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窗外的一束光

1

女孩出現在那片玻璃窗外的第一天，高致遠就注意到了她。

嚴格說來，那女孩穿著一身校服，算不上特別漂亮，屬于扔進人群里就很難找到的那種，可是當她擺出姿勢，跳起舞步時，似乎就有一盞看不見的聚光燈，將所有光芒投射在她身上，讓人無法移開眼睛。高致遠放緩擦桌子的動作，側目望去，直到一支舞跳完，女孩對著窗戶玻璃整理好衣服和書包，他干活的速度才恢復到正常。

起初，高致遠以為女孩只是偶然出現一下，沒想到，后來三天兩頭的，她都會出現在玻璃窗的另一邊，兀自跳舞，每次都格外沉浸其中，偶爾跳錯了哪一步，還會忍不住吐舌擠眼，看起來快樂又有活力。

真羨慕啊，他忍不住在心中嘆息。

對高致遠而言，十六歲夏天所發生的一切，都糟糕到足以讓他銘記一生。

那天上午，他正在學校上著課，老師突然把他叫去辦公室接電話。是媽媽打來的，說他爸爸出了車禍，被撞斷了一條腿。高致遠紅著眼睛跑出學校，到醫院一看，剛做完手術的爸爸還在昏迷中，旁邊是一臉憔悴的媽媽。得知肇事司機逃逸，事發地的監控系統也正好壞掉，什么線索都沒留下的時候，高致遠氣得將拳頭狠狠砸在墻上。

原本他家就不富裕，爺爺奶奶身體不好，每個月都要花不少藥錢，爸爸工作的公司半年前經營不善倒閉，沒辦法才去開起網約車，雖然辛苦，但收入還行。按照這個趨勢下去，生活總歸是一天會比一天好，結果卻出了車禍這檔子事兒，對他們一家人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眼看所有重擔全都要壓在媽媽身上，高致遠心疼，主動站出來說要幫家里減輕些負擔。

最終，玩得好的同學得知高致遠的情況，介紹他去自家叔叔開的面包店里做兼職，每天能賺上幾十塊生活費，供自己吃飯是沒問題的。可誰都不知道，看似平靜的高致遠心中一直憋著一股氣，不只是對肇事司機的怨恨，也有對這個世界的憤懣。他不明白，為什么他們一家人總是與人為善，卻要承受這樣的結果？如果讓他找到那個跑掉的司機，一定要狠狠揍對方一頓出氣。

2

剛去面包店時，高致遠一直很安靜，也不怎么說話，只是默默做事。其他店員開始還主動和他搭話，可見他一直寡言少語，三句話都得不到一句應答，漸漸地也不太愛主動搭理他，有時背后還會議論他。“拽什么拽，在這裝大少爺呢，還不是來打工的。”對此，高致遠覺得沒什么，他是利用課余時間來賺錢補貼家用，又不是來交朋友的，隨便別人怎么說，他都無所謂。

直到那位跳舞女孩的出現，高致遠才對外界多了一絲好奇。為什么她要躲在角落里跳舞？更重要的是，她跳舞時看上去格外滿足，有著一種自由而熱烈的天真。偶爾跳完舞，還會調皮地比一個“耶”的動作，俏皮得很，看樣子是在給自己打氣加油。她肯定不知道，這是單面玻璃，外面看只會以為是一面鏡子，可里面的人能夠清楚地看到外面發生的一切。

店里沒那么忙時，同事們看到女孩鉆進角落里跳舞，有些人會指著那邊竊竊私語，說一陣就捂著嘴笑。高致遠不覺得有多好笑，但也覺得這女生有些古怪，甚至不大喜歡她總是一臉開心的樣子，哪有什么事情值得去高興呢，明明生活混亂得如同臺風過境，許多時刻，他都會產生一種類似成年人所特有的疲累。

高致遠也說不清，自己是嫉妒對方的活力，還是單純不想看到別人過分快樂。這種快樂會提醒他，自己過得有多么不如意。

這段時間，爸爸的腿傷依然看著觸目驚心，每天要吃很多藥，打許多針，胳膊上都扎成了青紫色。媽媽為了安心照顧他，特地從公司請了年假，在家和醫院之間兩頭跑，肉眼可見地瘦了許多。高致遠每次看到她，總會擠出一個笑臉，生活已經夠難了，他不想讓媽媽再為自己擔憂，所有的難過，由他自己來消化就好。

好幾次心煩意亂時，他都會撞上那個女孩來跳舞。高致遠本不想往那邊看，可眼神不由自主地向玻璃窗外飄去，她今天還是這樣高興嗎？怎么會有人一直這么快樂呢，有時候，高致遠自己也會試著邁開步子，學著跳一下，可惜他四肢不夠協調，總記不住動作。

3

夏日的雨下個沒完，這天下午，高致遠站在店門口時，又瞧見了那個女孩。不過這回她沒了往日的笑容，而是耷拉著一張臉，愁眉緊鎖，頭發和衣服也被雨水打濕了。為了不讓女孩難堪，他特意將頭扭到了一邊。等她走過去時，他的目光才追尋著她的身影步入那個角落。

這是怎么了？高致遠走回店內，透過玻璃窗看向女孩，發現她心情果真很糟糕，踮起腳尖后，身子卻停頓住了，沒有和平時那樣，跳起最喜歡的那支舞蹈，抬起的手亦是僵直了許久，就無力地垂下來，神情也變得前所未有的落寞，像一個丟失了心愛玩具的小孩兒。

