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字研究述評

【摘要】在全面搜集整理學界“哥”字研究文獻的基礎上，運用文獻分析法、比較法，結合漢語方言材料對“哥”字的來源及其詞義演變進行分析評述。筆者認為表“親屬稱謂”義的“哥”源于語言接觸，鮮卑族西遷與漢族相互融合，鮮卑語“阿干”一詞被借入漢語后，按照漢語需求，演變為“哥”“哥哥”等形式，在長期的語言使用中，隨著從鮮卑語中借來表“父親”義的“哥”用法的衰退，“哥”逐漸用來專指“兄”。

【關鍵詞】“哥”；“阿干”；語言接觸

【中圖分類號】H12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0-0118-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0.035

一、引言

哥，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聲也。從二可。古文以為謌字。”[1]96《漢語大詞典》的“哥”字列有九條義項，其中“哥”作為稱謂詞的釋義有以下6項：②對同父母或同父異母、同母異父的兄長的稱呼；③對同族中兄長的稱呼；④對親戚中兄長的稱呼；⑤對與自己年齡相近的男子的尊稱或昵稱；⑥特指女子對所愛的男子的稱呼；⑦唐代常稱父為哥。[2]354由此可見“哥”的詞義發生的變化，那么表稱謂義的“哥”是怎么產生的？唐代以及現代一些方言中“以哥稱父”的現象又該如何解釋？本文全面搜集整理學界對“哥”字的研究成果，以期對上述問題進行解答。

二、表稱謂的“哥”的來源

“哥”表稱謂，對其來源學界有兩種觀點：胡雙寶、張清常、趙文工、黃樹先等人認為借自于鮮卑語；沈明、張振興、陳滿華等人認為并非借自鮮卑語。

（一）“哥”源于鮮卑語

胡雙寶的《說“哥”》一文中指出南北朝時期鮮卑族進入華北地區，輸入了鮮卑語“阿干”，后又音轉為“哥”，在唐代“哥”可以稱“父”和“兄”，現代一些方言中，仍存在“以哥稱父”的現象。[3]134-135張清常的《〈爾雅·釋親〉札記——論“姐”、“哥”詞義的演變》中認為“哥、哥哥”作為親屬稱謂，可能借自鮮卑語“agan”。始用于初、中唐皇室，指“父”“兄”。[4]139趙文工的《“哥哥”一詞的來源初探》一文認為，鮮卑族西遷與漢族相互融合的漫長歷史奠定了鮮卑語“阿干”一詞被漢語借用后演變成漢語中外來詞的基礎。[5]7黃樹先的《“哥”字探源》認為古鮮卑語是阿爾泰語的一支，在分析阿爾泰語“ɑqa”的意義時發現，不少語言中，有“父、叔、伯”等意思，而漢語的“哥”在發展演變中有“父親”義，推斷漢語“哥”來自鮮卑語“阿干”。[6]179

（二）“哥”并非來自鮮卑語

沈明、張振興、張惠英通過分析阿爾泰語系的“兄長”的讀音，發現這些讀音大多與漢語“哥”相對應，而不是“干”。推測阿爾泰語系中表“兄長”“父親”的“age”“ɑkɑ”和漢語的“哥”同源，對其他學者提出“哥”來自于鮮卑語“阿干”的這一觀點持懷疑態度，認為“阿干”的“干”是“哥+兒[n]”的合音。沈明指出在晉語的其他一些親屬稱謂后也可加“兒[n]”與前字合音，例如：在山西平遙方言中“媽兒”合音變成了鼻音韻“mɑ?”，稱外祖爺為“姐兒爺”，合音為“簡t?iɑ?爺”。[7]177-178

陳滿華的《漢語事實的描寫與考察》一書中對“關于漢語方言中‘以哥稱父’的現象都源于北方少數民族或鮮卑族”[8]178-179的說法存在質疑。他認為造成這種現象是多源頭的，有各自的背景和產生原因。他贊同胡雙寶對于北方“以哥稱父”的原因分析，但認為這種原因并不適用于南方方言，分析現代一些學者對南方方言中“以哥稱父”現象的解釋，得出南北方言存在的這一現象的來源不同。

