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軌零碳增長：碳中和目標賦能經濟高質量增長

摘要：碳中和目標是國際社會共同凝結而成的政治共識，也是一項系統性的重要戰略抉擇。建立在工業文明發展范式之上的西方經濟學理論，追求經濟的數量型擴張，將碳中和剛性約束視作經濟增長的壓力，尋求通過技術改進和能效提升等方式實現減碳，忽略了碳中和的本質是一場經濟社會的系統性變革與發展范式轉型。在生態文明發展范式下，經濟增長的內涵從量的增長拓寬為質的提升，注重經濟、社會與環境的協同共贏。經濟增長與碳減排不再相互對立，相反，碳中和目標驅動下的能源系統轉型將為經濟高質量增長帶來新的動能。轉軌零碳增長的潛在路徑亟待開啟新的探索，需要對傳統的經濟增長理論以及減碳思路進行反思，進一步探討經濟高質量增長的概念框架，并剖析碳中和目標賦能經濟高質量增長的內在邏輯，為碳中和目標的實現以及轉型過程中的紅利釋放提供方向指引。

關鍵詞：碳中和；經濟高質量增長；范式轉型；能源轉型

中圖分類號：F061.2;X3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25）02002210

一、引言

建立在化石能源基礎上的工業文明，以規模化大生產的方式迅速推動著人類商品的豐富與財富的增加，為世界帶來巨大變革與發展成就。與此同時，資本逐利的本質驅動著化石能源消耗日益增加，由此帶來的大量溫室氣體排放使全球氣候問題不斷惡化，嚴重威脅著人類社會的生存與發展。面對愈加嚴峻的氣候危機，環境經濟學家將氣候變化視作一種典型的外部性問題，給出市場機制［1］、技術提效［2］等一系列解決方案；生態經濟學家從生態容量極限的角度出發，對氣候災害的不確定性與不可逆性發出警告，主張循環經濟與零增長策略［3］；生態馬克思主義學者指出，資本主義制度下人與自然之間存在“不可彌補的裂縫”，提倡“去增長”的共產主義［4］211。無論是積極應對氣候危機的增效改進型方案，還是倡導去增長的衰退減碳型方案，都隱含著經濟增長與減碳相互對立的假設。這一假設關系植根于工業文明發展范式的思維邏輯，即認為經濟增長必然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然而，與單純追求增長或保護環境的目標不同，生態文明作為繼工業文明后新的發展階段，追求人、自然與社會的和諧共生、良性循環、全面發展與持續繁榮［5］，提出更加多元和包容的發展目標，強調經濟增長與碳減排的協同促進，兼顧社會公正與福祉提升。

自然科學研究已經證實，全球變暖對地球生態系統以及人類社會造成的影響是廣泛、迅速且深遠的。［6］為維護全球氣候安全，《巴黎協定》提出，到21世紀末將全球平均溫升控制在工業化前水平的2℃以內，努力爭取實現1.5℃的溫控目標。2018年，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發布《1.5℃特別報告》，強調控制全球溫升在1.5℃以內意味著必須在本世紀中葉左右實現凈零排放，即碳中和。［7］碳中和目標愿景是人類社會為維護地球生態系統與氣候安全而主動調整能源消費行為、經濟發展模式與生產生活方式的重要戰略選擇。［8］當前，全球已有145個國家、193個地區、281個城市提出“凈零碳”或“碳中和”的氣候目標。［9］不可否認，碳中和目標作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標志，已經成為全球積極應對氣候變化的主流趨勢，必將給未來經濟社會發展帶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隨著碳中和目標進程的推進，探析如何將這一剛性約束轉化為經濟增長的動能，以及如何從生態文明的視角審視工業文明發展范式下存在的問題，顯得尤為迫切和重要。本文旨在從傳統經濟增長理論出發，梳理既往解決環境與氣候危機的思路及其局限性，嘗試從多贏協同視角，探討經濟高質量增長的內涵，并從供給側與需求側變革角度，分析碳中和目標如何成為推動經濟向更高層次發展的新引擎，為加速碳中和變革下的紅利釋放、促進經濟高質量增長提供策略性指引。本文的主要貢獻體現在以下三方面：其一，構建經濟—社會—環境三元協同分析框架，拓展經濟高質量增長的理論內涵，為衡量經濟增長質量提供新的分析思路；其二，基于供給側與需求側的雙重視角，系統闡釋碳中和目標驅動經濟高質量增長的內在機理，展現碳中和與經濟增長之間的協同效應，為轉軌零碳增長提供新的策略指引；其三，深入剖析碳中和情景相較于高碳情景在持續增長、社會公正以及零碳清潔等關鍵維度上的差異性表現，以揭示碳中和目標賦能經濟高質量增長的巨大潛力。

