幾個藏族村落,幾乎都是精美別致、極具藏族風情的兩三層別墅,外觀豪華大氣,紅色的屋頂,潔白的墻體,在雪山與林海的環抱中,明亮圣潔而寧靜。蓋上這樣的闊大別墅,少說也要耗資幾百上千萬。這里的藏民生活富足,依靠國家政策的扶持,加上當地特有的一些資源,像挖蟲草、養殖牦牛、種植青稞等,藏民們大都走上了富裕的道路。
理塘的另一道風景,是一大批徒步川藏線的主播和背包窮游客。其中一名衣衫襤褸的男人,連年紀都無法判斷,他邊推著車,邊走邊直播。車重二百斤,全人力推拉。車內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俱全。他的狀態困頓且倔強,臉龐上寫滿了滄桑。勁哥和他聊得挺開心,男人把全身行頭卸下來,讓勁哥表演做直播。
勁哥瞬間變身一名網紅,吃力地拉著車,越野車如蝸牛般跟在他們身后,勁哥一邊拉車,一邊還不忘拿著話筒做直播,把一車人逗得前仰后合。而此刻,風在耳邊呼嘯,巍峨群山就在腳下。山色燦爛,滿眼盡是秋。
高 反
我高反了,只是當時并未察覺。
雪域高原的冷風無比凜冽,漫長旅程的目的地也變得更加遙遠起來。到了卡子拉山,阿勝就高反了。他面色蒼白地坐在路邊,連吸氧也不濟于事。他的臉因難受而扭曲,眉頭緊皺在一起,之前那種談笑風生的感覺蕩然無存。中午在理塘,點了幾個清淡素菜,大家潦草地吃了頓午飯。阿勝聞不得飯味,一直坐在公路對面等我們,他的眼神憂郁、茫然、疲憊,是聽天由命的樣子。對阿勝來說,呼吸順暢比吃飯更讓他期待。
阿京說勝哥高反有點嚴重,若是誘發了腦水腫或肺水腫就麻煩了。氣氛登時凝重起來,大家決定去海拔三千米之下的巴塘住一晚。這一夜,最難熬的一定是阿勝,他已經兩天沒進一粒米飯了。盡管我們偶爾送去幾句問候,也緩解不了他高反的痛苦。
阿勝對我說,他來這一趟后再也不會來了。
夕陽落山前,我們到達了巴塘。進入客棧房間,呼啦一聲將窗簾全部拉開,剎那間,窗外的雪山和云彩如同洪水般轟然涌進眼簾。五千一百七十米的東達山,萬丈金光從天而降照射在雪山之巔,這就是傳說中的日照金山吧。如此明亮純凈的一座雪山,就矗立在我的眼前。那種壯美直觸心臟,令人血脈僨張,根本無法用語言去述說它的美。
我甚至還來不及贊美一句,便開始感覺失重般漂浮起來。不知是出于身體上的掙扎,還是震懾于眼前這片忽至的美景,我突然有了強烈的眩暈感,身體有些飄移,連站都站不穩,劇烈的反胃讓我惡心嘔吐起來。整個房間在我眼前來回晃動,頭痛欲裂的我,意識開始迷糊,很快就進入了一種瀕死的狀態。死亡不停地消磨著我,我甚至能聽見它的齒輪在我的耳邊發出的似乎永不會停息的轉動聲。故鄉離我如此遙遠,一股將埋骨于斯的悲愴深入骨髓。
阿京逐個房間巡查了一番,他對昏昏沉沉的我說:“你也高反了,現在下樓,和阿勝到巴塘醫院打針。”
異鄉的深夜,我和阿勝呆坐在醫院的急診室里,身體靠在墻上,邊吸氧邊打吊瓶,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阿勝明顯身體虛脫了。由于腦供血不足,我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每說一句話,就等于消耗一絲生命的氣息。院子里一片闃靜的漆黑,廊道里僅有一盞白熾燈冰冷而寂寞地亮著。