基于上述觀點，筆者認為稱謂詞“哥”來自鮮卑語借詞，原因有二：第一，對于“哥”并非來自鮮卑語這一觀點的論證還存在一些問題。例如：沈明推斷“哥兒”的合音可能為“ka?”，但這個音在仍保留有“以哥稱父”的平遙、文水方言中并未找到，“以哥稱父”的“哥”在平遙方言中讀為“ki?”，在文水方言中讀為“k??”。因此，“干”到底是不是“哥兒”的合音，還有待考證。第二，關于南北方方言中“以哥稱父”的現象來源是否一致的問題，本文贊同陳宗振的看法，他指出從4世紀起，客家人因為躲避戰亂進行幾次大的遷徙，從黃河流域遷到閩、粵及湘、桂、川等諸省。[9]114—115而今天在廣東、福建的客家人中也有“稱父為哥”的現象。為進一步證實這一觀點，筆者查閱了相關歷史材料。首先，從鮮卑語“阿干”進入漢語的時間來看，根據《三國志》中記載的“沃干”，應是鮮卑語“阿干”進入漢語的音寫形式。敦煌石室中發現的句道興的《搜神記》中載：“其田章年始五歲，乃于家啼哭，喚歌歌娘娘。”按變文中“歌、哥”通用，“歌歌”即“哥哥”。[9]111由此可見，鮮卑語“阿干”在西晉時已進入漢語，東晉時期“歌歌”或“哥哥”已用于指“父親”。其次，從當時客家遷徙的時間以及方向上看，在羅香林的《客家研究導論》一書“客家的源流”中提道，晉懷帝永嘉五年，匈奴攻打中原，仕宦、平民多避難大江南北，且主要有三大支派，“南徙漢族的第一支派為今陜西山西一帶地等州的難民多走向荊州（即今湖北一帶）南徙，后逐漸徙入今日湖南的洞庭湖流域，遠者且入于今日廣西的東部。而并、司、豫諸州的流人，則多南集于今日安徽及河南、湖北、江西、江蘇一部分地方，其后又沿鄱陽湖流域及贛江而至今日贛南及閩南邊諸地，是為南徙漢族第二支派，此外青徐諸州的流人，則多集于今日江蘇南部，旋復沿太湖流域，徙于今日浙江及福建的北部，是為南徙漢族的第三支派。”[10]41由此推斷，現代南方一些方言中存在的“以哥稱父”現象應與歷史上的移民、人口遷徙有很大關系，很可能是由他們的祖先從北方帶到南方的。

三、稱謂詞“哥”借自鮮卑語的論證

胡雙寶的《說“哥”》引清翟灝《通俗編·稱謂》“阿干，鮮卑謂兄也，阿哥當為阿干之轉。”[3]133并認同此說。這一觀點也得到學界大多數學者的認可，且材料充足，論證嚴密。目前，學界關于“哥”借自鮮卑語的論證主要有以下五個方面。

（一）證實鮮卑語中存在“阿干”的事實

方壯猷《鮮卑語言考》中提到：在《宋書·吐谷渾傳》中有相關記載，若洛廆為追思他的哥哥吐谷渾，作“阿于之歌”，“阿于”在《晉書·吐谷渾傳》中記為“阿干”。《通俗編》中記載鮮卑族稱“兄”為“阿干”。侯桂秀《阿干考》從地方縣志中也驗證了鮮卑語中存在“阿干”的事實。

關于“阿干”的字形，在文獻記載中有些出入。《宋書·吐谷渾傳》中記為“阿于”，而在之后的《晉書·吐谷渾傳》中則記為“阿干”。方壯猷分析通古斯語系及蒙古語系“兄”的讀音，發現這些詞的語音都與“阿干”相近，與“阿于”的音相差較遠，認為“于”應該是“干”的訛寫。[11]1455-1456《魏書》卷一百一的校勘記（1974）中也有記載，我國東北諸族及蒙古語稱兄音近“阿干”，知“于”字訛，今據《晉書》《通志》改。[12]2254針對這一問題，包孝祖的《中國花兒本體與源流研究》一文認為《魏書》卷一百一的校勘記中的結論，違背了古籍校勘的基本原則，他認為《晉書》的“阿干”可能是傳抄筆誤，“干”是“于”的訛寫。[13]166-168黃樹先在《“哥”字探源》中認為漢語中可能本就是用“阿于”來譯“aqa”的，應把“于”的上古音與“干”的讀音聯系起來考慮，分析二者讀音上的聯系。[6]183潘悟云《喉音考》著重討論了“于”的讀音問題，認為匈奴的“qa”是“?a”的清化，“于”在當時讀“?a”，所以漢代用“于”來對譯匈奴的“qa”。[14]15本文贊同黃樹先、潘悟云的觀點，探究“阿于”與“阿干”的聯系，我們應從歷時的角度分析“于”和“干”的不同歷史時期的語音形式。