更讓他意外的是，沒過多久，女孩竟然哭了。從嘴張開的程度來看，她哭得應該很大聲，好在雨下得也很大，稀里嘩啦的聲音足掩蓋一個女孩在夏日午后的這場哭泣。

向來燦爛的向日葵，也會有被淚水打濕的一天嗎？高致遠懷疑她遭遇了什么事情，可他只是個隔著一扇玻璃窗的陌生人，她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連去詢問怎么了的資格都沒有，高致遠踟躕再三，想要為她做點什么。雨來得很快，停得也很迅疾，女孩果真沒有跳舞，反而拾掇了一下自己，準備離開。

高致遠沒多想，就拿了一包紙巾，跑去門口，等她從自己身邊經過時，將紙巾遞了過去，“你好，給你這個。”

女孩愣住，臉上的淚痕還殘留著。他以為她會不要，可她終究接受了他的好意，還連忙道謝，然后臉變得臊紅，飛快地跑走了。

高致遠望著她的身影越變越小，也默默轉身回到店里繼續干活。只是到了第二天，他偶爾會想起這個女孩兒，也不知道她心情有沒有好一些，還會不會回到這個角落來跳舞。但更多時間，他的心思都放在爸爸的傷勢上。

可能是上天垂憐，經過半個多月的治療，爸爸的腿開始有明顯好轉，原先醫生說可能會致殘，現在也改了說法，按照目前的痊愈趨勢，有機會恢復行走能力。事故發生后，一直沉默寡言的爸爸得知好消息，總算愿意多開口了，媽媽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經歷過風雨后，一家人變得更能包容彼此，雖然肇事者依舊沒有找到，但高致遠心中的憤懣無形中少了許多。不過意外的是，跳舞的女孩好幾天沒有再出現。雖然兩人只面對面說過一次話，可高致遠已然開始覺得，那個跳舞的女孩就像一束微弱的光，不足以照亮整個世界，卻讓他對每個明天多了一絲期待。

如今，這束光突然消失了，他不禁有些失落。莫非她去了其他地方跳舞？還是說，她遇到了困難，所以沒辦法過來這邊。

4

雨依然三天兩頭地下，地面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終于在第五天，那道身影出現了。當時天空又下起了小雨，女孩仍然穿著校服，扎著左右搖晃的馬尾辮，手遮在額前，搭起雨棚，如小鹿般跳躍著走來。

高致遠以為這回她又會和往常一樣，一邊躲雨一邊練習舞蹈，結果這次她沒有走去角落，而是徑直踏進了面包店的大門，選了兩個面包后，就朝柜臺走來。

她拿著手機驗券，和每個來買面包的人沒多大區別。高致遠有些失落，她似乎不認得自己，明明幾天前兩人還說過話的啊。但他面上沒表現出來，只是像對待普通顧客那樣，掃碼結賬，打包面包并遞過去。

就像上次遞紙巾一樣。

下一秒，女孩卻小聲說：“謝謝，謝謝你上次的紙巾。”

紙巾？原來，她認出自己就是上次給她紙巾的人，高致遠忽然有種莫名的愉悅，他笑了笑，鬼使神差地說了句：“不用謝，應該我謝謝你。”

女孩露出不解的神情。

高致遠這才想起，她還不知道自己看到她跳舞的事，于是手指了指靠近角落的玻璃。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照樣能清楚看見角落中的一切。女孩瞥了一眼，臉頃刻間紅了，顯然她也發現了這面玻璃的神奇之處，兩只手都尷尬地扭在了一起。

為避免女孩誤會自己是個“偷窺狂”，高致遠覺得自己有必要說點什么，“雖然我不大懂舞蹈，但我覺得你跳得很棒，很有感染力，是很棒的演出，希望你能夠一直這樣跳下去。”說完，他做出一個加油的動作。

然而女孩臉上的笑一閃而逝，馬上微微低頭，“謝謝，可是……以后我就不會跳了，大家都認為我跳得不好，說我沒天分，連我媽也不讓我再跳了。”她臉上又露出上次那樣低落的神情，不過這次并沒有掉眼淚。

怪不得上次那么難過，哭得滿臉忘乎所以，原來是家里人不讓她再跳舞了。這么活力四射的女孩也有煩惱啊，看來人人都有無奈的時候，高致遠心中慨嘆一聲，忍不住說出自己的想法。“誰說你沒天分，努力和熱愛也是天分的一種啊。”他又特地對女孩補充了一句，“只要足夠喜歡，就值得你一直跳下去。”

高致遠也不知道這話有沒有用，反正女孩聽到這話之后，呆愣了片刻，又接連和他說了幾句“謝謝”才走。但他覺得自己已經把該說的話說完了。事實上，他確實挺感謝她的，那些晦暗的日子里，女孩的舞蹈喚醒了他對生活的一點希望。

如同兩片在溪澗中順流而下的葉子，他們在水流作用下，匆匆碰觸，又迅速飄散，卻讓流動不息的溪水，變得不再冰冷刺骨。

他至今也不知道女孩叫什么，住什么地方，也許以后和她還會相見，也許再也不會碰面，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茫茫人海中，能夠遇到一個人散發些許光芒，照亮在困境中掙扎的自己，這本身已然是個奇跡。

責編：林楓煬