幽暗的廊道那頭,忽然傳來幾聲凄厲的哭聲——一個幾歲的小男孩因意外而夭折,母親的哭聲將夜晚的寧靜突然炸碎,格外刺耳又悲慟萬分。我見不得這樣的情景,一時心瘆得慌。在這個高原缺氧的地方,無數群山峽谷像天塹橫亙眼前,無法逾越。人猶如置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對無助狀態。
第二天早晨,天氣出奇的冷,地面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越野車排氣管冒著白煙,一路向前。我抱著從醫院買來的如枕頭般大小的氧氣袋,大口大口地吸著氧。昨晚劇烈的高反已經好了很多,攝人心魄的美景就在車窗外,但我感受到的已不是風景,仿佛那些是與己無關的東西,離我十分遙遠。眼角余光里瞄到的風景是別人的,快樂也是別人的,氧氣袋才是我對生命全部的愛。
聽說可樂和巧克力可緩解高反,阿玉買來一堆遞給我們。她對著我們笑,眼睛亮晶晶的,溫暖又真摯,給予我一個姐姐般的關愛。這個年齡比我小了整整兩輪的女孩,臉上總是落滿陽光,笑容里有雪山般的清澈明凈。蒼涼的光陰緩慢籠罩過來,我竟恍惚得不知身之所至。
忽然,阿玉拉上我:“姐姐快看!那邊有一個帳篷。”放眼望去,一個小女孩正在高原上放羊。當我們的腳步靠近,她并沒有表現出驚慌,只是羞澀地低下頭,回應陌生人好奇的問話,并安靜地與我們拍照留念。臨別時,勁哥掏出錢給她買紙筆,小女孩躲閃著不好意思去接。她身后的帳篷,像朵雪蓮花盛開在藍天白云下,羊群在不遠處悠閑地吃草,五彩的經幡在風中飄揚,四面空曠,似乎整個廣袤的山川都是她的家。那個畫面美極了。
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雪山荒原上,奇美與奇險并存。我們所到之處無不景色至美,景點和游客眾多,艱險與美景被演繹到了極致。你能感受到風的某種變速,人就像在大地和云端不停地舞蹈,而那些停留或行走的人群,似乎稍不留神,就會消失在茫茫太空之中。
越野車看上去簡直就像臺小小的玩具車,每天掛在一座又一座海拔四五千米的雪山邊緣,漫不經心地向前開著。它一路顛簸不止,似乎一個噴嚏,都會把它震落到山底;又似乎深深的一個轉彎過后,它就會沖入彩云深處。
川藏線上著名的天險“怒江七十二拐”,也被稱為死亡之路。四周荒山禿嶺或峰巒疊嶂,全都一如既往的荒蠻,仿佛進入到了古老的洪荒時空中。翻過海拔四千六佰一十八米的業拉山口,盤旋曲折的公路彎拐很多,又急又陡,幾乎是簡單粗暴地用幾十個剪子彎降落到谷底。
怒江大峽谷極其兇險,荒山一座連一座滿眼荒涼,石頭肆無忌憚地裸露在外邊,大風一刮,隨時會掉落一堆砂礫碎石,而谷底下的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越野車開在大約四十五度的斜坡上,一面臨崖,一面懸壁,前后都沒有回旋的余地,兩邊也沒有護欄。灰塵漫天飛揚,天地之間混沌一片,根本看不到前方的路,只能跟著感覺走。
一路上我們陷入無盡恐慌之中,我拍了好些照片發給他。生命薄如蟬翼,仿佛一陣風吹過就會煙消云散。只來一回的人間,誰又能真正做到了無牽掛呢?我們一直相攜經過同一條河流、同一段路途,被人流裹挾著,沖涌著,卷入一段奇怪的時間,重復挨過忐忑的不安的人間繁雜。我們曾經沿著暗紅的寺廟一直走,佇步仰望,心中全是鮮明而沉寂的紅色,越過萬千迷障,那是靈魂沒有界限的地方。而今我們已不再年輕,不知哪一眼,就是訣別。