二、從經濟高速增長到高質量增長

（一）經濟增長理論的演進

經濟增長是經濟學領域核心且永恒的議題。兩百多年來，從古典經濟學對經濟增長現象的探索，到新古典經濟增長模型的構建以及內生增長理論的提出，再到基于現實問題反思下的增長極限探討，經濟增長理論的演進脈絡呈現出從增長數量主導逐步轉向增長質量提升的發展態勢，表1展示了這一理論演進的過程。在主流經濟增長理論分析中，人均產值的持續高增長是現代經濟增長的主要特征。［10］古典經濟學時期的經濟學家強調物質資本積累的重要性，并考慮自然資源稟賦的約束。亞當·斯密認為國民財富的增加，主要來源于由勞動分工、技能和工具的改進、資本積累等因素共同推動的勞動者數量與勞動生產力的提升。［11］馬爾薩斯從人口學視角，探討幾何級增長的人口與有限土地約束下算數級增長的生產資料產出之間的關系。［12］大衛·李嘉圖基于邊際生產力遞減規律，提出級差地租，并認為在土地生產力有限的自然法則下，資本所獲利潤將永續下降。［13］約翰·斯圖亞特·穆勒提出靜態經濟思想，同時指出數量的恒定并不意味著人類發展質量的停滯，相反，人類社會將在道德、智育、技術、制度、藝術追求等多領域存在進步空間。［14］19世紀70年代，邊際革命拉開新古典經濟學的序幕。哈羅德模型證明儲蓄轉化為投資是實現經濟增長的條件，將分析思路擴展至資本形成問題上。［15］在此基礎上，索洛-斯旺模型（也稱索洛模型）進一步修正改進，發展形成主流經濟增長理論中的基準模型，該模型表明人均產出的提升來源于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并從技術進步的維度對經濟增長的源泉進行拓展。［16］20世紀80年代，以保羅·羅默與羅伯特·盧卡斯為代表的經濟學家將技術、知識內生于增長模型，進一步打開全要素生產率的黑箱。［17］在新古典經濟增長理論框架中，實現經濟產出的數量擴張成為唯一目標，只要知識與技術不斷提升，資本配置效率不斷優化，全要素生產率將推動經濟實現持續增長。然而，隨著各國經濟快速增長，環境惡化、資源短缺、社會不平等、生物多樣性喪失等問題日益凸顯，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反思以數量增長為目標的經濟增長模式存在的局限。德內拉·梅多斯等指出要素的指數型增長具有欺騙性與不合理性，并從人口、資本、糧食、環境與資源等要素相互制約的角度提出增長極限理論。［18］赫爾曼·戴利認為經濟系統是生態系統的子系統，應當服從一定規模的約束與限制，并提倡以質的提升取代傳統量的增長。［19］21世紀初，世界銀行發布的《增長的質量》報告，構建了一個包含人力資本、物質資本和自然資本三種關鍵資本增長的分析框架，將諸多直接或間接影響人類福利的因素，如機會分配、環境可持續性、全球風險、治理結構等，納入增長質量的考量范疇。［20］

經濟增長理論的演進軌跡，深刻反映了經濟學思想的迭代與革新。古典經濟學奠定了理解經濟增長的基礎，其理論框架雖然精妙，但對技術進步作用的低估限制了理論的解釋力。新古典增長模型，尤以索洛模型為代表，通過引入全要素生產率為解釋長期經濟增長提供了創新視角，但技術進步被視為外生因素的假設也成為其理論體系的主要缺陷。內生增長理論的興起，通過將技術進步內生強調知識創新和人力資本在增長中的核心地位。盡管上述理論在解釋經濟增長驅動因素及運行機制方面取得了顯著進展，但仍主要聚焦于產出的量性擴張上，忽視了增長的質量與可持續性。隨著全球資源環境約束趨緊、社會不平等現象加劇，傳統增長模式的局限性日益凸顯。單一維度指標衡量的經濟增長已難以全面呈現經濟社會發展的真實狀況，亦無法準確反映發展過程中的社會不平等、生態環境惡化等復雜挑戰。在此背景下，經濟高質量增長的理念應運而生，這一理念不僅是對傳統增長理論的深化，更是對當代經濟社會發展復雜性的回應。

