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12月17日,在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副院長滕蘭花帶領下,本院肖宏發教授、廖建夏副教授和由迅老師,云南大學張軻風教授和云南師范大學張永帥教授,欽州市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以及廣西民族大學22級、23級兩屆中國史的同學們共同前往欽州開展為期一天的考察。這次考察的地點有劉永福故居、馮子材故居和三娘灣風景區(烏雷嶺),與民族學的田野考察不同,歷史學的考察主要是發現文獻中、現實中的問題,并解決這些問題。筆者基于鄉土歷史的文化重構現象,探討三娘灣附近流傳的伏波傳說與信仰。
烏雷嶺伏波廟考察過程及現狀
廣西南部的欽州市三娘灣一帶,由烏雷村、三娘灣村等行政村組成了三娘灣風景區,其中烏雷伏波廟較為著名。據《元和郡縣圖志》記載,“烏雷縣,本在州東水路三百里,總章元年置在海島中,因烏雷州為名。大歷三年,與州同移于安??h理”,這里的州即為陸州,治烏雷縣?!洞笄逡唤y志》中記載烏雷縣“五代時廢,今州東南烏雷嶺尚以故縣為名”,顧炎武在《讀史方輿紀要》中進一步明確時間,陸州及烏雷縣于“宋開寶中,州縣俱廢”,由此可知烏雷縣曾建置300多年。現在的烏雷伏波廟所在地為欽州烏雷嶺,經現代重建后其由嶺上遷移到嶺下的位置。
筆者一行考察的地點位于三娘灣景區的最南端,這里與烏雷炮臺隔海相望,可以看到正在修繕的炮臺。如今的烏雷伏波廟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重修的,在廟內隨處可見近年來重修的功德碑以及有關伏波傳說的壁畫。正間的楹聯是:“東漢出英豪,拜為將,稱曰翁,顧盼自雄,垂暮精神猶矍鑠;烏雷遺古廟,后倚山,前臨海,風水專注,千秋煙祀有馨香?!弊呃戎系拈郝撌牵骸罢勅擞羞^當思己;話你無私試對心?!?/p>
通過觀察及與殿內看守長者交談,筆者了解了伏波廟內的供奉。具體為:主祀神——伏波將軍馬援,在殿內中央位置,側邊有一小雕像,兩側為護法神;配祭神東側為文王和關武圣,西側為送子觀音、天后娘娘(海神,即媽祖)和馬后三娘(即馬援三夫人),也有護法神若干;其余為附祭神和侍衛神,主要是財神、灶君、雷神、土地等。
馬援信仰是典型的人格神崇拜,這是我國民間信仰中最具特色的部分。有學者認為人格神(或稱人鬼神)起源于原始先民的靈魂不滅觀念,唐宋時期有大量已經過世的人被尊為神,導致了人鬼神的泛濫。烏雷伏波廟信仰起源于何時不得而知。伏波信仰應是由民間信仰、當地土著文化、宗教、官府或社會各階層的觀念綜合而來。佛、道、原始信仰和人格神同時接受祭拜是我國古代乃至現代民間信仰的主要特點之一,這種特點即民間信仰的多樣性,在欽州的烏雷伏波廟也體現了這個特點。此外,這些神祇的設置也體現了另一個特征,即功利性。烏雷伏波廟中各路神明的職責是十分明確的,如文王和關武圣是財神,天后娘娘掌管海上航運。
烏雷伏波廟的偏房內有“烏雷伏波廟伏波將軍簡介”“伏波將軍馬援有幾大功勛”以及“烏雷廟史話”三組主題介紹。其中訛誤和自相矛盾之處頗多,從其文筆推測,部分內容應是民間撰寫。
烏雷嶺伏波廟考察后的思考
從當地居民的敘述及廟內的介紹中,筆者了解到烏雷伏波廟出現于東漢時期,雖然《烏雷廟史話》中提到的時間有自相矛盾之處,但應不晚于唐代?!睹饕唤y志》記載:“烏雷廟。在欽州南五里,自唐以來碑記尚存本朝永樂初重修”,這里記載了烏雷廟在明代尚存唐代碑記,卻沒有記載碑記內容和供奉神明;同卷中的“祠廟”下又記載:“伏波將軍廟。州縣皆有漢馬援征交阯時經此土人至今祀之有禱即應”。這兩處記載頗耐人尋味,若烏雷廟只是伏波將軍馬援的祭祀點,似乎不應單獨記載烏雷廟;若兩處供奉并不重復,那么烏雷廟又有何特殊之處?