越野車在盤盤旋旋、彎彎繞繞的搓板路上狂奔顛簸,劇烈地上下跳動,好似永無止境一般。有時爬了一段,車干脆趴著不動了,車輪溜溜地直打空轉,但突然又像頭獅子吼叫著躥了出去。一顆心就那么晃蕩晃蕩,簡直吊到嗓子眼去了。
可阿京說,七十二拐還不算最險,與109國道安多到格爾木那段比起來,后者更讓人崩潰。想體驗什么是懷疑人生,到109國道上走一遭就知道了。
好不容易趕到晚上入住的賓館,只見門口停著一輛救護車,幾個人抬著擔架匆匆上了車。擔架上的中年男子掛著吊瓶,雙目緊閉,面無血色,聽說是高反瀕危了。救護車一路鳴笛,嗚嗚嗚叫著,飛一般疾馳出去。
我回頭和阿勝對視了一眼,突然有種隔世相逢的感覺。每一天都在死去,每一天都在重生,無論過去多么不堪,未來多么模糊縹緲。
冰 川
來古冰川和米堆冰川都在西藏318線上,一個屬于陽剛之美,另一個則屬于陰柔之美,兩者都是西藏最著名的冰川。
來古冰川坐落在西藏昌都地區然烏鎮境內,是世界三大冰川之一,也是帕隆藏布江的源頭。每年三四月份,乍暖還寒的季節,雪景會呈現出極致之美。雖然錯過了觀賞的最佳季節,但我們還是決定去看看來古冰川。
越野車艱難地往山梁上爬,眼前不斷出現彎拐,也不知拐了多少道彎,猛然才發覺,我們已進入了一大片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剛好碰上很多路段修路,沿途有很多碎石路和涉水路,不時還會遇到塌方和泥石流。工人們正坐在路邊吃午飯,他們熱情地向我們介紹了前方的路況。
來古的藏語意思,就是隱藏著的世外桃源般的村落。一些凋敝的、荒無人煙的房屋和稀疏破敝的籬笆墻,在這片天地間默然肅靜,如同千年廢墟,清冷到骨子里。缺少了人煙的村落,卻有一種與世隔絕的空寂的美。
路越走越窄,汽車無法通行,我們只得下車徒步。來古冰川就在不遠的地方,還沒走幾分鐘,山路就被隔絕了,我們只好借著樹梢之間的縫隙,遠眺她的絕世容顏。來古冰川盤踞在山峰之間,晶瑩剔透,圓錐形的冰尖如同城堡的塔樓,藍色的冰層在陽光下呈現出不同的色彩。它那么美,卻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
我們帶著遺憾從然烏出來,經波密縣到達通麥天險。一路上秋色斑斕,遠處的鄉村鮮亮如畫。在浩浩蕩蕩的山風里,大自然的雄偉壯闊令人驚心動魄。
通麥大橋號稱通麥天險,一座鋼架懸索橋橫跨兩岸,橋面用木板鋪設,只能單向單車行駛,洶涌的帕隆藏布江水在橋下怒吼奔騰。人走在橋上都會不由自主地兩邊晃蕩,何況是車輛在上面行駛。這一帶泥石流多,形成了滑坡群,交通事故頻繁發生。
好在我們去的時候,帕隆隧道已經建成,七百多米的迫龍溝特大橋也正式通車了,天塹已變通途,通麥天險也不再險了。途中經過魯朗林海和色季拉山,秋天的蒼茫群山五彩斑斕,層林盡染,河水支流縱橫,全都隱藏在薄薄的云霧中,猶如一幅壯麗柔美的畫。
魯朗鎮是聞名遐邇的中國最美村鎮,圣潔而寧靜。這里整條街都掛著正宗石鍋雞的招牌,我們在路邊一家門臉不大的農家樂點了這道菜。石鍋雞味道不錯,野山菌多,湯也很鮮美,濃郁的山野之味令人垂涎欲滴。經過一天的艱難跋涉,人困馬乏,饑腸轆轆,五個人破天荒地吃了一大鍋,竟把自己都嚇到了——美好的一天消融在一鍋熱氣騰騰、湯汁香濃的石鍋雞中。突然覺得寒冬中能吃上一碗魯朗石鍋雞,人間都是值得的。