（二）鮮卑語中“阿干”的含義

鮮卑語中“阿干”用來稱呼長者或者宮廷中有輩分、有權勢的人，后來被用來專指“父、兄”。胡雙寶《說“哥”》中認為“阿干”在鮮卑語中有表“兄”“父輩”等長者的意思。[3]133趙文工《唐代親屬稱謂“哥”詞義考釋》認為在鮮卑語中，“阿干”不同的語言環境中，有不同的含義。“內行阿干”中的“阿干”用于稱呼宮廷中擁有輩分和權勢之人。還有一種用法是稱呼“兄”為“阿干”，適用于全體鮮卑族人。“哥”在唐王室中“以哥稱父”的用法，應該來自于“內行阿干”中的詞義。[15]62-63

（三）“阿干”進入漢語的論證

關于“阿干”進入漢語的論證，各學者主要從歷史文獻中進行考證：趙文工《“哥哥”一詞的來源初探》中指出《三國志》中的提到的“沃干”就是鮮卑語“阿干”被借到漢語的音寫形式。在唐代及其以后時期，“阿干”逐漸音轉為“阿哥”，隨著語素“阿”的脫落，“哥”被用來“稱父、稱哥”，文獻中常見“二哥”“大哥（歌）”“哥哥（" ）”等稱謂詞，這與我們現代的表達方式相一致，但它們的書寫形式尚未統一，存在多種異寫形式。胡雙寶《說“哥”》一文中，為“以哥稱父、稱哥”進入漢語的論證提供了充足的依據，分別列舉了文獻材料中存在的“以哥稱兄”“以哥稱父”的例子。關于“以哥稱兄”，列舉了《舊唐書·舒王元名傳》《舊唐書·讓帝憲傳》，以及《全唐詩》中唐玄宗李隆基所寫的《同玉真公主過大哥山池》《過大哥宅探得歌字韻》《過大哥山池題石壁》。此外，他還列舉了《敦煌變文集·舜子變》中舜父對舜異母弟說的話“與打殺前家歌子”，并解釋“歌子”為“哥子”。[3]130-131王啟濤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釋義》中指出，“哥”表“兄長”，出現在口語色彩較重的詩文、書信中，如：白居易的《楊六尚書新授東川節度使·代妻戲賀兄嫂二絕》、范仲淹的《與中舍書》《河南程氏遺書》中有發現其用例，王啟濤認為“哥”表“兄長”，最早應在通用口語中使用。[16]關于“以哥稱父”，胡雙寶除列舉了《舊唐書·王琚傳》、白樸的《墻頭馬上》《淳化閣帖》《北齊書·南陽王緯傳》等文獻材料之外，還提出在今天山西文水仍存在這一現象，且用于第三者的敘述中，不能用于面稱。

（四）“阿干”進入漢語后在語音和構詞形態上的變化

“阿干”在進入漢語后，為了適應漢語的需要，在語音和結構上發生轉變，大多數學者認為“哥”是由“干”音轉來的。胡雙寶《說“哥”》認為上古、中古的“歌”都屬歌部，“干”都屬寒部，它們的主要元音相同，可以通轉，所以“哥”是“干”的音轉。[3]134陳宗振《試釋李唐皇室以“哥”稱父的原因及“哥”“姐”等詞與阿爾泰諸語言的關系》也認為“哥”是“干”的音轉，胡語的“阿干”“阿哥”是同一個詞，被漢語借用。[9]110-121張清常《〈爾雅·釋親〉札記——論“姐”、“哥”詞義的演變》認為，鮮卑語為“agan”，漢語為“阿干”，再譯為“阿哥”，簡略為“哥”。隋唐時期，哥和干差別只在于有無鼻聲尾。[4]137-141趙文工《“哥哥”一詞的來源初探》在文中就“akan”的每一個音素的發展演變進行了詳細的分析，由“akan”（阿干）的尾音－n脫落再到從“aka”到“ak?”的演變，即“阿干”演變為“阿哥”，并認為“阿”是漢語構詞形態的問題，“阿”消失，由實義的詞素變為疊音形式“哥哥”。[5]9-10