烏雷廟與伏波廟是否為一廟?烏雷廟最早是否供奉伏波將軍馬援?為了解決這兩個疑問,筆者查閱了更早的史料,所見的最早史料記錄是周去非的《嶺外代答》中的“象鼻砂……在欽境烏雷廟前直入大海,形若象鼻,故以得名”,這里只是為了介紹象鼻砂而將烏雷廟當作方位提及。王象之的《輿地紀勝》記載:“烏雷廟記。自唐以來所有碑記今猶存,廟在城外半里”從中可以推測烏雷廟的最晚建造時間,但同樣沒有提及所供奉的神靈。明代的文獻中,王圻在《續文獻通考》中記載:“廉州府烏雷廟在欽州南五里,永樂初重修”;清朝的《欽定續文獻通考》中補充了洪武三年“欽州烏雷廟”是“列祀典者”,但同樣沒有提到所供奉的神明;嘉靖《欽州志》中提到“烏雷嶺……聞交人每歲望祭之”,這里由于近交阯而成為交阯人望祭的地點,只提及了“烏雷廟在白皮烏雷嶺下”,無過多的解釋。
筆者發現最早將烏雷山(嶺)與馬援相聯系的文獻是崇禎《廉州府志》,其記載“(馬援)追策謚曰忠成侯,所在皆為立廟,其在烏雷山者為伏波將軍緣海進軍所經之路,實握華夷天險云”。雖然崇禎《廉州府志》卷2中記載的烏雷嶺與嘉靖《欽州志》的記載差別不大,但是在卷14中提到的“伏波廟”,除了有《明一統志》的相關文字記載外,還增加了“今廢,崇禎九年合浦知縣向宸改建于海角亭后”,之后的烏雷廟地點則變為“白皮嶺”。這表明《明一統志》中記載的伏波廟位于合浦縣,其與烏雷廟是不同的地點。
另一處疑問還沒有解決,即烏雷廟最早是否供奉伏波將軍馬援?伏波廟的位置曾經發生過變遷,那么烏雷廟在歷史上是否發生過長距離的遷移呢?崇禎《廉州府志》中提到的白皮嶺,實際上是烏雷嶺的別稱。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中提到烏雷嶺曾是漢軍的運糧通道,也解釋了這一帶為何又名為白皮嶺,“相傳馬伏波征交阯時,自浦內外海運糧至軍,恒苦烏雷風濤之險及??苋翃Z之患,遂以昏夜鑿白皮蜂腰之地以通糧船”。這一傳說并非毫無根據,無論是唐代的《元和郡縣圖志》還是宋代的《輿地紀勝》,都記載了伏波將軍馬援的傳說,只是時空上有所偏差,因兩處記載的地點均是更靠近邊境的峰州,而非陸州。
更為確切的證據表明,至遲到明末時這里的伏波傳說才存在。現存文獻中,只有顧炎武的《肇域志》中首次提到烏雷嶺有“伏波廟在其上”,清代則多有詩文記錄烏雷嶺上的伏波廟。從中可以看出,明末清初伏波信仰最終在欽州南部的烏雷山一帶扎根,并呈現出多點開花的趨勢,道光《廉州府志》記載:“伏波祠。一在龍門島水口阿公山,康熙間建,嘉慶九年副將舒萬年率官民重建。其一舊在烏雷大嶺上,枕近海旁,嘉慶二十五年鄉人捐資遷建于嶺下,香火甚盛?!贝撕鬄趵讖R曾經歷過多次拆遷與重建,民國《欽縣縣志》記載:“烏雷廟……光緒八年……里人蘇光岳等,拆舊重建,并建觀音堂兩座于西邊。”
筆者查閱各數據庫及翻閱地方志、地理總志、通志后,發現明末以前的文獻沒有對烏雷廟祭祀主神的記載,這些文獻只是提到唐代以來留下的碑文以及永樂年間曾重修的信息,若能查明碑文所載的內容對于解答這一問題至關重要。可惜的是,翁方綱的《粵東金石略》中記載“王象之碑目欽州碑記條下云:州城外半里烏雷廟自唐以來所有碑記今猶存,又有南軒張栻所撰州學記。今皆不可問矣”。至遲在清代乾隆年間碑文已經失傳,這對考究其淵源極為不利。