三月林芝桃花開,那是西藏一場盛大的花事。鋪天蓋地的一樹樹桃花,占滿了林芝春天的整個畫面。怎奈花期已過,心中不免遺憾。想起那年在九華山上,無意中看到寺廟的廊墻上貼著的一句桃花詩:“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亂開”。旁邊幾樹寒梅倚窗挺立,讓我愣神好久。那個情景已過去多年,仍是清晰地記得。時至今日,人事已近凋零,一些人已成故人,一些事已成往事。想起落紅紛飛,人生聚散,終覺涼薄難當。
果拉村是個純粹的原始村落,近處有田園農舍,遠處有高山雪頂。村口數百株五百多年的胡楊傲然挺立,漫天黃葉紛揚。小路上、瓦房上、水溝中、菜地里,鋪滿一地黃燦燦的落葉,整個村子被包裹在一片金黃之中,將深秋的景色渲染到了極致。在自然萬物的節奏中,這個古老的村莊被天然地養育著,充滿了平和安寧的氣息。
說是要騎馬才能抵達冰川。村里的馬場不大,被幾間簡易小木屋稀疏地包圍著。勁哥、阿勝、阿京各挑了一匹紅棕馬,馬兒健步如飛,一晃就不見了蹤影。剩下一匹小白馬和一匹淺棕馬,它們用怯怯的眼神盯著我和阿玉,最終我選了那匹小白馬。
小白馬已瘦得脫了形,我不忍騎它,躊躇了半天。主人寬慰我說:“這馬靈性得很,別看它瘦,力氣還是有的。你點了它,等于賞了它一口飯吃。”我只好坐了上去。小白馬像是遇到了難以名狀的心事,遲疑片刻,才邁開了步子。這確實不算一條好路,不時出現大塊的碎石,馬蹄陷入松軟的泥土里,東倒西歪地前行。從山腳下騎馬上山,足足用了半個小時,我們終于抵達了傳說中的米堆冰川。
米堆冰川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冰川,巨大的冰川似乎從天而降,氣勢磅礴。大朵大朵的云在山巔上漂浮著,倒影落在一面晶瑩的冰湖里,就好像是碧藍的天空掉進了湖中。湖中的世界深邃又寧靜,它幾乎是靜止的,像碧藍的鏡面,讓人驚嘆和歡喜。廣袤的原始森林彌漫著純凈的氣息,輕盈如羽毛般游離于空無之中。置身在這種純凈的氣息里,人的靈魂是安靜超然的。漫山遍野的彩林把圣潔、寧靜和驚艷展示得淋漓盡致,輕柔悅耳的西藏風情歌曲飄蕩在空山之中。
拉 薩
沿著尼洋河行進,視野無比開闊。這是西藏工布地區的“母親河”,又稱“娘曲”。西藏最美的林拉高速縱橫其中,兩旁的灌木林,以鍛金般的華美鋪灑在大地之上,成群的牛羊在河邊和山坡上悠閑地吃草。越過幾座山嶺,拐過幾道大彎,遠遠就看到了萬山群峰簇擁中的布達拉宮。
氣勢雄偉的布達拉宮,在陽光的照射下金碧輝煌,瑰麗而壯觀。那念誦萬物的氣韻,是流動的、連貫的、和諧的。密密匝匝的云如群馬奔突,仿佛都在趕來向它朝拜。
布達拉宮規模宏大,透過它似乎依然能窺見吐蕃王朝當年的雄風。布達拉宮為何能屹立千年之久?藏寶地宮、甜味城墻、無字碑,還有那撲朔迷離的極樂之園,是否通往“極樂世界”?謎團無解,卻融入這片大地和歷史中。
一間狹小低矮的“典加竹普”(觀音佛堂),夾雜在眾多宏偉的宮殿房屋中,陡然引起了我的注意。據說這是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成親的房子。這間公元七世紀留下的唯一的古老屋子,儼然成了一間佛堂。
想象著文成公主在此吃齋念佛度過的余生,突然有點傷悲。當年十六歲的文成公主入藏和親,從長安跋山涉水走了三年,到了十九歲,她才走入這座據說是藏王松贊干布為她建造的宮殿,從此她再也沒有回到長安。這個性情溫婉的女子,在吐蕃生活了四十年,守了三十一年寡,那是怎樣一種心境啊?