（五）漢語借“哥”為親屬稱謂的原因

學者們從歷史背景、風俗習慣、語言結構、語用等多個角度分析“阿干”被借入漢語的原因。

胡雙寶《說“哥”》中指出在山西籍詩人白樸、白居易的一些詩文中，以及有關李唐氏的相關文獻中，今天山西文水、平遙等地方言材料中都有關于“以哥稱父”的記載，這些資料來源基本在山西的中部、西北部。胡雙寶認為這與南北朝時鮮卑人進入今華北地區的歷史背景相吻合，山西的中部、西北部地區“稱父為哥”很可能受鮮卑族語的影響。

張清常《〈爾雅·釋親〉札記——論“姐”、“哥”詞義的演變》中認為“稱父、稱哥”的這種用法始于唐皇室，把唐皇室稱父為哥，分析為沾染胡俗，混淆人倫，并習胡語的原因。而之后在使用過程中，“哥”用來稱呼“父親”，不符合漢人的婚姻制度，漢人逐漸用“哥”專指稱“兄”。

趙文工《“哥哥”一詞的來源初探》認為漢語中把“哥”借用為親屬稱謂有必然原因，也有偶然原因。“阿X”語音和構詞形態與漢語吻合，進入漢語后有極強的生命力。[5]11趙文工《唐代親屬稱謂“哥”詞義考釋》從歷史文化角度分析“稱父為哥”的原因，認為是受婚姻制度的影響。父親死后，兒子和庶母發生婚姻關系，使得與亡父的子女關系變得復雜，由“哥”的身份變為了“父”。[15]60隨后解釋為什么唐人也使用“以父稱哥”？提到了兩個主要原因：其一，漢人在使用這一外來語時，是以鮮卑人使用范圍為依據的。其次，唐代也存在“不計行輩”的婚姻現象，使得在輩分上難于稱呼，便借用胡人的稱謂。

廖光蓉《“哥”的歷時認知語義研究》在結合前人研究的同時，從認知語言學角度分析“哥”的詞義演變，方式是隱喻。“哥”從“歌”義轉換為“兄長”義，表示奏樂帶給聽者的感受與兄長帶給弟妹的感受相似。“哥”從“兄長”義轉換到“父親”義，廖光榮認為這種詞義轉換的方式也是隱喻，把父親比作兄長（正所謂長兄如父）。[17]71-75

吳瓊《“兄/哥”稱謂語研究》分析了歷史上“兄/哥”的語義發生的變化，認為在初、中唐時期，“哥”的語義具有模糊性，指稱“兄”還是“父”需要結合語境來判斷，但在唐以后，“哥”的語義變得單一，只保留了“兄長”這一語義。宋代開始，“哥”擴大到社會稱謂。[18]11-12吳瓊認為“兄/哥”的這種語義演變不僅受語言接觸和去范疇化的影響，還受到了社會因素和心理動態因素的制約。但不足的是，文中忽略了方言中還存在“以哥稱父”的現象，沒有考察“以哥稱父”在各地方言中的使用規律。

四、結論

本文在整理歸納目前學界對“哥”字研究文獻的基礎上，討論了鮮卑語中存在“阿干”的這一事實及“阿干”的含義、鮮卑語以哥“稱父、稱哥”進入漢語后在語音和構詞形態上的變化、漢語中把“哥”借用為親屬稱謂的原因，認為表稱謂義的“哥”作為借詞，自鮮卑語借入漢語后，為適應漢語交際需求在語音、構詞、用法上都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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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瑩艷，女，漢族，山西平遙人，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方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