考究其淵源還可以通過中國古代民間信仰的特點來反推。首先,從信仰的最初年代來看,烏雷廟初建的時間不晚于唐代,具體時間無從得知,但從大時空來說,至遲在唐代中期,廣西就已經出現了伏波信仰,如李翱曾撰寫“淮制祭伏波神文”,其內容與馬援有關,《桂林風土記》中記載了桂林一帶的伏波廟。民間祭祀的另一個特點是地域性強,其生時真實行跡和所在地區的傳說和信仰較多,這些傳說遵循了“大時空不虛,小時空不拘”的原則,從這二者來看最早烏雷廟是祭祀伏波將軍馬援的地點有充足的理由。
以上推測是在認同鄉土歷史正確性的基礎之上得出的。一般認為,歷史距離記載年限越久則越容易失真,流傳下來的鄉土歷史更是有頗多不實之處,有一些信史并沒有通過文字流傳下來,而作為傳說等待學者挖掘。烏雷嶺一帶在明代以前沒有記載伏波將軍事跡和伏波廟的文字,卻在明末出現了伏波記載著實不能讓人信服。也有學者考究出唐高宗、武則天時江南地區曾有過清理淫祀的活動,其中就包括馬援的神廟。唐代馬援作為從祀依附于武成王廟(即太公廟),一直到兩宋之交才有所改變。
筆者認為烏雷廟最初不是馬援祠廟。所謂“伏波”在杜佑的《通典》中解釋為“伏波者,船涉江海,欲使波浪之伏息”,在馬援擔任伏波將軍前,漢武帝時期為了征南越,路博德首次擔任了這一職位,故宋代《輿地紀勝》中記載的伏波將軍廟碑中有前伏波和后伏波之分。烏雷嶺又處于海洋邊緣和交通要道,有記載“前烏雷嶺斗入海中時有浪三日,聲如連珠炮,正在廟前,又謂之三日浪汎,故老云:浪有九日,舟行遇之多損,君曾射去其六,故爾祠君”。雖然這段記載是清代當地對馬援的溢美之詞,但也可以看出這里的自然條件險惡,出舟時多有不測。故烏雷嶺最早祭祀海神以祈求出海平安的可能性更大,另有一種推測為烏雷廟祭祀雷神,因唐代北部灣沿海一帶的雷州就已經出現了雷神信仰的記載且頗有影響力,結合烏雷地名,也較為合理。
無論是海神信仰,還是雷神信仰,都體現了我國民間信仰的特點,即實用性和功能性。在《欽定續文獻通考》中“列祀典者”明確記載的祭祀神靈大多是山神、水神、龍神等自然神,或化身為自然神的人鬼神,較少有單純的人鬼神,由此可以看出這一批被祭祀的神靈的功能性顯著。
從“伏波”的本義來說,海神的可能性更大,其本義為“波浪之伏息”,非特指馬援。隨著鄉土歷史的構建,祈求風平浪靜的伏波本義轉向專指馬援及肯定其安定邊疆之義,至今烏雷伏波廟的“伏波”功能已經轉向了天后娘娘,而對伏波將軍馬援的溢美之詞也是肯定其文治武功、穩定邊疆社會,這種轉變也與國家意志的宣傳有關。
從功能性的角度分析,烏雷廟在明末有一個轉變,可能與明朝和安南(今越南)的戰爭有關。《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記載的地點坑營,其設置“在州東南烏雷嶺之北,原無。嘉靖十六年有事安南夷賊杜文壯泊舟烏雷下,以覘動息,官軍捕獲,知府張岳始立營……今安南事息,營廢”。這一帶的馬援傳說也正見載于明末,且愈加詳細。民國《欽縣縣志》中收錄的清代當地貢生所撰寫的《重建烏雷伏波將軍廟序》,雖然沒有提及撰寫時間,但道光《廉州府志》和《欽州志》均沒有收錄這篇文章,結合前文提到的重建經歷,可以推測其大約是光緒年間人,他在序文中只寫馬援的威德,“伏波”的職能不再。
(作者單位:廣西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