（二）經濟高質量增長內涵的探討

在工業文明的發展邏輯下，資本的無限逐利本性推動生產規模持續擴張，消費主義文化也隨之盛行，人們過度追求物質利益而忽視了精神層面的需求和對環境的責任感。以GDP為導向衡量的商品和服務的市場價值，難以反映社會真實的福祉水平，導致發展目的與衡量手段相背離。［21］與此同時，在以化石能源為基礎的高碳鎖定型“社會-技術范式”下［22］，經濟增長的過程往往伴隨著大量碳排放，嚴重威脅經濟社會的長期發展。以數量擴張為導向的增長模式將不可避免地惡化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導致發展模式難以為繼。因此，亟需對經濟增長理論予以深化，為其注入更深層的內涵和更科學的價值評判準則。相比較而言，經濟高質量增長是一個更為綜合的概念，既不同于傳統經濟增長關注增長動因而忽略增長前景，也不同于經濟發展側重于橫向多領域延伸，經濟增長質量更加聚焦經濟縱深層面的內在規律［23］，從多元視角挖掘經濟增長動能，并充分考量經濟增長所帶來的社會與環境影響。

經濟高質量增長超越傳統單純追求GDP增長的模式，強調增長過程的全面性、協調性與可持續性，追求質的有效提升與量的合理增長。經濟增長質量涵蓋多個重要方面，包括經濟增長態勢的穩定性、增長方式的可持續性、增長結構的協調性與增長效益的和諧性［24］，表明新增財富不僅要實現結構上的合理化，也應當最小化對生態環境的干擾［25］。從本質上看，對經濟增長質量內涵的探討，仍是圍繞經濟、社會與環境三個維度展開，既重視宏觀經濟增長，也充分包含對環境可持續性和社會公平公正的考量。從系統論的角度分析，經濟、社會、環境構成了相互依存與相互影響的復雜巨系統，三者的協同發展也早已成為國際共識。［26］鑒于此，本研究構建經濟—社會—環境三元協同分析框架，以此拓寬經濟增長質量的內涵，這意味著經濟高質量增長將有力推動經濟持續增長、社會公平公正、生態環境良好等目標的協調共進。碳中和目標背景下的經濟高質量增長則更加突出經濟增長的低碳乃至零碳屬性。這種從經濟高速增長向高質量增長的轉變，涉及目標追求、社會福祉與公正、人與自然關系等多方面的革新。第一，不同于工業化時代的大規模生產與消費模式，經濟高質量增長更加注重商品的高附加值與低碳足跡，物質商品本身以外的附加效用愈加受到重視。一方面，在薩伊定律“供給創造自身需求”的邏輯驅動下，機械化生產通過提高效率以及降低單位成本，為大規模商品生產提供可能；同時，品牌化戰略與廣告宣傳的巧妙運用，有效刺激消費者的購買欲望，進一步放大市場需求。這種生產與消費的互動，為經濟增長提供強有力的支撐。另一方面，資本逐利本質促使生產者傾向于生產銷量高的商品，而忽視了社會的真實需求以及生產活動對環境和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高質量的經濟增長模式，則要求發展動力由產品的數量型擴張轉向更深層次的綜合價值挖掘，同時減輕對社會和環境的負擔

。例如，新能源智能電動汽車不僅具有傳統交通工具的功能，而且憑借更高的舒適度、更智能的操作體驗和更低的環境影響，為消費者創造超出預期的附加效用。［27］第二，不同于傳統經濟增長對社會內部結構的忽視，經濟高質量增長致力于提升社會福利水平，促進社會公正。從一般意義上講，社會公正即每個社會成員應當“得其所得”。［28］在羅爾斯的“無知之幕”背后，自由和理性的個體通過公平談判，達成一種社會契約，以確保社會公正。羅爾斯認為社會公正的首要原則是平等自由，但亦認可社會和經濟不平等現象的存在，這種不平等必須符合“對社會整體有利”以及“使處于最不利地位的人群獲得最大利益”的條件。［29］經濟高質量增長同樣應當強調增長過程的社會公正，追求社會繁榮成果的共享和不平等的削減。第三，不同于傳統經濟增長模式以逐利為單一目標而忽視對生態系統造成的破壞，經濟高質量增長將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納入考量，在追求經濟增長的同時兼顧生態環境的可持續性，以基于自然甚至增值自然的解決方案發展經濟。［30］在邁向碳中和的進程中，實現經濟高質量增長需要以零碳的可再生能源作為核心驅動力，在能源生產與消費過程中減少或避免產生碳排放以及其他空氣污染物，增強經濟增長的可持續性與韌性。