世界上很多東西難以用簡單的好壞、對錯來評論。朝廷命運也好、國家社稷也罷,無數的人前赴后繼、以身獻祭,動蕩與傷痛不可避免。和親本是一場政治聯姻,蘊含著中原女子幾多無奈和憂愁。在漫漫的荒原長夜中,前途未卜的陰影如同寒流,將一個女子的無奈和委屈完全覆蓋。長安一別竟無再見之日,她站在雪山之巔舉目四望,天地皆是空茫慘淡之色,飛鳥已無跡,獵獵旌旗在滾滾塵煙中已逐漸遠去。她一次次呼喚著故都,但北風凜冽,將她的喊聲一再吹散。
松贊干布去世后,朝廷曾派使臣接公主回家,她沒有答應。沒人知道她的內心世界經歷了什么。一盞酥油燈點亮在她周圍潮濕的氣息里,微小而溫暖。那個曾經給了她對生命的渴望的男人,總在一個個無聲的角落里,散發著屬于他的光芒,如酥油燈般重燃了讓她活下去的熱望。他是她心靈中的極樂佛光,是她僅能尋覓到的最后棲息地,是她不可或缺的肉身與靈魂的安放之所。
經過長夜痛哭之后,她帶著一種天然的使命感,學藏語、穿藏服、習藏禮,又教藏人織布、繡花、耕種、學漢語漢禮,她完成了一個女子不朽的傳奇。她憑一己之力,成為了藏漢兩族之間的紐帶,平和地消彌了隔閡與對峙。永隆元年(680年),這個藏民心中神圣的綠度母菩薩,帶著普世的悲憫、博愛與平靜,永久地閉上了雙眼。
我從浩淼的時光里經過,一直在尋找她內心的灰燼和冰層。我意欲從她身上觀察、探尋一個古代女子如何破解一生困境的密碼,卻發現了時間之外的隱秘呈現,人世空曠,大地慈悲。這里廣袤的山水,壯闊迤邐,更適合寄托本心。那個身影曼妙的女子,最終回歸了這一片靈光綽綽的自由天地。一顆靜穆而勇敢的心,與她所經歷過的苦難,都在這片山水中自我消弭。她只能這樣了,不然又能怎樣呢?
我看見無數藏民跋山涉水而來,拎著酥油壺,排著長隊,等待著對佛祖進行祭拜。佛祖安坐在蓮臺,目光柔和地注視著腳下的蕓蕓眾生。唐卡、面具、銅雕、牛頭、風馬旗隨處可見,空氣中到處飄著酥油燈的氣味。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掙扎于萬般漩渦,載沉載浮于生命的深海。他們來到這里,祈求佛垂憐憫之手將他們拯救。
在哲蚌寺內,轉經廊里來轉經的人絡繹不絕。我們也跟著前面的人群轉動了一排排的經筒。經筒輕柔地旋轉著,哪怕帶來的僅僅是片刻的安寧與慰藉,至少此刻靈魂不再孤單,去往的路途不再令人害怕。時有三三兩兩的喇嘛們從身邊走過,神情淡泊,態度和藹。黃葉紛紛飄落在寺院中,清靜、空靈、自在,畫面實在禪意極了。
在拉薩的每一天,似乎都是在這誦經、轉經、祈禱、祈福中開始和結束的。似乎每一天,人們都被光明與佛力庇佑著。就連路面上、墻腳根下也供奉著許許多多的神靈,而你感覺并無不適。后來的幾天,我們又去了大小昭寺、桑耶寺、昌珠寺、雍布拉康、羊卓雍措,我內心變得空靈而純粹,好似已高蹈于生死之上。
在拉薩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們走進瑪吉阿米。這個讓倉央嘉措佛心情動的地方,就坐落在熱鬧的八廓街上。這是一棟土黃色的三層小樓,樣式略顯陳舊。我們沿著窄窄的木樓梯直接走上二樓,墻角邊幾本厚厚的留言簿上,記載著無數凡人內心深處的漣漪。在那個三百多年前的浪漫傳說中,關于雪山、草原、倉央嘉措和卓瑪的故事被反復傳誦。歷史上總有些隱秘幽暗的時刻,人努力掙扎卻依然光明暗淡,而這樣的愛情足以撕裂一道罅隙,劃過洪荒暗夜,真摯凄美得讓人落淚。
從海口自駕到西藏凡四千公里,其間經歷了綿綿細雨、漫天風沙和疾風苦寒,經歷了茫茫荒原和崎嶇山路,身心受到了極度挑戰。在那片廣袤的山水里,無數彩色的經幡、恢弘的寺廟、永不停歇的經筒、磕長頭的信徒,無不在告訴我們:信仰就像人的呼吸,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支撐了人的一生一世。我們都掙不脫這浮世,遠離、舍棄、放下、得到,終是一場靈魂蛻變的自我救贖。當信仰融入血脈靈魂,日子總能像瓦縫里漏下的日光,給生活投下些微的光亮。
有人說,人生不過是一場虛無,彼此孤獨地活著,也終將孤獨地死去。生命的本質讓人無路可逃,而生命的遼闊總是讓人心神蕩漾。去愛這世間萬物,去遇見你該遇見的人和事,感受你來人間一趟生命奇妙的旅程——這大概就是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