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聽說朝天門大橋添了垂直觀光電梯,從橋底的南濱路直抵橋面,只需片刻。
這座電梯修建的那段時間,我恰好在橋下的重慶出版社上班,每天從彈子石軌道站走到江邊,下班又得沿著同一條蜿蜒的“野路”,爬上與橋面平齊的站臺。
對久坐辦公室的人來說,這倒是個被迫鍛煉的機會。但日復一日汗流浹背,終究有些吃不消——上班趕得慌,下班累得蔫。
同事調侃:“這條通勤路,把西西弗斯的懲罰演繹成了現實版。”
這是最慘的?不,命運總能準備“驚喜”。
餓著肚子不難受。看著一鍋剛煮好的大米飯,從眼皮子底下端走,才真是難受極了。
我日日望著電梯從鋼筋骨架到披上玻璃外衣,卻在它即將投入使用的前一刻,告別了出版社。
手中的筆依然在寫,但目光已從紙上文字轉向世間百態,細細打量這座城市每一道紋理。
這次重回出版社,身份從編輯變為作者,時光的枷鎖也隨之卸下。終于不用掐著表匆匆而行,也有閑情去體驗一下心心念念的觀光電梯。
但在尋路過程中,我闖入了另一個世界。
出了軌道站,我心里想著事,雙腿不自覺地沿著記憶中的小路前行。直到一陣香氣隨風而來,猛然將我拉回現實。
若倒退回去乘電梯,路程反而更遠,反正是下坡,走起來也不會太累……權衡一番,決定電梯留著回程再體驗。
心境一轉,天地皆新。
目光順著香氣尋去,看到的是一個賣蔥油餅的小攤。圓潤的面團在大平底鍋里舒展開來,熱油滋滋作響,激發出小麥的醇香與蔥花的鮮香。乳白的面餅漸漸染上金黃,在油浪中卷起裙邊。整張餅在油光的浸潤下變得通透,向路人發出酥脆的邀約。
蔥油餅的油香還未散去,糯米飯團的蒸汽又混雜著涼面的酸辣味飄來。再往前,賣水果的、賣禽蛋的、賣日用雜貨的……一路沿街排開,捧著自己的人間煙火,將市井編織成一首帶著油漬與糖霜的散文詩。
攤販們貫會尋找空間——
大橋的陰影,像給這條老舊的街道蓋了一個屋頂,可以遮陽擋雨;軌道站涌來的人流準時漫過街道,又鮮有車輛通行,確實是擺露天攤的好地方。
這里是被默許的存在。
馬路內側是一壁堡坎,滿壁彩繪竟然復活了幾十年前的街頭小景:“彈子石石橋供銷社”“彈正街肉店”“葉小包”“小北味”“糕點坊”……
彩繪做得不錯,略有抽象,尺寸卻與真實無二。
賣涼糕的三輪車泊在彩繪肉鋪的秤盤前,面包車的倒影疊在供銷社的玻璃櫥窗上,穿行的行人時而沒入壁畫、時而浮現,像在兩個時空來回搖擺。
現實與虛構此刻狹路相逢,構成了又一幅完整的畫面。
這畫面,很真切,又很陌生。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的審美走向了一個極端,所幸人們很快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美。
彎彎曲曲的小路因線條而韻味十足,歪歪扭扭的老樹因自然而備受青睞,工業時代遺留的大煙囪因挺拔而成為獨特天際線,就連美術館外墻上五顏六色的馬賽克拼貼,也從簡單的裝飾變成年輕人爭相打卡的背景圖。
我們開始欣賞帶著歲月痕跡、富有生命力的存在。那些曾被忽視的事物,正以其本真面貌重新贏得人們的喜愛。
然后,這座城市有更多地方在經歷一場靜默的蛻變。
老舊小區斑駁的墻面被重新粉刷,坑洼的路面變得平整,一棟棟沉睡多年的老舊建筑也被“喚醒”,磚瓦間重新流淌著生機。
背街小巷也搖身一變,有的成了文藝青年流連的文創街區,有的仍在守護舊時光的記憶。
這些改變,為記憶找到了新的容器,讓其能夠繼續生長。
走在新舊交融的街巷里,仿佛能聽見時光在輕聲細語,訴說著這座城市永不停息的生命律動。
在彈子石,朝天門大橋的橋墩上,一座觀光電梯成為這座城市基礎設施日臻完善的生動注腳。
而真正打動人的,是橋下老舊街道的改造,著墨不多,卻有對生活的溫柔關照。
賣蔥油餅的攤主依然在清晨支起爐灶,只是腳下的地面干凈整潔;老街坊們照例在傍晚閑話家常,只是頭頂的路燈更加明亮。
這種潤物無聲的改變,讓市井的煙火氣得以延續,又為平凡生活添了幾分暖意。
城市最動人的風景,或許就藏在這些不張揚的細節里。恰如重慶人最真的性格——在粗糲中見溫柔,在樸實中顯真情。
在這里,我邂逅了城市的另一面——不是光鮮亮麗的商業中心,不是整齊劃一的現代小區,而是蓬勃生長的市井生活。
這些看似雜亂的犄角旮旯,是城市留出的呼吸空間,是在現代化進程中為傳統留白。
或許,真正的城市之美,不在于有多少地標建筑,而在于每個角落流淌著的溫暖生機。
這次誤打誤撞的發現,讓我對這座城市的愛又深了幾分。
(作者系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