三、碳中和目標下的經濟增長模式探索

從追求經濟高速增長轉向高質量增長，既是經濟社會發展進程中的必然趨勢，也是全球碳中和目標引領下必須進行的深刻反思與戰略轉型。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發布的《2024年排放差距報告》指出，若各國未能有效提升并盡快落實新一輪國家自主貢獻目標（Nationally Determined Contributions， NDCs），預計本世紀內全球平均氣溫將上升2.6～3.1℃，這將對人類社會和地球生態系統造成極具破壞性的深遠影響。［31］在此背景下，深入探索碳中和目標下的經濟增長模式，對于實現經濟增長與減碳之間的平衡至關重要。在這一過程中，不同流派的經濟學家對于經濟增長和碳減排的關系展開探討，表2展示了不同學者的主要觀點和政策主張。在傳統環境經濟學的邏輯框架下，氣候變化被視作一個外部性問題，人類社會的各類福祉影響也可轉化為貨幣形式進行衡量，例如，統計生命價值（Value of a Statistical Life， VSL）指標的引入能夠實現對人類健康影響的貨幣化評估。基于這一研究框架，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收益可以被簡化為與不采取行動相比能夠避免的經濟損失。在政策工具上，碳稅、碳交易等市場化手段的引入，為解決因私人成本與社會成本不一致而導致的市場失靈提供了解決方案，從而尋求在經濟增長與碳減排之間找到平衡點。然而，現實中的市場失靈并不止于此，還存在一系列錯配和扭曲，例如，技術研發的外溢性、資本與風險市場的信息不完全、有效行動的意識和信息缺乏等［32］，基于碳價格信號的市場工具并不一定是應對氣候變化的有效方式。以諾德豪斯為代表的經濟學家通過在模型中引入碳稅來尋求最優的碳排放削減率，根據最新研究成果，最優情景下全球溫升將在本世紀末達258℃。［33］諾德豪斯給出了經濟學上的最優解，卻并非地球生態系統安全的最優解。2023年12月，《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28次締約方大會達成的《阿聯酋共識》再次重申1.5℃目標。碳中和目標已經在全球層面成為政治共識，這從根本上顛覆了西方經濟學的“經濟理性”，特別是在關系到人類生存發展的重大全球性安全議題上，生存影響并不能簡單具化為財富或貨幣單位。［8］全球氣候變化具有不確定和不可逆的風險，并會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35］生態經濟學家指出，經濟系統從屬于地球生態系統，經濟增長所伴隨的碳排放與生態影響正迅速逼近地球承載極限，應當將經濟總規模嚴格限制在生態系統可承受的范圍之內。以杰里米·里夫金為代表的氣候凱恩斯主義則尋求氣候變化危機背后潛在的機遇，主張通過公共基礎設施大規模投資、通信互聯網和可再生能源互聯網大力部署來實現經濟社會的綠色智能轉型［34］，創造新的就業機會與消費需求，從而刺激經濟增長。齋藤幸平則從社會制度根源的角度提出批判，即便冠之以“綠”，資本無限逐利的本質最終仍將使地球超出其極限容量，他認為，在經濟增長和溫度上升不超過1.5℃的目標之間，只能二者擇其一［4］39；真正的綠色新政應當是縮小經濟規模，進行經濟減速，實現“去增長”的共產主義，更加關注“使用價值”，縮小社會不平等，健全社會保障體系和勞動者閑暇時間保障機制［4］211213。

在傳統工業文明的發展范式下，碳減排的實現往往以犧牲經濟增長為代價。無論是環境經濟學家所提倡的增效改進型減碳策略，還是生態經濟學家以及“去增長”共產主義者提出的去增長衰退型減碳方案，均隱含著經濟增長與碳減排之間相互對立的關系假設。然而，當生產和消費的方式與內容發生變革時（如通過可再生能源替代化石燃料來提供社會能源服務），則能夠實現經濟增長與碳減排目標的協同推進。在碳中和目標的有力驅動下，可再生能源發電、儲能、電動汽車等顛覆型零碳技術迅速崛起，為經濟社會轉軌零碳增長模式提供可能。碳中和目標的實現以能源系統的深刻重塑為基礎，進而引發橫跨生產組織模式、產業布局、技術創新、消費行為等多領域的全面革新，推動技術向多元化方向發展，并創造新的零碳需求，為經濟增長注入新動力。因此，在碳中和目標引領下，以顛覆性創新技術為核心的零碳增長模式，為實現經濟增長與碳減排的協同共進提供了切實可行的方案。為了充分挖掘零碳賽道所蘊含的機遇與潛能，應從供給側與需求側兩個維度重新審視和思考經濟增長的潛力所在，積極探索碳中和目標下經濟高質量增長的實現路徑。

四、碳中和目標賦能經濟高質量增長的邏輯與路徑

經濟高質量增長不僅追求持續而合理的增長，更注重增長過程帶來的社會與環境影響，如就業、福祉水平、不平等、碳排放等。不同于工業文明對高碳化石能源的依賴，生態文明強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以碳中和目標驅動可再生能源大力發展，為經濟社會帶來源源不斷的零碳能源動能。隨著風能、太陽能等可再生能源以及儲能成本的大幅降低，傳統由化石能源構建的“發電—輸配—終端消費”自上而下的線性結構，將逐步轉變為可再生能源集中式與分布式發電、供熱系統形成的扁平網狀結構。在這一趨勢下，大量自給自足、集生產和消費于一體的零碳能源微單元將不斷涌現［36］，從而打破傳統化石能源集中壟斷的利益格局，推動能源體系向分散化與去中心化趨勢發展。與之相伴的，社會對可再生能源發電設備、儲能裝置、電動汽車等產品需求的持續增加將為經濟系統增長提供強勁動力；零碳能源系統的應用與推廣，將為廣泛的社會群體提供經濟可負擔的清潔能源服務，并通過“余電上網”拓寬用戶收入來源渠道；能源結構向零碳化轉型，既能大幅減少碳排放，同時也將顯著改善空氣環境質量。

從供給側來看，碳中和目標將為經濟社會發展躍遷帶來全新的機遇，并重塑產業發展格局，催生新的發展業態。在零碳轉型過程中，大量投資將被直接或間接撬動，特別是對太陽能、風能等可再生能源技術的新增投資。在《巴黎協定》的1.5℃目標下，到2030年，全球將每年增加約6 500億美元的清潔能源技術投資。［37］與此同時，可再生能源的發展意味著相關上下游產業鏈的延伸與擴大，有利于增加資本形成并創造大量就業崗位。相比于化石能源行業，可再生能源及其相關行業能夠創造更多就業崗位。［38］此外，在可再生能源產業的帶動下，儲能電池、電動汽車、熱泵、能源互聯網、能源管理控制系統等大量新興產業迅速崛起，為經濟社會發展帶來源源不斷的零碳產品供給。以電動汽車為例，2023年全球電動汽車銷量接近1 400萬輛，同比增長35%，較5年前水平高出6倍多。［39］同時，零碳產業具有技術支持密集、附加值高、成長性好、關聯性強、帶動性大等特點，既能夠為經濟社會發展創造大量就業機會，也有助于通過技術創新的外溢效應推動制造業轉型升級，從而實現價值鏈的高端躍升。這種轉型更加重視產品的品質而非數量，標志著供給從以數量擴張為主的競爭轉向以質量為核心的競爭，更加注重市場真實需求以及生產過程中的綠色可持續。

從需求側來看，工業文明發展范式下的消費主義傾向以及對環境與社會福祉的忽視，需要進行深刻反思，亟待進行必要的重塑。在生態文明發展范式下，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以及物質財富的積累，人們的價值取向將由傳統的金錢至上觀念轉變為對幸福感與獲得感的追求，更加重視經濟、社會和生態系統之間的和諧。在碳中和目標導向下，氣候行動的日益緊迫將進一步加速綠色消費意識的覺醒，預示著消費者決策行為的根本性重塑，并對社會發展的價值觀念產生深遠影響。一方面，在凈零碳轉型的目標預期下，消費者將更加關注物質消費帶來的環境影響，傾向于選擇碳足跡更低的綠色產品。同時，隨著物質消費需求的不斷滿足，人們逐漸轉向對短缺物質以外的多層次和多元化追求，回歸效用與福祉提升的初心，推動消費的去物質化以及新興服務業的發展［40］，促進經濟增長的同時減少對氣候與生態系統的影響。另一方面，凈零碳轉型以能源系統變革為核心，既能夠通過零碳能源和產品供給為經濟增長創造新的需求，也有助于廣泛滿足能源服務需求，進而提升社會福祉水平。傳統化石能源呈點狀分布，容易促成資本壟斷的局面，導致投資回報往往集中在資本所有者手中，限制了居民消費需求的增長。相比之下，風、光等可再生能源在全球分布更為分散，有助于打破資本集中占有的局面，同時，這種分布不僅支持規模化的集中發電以滿足城市級別的用能需求，也更加適宜分布式發電，服務于家庭和企業等小微主體的能源需求。分散化的收益模式能夠促進社會公平，并為包括處于社會不利地位群體在內的更廣泛社會成員帶來福祉改進。以中國分布式光伏發展為例，2021年上半年，中國分布式光伏新增裝機量同比增長97.5%，分布式光伏首次超過集中式光伏，成為新增裝機的主要來源。［41］通過安裝屋頂光伏能源系統，居民能夠實現用電成本的節約，并將富余電力出售獲取收益。通常情況下，戶用光伏系統約4至6年即可回收成本，并為居民持續創造收益。［41］此外，可再生能源產業覆蓋原材料開采、生產、運輸、銷售、安裝、運維的全過程，產業鏈條長，能夠創造大量就業機會，為勞動者提供穩定的收入來源。近年來，可再生能源發電成本迅速降低，2022年全球陸上風電和太陽能光伏發電分別比最便宜的化石燃料低52%與29%。［42］可再生能源發電成本的持續下降為居民節約用能成本提供可能，并影響消費者決策行為。在交通領域，相比于波動上漲的油價，電動汽車展現出巨大的成本節約潛力，并將通過替代效應激發居民對電動汽車的購買意愿，釋放消費需求，為經濟增長帶來新的動能。

為加速碳中和目標進程，加快經濟高質量增長紅利釋放，應當綜合運用多樣化的政策工具，深度挖掘供給側與需求側的零碳潛力。例如，通過提供稅收優惠、補貼或低息貸款等財政激勵措施，支持可再生能源項目的投資開發與應用，促進可再生能源領域的技術研發與推廣。構建以政府引導與市場主導為核心模式的零碳金融體系，優先支持零碳金融產品以及基礎設施建設［43］，加快零碳能源服務的推廣與普及。樹立系統全局的觀念，在大力發展零碳可再生能源電力的同時，同步優化儲能、電動汽車、熱泵等關聯行業，細致規劃充電樁的布局，完善電池回收與循環利用體系，確保零碳可再生能源的有效利用與消納，促進上下游產業鏈的和諧共生與協同發展，形成綠色、高效、可持續的零碳能源產業生態體系。充分調動企業、社區、居民等小微主體的零碳轉型積極性，因地制宜地開展分布式可再生能源就地生產、存儲與消納的示范試點，完善電力市場交易機制，打破制約可再生能源供給與消納的瓶頸，促進零碳能源的高效利用。

此外，碳中和目標驅動經濟高質量增長的策略選擇在不同國家之間也呈現出差異，不同利益相關者也各自承擔著關鍵的角色。首先，與發達國家不同，發展中國家在追求碳中和目標進程中，面臨著經濟轉型滯后、技術水平相對落后、財政資源有限以及國際政治話語權不足等挑戰。發展中國家應當加快擺脫對高碳化石能源以及高碳密集型行業的依賴，堅決摒棄“先污染、后治理”的舊有發展模式，將經濟增長的新引擎轉向可再生能源的普及與應用，直接轉軌零碳增長。與此同時，資金與技術上的局限使得國際合作尤為關鍵。發展中國家應當積極投身于全球氣候治理的多邊框架，努力爭取更多的國際資金援助和技術支持，通過構建雙邊與多邊合作平臺，促進零碳技術轉移和知識共享。其次，在轉軌零碳增長的復雜進程中，國家、企業和消費者等多元主體各自承擔著關鍵且互補的職責。從國家層面而言，應充分發揮宏觀調控和制度設計的引領職能，通過政策體系構建、法律法規完善、研發資金支持等，營造有利于零碳轉型的制度環境和激勵機制。［44］企業作為活躍的市場主體，需主動對接國家政策導向，通過技術創新、商業模式重構和價值鏈優化等策略，推動產業結構向零碳化、循環經濟模式轉型，切實肩負起應盡的社會責任。消費者則應當大力倡導并踐行綠色消費理念，主動轉變生活方式，從需求側對市場形成有力倒逼。與此同時，為緩解轉型過程中的潛在沖擊影響，國家與地方政策需保持高度協同，確保政策的連貫性和穩定性，為市場提供清晰的未來預期與轉型路徑指導；企業可審慎采取漸進式轉型策略，結合多元化經營手段降低轉型風險；消費者則可通過踴躍參與分布式可再生能源系統的構建和應用，主動適應新型能源格局。政府、企業、消費者等多元主體的緊密協作以及系統性的應對舉措，有助于將碳中和目標進程中面臨的挑戰轉換為增長的機遇，共同推動經濟向零碳增長平穩轉軌，實現經濟、社會與環境效益的多贏。

五、碳中和情景下的經濟高質量增長潛力釋放

持續增長為經濟的高質量增長提供了穩定性保障，但增長本身的高質量才是真正的核心所在。經濟高質量增長更加著眼于推動社會福祉提升與生態環境改善，實現經濟、社會與環境目標的統一。國際能源署（International Energy Agency， IEA）基于全球長期溫升控制在1.5℃以內的目標，構建了包含可再生能源、電氣化、公民行為改變等多個關鍵領域減排策略的凈零排放情景，即碳中和情景或1.5℃情景［45］48，并對該情景下經濟、能源產業、公民和政府的廣泛影響進行預測與量化。在此基礎上，本研究選取與經濟持續增長、社會公正和零碳清潔維度內涵相符的9個指標，對比分析碳中和情景與高碳情景在經濟高質量增長方面的差異。經濟持續增長強調經濟增長的持續動力，指標選取既涵蓋實際人均GDP水平，也考慮了資本積累與勞動力要素對經濟增長的拉動作用；社會公正強調社會繁榮成果的共享與不平等的減少，指標選取包含了對能源與電力可及性的刻畫；零碳清潔則強調環境污染與健康影響最小化以及電力系統零碳化，選取與碳排放、空氣污染以及零碳電力占比相關指標。具體指標如表3所示，相比于高碳情景，碳中和情景在經濟、社會與環境的關鍵指標中均展現出賦能經濟高質量增長的巨大潛力。

從經濟角度來看，凈零碳轉型將創造新的增長機遇與更高的收入水平。國際能源署對2050年全球凈零碳情景的測算顯示，與既定政策情景③相比，凈零碳排放情景下，2021—2025年全球GDP年均增長率將高出0.32%，政府與私人部門對清潔能源投資支出的增加，將創造大量就業崗位，并刺激相關產業的經濟產出增加；2026—2030年全球GDP年均增長率較既定政策情景高出0.48%；2050年，全球人均GDP預計將顯著增長，有望突破3萬美元。［45］200經濟飛躍預示著一個繁榮的未來，其背后的主要驅動力來自可再生能源、儲能技術、電動汽車、熱泵等零碳產業領域。這些領域的蓬勃發展，將引領投資流向創新和可持續的解決方案，推動經濟結構轉型和技術升級，為經濟增長注入持續且穩定的動能。

從社會角度來看，凈零碳轉型將促進社會福祉顯著提升。在碳中和情景下，可再生能源電力的大力發展為滿足日益增長的能源需求提供堅實保障，以屋頂光伏系統為代表的分布式發電模式在全球得到廣泛推廣，使家庭和企業等小微主體能夠自給自足地使用零碳能源，這既能夠提升能源的可獲得性，為更廣泛的社會群體提供清潔可負擔的能源服務，實現全球電力服務需求的普及，也能夠改善社會整體福祉水平。預計到2050年，全球擁有屋頂光伏的住戶將增加至2.4億戶，電動汽車私人充電樁將增加至35億臺。［45］147

從環境角度來看，凈零碳轉型對于減緩氣候變化與改善空氣質量具有顯著的積極作用。太陽能、風能等可再生能源具有零直接碳排放特性，能夠避免其運行過程中產生二氧化碳、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主要空氣污染物，有效降低大氣污染水平。在碳中和情景下，到2050年，全球可再生能源占發電總量的比重將提升至88%，二氧化碳將實現凈零排放，因空氣污染而過早死亡的人數較高碳情景減少265萬人。［45］169以可再生能源為主導的凈零碳轉型能夠實現降碳與減污的協同推進，最大限度地減少對氣候、生態系統以及人類健康帶來的負面影響。

在碳中和情景下，以零碳可再生能源為核心的能源轉型正引發經濟社會的深刻變革，為經濟高質量增長提供動能，在經濟、社會和環境多個領域產生深遠影響，多層次、多渠道釋放轉型紅利。從實證數據研究來看，大多數針對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國家的實證研究論證了可再生能源發展對經濟增長的積極影響［46］，具體而言，可再生能源在能源結構中的份額每增加1%，GDP將增加0089%。［47］與此同時，針對意大利［48］、德國［49］以及中國［50］的實證研究進一步表明，能源轉型將促進就業與社會福利水平的提升，并降低碳排放與環境污染。然而，碳中和目標下的能源轉型并非完全沒有損失與挑戰。“立”的對立面即是“破”，能源體系重構引發的經濟波動和高碳行業就業結構性調整等將成為轉型過程中面臨的挑戰。隨著碳中和系統變革的不斷推進，傳統高碳能源行業及其關聯產業的收入與產出將大幅下降，而這些行業往往是支撐地區發展的重要稅收來源，政府稅收的縮減將可能影響公共服務開支，引致債務風險。此外，大量高碳行業從業人員面臨失業和再就業風險，將引發居民收入下降、社會不穩定與不平等加劇等諸多挑戰。因此，需要深刻理解全球碳中和浪潮的不可逆以及由此帶來的經濟社會影響，先立后破，穩步推進；提前做好相應的預期規劃與調整，有效規避高碳鎖定、資產擱置和市場擠出等帶來的風險；全面制定就業轉換支持計劃，提供針對可再生能源產業等新興領域的再培訓和技能提升機會；建立健全社會保障體系和經濟補償機制，兜底保障失業人員的基本生活；通過國際合作交流分享不同國家在能源公正轉型問題上的經驗，尋求有效的解決方案，確保轉型過程的平穩和可持續。

六、結論與建議

工業文明的演進，植根于利潤驅動、資本積累與規模化擴張為核心的內在邏輯。在這一無限擴張的框架下，經濟增長被普遍視作解決社會問題的萬能鑰匙，而對經濟高速增長的不懈追求，已成為各國發展戰略的核心。然而，這種增長模式在賦予人類物質繁榮的同時，也引發了氣候環境危機的加劇，以及社會不平等與不穩定的加深，逐漸侵蝕著社會可持續發展的根基。本文通過對傳統經濟增長模式的深入反思，提出從單純追求經濟擴張的數量型增長，轉向全面考量經濟增長、社會公正與生態環境的經濟高質量增長，打破將經濟增長與碳減排視為零和博弈的思維局限，為促進經濟增長向更具包容性與可持續性方向發展提供理論框架。同時，本文系統闡述了碳中和目標賦能經濟高質量增長的內在邏輯和巨大潛力。碳中和目標進程本質上是一場廣泛而深刻的經濟社會系統性轉型，涉及供給側與需求側的全面革新，包括以可再生能源為核心的產業結構重塑、就業創造與技術進步，以及終端用能和消費模式的轉變等，將推動實現動能更新、底色更綠的經濟高質量增長。

作為全球最大的溫室氣體排放國與能源消費國，中國在邁向碳中和的征途中，既面臨嚴峻挑戰，亦蘊含重大機遇，肩負著探索全新經濟增長模式的歷史重任。2022年，中國風能和太陽能發電新增裝機容量分別占全球總量的50%與45%［51］，彰顯出以可再生能源驅動的零碳增長轉型勢頭強勁。中國應準確把握碳中和目標下的戰略機遇，摒棄植根于傳統工業文明的高碳慣性思維，實現認知與實踐的深刻革新，緊密結合現實發展需求，加速推動經濟增長模式轉型，充分挖掘并全力釋放碳中和目標所帶來的無限潛能。基于此，本文提出一系列針對性策略建議，旨在為中國實現碳中和目標并促進經濟高質量增長提供參考。第一，強化零碳產業扶持力度。將經濟增長戰略與碳中和目標有機結合，聚焦可再生能源、儲能技術、智能電網、電動汽車等未來增長引擎，加速其商業化進程。鼓勵企業、高校與科研機構深化產學研合作，加速零碳產業領域前沿技術的研發、集成和產業化應用。第二，推廣分布式可再生能源系統。支持鄉村、社區、企業、家庭、工廠等用能主體，就地開發利用風能、太陽能等可再生能源，實現能源生產、消費與儲存的一體化，構建自給自足的零碳能源微網。鼓勵社會資本與公眾共同參與可再生能源項目的投資建設，拓寬資金渠道，實現更廣泛的利益共享。第三，構建高效智能的能源互聯網。借助物聯網、大數據與人工智能技術，整合分布式可再生能源發電項目，實現能源生產和消費的實時監測、動態調度和優化配置，促進可再生能源的高效消納，提升資源配置效率。第四，培育綠色消費新風尚。大力倡導綠色消費理念，引領消費者偏好向綠色零碳、高品質與精神文化價值追求轉變。鼓勵企業創新商業模式，提供更具吸引力的個性化產品與高品質服務，提升產品和服務的附加值，滿足消費者對生態環境與精神層面的多重需求。

注釋：

① 此處以2019年購買力平價為基礎的美元計價。

② "在凈零碳情景下，2050年碳排放達到凈零，其中包含76Gt碳捕集。

③ 既定政策情景僅納入政府已出臺或宣布的具體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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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曲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